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总不能坐吃山空,真到了揭不开锅那天,再出去找活儿干,那也太难看了。
我叫方慧,今年五十二。
退休第二年,我发现自己快穷死了。
这点退休金,付完水电燃气,再买点菜,基本就见了底。
女儿嫁得远,有自己的小家要操心,我不想给她添麻烦。
老伴儿走得早,除了墙上那张发黄的照片,什么都没给我留下。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总不能坐吃山空,真到了揭不开锅那天,再出去找活儿干,那也太难看了。
我以前是厂里的会计,算了一辈子账,到头来没算清自己的。
一辈子谨小慎微,没想到老了,还要为五斗米折腰。
邻居张姐给我出了个主意,她说,你去当保姆吧,现在住家保姆工资高,管吃管住,你这岁数正好。
我第一反应是抗拒。
我,方慧,好歹也是个有退休金的体面人,去给人家当保姆?伺候人?
张姐一句话就把我噎了回去:“体面能当饭吃?”
不能。
我低下了头。
张姐雷厉风行,很快就通过家政公司给我联系上一个。
“条件好得很!”张姐在电话里唾沫横飞,“市中心大平层,男主人是个建筑设计师,丧偶……哦不对,是老婆跑了,一个人带着六岁的侄女。人很清爽,就是要求高,想找个干净利索、会做饭、有点文化的阿姨。”
我心想,除了“有点文化”这条,我好像都沾点边。
“工资一万二,月休四天。”
我听到这个数字,心跳漏了一拍。
一万二。
这比我以前在厂里当会计的工资还高。
什么体面,什么脸皮,在这一万二面前,忽然就变得轻飘飘的。
“我去。”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两个字。
第二天,我按照地址找了过去。
是市里最高档的楼盘之一,门口的保安都穿着笔挺的制服,看我的眼神带着审视。
我攥着手里的旧布包,感觉自己像个走错地方的土拨鼠。
电梯是镜面的,映出我那张被岁月和愁苦拿捏过的脸,头发花白,眼神怯懦。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领。
方慧,你是来工作的,不是来要饭的。
门牌号是2801。
我按了门铃。
等了大概半分钟,门开了。
开门的一瞬间,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熟悉的烟草混合着墨水的气味。
然后,我看到了他。
时间好像在那一刻静止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几百只蜜蜂在同时振翅。
眼前的男人,穿着一身居家的灰色棉质衣裤,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剪得很短,鬓角夹杂着几根扎眼的银丝。
他比记忆里高了,也瘦了,眼角的细纹藏不住年龄的秘密。
可那双眼睛,那双看人时微微眯起,带着点疏离和探究的眼睛,跟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林辰。
我的初恋。
那个在十八岁的夏天,骑着单车带我穿过整个城市,只为了一支快要融化的奶油冰棍的少年。
那个在我耳边说“方慧,等我,我一定回来娶你”的少年。
那个后来,一声不吭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我等了整整三年的混蛋。
他显然也愣住了。
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先是茫然,然后是震惊,最后变成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没发出声音。
我的第一反应是,转身就跑。
三十年了。
生活把我们一个塑造成了养尊处优的精英,一个打磨成了为生计发愁的保姆。
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三十年的光阴。
那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是云泥之别。
可我的腿像灌了铅。
我需要这份工作。
我需要那一万二。
“你好,是……方阿姨?”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刻意地保持着距离感。
他装作不认识我。
也好。
我心底涌上一股说不清是酸楚还是解脱的情绪。
不认识,最好。
“是的,我是家政公司介绍来的。”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干巴巴的。
他侧身让我进去。
“请进。”
我换上鞋套,拘谨地走进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空间。
房子很大,是我那两室一厅小房子的四五倍。装修是极简的北欧风,黑白灰的色调,干净得不像家,像个样板间。
客厅的落地窗外,是半个城市的风景。
我一辈子都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
而这房子的主人,是我曾经以为会共度一生的人。
