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儿子,那个小时候跟在我屁股后面,连瓶酱油都打不明白的小屁孩,今天,就这么西装革履地,成了别人的丈夫。
司仪的声音有点破音。
大概是吼了一上午,嗓子毛了。
我坐在主桌,西装有点紧,勒得我后脖颈子发热。
这是我儿子,林宇的婚礼。
我看着台上那对璧人,心里说不上是激动还是恍惚。
我儿子,那个小时候跟在我屁股后面,连瓶酱油都打不明白的小屁孩,今天,就这么西装革履地,成了别人的丈夫。
快。
我端起酒杯,里面是红酒,颜色深得像我此刻的心情,复杂,沉甸甸的。
旁边的方琴,我现在的妻子,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
“老林,笑一笑,今天大喜的日子。”
她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安抚。
我挤出一个笑,可能比哭还难看。
“高兴,我就是太高兴了。”我说。
方琴给我夹了一筷子菜,是块海参,油光水滑的。
“快吃点东西垫垫,等下你还要上去讲话呢。”
我点点头,却一口也吃不下去。
胃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得慌。
我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落在酒店门口。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这种感觉很玄,像天气转阴前的闷。
司仪还在台上煽情,“……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到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背后,凝聚了父亲多少心血……”
我听着,鼻子一酸。
心血?何止是心血。
是二十年的命。
二十年,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开着个半死不活的五金店,把他拉扯大,供他读完大学,看着他找到好工作,现在,又看着他成家。
我这辈子,好像就是为了他活的。
值了。
我对自己说。
就在司仪高喊着“现在,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有请我们伟大的父亲,林建国先生,上台致辞”的时候,门口,那扇沉重的鎏金大门,被推开了一道缝。
一个身影挤了进来。
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风衣,和这满堂的喜庆与华丽格格不入。
她很瘦,脸颊凹陷,头发枯黄,眼神怯生生的,像一只走错了地方的流浪猫。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是她。
苏晴。
我的前妻,林宇的亲生母亲。
二十年了。
二十年没见,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记忆里的她,是骄傲的,是明艳的,是那个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没出息,然后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巷口的女人。
她怎么会来?她来干什么?
全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
连台上的司仪,那张油滑的嘴都停了半秒。
然后,音乐继续,喧闹继续,好像刚才只是一个错觉。
但方琴握着我胳膊的手,骤然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她来干什么?”方琴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颤抖和愤怒。
我没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苏晴的目光在人群里搜索,很快,就鎖定了我。
她径直朝我走来。
她走得很慢,甚至有些踉跄,好像每一步都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周围的宾客纷纷侧目,交头接耳,那些探究的、好奇的、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眼神,像一根根针,扎在我背上。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烧。
我这辈子最要的就是一张脸。
今天,我儿子结婚,我人生最高光的时刻,她就这么出现了。
她是来砸场子的。
一定是。
我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我想冲过去,把她拖出去,让她滚,滚得越远越好。
但我的腿像灌了铅。
方琴死死拉着我,“老林,别冲动,今天是小宇的婚礼!”
是啊,今天是我儿子的婚礼。
我不能毁了它。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苏晴已经走到了主桌前。
她没有看方琴,也没有看桌上那些惊愕的亲戚,她的眼睛里只有我。
那双曾经亮得像星星的眼睛,此刻浑浊、黯淡,里面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离我只有一步之遥。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像是旧衣服和药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我面前。
是一个U盘。
最普通的那种,蓝色塑料壳,街边十块钱一个。
“林建国,”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个,给你。”
我的目光从她的脸,落到那个U盘上。
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是什么?
勒索?
二十年不见,一出现就给我这么个玩意儿,想干嘛?
我没接。
我只是死死地瞪着她。
我希望我的眼神能像刀子一样,把她凌迟。
“我不要你的东西,”我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她好像没听到我的话,只是固执地举着那个U盘。
她的手在抖,非常轻微,但幅度越来越大。
“看完这个,”她又说了一句,声音更轻了,几乎像耳语,“看完,你再决定……要不要继续恨我。”
说完这句话,她好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她把U盘往我胸口一塞,转身就走。
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包括台上的林宇。
她走得比来时更蹒跚,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那个小小的、冰冷的U盘,就躺在我的手心。
像一块烙铁。
现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
音乐停了。
交谈声停了。
连司仪都忘了说话。
上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看着我手里的那个蓝色U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站在舞台中央,接受所有人的审判。
“爸?”
