摘要:我说出“你赶紧搬出去”这几个字的时候,窗外的天是灰蒙蒙的,像一块用了很久、没洗干净的抹布。
我说出“你赶紧搬出去”这几个字的时候,窗外的天是灰蒙蒙的,像一块用了很久、没洗干净的抹布。
老张正坐在沙发上,捧着他的那个紫砂茶壶,壶嘴冒着细细的热气。
他愣了一下,好像没听清。
他把茶壶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壶底和玻璃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叩”。
这声音,我听了三年。
“你说什么?”他问,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我没看他,视线落在窗台那盆绿萝上。去云南之前,它还是油绿油绿的,现在叶子尖有点发黄了。
我说:“我说,你搬出去吧,老张。我们,就到这儿了。”
这次他听清了。
空气像是凝固了,连灰尘都停在半空中,不敢落下。
他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有不解,有错愕,甚至还有一点被冒犯的恼怒。
我知道,在他看来,我这是无理取闹。
我们在一起三年,没红过脸,没吵过架。我给他做饭,他陪我散步。日子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无味,但也解渴。周围的人都说我们是黄昏恋的典范,说我们找到了晚年的依靠。
连我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直到我们去了云南。
那趟旅行,像一把手电筒,突然照亮了我们之间那片看似平坦,实则布满沟壑的地面。
去云南,是我提出来的。
我女儿在国外定居了,儿子也在别的城市成了家,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次。偌大的房子,常常只有我一个人。
有时候,我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人来来往往,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觉得自己像个被遗忘的旧家具,落满了灰,也失去了用途。
老张的出现,像是给这间空房子点了一盏灯。
他是我在老年大学学国画时认识的。他不会画,就是喜欢看,每次都搬个小板凳坐在我后面,一看就是一节课。
后来,他就开始等我下课,陪我走一段路。
再后来,他就走进了我的家。
他是个很细心的人。家里的灯泡坏了,水管堵了,他都能三下五除二地弄好。他知道我胃不好,每天早上都给我熬一小锅粥。
他话不多,但总能在我需要的时候,递过来一杯热水,或者一件外套。
我以为,这就是过日子。
两个人搭个伴,互相取暖,把剩下的日子,安安稳稳地过完。
所以,当我在一本旅游杂志上看到大理的照片时,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
照片上,洱海的水蓝得像一块宝石,天上的云白得像棉花糖,一朵一朵,仿佛伸手就能摘到。
我拿着杂志给老张看,眼睛里闪着光。
我说:“老张,我们去云南吧。去看看洱海,看看玉龙雪山。”
他当时正戴着老花镜,研究一张超市的折扣传单。
他把传单翻了一页,头也没抬,说:“去那干啥?又远又贵,在电视上看看不就行了。”
我的心,凉了半截。
但我没放弃。我开始像个小姑娘一样,缠着他。
我把网上找来的攻略,一张张打印出来,念给他听。
“你看,这里说,在双廊古镇,可以找个看得见海的客栈住下,每天醒来,一睁眼就是蓝天白云。”
“还有这里,在丽江古城,可以听纳西古乐,看小桥流水,多有意思。”
我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就在一旁沉默地听着,偶尔“嗯”一声,算是回应。
终于,在我念到“去云南可以尝尝过桥米线、鲜花饼”的时候,他动心了。
他放下手里的传单,说:“行吧,你想去,就去一趟。”
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那几天,我像个准备春游的小学生,兴奋地收拾行李。
我翻出压在箱底的红色长裙,在镜子前比了又比。
老张走过来看了一眼,说:“都多大年纪了,还穿这么艳的颜色。带件深色的外套,耐脏。”
我心里的那点雀跃,瞬间被浇熄了。
我默默地把红裙子收起来,换了一件他说的深色外套。
出发那天,天还没亮。
我们拖着行李箱,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心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期待,甚至觉得连凌晨的空气都带着一股甜味。
老张却一直在打哈欠。
他说:“折腾什么呢?在家睡觉多好。”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加快了脚步。
到了昆明,一股湿润温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植物和泥土的混合气息。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整个身体都舒展开了。
我说:“老张,你闻,这空气多好。”
他皱着鼻子闻了闻,说:“一股土腥味。走吧,赶紧去酒店,累死了。”
我们订的酒店在市中心,交通很方便。
放下行李,我提议出去走走,去翠湖公园看红嘴鸥。
他说:“不去。坐了半天飞机,骨头都快散架了。我得先睡一觉。”
于是,我们云南之行的第一个下午,他在酒店房间里呼呼大睡,而我,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心里空落落的。
我突然想起,我们在一起的这三年,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我想去公园看花,他说,花有什么好看的,过几天就谢了。
我想去电影院看新上映的电影,他说,等网上有了再看不也一样,还省钱。
我想在阳台上种几盆花,他说,招虫子,还弄得脏兮兮的。
我所有的热情和期待,在他那里,都会变成一句“有什么意思”或者“划不来”。
渐渐地,我也就懒得再提了。
我以为,是我年纪大了,心气儿没了。
可到了云南,我才发现,不是的。
我的心,还热着呢。
只是被他那盆冷水,浇得太久了。
第二天,我们去了大理。
大巴车沿着盘山公路行驶,窗外就是洱海。
那天的天气特别好,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像是有无数颗钻石在闪耀。
我趴在窗户上,看得入了迷。
我说:“老张,快看,太美了!”
