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种黑,不是夜晚的静谧,是被人蒙上眼睛,塞进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箱子里的那种黑。
拿到诊断书的时候,我感觉天不是灰色的,是黑色的。
那种黑,不是夜晚的静谧,是被人蒙上眼睛,塞进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箱子里的那种黑。
医生姓王,一个很温和的中年男人,他尽量用我能听懂的词解释:“林小姐,你这个是垂体瘤,虽然大概率是良性的,但它压迫到你的视神经了,所以你最近才会头疼,视力模糊。”
他顿了顿,推了推眼镜。
“建议是尽快手术。拖久了,对视力的损伤可能是不可逆的。”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CT报告,纸张的边缘几乎要被我的指甲嵌进肉里。
手术。
这两个字像两座山,轰然压下。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我的丈夫陈阳,而是我妈。
人是不是在最脆弱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想找妈妈?
我走出诊室,靠在医院冰冷的墙壁上,指尖颤抖着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背景音是哗啦啦的麻将声。
“喂?干嘛?”我妈赵桂兰的声音很不耐烦,带着一股子赢了牌被打扰的火气。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
“妈,我……”
“有事快说,我这儿忙着呢!”
那种熟悉的、被催促的烦躁感,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我刚刚鼓起的一点勇气上。
“妈,我生病了,医生说……要做手术。”
电话那头沉默了。
麻将声都好像停了一瞬。
我心里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也许……也许她会担心我。
“什么病?要花多少钱?”
你看,这就是我妈。她的关心,永远和钱挂钩。
我忍着心里的酸涩,低声说:“垂体瘤,手术费加上后期治疗,大概要……十五万左右。”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死寂。
这次的寂静,比刚才更长,更冷。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喂?妈?你在听吗?”
“林蔓啊。”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冬的冰碴子,“你是不是搞错了?你都嫁人了,生病做手术这种事,不该找你婆家吗?找我干什么?”
我的血,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陈阳家里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我们俩这些年攒的钱刚够首付,每个月还要还房贷,哪儿一下拿得出这么多……”
“那是你们的事!”她尖锐地打断我,“你弟弟小伟马上要结婚了,女方要三十万彩礼,还要一套全款房。我跟你爸正愁房子的首付呢,一分钱都动不了!”
我弟弟,林伟。
这个名字像一道魔咒,从小到大,笼罩着我全部的人生。
我气得发抖,声音也拔高了:“给他买房?你们哪来的钱?我结婚的时候你们不是说家里一分钱都没有吗!”
“那是那时候!现在不是你弟弟要结婚吗?能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的!我也是你女儿啊!”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走廊里有护士和病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可我顾不上了。
“呵,女儿?”我妈在电话那头冷笑一声,说出了那句我这辈子都忘不掉的话。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早就不是我们林家的人了。我们家的钱,跟你有什么关系?一分都没有!”
“你记住,我们只养儿子,儿子才是传宗接代的根!”
啪。
电话被挂断了。
听筒里只剩下冰冷的忙音,一遍又一遍,像是在嘲笑我的天真。
我靠着墙,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眼泪终于决堤。
原来,在我的亲生母亲眼里,我连一盆水都不如。
水泼出去,至少还能滋润一下土地。
而我,只是被丢弃的垃圾。
陈阳找到我的时候,我正抱着膝盖,坐在医院人来人往的走廊地上,哭得像个傻子。
他什么都没说,走过来,脱下外套披在我身上,然后蹲下来,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没事了,没事了,钱的事我来想办法。”他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声音沙哑。
我把脸埋在他胸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阳,她说……她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说我不是林家的人了……”
我像个孩子一样,语无伦次地复述着我妈的话。
陈阳的身体僵了一下。
我能感觉到他抱着我的手臂在收紧,力道大到几乎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他没说话,但我在他压抑的呼吸里,听到了滔天的愤怒。
过了很久,他才松开我,捧着我的脸,用拇指帮我擦掉眼泪。
他的眼睛有点红。
“林蔓,听我说。”
“从今天起,你只有我这一个家人了,听见没?”