生活真是个顶级的讽刺大师。
“你先坐。”他指了指沙发,自己却站着,双手插在裤兜里,显得有些局促。
我没坐,只是站在那里,像个等待发落的囚犯。
“家政公司应该跟你说了基本情况。”他清了清嗓子,“我需要一个住家保姆,主要负责照顾我侄女的生活起居,做一日三餐,打扫卫生。”
“我知道。”
“孩子叫安安,六岁,上幼儿园大班。性格有点内向,希望你能多点耐心。”
“嗯。”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
他看着我,目光在我花白的头发和布满老茧的手上停留了几秒。
那目光像一根针,扎得我心里一阵刺痛。
“方阿姨,你……以前做过保姆吗?”他问。
我撒了谎。
“做过。”我说,“在别人家做过两年。”
我不能让他觉得我是走投无路才来的。
尽管这就是事实。
他点点头,没再追问。
“那,如果没有问题,你可以先试用一个星期。工资按天算。”
“好。”
“行李带来了吗?阿姨房在那边。”他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
“带来了。”我指了指脚边的旧布包。
他看了一眼那个洗得发白的布包,眼神又是一黯。
“那我……先进去了。”我几乎是逃也似的,拎着我的全部家当,躲进了那个属于我的小房间。
关上门,我背靠着门板,整个人都虚脱了。
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方慧啊方慧,你这辈子是造了什么孽?
退休了当保-母,雇主还是三十年前的初恋。
还有比这更狗血的事情吗?
房间不大,但很干净,有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还有一个小小的窗户。
窗外对着小区的花园。
比起我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卧室,这里简直是天堂。
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把包里的几件换洗衣物拿出来,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衣柜里。
然后,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发呆。
我该怎么办?
留下来,每天和他朝夕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扮演一个不认识他的陌生保姆?
还是现在就走,放弃那一万二,回去继续过捉襟见肘的日子?
理智告诉我,应该留下。
尊严和爱情在现实面前,一文不值。
可情感上,我过不去这个坎。
正在我天人交战的时候,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是他的声音。
“方阿姨,安安回来了,你出来一下。”
我猛地站起来,像个被抓了现行的贼。
我深呼吸,拍了拍脸,努力挤出一个“保姆”该有的谦卑笑容。
推开门,我看到林辰身边站着一个小女孩。
女孩很瘦小,穿着一身粉色的连衣裙,背着一个小小的书包。
她有一双和林辰很像的眼睛,大而明亮,但里面没什么神采,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小鹿。
这就是安安。
“安安,这是方阿姨,以后负责照顾你。”林辰的声音很温柔,和他对我说话时完全是两种语气。
安安看了我一眼,迅速低下头,抓紧了林辰的衣角,不说话。
“这孩子……有点怕生。”林辰有些尴尬地解释。
我蹲下身,努力让自己的视线和安安齐平。
“安安你好,我叫方慧,你可以叫我方阿姨。”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蔼可亲。
安安还是不说话,小小的身子往林辰身后缩了缩。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揪了一下。
这孩子,怎么这么没有安全感。
“晚饭……你看着做吧,冰箱里有菜。”林辰打破了僵局,“安安不吃辣,口味清淡一点。”
“好的。”我点点头,逃进了厨房。
厨房很大,各种厨具一应俱全,比我家的先进多了。
双开门的大冰箱里塞满了各种新鲜食材,琳琅满目。
我看着这些,心里五味杂陈。
三十年前,林辰家里也很穷。
他最喜欢吃我妈做的红烧肉,每次都能吃三大碗米饭。
他说,等以后有钱了,要天天吃红烧肉。
现在他有钱了。
可我,却成了给他做饭的保姆。
我打开冰箱,拿出西红柿、鸡蛋、一块里脊肉和一些青菜。
做个西红柿炒蛋,一个青椒肉丝,再炒个青菜,一个三菜一汤,足够了。
我熟练地洗菜、切菜。
刀刃和砧板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厨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声音让我感到一丝心安。
不管我是谁,不管这里是哪里,只要握着菜刀和锅铲,我就是个厨子。
我只需要做好我的本分。
吃饭的时候,气氛很诡异。
长长的餐桌,我们三个人隔得很远。
林辰坐在主位,我和安安坐在他对面,中间隔着好几个空位。
安安很乖,自己拿着小勺子吃饭,不吵不闹,只是吃得很慢。