台上传来林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担忧。
他和我现在的妻子方琴关系很好,但他也知道,他有个亲生母亲。
一个在他三岁时就消失了的符号。
现在,这个符号具象化了,然后又留下一个谜,消失了。
“继续!音乐!司仪干什么吃的!”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把U盘死死攥进手心,指甲掐着塑料外壳,咯吱作响。
音乐猛地响起,像受了惊吓。
司仪如梦初醒,赶紧用他那破锣嗓子打圆场:“哎呀,刚才我们是接到了一个惊喜啊!一位故人送来的祝福,让我们继续……”
场子,算是勉强热了起来。
但我知道,一切都变味了。
所有人的笑脸下,都藏着一颗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
“老林!”方琴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尖锐得像要刺穿我的耳膜,“她到底想干什么?那是什么东西?”
我转过头,看到她涨红的脸,和眼里的惊慌失措。
“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
“你不知道?”她拔高了声调,幸好被音乐盖住了一部分,“二十年不见的人,突然跑来你儿子婚礼,给你个这玩意儿,你说你不知道?”
她的不信任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我心里的火“噌”地就上来了。
“我他妈是真不知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压着嗓子吼回去。
方琴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林建国,你凶我?你为了那个女人凶我?”
我看着她委屈的样子,心里的火又变成了愧疚和烦躁。
“我不是那个意思……”
“爸,妈,你们别吵了。”
林宇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台,走到我们身边。
他看看我,又看看方琴,一脸为难。
“有什么事,等婚礼结束了再说,好吗?今天……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
我看着儿子恳求的眼神,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是啊,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把手里的U盘塞进口袋,然后拍了拍方琴的手背。
“好了好了,我错了。听儿子的,先办正事。”
我站起来,重新整理了一下那件憋屈的西装,努力扯出一个笑脸,走向舞台。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像个提线木偶。
上台致辞,说了些什么自己都记不清,大概就是那些感谢来宾、祝福新人的套话。
台下掌声雷动,但我听着,只觉得吵。
然后是敬酒。
一张桌子一张桌子地走过去。
“老林,恭喜啊!儿子真是一表人才!”
“建国,你这福气可是来了!”
“林老板,什么时候也请我们喝你和弟妹的喜酒啊?”
我笑着,点头,碰杯,把辛辣的白酒一杯杯灌进喉咙。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热情的笑,但那笑容背后,我总觉得藏着点别的什么。
他们一定都在猜,那个女人是谁,那个U-盘里是什么。
是我欠了她的钱?
还是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约定?
甚至,会不会林宇的身世有什么问题?
人的想象力,在八卦这件事上,是无穷无尽的。
我感觉自己就是动物园里的猴子。
方琴一直跟在我身边,她很努力地在扮演一个完美的女主人,笑容得体,言语周到。
但她挽着我胳膊的手,越来越用力。
我知道,她在害怕。
怕那个女人,怕那个U盘,怕那个我以为早已尘封的过去,会像一个幽灵,摧毁我们现在安稳的生活。
其实,我也怕。
回到主桌的间隙,林宇悄悄凑过来。
“爸,刚才那个人……是我妈?”
他问得很小心。
我喉咙发干,点了点头。
“她……还好吗?”
我冷笑一声:“好?你看她那鬼样子,像是好的吗?”
怨气,就这么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她当年要是知道自己会混成这样,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林宇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爸,她……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难处?”我嗤笑,“她能有什么难处?她当年走的时候,可是把家里最后那点钱都卷走了!她说要去大城市闯荡,说我这个开五金店的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现在怎么?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想起我们了?”
我的声音有点大,旁边桌的人都看了过来。
方琴赶紧拉我坐下,“你小点声!想让所有人都听见吗?”
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那段记忆,像一道疤,平时不碰,不痛不痒。
可一旦被揭开,就血肉模糊,疼得钻心。
那时候,林宇还小,刚上幼儿园。
我那个五金店,生意时好时坏,勉强糊口。
苏晴那时候在一家服装厂上班,人漂亮,心气也高。
她总说,林建国,我们不能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县城里,你看看人家谁谁谁,去南方打工,都发财了。
我说,发财是那么容易的?我们守着这个店,安安稳稳的,不也挺好?