“钱,我就是去卖血,也给你凑齐。手术,我们必须做。”
“至于他们,”他顿了顿,眼神冷得吓人,“就当他们死了。”
那天晚上,我们回家。
两室一厅的小房子,背着沉重的房贷,却是我们唯一的港湾。
陈阳在厨房里忙碌,给我下了一碗面。
我没什么胃口,坐在餐桌前,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又开始发呆。
过去二十多年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我好像,从来没有被爱过。
至少,没有被我妈爱过。
记忆里,家里唯一的鸡腿,永远在林伟的碗里。
我馋得不行,多看一眼,我妈的筷子就会敲到我头上。
“看什么看!女孩子家吃那么多干嘛!你弟弟要长身体!”
过年,林伟有新衣服,从头到脚。
而我,永远是捡亲戚家姐姐穿剩下的。
我妈会摸着林伟的头,一脸骄傲:“我儿子真帅,以后肯定能找个漂亮媳M。”
然后瞥我一眼,满是嫌弃:“女孩子,穿那么好干嘛,反正以后也是别人家的人。”
考大学那年,我跟林伟就差一岁。
我考上了市里的一本,林伟只考上了一个三流大专。
我爸偷偷塞给我学费,被我妈发现了。
她像疯了一样,把钱抢过去,指着我的鼻子骂:“一个女娃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嫁人!你弟弟才是我们家的希望,他的学费怎么办!”
那天,我爸第一次跟她吵了架。
“孩子好不容易考上了,你不让读,你这是要毁了她!”
“我毁了她?我这是为这个家好!她一个女的,以后指望得上吗?小伟才是咱们的根!”
最后,我爸叹着气,出去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钱,才勉强凑够我们俩的学费。
可是在我妈眼里,我上大学,就是抢了我弟弟的资源。
整个大学四年,她给我打电话,十次有九次是哭穷。
“你知不知道为了供你,家里都揭不开锅了?”
“你弟弟在学校生活费都不够,你省着点花,多打份工,给他寄点钱。”
我真的就信了。
我大学四年,除了学习,就是疯狂做兼职。
家教、服务员、发传单……什么都干。
我每个月给自己留三百块钱生活费,剩下的全都打给了林伟。
直到大三那年暑假,我提前回家,撞见林伟穿着一身名牌,正跟他女朋友炫耀他新买的游戏机。
而我妈,就在旁边,一脸宠溺地看着。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只是他们用来供养儿子的工具。
陈阳端着面出来,放到我面前。
“想什么呢?快吃,都坨了。”
我回过神,看着碗里卧着的那个漂亮的荷包蛋,眼眶又红了。
“陈阳,我是不是很傻?”
他叹了口气,坐在我对面,把荷包蛋夹到我碗里。
“不傻,你只是太善良了。”
“以后别对他们善良了,不值得。”
接下来的日子,陈阳开始疯狂地想办法凑钱。
他跟公司申请了预支工资,又厚着脸皮给他那几个兄弟打了电话。
他朋友们都刚工作没几年,也没什么积蓄,东拼西凑,借了我们三万块。
陈阳把钱转给我的时候,眼睛里全是血丝。
“你先拿着,剩下的我再想办法。”
我看着银行卡里多出来的数字,心里又暖又疼。
“陈阳,要不……我们把房子卖了吧?”我小声说。
这是我们俩奋斗了五年才换来的家,每一块瓷砖,每一盏灯,都是我们亲手挑选的。
陈阳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不行!这是我们的家,卖了你住哪儿?”
“我可以租房子住,等你好了,我们再买回来。”
“我说不行就不行!”他有点烦躁,“你别管了,安心养病。”
我知道他是心疼我,也是心疼这个家。
可钱的缺口那么大,剩下的十几万,要去哪里弄?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妈的电话又来了。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妈”字,手脚冰凉。
陈阳一把抢过手机,按了接听,开了免提。
“喂。”他的声音冷得能掉冰渣。
“我找林蔓。”我妈在那头理直气壮。
“她病了,在休息。有事跟我说。”
“跟你说?跟你说得着吗?”我妈的语气充满了不屑,“我问林蔓,小伟结婚,她这个当姐姐的,准备随多少礼?”
我躺在床上,听着免提里传来的声音,气得浑身发抖。
我都快要死了,她关心的,竟然还是她儿子的礼金。
陈阳笑了,是那种怒极反笑的冷笑。
“阿姨,你是不是忘了,林蔓现在等着钱做手术救命呢?”
