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母亲是家里长女,底下四个弟弟都在农村种地,过着从土里刨食的生活。姥爷去世得早,姥姥一人拉扯着五个孩子,日子艰难。母亲出嫁后,心里始终放不下娘家,尤其放不下她的弟弟们。
一
母亲是家里长女,底下四个弟弟都在农村种地,过着从土里刨食的生活。姥爷去世得早,姥姥一人拉扯着五个孩子,日子艰难。母亲出嫁后,心里始终放不下娘家,尤其放不下她的弟弟们。
父亲是中专生,毕业后分配在安徽省铜陵市的矿山工作,直到我高考那年才调回烟台。那时中专生金贵,父亲的同学后来有的当上了部级领导,他却直到退休还是个工人。父亲木讷老实,每月工资除了留点生活费,剩下的全寄回家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每月七十多块钱工资是笔大数目,母亲在农村,只有年底生产队结算才能分到点钱。按理说,有父亲这份收入,即使在那个艰苦的年代,我们家也应该过得宽裕才是。
可母亲总惦记着娘家,她把父亲寄回来的钱分成两半,一半家用,一半悄悄地塞给姥姥。因为奶奶不识字,父亲来信说寄了多少钱,母亲就在信上改数字——比如把79改成49,那30块就贴补了姥姥家。有一次奶奶让我念信,我哪懂得家里的这些奥秘,就把原数字念了出来。于是乎,一场家庭风波随之而起……
这事儿让我明白,认字很重要,奶奶吃亏就吃在“睁眼瞎”上了。改信这招看来不行了,母亲干脆让父亲直接把钱寄到姥姥家。母亲强势,父亲对她言听计从。可能是怕村里人说闲话,不知谁出的主意,让父亲把钱寄到村附近的橡胶厂,再托人转交。为了帮衬娘家,母亲真是费尽了心思。哪怕到了晚年,她还是暗戳戳地给舅舅塞钱。妹妹盯着不放,可母亲决意要送,总有办法。
二
我一度想不通,为什么宁可自家日子过得紧巴巴,也要从孩子们嘴里省下来,去贴补娘家?实际上,母亲同舅舅们一样是农民,没什么收入。她一辈子省吃俭用,一分钱掰两半花,日子过得清汤寡水。
记忆里,我家的菜永远是土豆、茄子、辣椒一锅炖。中午吃剩的菜晚上热热再吃。菜咸得发苦,我嘟囔一句“太咸了”,母亲立马怼回来:“嫌咸别吃!”我好像从来没吃饱过,小学三年级一天放学,我排队时眼前一黑晕倒在操场上。老师同学急忙把我送到村里卫生所。现在想想,就是营养不良得了低血糖才晕了。
在我家东边不远处,有一处高坡,旧时村民曾在坡根处挖洞烧窑,俗称窑上,窑上住着20多户人家。腊月里,生产队里杀猪后,就在窑上西南角卖猪头肉等卤味熟食。大锅里“咕嘟咕嘟”炖着猪下水,香味飘得老远,村里人常买些卤肉带回家,天不黑就卖光了。
我眼巴巴地看着别家孩子接过油汪汪的肉包子,只能使劲咽口水。母亲从不在那儿花一分钱,好像连那诱人的香气,都是不该属于我们的奢侈品。以至于每天早晨天不亮,当听到窑上传来猪叫声,弟弟便赶紧从炕上爬起来,穿戴整齐,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冒着寒风跑到窑上去看杀猪、卤肉——那喷香的猪头肉,实在是抵挡不住的诱惑。
眼下,微信朋友圈里,常看到年轻的妈妈们晒孩子,有过生日的、有堆雪人的、有学骑行的、有春游踏青的……看着那些鲜活灵动的画面,我怅然许久。有时候我回复:“真让人羡慕。被爱拥抱过的孩子,长大后自然会成为别人的太阳。”还有一次,我回复了一句“潮湿的童年需要一生去治愈”,没多久,有两位女同学相继打来电话,诉说起她们自己不堪回首的童年往事,说到伤心处,禁不住哽咽抽泣。原来,永远无法抹平童年伤痕的不乏其人啊。
我记忆里最好吃的是馄饨。四叔在烟台市里一家医院工作,每月会抽时间回村看奶奶。母亲总要赶紧撂下活计,买肉擀皮包馄饨。热馄饨配上流油的咸鸭蛋,那是我们平时吃不到的好东西。因为馋那碗馄饨,我总盼着四叔来。馄饨成了我童年最深的念想,到现在我早饭还是非馄饨不可,几十年几乎没变过。妻子包馄饨手艺好,各种蔬菜加上猪肉或者虾仁、扇贝、鱼类,换着花样做馅,汤里撒紫菜、虾皮、蛋丝,比小时候的香多了。
虽然烟台靠海,但小时候我吃过最多的海鲜,是廉价的辣炒蛤,至于鲍鱼、对虾、海螺、螃蟹等,从未上过我家饭桌。有一次过年,家里待客,实在没有海鲜了,端上一盘辣椒炒肉凑合,惹得亲戚一顿笑话。我参军到泰安徂徕山,春节连队会餐,饭桌上摆着一盘鱼,战友问我这是什么鱼?我不认识。他们惊讶:“你在海边长大,不认识鱼?”