林辰也没怎么说话,偶尔给安安夹一筷子菜。
他没怎么动我做的菜,只是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
我做的西-红柿炒蛋,特意多放了一点糖。
这是他以前最喜欢的口味。
他一筷子都没碰。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他果然,什么都忘了。
或者,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我们之间,只是雇主和保姆。
吃完饭,我收拾碗筷。
林辰对安安说:“安安,去弹半个小时琴。”
安安顺从地点点头,去了琴房。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他。
我低着头,正要把最后一只盘子收进厨房,他突然开口了。
“方阿姨。”
“嗯?”我停住脚步,没敢回头。
“以后……不要做西红柿炒蛋了。”
我的心猛地一颤。
“安安她,不喜欢吃甜的。”他补充道。
原来是这样。
是我自作多情了。
“好,我知道了。”我端着盘子,狼狈地逃回厨房。
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声掩盖了我差点夺眶而出的眼泪。
方慧,你清醒一点。
你已经五十二岁了,不是十八岁。
别再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了。
洗完碗,我给安安放了洗澡水。
小姑娘很抗拒,不愿意让我碰她。
“我自己可以洗。”她小声说。
“方阿姨帮你洗,洗得干净。”我柔声劝道。
她还是摇头。
林辰闻声过来,站在浴室门口。
“让她自己洗吧,她习惯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
我只好退了出来。
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水声,我心里不是滋味。
这么小的孩子,什么都自己做,该有多孤独。
她的父母呢?
张姐说,是她妈妈跑了。
那爸爸呢?
我不敢问。
这是主家的私事,我一个保姆,没有资格过问。
晚上九点,我哄着安安睡下。
小姑娘躺在床上,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给她掖了掖被角,轻声说:“睡吧,安安。”
她没理我。
我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门。
客厅里,林辰还在书房工作。
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光影。
我回到自己的小房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个家的每一个人,好像都活在一座孤岛上。
林辰是,安安是,我也是。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小心翼翼。
我严格按照一个保姆的本分做事。
早上六点起床,做早饭。
送安安去幼儿园。
回来打扫卫生,买菜。
下午接安安回来,陪她做作业,然后做晚饭。
我不再做任何他以前喜欢吃的菜。
我也不再试图和他说任何工作以外的话。
我们之间,除了“方阿姨,麻烦你……”“好的,林先生”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他似乎也很满意这种状态。
他每天早出晚归,回家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
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没有任何交集。
只有安安,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连接点。
孩子的心是最敏感的。
或许是我做的饭菜合她胃口,或许是我每天坚持给她讲睡前故事。
几天下来,安安对我的态度,渐渐有了一些变化。
她不再那么抗拒我的靠近。
有时候,我给她梳辫子,她会乖乖地坐着不动。
有时候,她会把幼儿园里画的画拿给我看。
画上,是一个小女孩,牵着一个阿姨的手。
我知道,那个阿姨是我。
我的心,被这小小的温暖填满了一角。
这天下午,我去接安安放学。
刚到幼儿园门口,就看到一群家长围在一起,议论纷纷。
我挤进去一看,安安正和一个小男孩扭打在一起。
小男孩比安安高半个头,把安安推倒在地,还抢走了她手里的画。
安安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我当时就火了。
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不体面,冲上去就把那小男孩推开,扶起安安。
“你怎么能欺负女孩子!”我冲着那男孩吼。
男孩的妈妈不乐意了。
“你吼什么吼!小孩子打打闹闹不是很正常吗?你一个保姆,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呼小叫!”