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嘟囔了一句:“不就是一片大点的水坑吗?有什么好看的。晃得我头晕。”
我的心,又沉了一下。
到了双廊,我们住进了一家我精心挑选的海景客栈。
推开窗,就是一望无际的洱海。
苍山就在对面,云雾缭绕,像仙境一样。
我站在阳台上,风吹起我的头发,我觉得自己快要飞起来了。
我回头对老张说:“你看,这里多好。我们就在这儿多住几天吧。”
他正在检查房间的设施。
他打开水龙头,看了看水流大小。又按了按床垫,试了试软硬。
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这地方,三百多一晚,真不值。被子还有点潮。”
我所有的兴致,都被他这句话打得烟消云散。
下午,我说我们去租一辆电动车,环海骑行吧。网上说,这是体验洱海最好的方式。
他说:“租车不要钱啊?再说了,晒得黑黢黢的,万一摔了怎么办?门口不是有那种旅游观光车吗?坐那个,省力又安全。”
我们最终还是坐了观光车。
车子开得很快,两边的风景一晃而过。
导游拿着扩音器,用一种毫无感情的语调介绍着:“各位游客,现在我们看到的是……”
我什么都没看清,只觉得耳朵边嗡嗡作响。
车子在一个观景台停下,让大家拍照。
我拉着老张,想让他给我拍张照。
我学着年轻女孩的样子,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想拍一张拥抱洱海的照片。
结果,他拍出来的照片,我整个人是虚的,背景里的一个垃圾桶倒是很清晰。
我有点生气,说:“你怎么拍的?”
他比我还理直气壮:“就这么拍的呗。人拍进去不就行了?赶紧走,下一站要来不及了。”
那一刻,我看着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突然觉得很陌生。
我们明明站在一起,中间却隔着千山万水。
他不懂我为什么会对一片水、一朵云感动。
我也不懂他为什么会对省下十块钱的租车费而沾沾自喜。
我们看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
晚上,古镇很热闹。
酒吧里传来民谣歌手的弹唱声,歌声里带着一丝慵懒和沧桑。
穿着民族服饰的姑娘们在街边卖着鲜花饼和手工艺品。
空气中弥漫着烤乳扇的奶香味和各种香料的味道。
我被一家卖扎染布的店吸引了。
蓝白相间的图案,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素雅。
我拿起一块方巾,在手里摸了又摸。
老板娘热情地介绍说:“阿姨,这是我们白族传统的手工扎染,每一块的图案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问了价钱,五十块钱一块。
我觉得不贵,想买一块回去当桌布。
我回头征求老张的意见。
他拿起那块方巾,翻来覆去地看。
然后,他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这不就是一块破布吗?染了点颜色,就要五十。咱们家抹布都比这个厚实。别买了,不值当。”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周围的喧嚣声,好像一下子都消失了。
我只听见自己心里的某个东西,碎掉的声音。
我默默地放下那块方巾,对老板娘笑了笑,说:“我再看看。”
然后,我转身走出了那家店。
老张跟在我后面,还在絮絮叨叨:“你看,我就说吧,旅游景点的东西,都是坑人的。幸亏你没买。”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洱海的浪涛声,一遍又一遍。
老张在我身边,睡得很沉,还打着轻微的鼾。
我看着天花板,突然觉得,这三年的生活,就像那块被他称为“破布”的扎染方巾。
在我眼里,它是独一无二的,是有着美丽纹路的艺术品。
而在他眼里,它只是一块没有实用价值的、不值钱的布。
我们之间的分歧,从来都不是钱。
而是我们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是完全不同的。
我追求的,是那些虚无缥Miao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能让我的心感到愉悦和丰盈的东西。
比如,一首好听的歌,一幅好看的画,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而他追求的,是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能让他感到安稳和踏实的东西。
比如,一张存折,一间房子,一顿热乎乎的晚饭。
我们都没有错。
只是,我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
就像两条本以为可以同行的船,航行了一段距离才发现,它们要去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在丽江,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丽江古城,小桥流水,一步一景。
我被那些挂在屋檐下的东巴风铃迷住了。风一吹,叮当作响,清脆悦耳。
我想买一个。
老张说:“买这干啥?挂家里,晚上风一吹,吵得人睡不着觉。”