“什么救命不救命的,说得那么吓人。”我妈不以为然,“她不是有你吗?你是她男人,你不该管她吗?我儿子的婚事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她当姐姐的,不得表示表示?”
“表示?怎么表示?把自己的手术费拿出来给你儿子结婚?”陈阳的声音已经带了杀气。
“那倒也不用。”我妈在那头盘算着,“我知道你们刚买了房,手头紧。这样吧,你们去看个最便宜的,先欠着医院。先把钱给我,让你弟弟把婚结了。你弟媳妇家说了,彩礼不到位,婚事就告吹。这可是我们林家传宗接代的大事,耽误不起!”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
我抢过手机,对着话筒吼道:“赵桂兰!你是不是人!我是你女儿!我要做手术!你让我欠着医院的钱,去给你儿子凑彩礼?”
“你吼什么吼!没大没小的!”我妈比我还凶,“我生你养你,让你给弟弟出点钱怎么了?你这是不孝!要遭天打雷劈的!”
“我就是被雷劈死,也跟你,跟林伟,没有半点关系!”
“钱,我一分都不会给!”
“从你对我说出‘泼出去的水’那天起,我就没有妈了!”
我吼完,狠狠地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到一边。
胸口剧烈地起伏,头又开始一阵阵地发疼。
陈阳赶紧过来扶住我,给我顺气。
“别生气,别生气,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我靠在他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流。
“陈阳,我没有家了。”
“你有。”他抱着我,一遍遍地说,“你有家,我就是你的家。”
那通电话之后,我妈消停了几天。
我也彻底断了对她的所有念想。
我开始认真地考虑卖房子的事。
我背着陈阳,偷偷联系了中介。
中介来看房的时候,陈阳正好下班回来。
他看到中介,脸瞬间就黑了。
他什么都没说,客气地把中介请了出去,然后关上门,看着我。
“林蔓,我说了,不准卖房子。”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下面是压抑的怒火。
“可是我们没有钱了!”我冲他喊,“我不想你为了我去借高利贷!不想你去看别人脸色!”
“那是我作为你丈夫该做的!不是你卖掉我们家的理由!”他也火了。
我们第一次吵得那么凶。
我骂他死要面子,他骂我自作主张。
最后,我们俩都累了,背对背坐在沙发上,谁也不理谁。
冷战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陈阳已经不在了。
餐桌上留着早餐,还有一张纸条。
“老婆,对不起,我昨天不该冲你发火。房子我们不卖,钱的事,我再想想办法。你乖乖在家,等我回来。”
我看着那张纸条,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这个傻瓜老公。
下午,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林伟打来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别扭,有点局促。
“姐。”
我没说话。
“姐,我……我听妈说了,你生病了。”
“哦。”我冷冷地应了一声。
“那个……严重吗?”
“死不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抓耳挠腮的样子。
“姐,对不起。”他突然说。
我愣住了。
这是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从我这个弟弟嘴里,听到“对不起”三个字。
“妈那个人,你知道的……她说话就那样,你别往心里去。”他结结巴巴地解释。
“呵。”我冷笑,“我不往心里去,难道往肺里去吗?”
“姐,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急了,“我……我给你打了点钱,你先用着。”
我更惊讶了。
打开手机银行一看,真的有一笔转账。
两万块。
对于一个月光族的他来说,这大概是他所有的积蓄了。
我心里五味杂陈。
“你哪来的钱?”
“我……我把新买的电脑和游戏机都卖了,还有我女朋友给我的零花钱……”他声音越说越小。
我鼻子一酸。
这个从小被惯坏的弟弟,好像……也不是那么无可救药。
“你女朋友知道吗?”
“不知道,我没敢跟她说。”
“你把钱拿回去吧,我不要。”我说。
虽然心里有一丝暖意,但我不能要这个钱。
这钱的背后,是他和他女朋友的关系,是他妈无尽的索取。我不能把他拖下水。
“姐!你必须收下!”他急了,“我知道这点钱不够,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从小到大,都是你在让着我,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我对不起你!”