“保姆怎么了?保姆就不能讲道理了?你儿子推人抢东西还有理了?”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这辈子,最恨别人拿“保姆”这个身份说事。
我们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惊动了老师。
老师把我们叫到办公室,各自批评了一顿。
我领着安安回家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安安的膝盖磕破了皮,脸上还挂着泪痕,小手却紧紧地攥着我的衣角。
一路上,她一句话都没说。
回到家,林辰已经回来了。
他看到安安的狼狈样,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怎么回事?”
我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我以为他会责备我,怪我多事,给他惹了麻烦。
但他没有。
他只是蹲下来,仔细地检查着安安的伤口,然后拿出医药箱,熟练地给她消毒、上药。
他的动作很轻柔,眼神里满是心疼。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也不是那么冷漠。
处理完伤口,林辰站起来,看着我。
“谢谢你。”他说。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谢谢”。
我的心,没来由地一酸。
“没事,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低声说。
那天晚上,安安特别黏我。
睡觉的时候,非要我抱着她。
“方阿姨,”她在我怀里,小声地问,“你明天还会来吗?”
“当然会来啊。”
“你不会像妈妈一样,也走掉吧?”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抱紧她小小的身子,柔声说:“不会的,方阿姨不走。”
“拉钩。”她伸出小拇指。
“好,拉钩。”
我用我粗糙的手指,勾住她稚嫩的小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十八岁。
林辰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载着我,穿过夏日午后长长的林荫道。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斑驳陆离。
他的白衬衫被风鼓起,我能闻到上面好闻的肥皂味。
“方慧,”他回头,笑着对我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好。”我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幸福得快要融化。
醒来的时候,枕头湿了一片。
原来,已经过去三十年了。
试用期很快就结束了。
我以为,经过幼儿园那件事,他可能会辞退我。
毕竟,我给他惹了麻烦。
但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在发工资那天,除了家政公司规定的工资,他还额外给我包了一个两千块的红包。
“这是……?”我拿着那个厚厚的红包,不知所措。
“上次的事,谢谢你。”他言简意赅。
我推辞着不要。
“拿着吧。”他的语气不容置喙,“你值得。”
我最终还是收下了。
我需要钱。
我把钱存进银行卡,看着上面的数字一点点增加,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和他的关系,好像更清晰了。
他是一个慷慨的雇主,我是一个尽职的保姆。
仅此而已。
时间就在这样不咸不淡的日子里,一天天过去。
我和安安越来越亲近。
她会把幼儿园里发生的所有趣事都讲给我听。
她会把最喜欢的糖果分给我一半。
她甚至会在我做饭的时候,搬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陪我说话。
这个曾经孤僻得像个小刺猬的孩子,渐渐向我敞开了心扉。
而我和林辰,依然保持着那份客气又疏离的距离。
我们之间,隔着安安,隔着这个家,隔着三十年的光阴。
有时候,我会看着他和安安玩闹的背影,一阵恍惚。
如果当年,我们没有分开。
那现在,站在他身边,看着孩子笑闹的,会不会是我?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刺,时不时地冒出来,扎得我心痛。
然后,我会立刻把自己拉回现实。
方慧,别做梦了。
你是保姆。
这天是周末,林辰难得没有加班。
他说要带安安去游乐园。
“方阿姨,你也一起去吧。”他忽然对我说。
我愣住了。
“我……我就不去了吧,我在家打扫卫生。”我下意识地拒绝。
和他,和安安,像一家人一样出去玩?