我看到有家店在卖手鼓。
店里的姑娘们一边打着鼓,一边唱着《小宝贝》。
那节奏,那旋律,让人忍不住想跟着一起摇摆。
我站在门口,听了很久。
老张拉了拉我的袖子,说:“走吧,有什么好听的。跟念经似的。”
后来,我们走到一个广场。
一群穿着纳西族服装的老奶奶,围在一起跳舞。
她们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但笑容却比阳光还要灿烂。
她们的舞步,很简单,就是一些重复的动作。
但她们跳得很开心,很投入。
我被那种快乐感染了,也想加入进去。
我拉着老张,说:“我们也去跳吧。”
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疯了吧你?这么多人看着呢,丢不丢人。”
说完,他把我拽到了一边。
我看着那些跳舞的老奶奶,眼眶突然有点湿。
我觉得,我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那样发自内心地笑过了。
我每天都在笑。
对邻居笑,对菜市场的摊主笑,对老张笑。
但那些笑,都是客气的,礼貌的,像一张面具,贴在我的脸上。
我的心,其实是干枯的。
在丽江的最后一天,我们去了一家茶馆。
茶馆在一个很安静的巷子里,院子里种满了花草。
我们点了一壶普洱。
茶香袅袅,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桌面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我捧着一杯茶,觉得岁月静好,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跟老张说:“以后我们老了,也开一家这样的小茶馆吧。不用太大,有个小院子,种点花,养只猫。”
我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他说:“开茶馆?你知道要投多少钱吗?你知道一天能卖出去几杯茶吗?房租、水电、人工,哪样不要钱?我们这点退休金,还不够折腾的。安安分分过日子得了,别想那些不切实际的。”
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我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我认识的,只是一个会修水管、会熬粥、会提醒我天冷加衣的男人。
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梦想。
或许,他的梦想,就是安安分分地过日子。
而我的梦想,是想在平淡的日子里,开出一朵花来。
从丽江到香格里拉,是坐大巴去的。
路越来越险,海拔也越来越高。
我的身体开始出现反应。
头疼,恶心,喘不上气。
我靠在车窗上,脸色惨白。
老张递给我一瓶水,说:“早就跟你说了,别来这种地方。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喝点水,忍一忍就到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关心,只有一点不耐烦和“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得意。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到了香格里拉,我的高原反应更严重了。
我们住在独克宗古城。
晚上,我躺在床上,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
我让老张帮我找找,酒店有没有氧气瓶。
他在房间里翻箱倒柜。
我听到他在外面跟前台打电话,声音很大。
“什么?氧气瓶要五十块钱一小时?你们这是抢钱啊!”
“什么叫明码标价?你们这不就是看准了游客有需求,就漫天要价吗?”
他跟前台理论了半天,最后气呼呼地回到房间。
他对我说:“算了,别吸了。五十块钱一小时,太贵了。你多喝点热水,睡一觉就好了。这都是心理作用。”
我躺在床上,看着他那张因为气愤而涨红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是心疼那五十块钱。
我心疼的是,在他眼里,我的身体不适,我的痛苦,还不如五十块钱重要。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是一个人。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即使身边躺着一个人,我还是一个人。
第二天,我的高反好了一点。
老张说,既然来了,总得去个景点。
他选了普达措国家公园。
因为他说,门票最贵,肯定风景最好,这样才不亏。
我们坐着公园的环保车,在辽阔的高山草甸上穿行。
窗外,牛羊在悠闲地吃草,远处是连绵的雪山。
天蓝得像水洗过一样,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我看到一个湖,叫属都湖。
湖水清澈见底,像一块巨大的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
我跟老张说:“我们在这里下车,走一走吧。”
他说:“走什么走?栈道那么长,走下来腿都断了。坐车上看不是一样吗?”