她就骂我没出息,是井底之蛙。
我们开始不停地吵架。
为钱吵,为未来吵,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有一天,我从外面进货回来,家里空了。
她的衣服,她的化妆品,全都不见了。
只在桌上留了一张纸条,和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
纸条上写着:林建国,我走了。这个家我受够了。儿子留给你,我每个月会寄抚养费。
最后,她把家里存折上仅有的三万块钱,也取走了。
那是我们准备给林宇换个好点的小学攒的。
我当时就疯了。
我拿着那张纸条,冲到她娘家,冲到她所有可能去的朋友那里。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从那天起,苏晴这个名字,就成了我的禁忌。
我恨她。
我恨她的绝情,恨她的自私,恨她为了自己所谓的“前途”,抛弃了丈夫和年幼的儿子。
所谓的抚养费,她寄了半年,后来就断了。
我一个人,守着那个破店,把林宇拉扯大。
最难的时候,林宇半夜发高烧,肺炎住院。
我没钱,只好挨家挨户去敲亲戚的门借。
那种低声下气的屈辱,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时候,我就在想,苏晴,你在哪?
你在大城市过着你想要的生活时,知不知道你儿子在医院里烧得快要死了?
后来,我遇到了方琴。
她是个离异的女人,没有孩子,温柔贤惠。
她不嫌我穷,不嫌我带着个拖油瓶。
她帮我打理店里,照顾林宇,把那个冷冰冰的家,重新捂热了。
我们结婚了。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五金店的生意走上了正轨,我们换了更大的房子,林宇也很争气,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他对我说:“爸,以后我长大了,一定让你和方阿姨过上好日子。”
我以为,我的苦日子到头了。
我以为,苏晴那个女人,已经彻底从我的生命里滚了出去。
可她偏偏,在我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又回来了。
还带着一个该死的U-盘。
“……恨我。”
她那句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恨?
我当然恨!
我恨了她二十年!
这股恨意,是我这二十年里,无数个难熬的夜里,唯一的支撑!
现在,她凭什么一句话,就想让我不恨?
婚礼终于熬到了结束。
送走最后一批宾客,我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不是身体累,是心累。
方琴一直在旁边陪着,没再多问一句。
但她紧绷的脸,说明了一切。
暴风雨,还在后面。
林宇和他新婚的妻子小雯过来跟我们道别,他们要去酒店安排的蜜月套房。
“爸,妈,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林宇说。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不用管我。好好过你的新婚之夜。”
他点了点头,拉着小雯走了。
看着儿子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搞砸了他的婚礼。
不管那个U-盤里是什么,苏晴的出现,已经给这个本该完美的日子,蒙上了一层无法抹去的阴影。
我和方琴回到家,已经快半夜了。
一进门,方琴就把客厅的灯全都打开了。
雪亮的灯光,刺得我眼睛疼。
她脱掉高跟鞋,把自己摔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我知道,审判的时刻到了。
我脱下西装,扯掉领带,也坐了下来,离她远远的。
口袋里的U-盘,像一块烧红的炭,硌得我生疼。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空气里,全是山雨欲来的压抑。
“拿出来吧。”
终于,方琴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得吓人。
“什么?”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林建国,”她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别跟我装蒜。那个东西,拿出来。”
我没办法,只好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蓝色的U-盘,放在茶几上。
它在光洁的玻璃台面上,显得那么突兀,那么邪恶。
“她给你这个干什么?”方琴问。
“我说了,我不知道。”
“你想知道吗?”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方琴指着那个U-盘,一字一句地说,“你,林建国,想不想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把锥子,狠狠扎在我心上。
我想知道吗?
我当然想!
我的好奇心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快要把我撕碎了。
但理智告诉我,不能看。
这很可能是一个陷阱。
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一旦打开,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可能化为乌有。
“不想。”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两个字。
方琴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林建国,你骗不了我。你也骗不了你自己。”
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拿起那个U-盘。
“你想看,又不敢看。你怕里面是她向你求复合的,你怕你心软。你更怕里面是她勒索你的证据,怕我们这个家不得安宁。”
她把我心里那点龌龊又懦弱的想法,全都说了出来。
我无地自容。
“我告诉你,林建国,”她把U盘拍在茶几上,声音陡然拔高,“今天,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你要我怎么交代?!”我也火了,“人是她自己跑来的!东西是她硬塞给我的!我他妈从头到尾被动挨打,你让我怎么交代?!”