我不敢想象那个画面。
“一起去吧,”他坚持道,“安安也希望你一起去。”
他把安安推到我面前。
安安拉着我的手,仰着小脸,满眼期待地看着我。
“方阿姨,一起去嘛,我想你陪我坐旋转木马。”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说不出拒绝的话。
“……好。”
那天,我换上了自己最好的一件衣服。
那是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我女儿给我买的,我一直舍不得穿。
我甚至还对着镜子,仔细地梳了梳头,把花白的头发拢到耳后。
出门的时候,林辰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神,似乎有些不一样。
但我不敢深究。
游乐园里人山人海,充满了欢声笑语。
安安像一只挣脱了笼子的小鸟,兴奋地跑来跑去。
林辰很有耐心,安安想玩什么,他就陪她玩什么。
他抱着安安坐过山车,陪她玩碰碰车,给她买巨大的棉花糖。
他脸上的笑容,是我这几个月来,见过的最真实,最放松的。
我跟在他们身后,像一个尽职的影子。
看着他们父女俩(在我心里,他就是安安的父亲)亲密无间的样子,我心里既羡慕,又酸楚。
我们去坐旋转木马。
安安非要我和她坐一匹。
林辰就站在围栏外,看着我们。
音乐响起,木马缓缓转动。
安安在我怀里,咯咯地笑个不停。
我看着她开心的侧脸,再转头,目光不经意间和围栏外的林辰对上了。
他也在看着我们。
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温柔和怅惘。
那一瞬间,我的心跳又乱了。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旋转木马上,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
一个是无法割舍的过去,一个是意外闯入的现在。
我忽然有一种错觉。
好像我们,真的是一家人。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阵恐慌。
我立刻移开了视线。
从游乐园回来,我们三个人都累坏了。
安安在车上就睡着了。
林辰把她抱回房间。
我去做晚饭。
那天晚上,林辰喝了点酒。
他坐在餐桌旁,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红酒,没怎么吃菜。
我收拾完厨房出来,看到他还在喝。
他面前的酒瓶,已经空了一半。
他的脸上泛着红晕,眼神有些迷离。
“林先生,别喝了,伤身体。”我忍不住劝了一句。
他抬起头,看着我,忽然笑了。
那笑容,带着几分自嘲,几分苦涩。
“方慧。”
他叫了我的名字。
不是“方阿姨”,是“方慧”。
我的身子,猛地一僵。
三十年了。
他终于,还是叫出了我的名字。
“你是不是……一直都觉得我很混蛋?”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
我没有说话。
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当年,我不是故意不告而别的。”
他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时候,我家里出了事。”
“我爸生意失败,欠了一大笔债,天天有人上门讨债。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我妈急得天天哭。”
“我没办法。我不能把你拖下水。”
“那时候的你,那么好,那么单纯。我不能毁了你。”
“所以,我只能走。”
“我去了南方,在工地上搬过砖,在饭店里洗过碗。我什么苦都吃过。”
“我花了十年,才把家里的债还清。”
“等我还清了债,想回来找你的时候,我听说……你结婚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他端起酒杯,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方慧,我对不起你。”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决堤而下。
我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原来是这样。
原来,不是他不爱我了。
原来,他一个人,背负了那么多。
而我,这个傻瓜,却恨了他三十年。
“我妹妹,就是安安的妈妈,前几年生病去世了。她男人,在她生病的时候就跟人跑了。只留下安安一个人。”
“我不能不管她。”
“这些年,我一直一个人带着她。我没想过再结婚,也没那个精力。”
“我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了。”
“直到……你来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
“你老了,头发也白了。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你了。”
“我当时,真的想把你赶走。”
“我怕。我怕自己控制不住。”
“我怕我们之间,这么多年,这么大的差距,会让你难堪,也让我难堪。”
“可是,我舍不得。”
“我看到你为了一万二的工资,在我面前那么卑微的样子,我心疼。”