于是,我们坐着车,走马观花地看完了整个公园。
在最后一个观景台,我看到了远处的雪山。
阳光下,雪山之巅闪着金色的光芒。
我被那样的景象震撼了,站在那里,久久不愿离去。
我拿出手机,想把这一刻拍下来。
老张在我旁边催促:“快点快点,车要开了。不就是一座雪山吗?有什么好看的。咱们老家冬天山上下了雪,不也这样吗?”
我转过头,看着他。
我说:“老张,这不一样。”
他说:“有什么不一样的?”
是啊,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在他眼里,洱海就是个大水坑,雪山就是座普通的山,扎染布就是块破布,我的梦想就是不切实际。
我突然不想再跟他争辩了。
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让他看到我眼中的世界。
就像他,也永远无法理解我内心的波澜。
回程的飞机上,我们一路无话。
我靠着窗,看着窗外的云海,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回到家,一开门,一股熟悉的、安稳的气息扑面而来。
老张换上他的拖鞋,长舒了一口气,说:“还是家里舒服。”
他走进厨房,熟练地淘米,准备做饭。
我站在客厅中央,环顾着这个我住了大半辈子的家。
墙上挂着我的画,阳台上摆着我的花,书架上放着我喜欢的书。
这里的一切,都刻着我的印记。
可是,自从老张来了之后,这个家里,也开始慢慢地,被他的东西填满。
他的紫砂茶壶,摆在最显眼的茶几上。
他的钓鱼竿,靠在阳台的角落里。
他的收音机,每天早上七点,准时播放新闻。
这些东西,就像他的人一样,安稳,踏实,却也沉闷,没有一丝波澜。
我突然觉得,我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
我五十多岁了。
我的人生,已经过去了一大半。
剩下的日子,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我想穿那条被他嫌弃的红色长裙。
我想买那个被他认为没用的东巴风铃。
我想在阳台上,种满我喜欢的花,哪怕会招来虫子。
我想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什么都不干,就坐在院子里,喝一杯茶,读一本书。
这些,他都给不了我。
他能给我的,只是一日三餐,一杯热水。
可我想要的,不止这些。
我想要一个能跟我一起,看同一片风景,被同一朵云感动的人。
我想要一个能听懂我说的“这不一样”的人。
我想要一个,能看到我灵魂深处,那个依然鲜活、依然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小女孩的人。
而这个人,不是老张。
晚饭的时候,他做了我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
他给我夹了一筷子,说:“多吃点,看你出去一趟,都瘦了。”
我看着碗里的鸡蛋,黄澄澄的,很诱人。
但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放下筷子,看着他。
我说:“老张,我们分开吧。”
他夹菜的动作停住了,筷子悬在半空中。
他以为我在开玩笑。
“又怎么了?是不是嫌我没给你拍好照片?多大点事儿,至于吗?”
我说:“不是因为照片。”
“那是因为什么?因为我没让你买那块破布?还是没让你吸那个氧气?我那不都是为你好,为你省钱吗?”
他一连串地反问,语气里充满了委屈。
我摇了摇头,说:“老张,你很好。你是个好人。你把我照顾得很好。但是……”
我停顿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怎么跟一个活得如此实际的人,去解释那些虚无缥Miao的感受呢?
怎么跟他说,我们的灵魂,不在一个频道上呢?
他可能会觉得,我就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
他放下了筷子,叹了口气。
“行了,我知道了。你就是嫌我穷,嫌我没本事,不能像别人一样,带你住五星级酒店,买名牌包包。”
我看着他,觉得很无力。
我说:“不是的,老张。跟钱没关系。”
“那跟什么有关系?你倒是说啊!”他有点激动了。
我想了很久。
我想起了洱海边的风,想起了丽江古城的歌声,想起了香格里拉的雪山。
最后,我说:“我们在云南,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
他愣住了。
“不一样的风景?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我看到的,你不也看到了吗?”