“那你就把这个东西,当着我的面,毁了它!”
她指着U-盘,眼睛里全是决绝。
“只要它不存在了,今天发生的一切,我就当没发生过。我们还像以前一样过日子。”
毁了它?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我。
是啊,只要毁了它,一切就都结束了。
什么秘密,什么陷阱,都将不复存在。
我的好奇心可以被压制,我的生活可以回归正轨。
这似乎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我伸出手,拿起了那个U-盘。
很轻。
轻得好像没有分量。
我只要一用力,就能把它掰成两段。
我的手指,已经开始用力。
塑料外壳发出了轻微的呻吟。
“等等。”
我听见自己说。
方琴看着我,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你舍不得?”
“不是。”我摇摇头,感觉自己快要分裂了,“方琴,你听我说。这东西……万一,我是说万一,里面真的有什么要紧的事呢?关于……关于林宇的?”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说服她,也说服我自己的理由。
“林宇?”方琴冷笑,“林宇能有什么事?他好好的,刚结了婚。她一个二十年没见过儿子的妈,能知道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心慌。”
我说的是实话。
从苏晴出现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一直悬着。
她最后那句话,“看完,你再决定要不要继续恨我”,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最深的地方。
一个女人,得有多大的底气,或者说,多大的冤屈,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方琴不说话了。
她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
“林建国,我算是看明白了。”她慢慢地说,“你心里,根本就没忘了她。”
“我忘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恨她!我怎么可能没忘!”
“恨也是一种记着。”
她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进了卧室。
“砰”的一声,门被狠狠关上。
客厅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茶几上,那个决定我今晚命运的U-盘。
我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烟雾缭绕,呛得我直流眼泪。
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一边是方琴决绝的眼神,一边是苏晴那句奇怪的话。
一边是唾手可得的安宁,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未知。
我该怎么办?
我拿起那个U盘,又放下。
放下,又拿起。
反反复复,像个。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墙上的挂钟,指针走动的声音,滴答,滴答,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做出了决定。
我不能毁了它。
如果我毁了它,这个疑惑就会像一根毒刺,永远留在我心里。
我会在未来的每一个夜里,猜测里面到底是什么。
我会因为这个未知的秘密,和我身边的人互相猜忌,互相折磨。
长痛不如短痛。
我必须知道真相。
哪怕真相是残酷的。
我站起身,走进书房,反锁了门。
我的手提电脑就放在桌上。
我的手,抖得厉害。
我试了好几次,才把那个蓝色的U-盘,插进了电脑的接口。
电脑发出一声轻响,屏幕右下角弹出了“发现新硬件”的提示。
我的心跳,快得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我双击打开“我的电脑”。
那个可移动磁盘的图标,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深吸一口气,用鼠标点开了它。
里面,只有一个文件。
一个视频文件。
文件名是:“给林建国”。
我的手指悬在鼠标上,迟迟不敢点下去。
我害怕。
我怕看到苏晴那张脸,听到她的声音。
我怕她哭,怕她闹,怕她跟我算旧账。
但事已至此,没有退路了。
我闭上眼,狠狠地按下了鼠标左键。
播放器弹了出来,开始加载。
几秒钟的黑屏后,画面出现了。
画面里的人,是苏晴。
但不是今天那个憔ें憔悴的苏晴。
是二十年前的苏晴。
视频里的她,坐在一个简陋的房间里,背景是一堵斑驳的白墙。
她穿着一件蓝色的工装服,头发剪得很短,脸色苍白,但眼睛,还是我记忆中那双明亮的眼睛。
她看着镜头,好像在看我。
“建国,当你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也许……更久。”
她的声音,还是我熟悉的那个声音,清脆,只是带着一丝疲惫。
“我猜,你一定很恨我吧。”
她笑了笑,有点苦涩。