“你现在才知道你对不起我?”我的声音还是冷的,但没那么硬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混蛋!妈从小就偏心我,把所有好的都给我,我觉得理所当然。你上大学的时候,妈让我找你要钱,我就要了,我没想过你在外面有多苦。姐,我错了。”
他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我沉默了。
“林伟,你长大了。”我说。
“姐,你收下钱,好好治病。家里的事,你别管了,我会跟妈说的。”
挂了电话,我看着那笔转账记录,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是欣慰吗?有一点。
是悲哀吗?更多。
为什么我的亲情,需要用一场疾病和生死的考验,才能换来一点点迟到的歉意?
而且,这两万块,对于十几万的缺口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
我把林伟转账的事告诉了陈阳。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钱你收着吧,既然是他的一片心意。”
“那你弟弟,总算还有点良心。”
“可还是不够啊。”我发愁。
陈阳揉了揉我的头发:“别怕,我想到办法了。”
第二天,他带我去了一个地方。
是他父母家。
他爸妈都是退休的工人,住在老城区,一辈子省吃俭用,有点积蓄,但那是他们的养老钱。
陈阳之前一直没开口,就是不想动他爸妈的养老本。
一进门,婆婆看见我,就拉着我的手,眼圈红了。
“蔓蔓,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陈阳这个臭小子,这么大的事,现在才跟我们说!”公公在一旁,气得吹胡子瞪眼。
原来陈阳昨天晚上已经跟他们坦白了。
我心里一暖,又觉得很愧疚。
“爸,妈,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什么傻话!”婆婆拍了我的手一下,“一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她转身进屋,拿出一张存折,塞到我手里。
“这里面有十万块,是我们俩的养老钱,你先拿着去做手术,身体最重要。”
我拿着那本沉甸甸的存折,手都在抖。
“妈,这不行,这是你们的养老钱,我不能要。”
“什么你的我的!”公公在一旁粗声粗气地说,“你嫁给陈阳,就是我们家的闺女!我们不帮你谁帮你!难道还指望你那个拎不清的妈?”
显然,陈阳把我家里的事也说了。
“钱不够的话,我们再想办法,把这老房子卖了,也得给你治病!”公公斩钉截铁地说。
我再也忍不住了,抱着婆婆,哭得稀里哗啦。
什么叫家人?
这才是家人。
没有血缘关系,却愿意为你倾其所有。
手术的钱,终于凑得差不多了。
我爸,那个在我家里一直像个影子一样的男人,突然给我打了电话。
他的声音很疲惫。
“蔓蔓,你妈做的事,爸都知道了。”
“爸对不起你。”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你住院吧,钱的事……爸来想办法。”
“不用了。”我平静地说,“钱凑够了。”
“凑够了?”他很惊讶,“哪来的钱?”
“陈阳家给的。”
电话那头,传来我爸长长的一声叹息。
那声叹息里,有愧疚,有无奈,还有一丝我听不懂的落寞。
“好……好……陈阳是好孩子,你嫁对了人。”
“爸,你打电话就是为了说这个?”
“蔓蔓,”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你妈把家里的老房子,过户给小伟了。”
我心里一震。
那套老房子,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虽然不大,但在市中心,也值个百来万。
那是他们唯一的,也是最值钱的家产。
“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天。她怕你回来争,办得很快。”
我的心,彻底冷了。
原来,在她心里,我不仅是泼出去的水,还是一个会回来跟她儿子争家产的贼。
“我知道了。”我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因为已经不痛了。
心死透了,就不会再痛了。
“蔓蔓,你别怪爸,爸……”
“我不怪你。”我打断他,“爸,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说。”
“从小到大,你知道她偏心林伟吗?”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知道。”他终于承认。
“那你为什么不管?”
“我……我管了,没用。你妈那脾气,我一说她就闹,说我不为儿子着想,说我胳膊肘往外拐。”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
“所以,为了家庭和睦,为了不清净,你就牺牲了我,对吗?”