我笑了,笑得有点苦涩。
是啊,我们一直在一起。
但是,他看到的,是水坑,是山头,是坑人的纪念品。
而我看到的,是宝石,是圣境,是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我说:“老张,你不懂。”
他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说:“我是不懂。我不懂你们这些城里女人,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有吃有喝,有人照顾,还不知足。我一个乡下老头子,我只知道,过日子,就是实实在在的。风花雪月,当不了饭吃。”
他说完,站起身,走进了他的房间。
我知道,我们之间,完了。
所以,才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我说出那句“你赶紧搬出去”之后,他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一直那么坐下去。
最后,他站起身,什么也没说,走进了房间。
我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在收拾东西。
他的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
他走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那个紫砂茶壶,用一块布小心地包着。
他走到门口,换上鞋。
手放在门把上的时候,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不甘,有怨怼,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
他说:“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我说:“你也是。”
门开了,又关上了。
“咔嗒”一声,很轻。
却像一声惊雷,在我心里炸开。
偌大的房子,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走到沙发前,坐下。
茶几上,还放着他刚才没喝完的那杯茶。
茶水已经凉了,茶叶沉在杯底。
我突然想起,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
有一次,我感冒了,发高烧,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
他知道了,二话不说,从他住的那个十几平米的出租屋赶过来。
他给我熬了姜汤,一口一口地喂我喝。
又用毛巾给我擦身子,降温。
我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一直在旁边守着我。
等我第二天醒来,烧退了。
我看到他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握着我的手。
那一刻,我的心,是暖的。
我以为,我找到了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可是,人是会变的。
或者说,人是不会变的。
他还是那个朴实、善良、会照顾人的老张。
我也还是那个,心里藏着一片诗与远方的我。
我们只是,在人生的某个路口,偶然相遇,结伴走了一段路。
现在,路到了分岔口,我们该各自走向自己的方向了。
老张走后的第二天,我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
我把他用过的毛巾、牙刷、茶杯,全都收了起来。
我把沙发套、床单、被罩,全都换成了新的。
我想把这个家里,属于他的痕迹,全都抹掉。
可是,当我做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就做不下去了。
我坐在地板上,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我不是后悔。
我知道我的决定是对的。
我只是觉得,有点难过。
为我们逝去的这三年时光,感到难过。
也为我们,最终还是没能走到最后,感到遗憾。
我哭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继续打扫。
生活,还要继续。
几天后,我女儿给我打来视频电话。
她看到我,惊讶地说:“妈,你怎么看起来憔悴了这么多?”
我笑了笑,说:“可能是最近没休息好吧。”
我没告诉她我和老张分开了。
我不想让她在那么远的地方,还为我担心。
我们聊了聊她的工作,聊了聊外孙的学习。
挂电话前,她突然说:“妈,你上次说想来我这边玩,什么时候来啊?我给你订机票。”
我的心,动了一下。
去一个陌生的国度,看看不一样的风景,体验不一样的生活。
这不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吗?
我说:“好啊。”
挂了电话,我开始上网查资料,做出国前的准备。
我突然觉得,生活又有了新的盼头。
我不再是那个,每天围着灶台和老张转的女人。
我也不再是那个,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女人。
我就是我。
一个五十多岁的,依然对世界充满好奇,依然热爱生活的女人。
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一个月后,我登上了去国外的飞机。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透过舷窗,看着地面上的城市,变得越来越小。
我知道,我正在告别过去。
告别那段,安稳,却也压抑的生活。
去迎接一个,充满未知,却也充满可能性的未来。
在女儿家住的那段时间,我过得很开心。
我每天跟着她,去逛超市,去逛博物馆,去公园里散步。
我努力地学着说几句简单的英语。
我尝了各种各樣的,我以前从未吃过的食物。
我看到了一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方式。
在这里,白发苍苍的老人,可以穿着鲜艳的衣服,在街头放声歌唱。
在这里,人们不会因为你的年龄,就对你的生活指手画脚。
在这里,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有一天,我和女儿去一个海边的小镇。
我们在沙滩上散步。
海风吹着,很舒服。
我看到一个老太太,大概有七十多岁了,满头银发。
她穿着比基尼,躺在沙滩上晒太阳,身边放着一本书。
她的皮肤,已经松弛了,布满了皱纹。
但她的姿态,很舒展,很自信。
我看着她,突然就想起了,我那条被老张嫌弃的红色长裙。
我对女儿说:“我想去买一条裙子。”
女儿很惊讶。
因为她知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买过新衣服了。
我的衣服,都是那几种颜色,深蓝,深灰,咖啡色。
老张说,年纪大了,就该穿得稳重一点。
我带着女儿,走进了一家服装店。
我一眼就看到了一条红色的连衣裙。
那红色,像火焰一样,热烈而奔放。
我没有丝毫犹豫,就买下了它。
第二天,我就穿上了那条红裙子。
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人,有点陌生。
她的脸上,有岁月的痕迹。
但她的眼睛里,有光。
女儿看到我,眼睛都亮了。
她说:“妈,你穿这件裙子,真好看。”
我笑了。
那天,我们又去了海边。
我穿着红裙子,赤着脚,在沙滩上奔跑,像个孩子一样。
海浪拍打着我的脚踝,凉凉的。
女儿给我拍了很多照片。
照片里,我的笑容,是我自己都久违了的,灿烂。
晚上,我们坐在阳台上,看着天上的星星。
女儿突然问我:“妈,你跟张叔叔,是不是分开了?”