“方慧,我……”
他没有再说下去。
他只是看着我,眼里的情绪,翻江倒海。
我再也站不住了。
我蹲下身子,任由眼泪肆意流淌。
三十年的委屈,三十年的怨恨,三十年的等待和思念,在这一刻,全部化成了心痛。
为他,也为我自己。
我们错过了整整三十年。
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聊我们分开后的这三十年。
他聊他的颠沛流离,聊他的奋斗和挣扎。
我聊我的柴米油盐,聊我平淡如水的婚姻,聊我早逝的丈夫。
我们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把彼此生命里那段空白,一点点地填补起来。
天快亮的时候,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给他盖上毯子。
看着他熟睡的脸,看着他紧锁的眉头,我的心,疼得无以复加。
林辰,你这个傻瓜。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哪怕你告诉我,让我跟你一起吃苦,我也愿意啊。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算是捅破了。
虽然我们谁都没有再提那晚的谈话,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不再叫我“方阿姨”,而是叫我“方慧”。
我也不再叫他“林先生”,而是叫他“林辰”。
他不再把自己关在书房,晚饭后,他会坐在客厅看电视,或者陪安安玩一会儿。
有时候,他会跟我聊几句。
聊安安在学校的事,聊今天的新闻,聊他工作上的烦恼。
我们之间,多了一丝烟火气。
安安是最高兴的。
她敏感地察觉到了我们关系的变化。
她开始叫我“方阿姨”,有时候会口误,叫我“方奶奶”,然后自己咯咯地笑。
她会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林辰,说:“我们是一家人。”
每当这时,林辰就会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和询问。
而我,总是会慌乱地避开他的目光。
我心里很乱。
我知道,我们之间,回不去了。
我们不再是十八岁的少年少女。
我是个死了丈夫的半老徐娘,他是事业有成的单身精英。
我是他家的保姆。
这个身份,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地套在我的脖子上。
我不能让他因为同情或者愧疚,就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决定。
这对我们,都不公平。
一天,我正在厨房做饭,林辰走了进来。
他从背后,递给我一个盒子。
“这是什么?”我擦了擦手,疑惑地问。
“打开看看。”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珍珠项链。
珍珠圆润光洁,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赶紧把盒子推回去。
“不贵。”他按住我的手,“这是我欠你的。”
“三十年前,我答应过你,等我赚了钱,就给你买一条最漂亮的项链。”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没想到,三十年前的一句玩笑话,他还记得。
“林辰,我们……都过去了。”我哽咽着说。
“在我这里,没有过去。”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方慧,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愣住了。
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
他说,我们重新开始。
这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可是……
“林辰,你别傻了。”我摇着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我们不合适。我是你家的保姆,我配不上你。”
“什么保姆!在我心里,你从来都不是保姆!”他有些激动地打断我,“方慧,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对我,还有没有感觉?”
我看着他。
看着他那双写满深情的眼睛。
我怎么可能没有感觉?
这个男人,占据了我整个青春。
他是我少女时代所有美好的幻想。
即使分开了三十年,即使岁月改变了我们的容貌,他在我心里的位置,也从未改变。
可是,现实呢?
“有感觉又怎么样?”我苦笑着,“林辰,我们都五十多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我们之间隔着的东西,太多了。”
“我不在乎!”
“我在乎!”我几乎是吼了出来,“我不想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是个有心机的保姆,为了钱,勾引自己的雇主!”
“我不想安安被人嘲笑,说她的叔叔,娶了一个保姆奶奶!”
“我不想我们的感情,建立在别人的非议和同情上!”