“你肯定觉得我为了钱,为了自己过好日子,抛弃了你和儿子。你肯定在背后骂了我无数遍,骂我狼心狗肺,自私自利。”
我的心,被她的话狠狠揪了一下。
是的,我骂过。
在无数个夜里,我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过她。
“我不想解释什么。因为解释没用。”
她顿了顿,好像在组织语言。
“我只想让你看一些东西。看完,你再决定,要不要继续恨我。”
画面切换了。
不再是她的脸。
而是一份……一份医院的诊断报告。
我看不懂上面那些复杂的医学术语。
但我认得那几个字:遗传性神经元退行性病变。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目前无有效治愈手段,患者生存期……
后面的数字,被一只手挡住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画面又切换了。
这次,是一份基因检测报告。
被检测人的名字,是林宇。
我的儿子。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我把脸凑到屏幕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报告的结论很长,很专业。
我只看懂了最后一句:
“检测结果表明,林宇携带该致病基因,但目前为隐性状态,发病概率低于5%。建议规避强压力环境,定期复查。”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
林宇……我的儿子……他……
视频里,苏晴的声音再次响起,沙哑,无力。
“建国,这个病,是遗传我家的。我妈就是因为这个病走的。我……我也被确诊了。”
“医生说,这病传男不传女。但到了林宇这一代,出了意外。他携带了基因。虽然发病率很低,但就像一颗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
“我当时快疯了。我不能让我的儿子,走我的老路。我不能让他年纪轻轻,就等着身体一点点烂掉,最后在床上等死。”
“我查了所有的资料,问了所有的医生。他们都说没办法。只有一个办法。”
“美国有一个研究所,在做一个针对这个病的基因靶向药临床试验。成功率很低,不到百分之十。但一旦成功,就有可能彻底根除这个基因的遗传。不仅是我,林宇……他也就安全了。”
“但是,参加那个试验,需要一大笔钱。很大一笔钱。报名费,治疗费,还有在美国的生活费……我们家那点积蓄,连个零头都不够。”
“我跟你商量,你肯定不会同意。你那么稳重,你不会让我去冒这个险。你只会让我认命。”
“可我不能认命!为了儿子,我不能!”
“所以,我只能用我自己的办法。”
“我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钱,我跟你离婚,我让你恨我。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不会来找我,你才会好好地、安稳地带着林宇NDAY过日子。”
“我需要你恨我,建国。我需要你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然后给林宇找一个好妈妈,让他有一个正常的童年。而不是跟着我,看着我一天天衰弱下去,活在恐惧里。”
“我去参加了那个临床试验。我成了小白鼠。他们在我身上注射各种各样的药。很痛苦,真的,很多次我都以为自己要死了。”
“但一想到林宇,我就觉得,值了。”
视频里的她,说到这里,终于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是无声的流泪。
眼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我骗了你。我没有寄半年的抚养费。我寄了整整五年。我把我在试验中拿到的所有补贴,全都打到了一个匿名账户里,每个月定时转给你。后来,试验结束了,我没钱了,才停了。”
“试验……失败了。”
她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笑了一下。
“不过也没关系。我多活了这么多年,算是赚了。而且,医生说,因为那个试验,我体内的病毒活性降低了很多,遗传给下一代的概率,也变得微乎其微。所以,林宇……林宇的孩子,大概率是安全的。”
“这就够了。”
“我回来,不是想破坏你们的生活。我就是……想在走之前,再看一眼儿子。”
“我看到他结婚了,新娘很漂亮,他很幸福。我就放心了。”
“这个U盘,本来我是想让律师在我死后交给你的。但今天看到你,我突然改变主意了。”
“林建国,你是个好人,也是个好父亲。你把林宇教得很好。谢谢你。”
“我恨了你二十年,也该有个头了。我不想你再继续恨我。因为……那一定也很辛苦吧。”
“就这样吧。忘了我,好好过日子。”
视频结束了。
屏幕,变成了黑色。
映出了我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我只觉得,我这五十年来流过的所有眼泪,加起来都没有今晚多。
我的胸口,像是被掏空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恨?
我拿什么去恨?
我恨了二十年的那个女人,那个我以为自私自利、贪慕虚荣的女人,她用自己的一辈子,给我和儿子,演了一出戏。
她用自己的身体,去当小白鼠,去赌一个渺茫的希望。
她用最决绝的方式离开,只是为了让我们能“正常”地生活。
而我呢?