我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她没有追问为什么。
她只是握住我的手,说:“妈,只要你开心就好。”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跟女儿,聊了很多。
我聊起了我的过去,我的梦想,我的婚姻。
那些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的,或者说,我刻意去忘记的事情。
我告诉她,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想当一个画家。
我告诉她,我嫁给她爸爸,不是因为爱情,只是因为,到了该结婚的年纪。
我告诉她,我这一辈子,好像都在为别人而活。
为父母,为丈夫,为孩子。
我唯独,没有为自己活过。
女儿静静地听着。
等我说完,她抱住了我。
她说:“妈,现在开始,为自己活,一点都不晚。”
是啊,不晚。
只要心还热着,什么时候,都不晚。
从国外回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的画室,重新整理了出来。
那个房间,被我当成储藏室,已经很多年了。
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
我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才把它清理干净。
我把画架支起来,把颜料和画笔,一一摆好。
当我重新拿起画笔的时候,我的手,有点抖。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画。
我对着空白的画布,坐了很久。
最后,我画了一片海。
就是我在云南看到的,那片像宝石一样的洱海。
我画得很慢,很认真。
我把我的思念,我的遗憾,我的释然,全都画进了那片蓝色里。
画完之后,我把它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每天,我一睁眼,就能看到它。
它像是在提醒我,不要忘记,那个为了看一片海,而勇敢地,做出改变的自己。
我重新报了老年大学的国画班。
这一次,我不再是为了打发时间。
我是真的,想把画画好。
我还报名了一个陶艺班。
我想亲手,做一个独一无二的茶杯。
就像我在丽江,想买的那个一样。
我的生活,开始变得忙碌而充实。
我每天画画,捏陶,看书,听音乐。
我把我的小院子,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
春天,有风信子和郁金香。
夏天,有月季和绣球。
秋天,有菊花和桂花。
冬天,有腊梅和茶花。
邻居们都说,我的院子,是整个小区最漂亮的。
他们常常会过来,跟我聊聊天,赏赏花。
他们说,我跟以前,好像变了一个人。
以前的我,总是沉默寡言,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愁绪。
现在的我,爱笑了,话也多了。
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从内而外的,生机勃勃。
有一天,我在小区门口,遇到了老张。
他好像,老了很多。
头发白了,背也更驼了。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
“你……最近还好吗?”他问。
“挺好的。”我说。
我们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我听人说,你现在,过得挺好的。又是画画,又是种花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是羡慕?还是不屑?
我说:“嗯,找点事做,挺好的。”
他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那天……在云南,是不是我对你,太不好了?”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不,你没有不好。你只是,跟我想要的不一样。”
他好像,还是不懂。
他叹了口气,说:“我后来想了很久。我想,你是不是就想要那种,……浪漫?可我都这把年纪了,我实在是,浪漫不起来了。我就想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
我说:“安稳,没什么不好。只是,我想要的安稳,不是那样的。”
我想要的安稳,是内心的安稳。
是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坚定地,走自己的路。
而不是,把自己的后半生,依附在另一个人身上,过着一种,看似安稳,实则死水一潭的生活。
我们又聊了几句,然后就分开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里,没有恨,也没有怨。
只有一种,淡淡的,像水一样的,平静。
我们都是,被时代和命运,推着往前走的人。
我们都尽力了。
只是,我们最终,还是活成了两种不同的人。
回到家,我走进我的画室。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的画架上。
我正在画一幅向日葵。
梵高的向日葵。
那明亮的,炽热的黄色,像是在燃烧生命。
我拿起画笔,继续画。
我想,我的人生,也应该像这向日葵一样。
永远,向着有光的地方。
永远,热烈地,盛开。
哪怕,只有一个人的观众。
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这就够了。
来源:小帅和你一起旅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