他又沉默了。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爸,没什么事我挂了,我要准备住院了。”
“蔓蔓!”他急急地喊住我,“爸给你存了点私房钱,不多,三万块,我等下转给你。”
“不用了。”我拒绝了。
“你拿着!就当是……就当是爸给你的一点补偿。”
没等我再拒绝,他就挂了电话。
很快,手机提示,到账三万块。
我看着那笔钱,心里没有感激,只有悲凉。
一个父亲的爱,在他懦弱的默许下,变得如此廉价和可悲。
手术很顺利。
我从麻醉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陈阳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见我醒了,激动得语无伦次。
“老婆,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冲他虚弱地笑了笑。
“我没事。”
视线里,他的脸清晰了很多。
我知道,我赌赢了。
住院的那段时间,陈阳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公公婆婆每天换着花样给我炖汤送来。
病房里总是很热闹,充满了关爱和温暖。
而我的“亲人”,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我妈没有。
林伟也没有。
我爸倒是偷偷来过一次。
他提着一篮水果,站在病房门口,局促不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当时陈阳出去打水了,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
“蔓蔓。”他小声地喊我。
我看着他,这个我叫了二十多年“爸爸”的男人。
他的背已经有些佝偻了,头发也白了大半。
“你怎么来了?”我问,语气很平淡。
“我……我来看看你。”他把水果放到床头柜上,“恢复得怎么样?”
“挺好的。”
我们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你妈她……还在为小伟结婚的事忙活。”他试图解释什么。
“嗯。”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不想听。
关于那个女人,那个家,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蔓"蔓,我知道你心里有怨。”他叹了口气,“都怪爸没用。”
“不怪你。”我说,“这是我自己的命。”
我认命了。
我认了自己没有一个好妈妈,认了自己有一个懦弱的爸爸。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你好好休息,爸……先走了。”
他转身离开的背影,萧瑟又苍老。
我没有挽留。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永远无法弥补了。
出院那天,陈阳来接我。
阳光很好,透过车窗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回家的路上,陈阳突然说:“老婆,我们去把房子过户了吧。”
“过户?过给谁?”我愣了。
“过到你一个人名下。”他说得云淡风轻。
我惊得坐直了身体:“你说什么?那房子是我们的婚前财产,首付你家也出了大头,怎么能过给我一个人!”
“有什么不能的?”他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温柔又坚定,“我想让你知道,就算全世界都抛弃你,你还有我,还有这个家。这个家,完完全全属于你,谁也抢不走。”
我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这个男人,他总是有办法,在我最坚硬的外壳上,找到最柔软的那个开关。
“陈阳,你个傻子。”我哽咽着说。
“为你做傻子,我愿意。”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在这样平淡的幸福中,慢慢修复,慢慢变好。
直到我接到林伟那个惊慌失措的电话。
“姐!你快来医院!妈出事了!”
我当时正在家里做康复训练,接到电话,脑子嗡的一声。
虽然心已经死了,但听到“出事”两个字,还是本能地紧张。
“怎么了?”
“妈……妈被车撞了!现在在抢救!”林伟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和陈阳赶到医院的时候,林伟正蹲在抢救室门口,抱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地哭。
他那个据说彩礼要三十万的未婚妻,不见踪影。
我爸坐在一旁的长椅上,目光呆滞,像被抽走了魂。
我走过去,问:“情况怎么样?”
林伟抬起头,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姐!你来了!医生说……说妈伤得很重,内出血,要马上手术,不然……不然就……”
他说不下去了。
“手术费呢?”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林伟的脸瞬间垮了。
“医生说,至少要二十万。可是……可是家里的钱,都拿去付了房子的首付,还给了彩礼……现在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了……”
我看向我爸。
他低着头,声音沙哑:“我去找你舅舅他们借了,都说手头紧,借不到……”
我心里冷笑。
当初我妈是怎么对我的,现在,报应就怎么回到她自己身上。
“你那个未婚妻呢?”我问林伟。
林伟的表情更难看了。
“她……她一听要这么多钱,就说……就说我们家是骗子,然后就走了。她说婚不结了,彩礼也不会退……”
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我妈算计了一辈子,想用全部家当给她儿子换个能“传宗接代”的好媳妇。
结果,大难临头,这个“好媳妇”第一个跑了。
抢救室的门开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神情严肃。
“谁是赵桂兰的家属?”
“我们是!”我们几个赶紧围上去。
“病人情况很危险,必须马上手术。你们费用准备得怎么样了?”
林伟和我爸都低下了头,一脸绝望。
医生皱了皱眉:“人命关天,你们要抓紧时间。”
林伟“噗通”一声,给我跪下了。
“姐!我求求你!你救救妈吧!”
“我知道以前都是我们不对,我们混蛋!但她毕竟是你妈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他抱着我的腿,哭得涕泗横流。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旁边失魂落魄的父亲。
我的心,像被泡在冰水里,又麻又冷。
救她?