我这个自诩为“好父亲”的男人,这二十年,都在干什么?
我在怨恨她,诅咒她。
我在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用命换来的安稳。
我在她最痛苦、最需要人支持的时候,给了她最深的误解和最恶毒的谩骂。
我……我他妈就是个混蛋!
是个彻头彻尾的,自以为是的,蠢货!
我趴在桌子上,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放声痛哭。
那些被我压抑了二十年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都变成了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悔恨和自责。
它们像潮水一样,瞬间将我淹没。
我甚至想狠狠抽自己几个耳光。
林建国啊林建国,你有多可笑?
你以为你是悲剧的主角,是含辛茹苦的单身父亲。
到头来,你才是那个最自私、最愚蠢的看客!
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是方琴。
“老林?你没事吧?你开门啊!”
她的声音里,带着焦急和恐慌。
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过去打开门。
门外的方琴,看到我这副鬼样子,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了?”
她看着我红肿的眼睛,和满脸的泪痕,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回答她。
我转身走回书桌前,把那个U-盘,拔了下来。
然后,我递给她。
“你看看吧。”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方琴犹豫了一下,接过U盘,重新插进电脑。
我没有再看,我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点燃了一根烟。
烟雾中,我仿佛又看到了苏晴那张苍白的脸。
书房里很安静。
只有播放器里,苏晴那平静而沙哑的声音,在缓缓流淌。
我不知道方琴是什么心情。
我只听到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到最后,我听到了压抑的、小声的抽泣。
视频播完了。
房间里,陷入了比之前更可怕的死寂。
过了很久很久。
方琴转过头来,看着我。
她的眼睛,也红了。
“老林……”她开口,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掐灭了烟头,“我们都不知道。”
我们就像两个傻子,被蒙在鼓里二十年。
还自以为是地,对那个付出一切的人,充满了鄙夷和怨恨。
“那……她人呢?”方琴问。
我摇了摇头。
是啊,她人呢?
她今天那个样子,像是随时会倒下。
她录那个视频的时候,说自己“多活了这么多年”,那现在呢?
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
我不能让她就这么消失了!
我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但至少,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完最后一程!
我猛地站起来,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
“老林,你干什么去?”方琴在后面喊。
“我去找她!”
我疯了一样地冲下楼,发动了我的那辆破旧的桑塔纳。
夜深了。
城市像一个巨大的怪兽,匍匐在黑暗里。
我去哪里找她?
我没有任何她的联系方式,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我像个无头苍蝇,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乱转。
医院!
对,医院!
她那个病,肯定要去医院!
我们这个小县城,最大的医院就是人民医院。
我把油门踩到底,车子发出一阵嘶吼,朝医院冲去。
到了医院,我冲进急诊大厅。
“护士,护士!我问一下,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苏晴的病人?”
值班的小护士被我吓了一跳,抬头看了我一眼。
“苏晴?你和她什么关系?”
“我是她……她家人!”我脱口而出。
小护士在电脑上查了查,摇了摇头。
“没有。住院部和急诊都没有这个人。”
没有?
怎么会没有?
我又跑去另一家医院,中医院。
还是没有。
县城里所有的医院,我都跑遍了。
都没有一个叫苏晴 an 的病人。
天,快亮了。
我把车停在路边,整个人都虚脱了。
我找不到她。
她就像二十年前一样,再一次,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我趴在方向盘上,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手机响了。
是方琴。
“老林,你回来了吗?我给你煮了点粥。”
她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我……找不到她。”我说。
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
“回来吧。”她说,“先回来再说。”
我回到家。
方琴没有睡,她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我。
桌上,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白粥。
我没胃口,但我还是坐下来,一勺一勺地喝了。
胃里暖和了一些,但心里,还是空的。
“老林,”方琴坐在我对面,轻声说,“对不起。”
我愣住了。
“昨天……我不该逼你。”
我摇了摇头,“不怪你。换了谁都一样。”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放下碗,看着她。
“我要找到她。”
“找到了呢?”她追问。
我被问住了。
找到了呢?
把她接回家?方琴怎么办?