参军后,吃穿用都是部队统一发放,我把每个月的15块钱津贴,只留下5块零花钱,其余的全部装在信封里寄回家,给弟弟妹妹攒学费。母亲来信说:“收到信和钱,你弟弟妹妹都哭了……”我那时才意识到,母亲潜移默化影响了我。
母亲节俭,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镰刀、铁锹、锄头等农具,直到使钝了,木柄部分也越来越短,实在无法使用时,才会去买新的换上。村里集市上卖菜的大叔说,这大姐专挑最便宜的菜买……
母亲不仅自己不舍得花钱,儿女为她花钱她也心疼。有一年春节前,我给她买了一双皮鞋。当我兴高采烈地打开鞋盒让她试穿时,她莫名其妙地发火训斥:买鞋干什么?谁叫你买的?过了一会儿,她大约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又缓缓地说道:“花那个钱干什么……”我心里顿时像塞了一把麦糠,不是个滋味。
母亲有一种当大姐的责任感,在心理上、情感上,她对弟弟们的心思跟对孩子一样,有时甚至比对自己孩子还牵挂。
有一次我骑自行车去小舅家送东西,正赶上饭点,小舅和舅妈坐在小板凳上吃午饭。饭桌上摆着满满的两盆螃蟹海螺,清蒸大对虾还冒着热气……我当时就愣住了,这是我们家从来不舍得吃的啊。
前几天整理旧物时,妻子翻出我的高中毕业证书。毕业证上的照片,虽然青春的轮廓清晰可见,却有着令人心酸的骨感——究竟熬过了多少个饥肠辘辘的日夜,才能瘦成这样?我手捧着毕业证书感慨良多:这是岁月的证明,也是苦日子打下的烙印。
三
当然,我们一家也得到了姥姥家的很多帮助,尤其二舅给予的帮助最多。二舅退伍后被分配在工厂,当年我在烟台十四中读书时,学校离二舅家近,每天中午都去他家吃饭,如同现在的小饭桌。
生产队分给母亲的几亩山地,就在烟台十四中东边的山坡上。父亲不在家,母亲忙不过来,二舅下班就带着两三名工友去帮着锄地。下午四点多钟,太阳依然火辣辣的,当我放学后急匆匆赶到玉米地去干活时,只见二舅和工友们戴着草帽在拔草,汗湿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后来我儿子出生了,上幼儿园放学后没人照看,也是二舅妈和对门邻居去接送。在那个艰难、无助的时候,是他们的收留与照看,给了我最坚实、最闪光的爱,至今令我难忘。
三舅爱听京戏,时常唱几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或者“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之类的戏词。早年他曾当过村里的团支书,爱谈论中美建交、巴以冲突等大事,慷慨激昂的。三舅一直对我寄予厚望。我军校毕业后,他鼓励我努力工作,争取调到中央军委干大事,捎带把母亲也接到北京享享福。他指点江山时,我听得发蒙——当时我只是福山炮团的小军医,离到北京差着十万八千里。三舅激励我上进,让我开始思考到“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的哲学命题。
姥姥家在只楚公社孙家庄。我喜欢去姥姥家,那里有让我终生难忘的快乐和温暖。村里大操场上,有打球跳绳的,有乘凉聊天的,夕阳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大喇叭播放着《浏阳河》——“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那时我才知道,世上还有条河叫浏阳河,如今每次听到这首歌,就会想起那个洒满夕阳的操场,想起少年的时光。
2021年春天,妻子陪我回到孙家庄,算起来,我已经有34年没有去了。姥姥和舅舅们住过的老屋还在,只是旧了。曾经热闹的街道冷冷清清,原来操场的位置盖起了几栋平房,十字路口的供销社改成了小卖部,昏暗的屋里,堆放着杂乱的物品……
春风依旧吹过村庄,却吹不来从前的欢声笑语。人走了,屋空了,那些小人物的努力与挣扎、豁达与算计、慷慨与自私、憧憬与彷徨……永远被封存在岁月的长河中了。
来源 | 烟台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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