用什么救?
用我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的身体,去为她奔波?
用我丈夫的父母卖掉养老房的钱,去填这个无底洞?
凭什么?
就凭她给了我生命,然后又一次次地把我推向深渊吗?
陈阳把我拉到他身后,挡在我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林伟,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你现在知道她是你姐了?”
“你妈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时候,你在哪?”
“你妈算计着让你姐把手术费拿出来给你结婚的时候,你在哪?”
“现在要钱了,出事了,就想起你姐了?林伟,你还要不要脸?”
陈阳的每一句话,都像一个耳光,狠狠地扇在林伟脸上。
他抬不起头,只是一个劲地哭着说:“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晚了。”陈阳冷冷地说。
我爸终于动了。
他走到我面前,通红的眼睛看着我,嘴唇哆嗦着。
“蔓蔓,算爸求你……”
“爸。”我打断他,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如果今天躺在里面的人是我,她会拿钱出来救我吗?”
我爸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答案,我们都心知肚明。
她不会。
她只会觉得,我这个“泼出去的水”,终于不用再给她添麻烦了。
“林蔓,”我看着他们,平静地宣布,“我没钱。”
“我的手术费,是陈阳的爸妈,卖了他们的养老房凑的。我现在还欠着一屁股债。”
“你们的房子,不是已经过户给林伟了吗?那套房子,值一百多万吧。”
“你们可以把它卖了,别说二十万,两百万都有了。”
林伟猛地抬起头,一脸震惊:“卖房子?那是我要结婚用的!卖了我们住哪儿!”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看,你跟你妈,真不愧是母子。”
“你妈为了给你买房,可以不管我的死活。”
“你为了保住你的婚房,也可以不管你妈的死活。”
“林伟,你真给你妈长脸。”
我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插进了林伟的心脏。
他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
“我不是……我没有……”他喃喃自语,却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医生,”我转向医生,“我们不是直系亲属,费用方面,我们无能为力。他们才是。”
我指了指我爸和林伟。
说完,我拉着陈阳,转身就走。
“姐!姐你不能走啊!”林伟在我身后撕心裂肺地喊。
“林蔓!你这个不孝女!你连你妈的命都不管了吗!”我爸也吼了起来。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当初,你们不管我死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们为人父母,也不配?”
我没有再停留,和陈阳一起,走出了那家医院。
外面的天,很蓝,很干净。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胸口的郁结之气,都散了不少。
陈阳握紧我的手。
“后悔吗?”他问。
我摇摇头。
“不后悔。”
“我只是在做一个正常人,会做的选择。”
我救不了她。
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我的心,已经被他们伤得千疮百孔,再也暖不回来了。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们。
过了大概一个星期,我收到了林伟的一条短信。
“妈的手术做了,把新房子挂出去卖了,钱才凑够。她脱离危险了,但还在重症监护室。”
我看着短信,没什么感觉,回了两个字:“好的。”
又过了几天,他又发来一条。
“姐,我跟她……彻底分了。房子卖了,婚也结不成了。”
“哦。”
再后来,是半个月后。
“妈醒了,能说话了。她问起你,我没敢说你来过。”
我没有回复。
我的生活,已经掀开了新的一页。
我按时复查,身体恢复得很好。
陈阳的公司因为一个大项目成功了,给他发了一大笔奖金。
我们第一时间,把欠公婆的钱还了,又凑了点,帮他们在我们小区附近,租了一个环境很好的房子。
我坚持把房产证上,加上了陈阳的名字。
这是我们的家,我们共同的家。
生活,好像真的在一点一点变好。
我以为,我和那个所谓的“娘家”,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直到那天,我爸又一次出现在我家门口。
他比上次看起来更老了,也更憔悴。
他手里提着一个旧旧的布袋,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
“蔓蔓。”
陈阳想拦住他,我摇了摇头。
“让他进来吧。”
我爸走进屋子,局促地站在玄关,看着我们这个窗明几净的家,眼神复杂。
“你妈……出院了。”他说,“车祸后遗症,半边身子不太利索,以后都得坐轮椅了。”
我“嗯”了一声,给他倒了杯水。
“她现在,住在林伟租的那个小单间里。林伟找了个送外卖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也顾不上她。”
“她天天在家里哭,在家里骂,骂我,骂林伟,骂那个跑了的女人,骂得最多的……”
他顿住了,看着我。
“是她自己。”
我有点意外。
那个在我印象里,永远理直气壮,永远觉得自己对的女人,会骂自己?