给她一笔钱?这是对她的侮辱。
跪下来求她原谅?她需要的不是我的原谅。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我就是想……看看她。让她知道,我知道了。我……我不是个混蛋。”我说。
方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同情,有理解,也有一丝我无法忽视的……失落。
“那林宇呢?”她突然问,“这件事,你要告诉他吗?”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林宇。
我该怎么跟他说?
告诉他,你那个被你爸骂了二十年“自私自利”的亲妈,其实是个伟大的英雄?
告诉他,你爸,就是个自私愚蠢的懦夫?
告诉他,他的身体里,可能埋着一颗定时炸弹?
不,我不能。
尤其是在他新婚的时候。
我不能这么残忍。
“先别说。”我艰难地说,“等……等我找到她再说。”
方琴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丢了魂一样。
五金店的生意,全都交给了方琴。
我每天就开着车,在县城里一遍一遍地转。
我去了我们以前住过的老房子,那里已经拆了,变成了一个新的小区。
我去了她以前上班的服装厂,厂子也倒闭了,变成了一片废墟。
我去了她娘家所在的村子,她父母早就去世了,老宅也塌了。
所有和她有关的痕迹,都消失了。
我甚至去公安局报了警,说我有一个失散多年的亲人,叫苏晴。
警察问我她的身份证号,我不知道。
问我她的近照,我没有。
我只有一段二十年前的记忆,和一个已经报废的手机号。
警察爱莫能助。
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绝望,一点一点地吞噬着我。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我把自己灌得烂醉。
我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年前,苏晴刚走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我也是这样,每天靠酒精麻痹自己。
方琴把我从地上拖起来,扶到床上。
她给我擦脸,给我盖被子。
我借着酒劲,抓着她的手,哭了。
“方琴,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是不是个废物?”
方琴没说话,只是用她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
就像很多年前,她安慰那个因为失去妻子而痛苦不堪的我一样。
第二天,我醒来,头痛欲裂。
方琴已经去店里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蜂蜜水,和一张纸条。
“老林,我回我妈家住几天,你也冷静一下。店里你不用管。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昨天你喝醉了,林宇打电话过来,我没忍住,把事情……跟他说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告诉林宇了?
她怎么能……
我拿起手机,果然看到好几个林宇的未接来电。
我手忙脚乱地拨了回去。
电话很快就通了。
“爸。”
林宇的声音,很沉,很冷静。
“小宇,你听我说……”我急着想解释。
“爸,我都知道了。”他打断了我,“方阿姨把视频发给我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爸,你在哪?我们见一面吧。”
我在一家咖啡馆见到了林宇。
他一个人来的。
他看起来很憔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们相对而坐,沉默了很久。
“爸,”他先开口了,“对不起。”
我愣住了,“你……你跟我道什么歉?”
“这些年,我一直以为……我一直站在你这边,跟着你一起……恨她。”他说,“我从来没想过去了解真相。我甚至……从来没有主动想过去找她。”
“这不是你的错。”我摇着头,“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给你灌输了那些思想,是我太自私,太狭隘。”
“不,爸。我们都有错。”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超乎他年龄的平静。
“现在说谁对谁错,已经没意义了。”
“有意义的是,我们要找到她。”
我看着儿子坚定的脸,眼眶又湿了。
“我找不到她。”我颓然地说,“我把所有地方都找遍了。”
“那我们就扩大范围。”林宇说,“她当年去了美国,也许能从出入境记录查起。她参加临床试验,肯定有档案。只要有一点线索,我们就不能放弃。”
“小宇……”
“爸,”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她是我妈。你恨了她二十年,我……我想爱她一次。”
他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心上。
从那天起,我和林宇,开始了漫长的寻找。
林宇动用了他所有的人脉和资源。
他找了在公安系统的同学,查了全国的人口信息。
他托了在国外的朋友,去联系那个研究所。
我们像大海捞针一样,寻找着那个叫苏晴的女人。
这个过程,漫长而煎熬。
每一次满怀希望,换来的都是又一次的失望。
方琴一直没回来。
她偶尔会打个电话,问问进展,但从不提回家的事。
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道看不见的裂痕。
她可以理解我,同情我,但她无法接受,我的整个世界,都因为另一个女人的出现而天翻地覆。
我理解她。
但我没有精力去处理我们之间的问题。
我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寻找苏晴这件事上。
一个月后,林宇的同学那边,终于传来了一点消息。
他们在邻市的一家临终关怀医院的登记记录里,找到了一个叫“苏晴”的名字。
年龄,籍贯,都对得上。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临终关怀医院。
这五个字,像五把刀,插进我的心脏。
我和林宇,立刻开车赶了过去。
那是一家很偏僻的医院,坐落在山脚下,环境很安静。
我们在护士的指引下,找到了那间病房。
门是虚掩着的。
我站在门口,却迟迟不敢推开。
我的腿在发抖。
林宇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他伸手,轻轻推开了门。
病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人。
她闭着眼睛,插着氧气管,脸上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如果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我甚至会以为……
是她。
是苏晴。
虽然她已经被病痛折磨得完全变了样,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林宇走到床边,他看着床上那个陌生的、却又无比亲近的女人,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叫不出来。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床边。
“妈……”
他终于,叫出了这个迟到了二十年的称呼。
病床上的苏晴,眼皮似乎动了一下。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林宇的脸上,一片茫然。
然后,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
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归于平静。
她好像想说什么,但氧气面罩阻碍了她。
我赶紧走过去,林宇也站了起来。
我看着她,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我该说什么?
说对不起?
说我错了?
说我爱你?
我说不出口。
我这个混蛋,有什么资格说这些?
最后,我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那只干枯得像树枝一样的手。
她的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苏晴,”我终于开口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们来了。”
她看着我,又看了看林宇。
然后,她的嘴角,竟然微微向上翘了一下。
她笑了。
那笑容,很轻,很淡,却像一道阳光,照进了我心里最阴暗的角落。
医生说,她已经到了最后阶段。
癌细胞扩散到了全身,任何治疗都没有意义了。
剩下的时间,按天来算。
我和林宇,在医院附近租了个房子。
我们每天都陪着她。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过去的事。
我们就只是陪着她。
我给她讲五金店这些年的变化。
林宇给她讲他上学时的趣事,讲他的工作,讲他的新婚妻子小雯。
小雯也来了。
她是个好姑娘。
她一点也不嫌弃苏晴,每天给她擦身,喂她喝水,像照顾自己的亲妈一样。
苏晴的话很少。
大部分时间,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但她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柔和。
有一天,只有我和她在病房。
她突然对我说:“建国,把我的床摇高一点。”
我照做了。
她靠在床头,看着窗外。
窗外,是一棵大槐树,枝繁叶茂。
“建国,”她轻声说,“别怪方琴。她是个好女人。是我……对不起你们。”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也别告诉林宇,他的病。让他……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还有,”她转过头,看着我,“别再恨了。也别再悔了。”
“好好活下去。连我的那份,一起。”
她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好像很累了。
一个星期后,她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我和林宇,还有小雯,都陪在她身边。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们按照她的遗愿,把她的骨灰,撒进了我们县城那条她从小长大的河里。
办完后事,我给方琴打了个电话。
“我回来了。”我说。
“嗯。”她只回了一个字。
我回到家。
家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方琴就坐在沙发上,和我离开时一样。
我们对视了很久。
“老林,”她说,“我们……离婚吧。”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但我并不意外。
“我知道,你没有错。”她看着我,眼睛里没有恨,只有一种深切的疲惫,“我也知道,你不是不爱我了。只是……我们回不去了。”
“苏晴,她就像一根刺,扎在我们中间。以前,这根刺是你心里的恨。现在,是你心里的愧。”
“不管是恨还是愧,只要这根刺在,我们这个家,就不完整了。”
“我不想再过互相猜忌,互相试探的日子了。我也累了。”
我无话可说。
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
我们和平地离了婚。
房子,存款,我都留给了她。
我只带走了我自己的几件衣服,和那个蓝色的U-盘。
我搬回了五金店楼上的那个小阁楼。
就是当年,我和苏晴、还有小林宇一起住过的地方。
我又成了一个人。
但我心里,却 strangely 平静。
我不再恨了。
也不再悔了。
我只是,把一段长达二十年的恩怨,轻轻地放下了。
我的人生,好像被分成了两半。
前半生,我活在恨里。
后半生,我要学着,为自己活一次。
也为那个我爱过,恨过,最终亏欠了一辈子的女人,好好地活下去。
来源:温柔花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