“她说,她对不起你。”我爸的声音很低,“她说,她这辈子,都做错了。”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她想见你。”
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不见。”
我爸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蔓蔓,她知道错了,她真的知道错了。她现在……很可怜。”
“可怜?”我笑了,“爸,我躺在病床上,等着钱做手术的时候,我不可怜吗?”
“我从小到大,看着她把所有好东西都给林伟,自己像个外人一样,我不可怜吗?”
“她现在这样,是她自己选的。跟我没关系。”
“我知道……我知道……”我爸的声音哽咽了,“可是,她毕竟是你妈啊,血缘是断不了的。”
“爸,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他沉默了一下,把手里的布袋放到茶几上。
“这是……房产证。”
我愣住了。
“老房子的房产证。那天……我骗了你。”
我打开布袋,里面果然是一本暗红色的房产证。
户主姓名,赫然是我的名字,林蔓。
“这是什么时候……”
“你结婚前,我就偷偷办了。”我爸说,“我知道你妈那个人,靠不住。我就想着,得给你留条后路。这事我一直瞒着她,也瞒着你。”
“那天跟你说房子过户给林伟了,是骗你的。我是怕……怕你知道了有房子,就不肯要陈阳家的钱,耽误了手术。”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
这个懦弱了一辈子的男人,用他自己笨拙的方式,为我留了一份保障。
“那你妈手术的钱……”
“我把这房子抵押给银行了,贷了三十万。”他苦笑了一下,“以后,我跟林伟,慢慢还吧。”
我看着他,眼前的这个男人,形象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他不是一个好丈夫,没能阻止妻子的偏执行为。
但他,好像又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想做一个好父亲。
“蔓蔓,爸不求你原谅她。我只求你,有空的时候,去看看她。哪怕……就让她看你一眼,也行。”
他说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拿着那本房产证,坐在沙发上,很久很久。
陈阳走过来,从身后抱住我。
“想去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不知道。
我恨她,这是真的。
可当我听到她瘫了,听到她后悔了,听到她骂自己的时候,我的心里,为什么又会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也许,就像我爸说的。
血缘,是这世界上最霸道,也最无奈的东西。
最终,我还是去了。
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我自己一个人。
林伟租的房子在一个很破旧的老小区,没有电梯。
我爬上六楼,找到了那个房间。
门没锁,虚掩着。
我推开门,一股潮湿的,混杂着药味和饭菜馊了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光线昏暗。
我妈就坐在窗边的一张轮椅上。
她穿着一件很旧的衣服,头发花白,乱糟糟的。
她瘦了很多,整个人都缩在轮椅里,显得那么渺小。
她呆呆地看着窗外,没有注意到我进来。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
这个曾经那么强势,那么刻薄,那么重男轻女的女人,现在,只是一个孤单、落魄的老人。
我没有走进去,也没有出声。
我们就这样,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隔着几米的距离。
过了很久,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转过头来。
当她看到我的时候,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震惊,然后,是巨大的,无法掩饰的狂喜。
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紧接着,两行眼泪,从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滚落下来。
她伸出一只还在发抖的手,朝我的方向,努力地,伸着。
那样子,像一个溺水的人,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看着她,心里那座冰封了很久的雪山,好像,裂开了一道缝。
我没有走过去扶她。
我也没有喊她“妈”。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转身,轻轻地带上了门。
走下楼梯,阳光重新照在我身上。
我拿出手机,给陈阳发了一条信息。
“我回家了。”
我知道,有些事,永远无法原生。
有些伤害,会刻在骨子里,一辈子都忘不掉。
我不会原谅她。
但或许,我可以尝试着,放下。
放下那段不堪的过往,放下那个不被爱的自己。
从今以后,我的世界里,有爱我的丈夫,有疼我的公婆,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温暖明亮的家。
这就够了。
至于那个生了我,却从未爱过我的女人,就让她,活在我的记忆之外吧。
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就是再也不见。
来源:温柔花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