我说完,转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
我靠在门上,泣不成声。
林辰,对不起。
不是我不爱你。
是我太爱你了。
爱到不忍心让你和我一起,承受那些流言蜚语。
那次争吵之后,我们又陷入了冷战。
家里的气氛,比我刚来的时候还要压抑。
安安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说话。
我很难受。
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个家,已经因为我的存在,变得不再安宁。
我该走了。
我找了一个周末,林辰带安安去上兴趣班的时候,收拾好了我的东西。
还是那个来时的旧布包。
我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床单被罩都换了新的。
然后,我写了一封信,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信里,我告诉他,我要走了。
我感谢他这段时间的照顾,也祝他以后,能找到真正属于他的幸福。
至于那一万二的工资,我也不要了。
就当是,为我这几个月的痴心妄想,付出的代价。
做完这一切,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几个月的家。
这里有我贪恋的温暖,有我不敢触碰的爱情。
再见了,林辰。
再见了,安安。
我拖着我的旧布包,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仓皇逃离。
我没有回家。
我去了张姐家。
张姐看到我,吓了一跳。
“慧啊,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是不是林先生欺负你了?”
我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姐给我倒了杯热水,让我坐下慢慢说。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张姐听完,半天没说话,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慧啊,你就是想得太多。”
“什么保-母,什么配不配得上。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想这些?”
“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不就是看对眼吗?”
“林辰他等了你三十年,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就因为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要把他推开?”
“你傻不傻啊你!”
张姐的话,像一盆冷水,把我从头浇到脚。
是啊。
我傻不傻?
我在乎的那些东西,真的是最重要的吗?
别人的眼光,真的比我们三十年的感情还重要吗?
我为了所谓的尊严,就要放弃一个爱了我半辈子的人吗?
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正在胡思乱想,我的手机响了。
是林辰。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心乱如麻。
我不敢接。
手机响了一遍又一遍,固执地不肯停歇。
旁边的张姐看不下去了。
“你接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总得给他一个说法的机会吧!”
我颤抖着手,按下了接听键。
“喂……”
“你在哪儿?”电话那头,传来他焦急的声音。
“我……”
“方慧,你告诉我,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林辰,你别来。我们……就这样吧。”
“不可能!”他几乎是在咆哮,“方慧,你给我听着!我不管什么保姆,什么流言蜚语!我只知道,我这辈子,不能再失去你了!”
“三十年前,我放开你的手,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错的决定!我不会再犯第二次错!”
“你在原地等我!不许动!”
他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
张姐推了我一把。
“还愣着干嘛?去啊!”
“他让你等他,你就去等他啊!”
“慧,听姐一句劝,别再拧巴了。这把年纪了,能遇到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不容易。错过了,你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后悔一辈子。
这五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是啊。
我已经后悔了三十年。
我不想再后悔下半辈子。
我站了起来,对张姐说:“张姐,谢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冲出了张姐家。
我不知道他会去哪里找我。
但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他一定会去。
那是我们以前经常去的一条河边。
河边有一棵大大的柳树。
当年,他就是在那棵柳树下,第一次牵我的手。
我跑到河边,气喘吁吁。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那棵熟悉的柳树。
柳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林辰。
他也看到了我。
他朝我跑过来,一把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那么有力量。
“你这个傻瓜……”他抱着我,声音哽咽,“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你怎么能……”
我也哭了。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
“对不起……林辰……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他捧起我的脸,用他粗糙的手指,擦去我的眼泪,“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方慧,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让我照顾你,让我爱你。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手了。”
我看着他。
看着他眼里的真诚和爱意。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那天,夕阳的余晖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
柳树的枝条,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我们就像三十年前那样,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这一次,我们谁都没有再放手。
第二天,我没有再回林辰家。
我去家政公司,正式辞去了这份工作。
然后,我搬回了自己那个狭小但温暖的家。
林辰没有反对。
他知道,我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平等的身份,来重新开始我们的关系。
他每天下班后,都会来我家。
有时候,他会带着安安。
安安见到我,高兴地扑进我怀里。
“方奶奶,我好想你。”
我抱着她,心里暖洋洋的。
林辰会买很多菜,然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在我那个小小的厨房里,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他会笨拙地给我打下手,不是把盐当成糖,就是把酱油打翻。
我会一边笑他,一边手把手地教他。
安安就在旁边,给我们加油打气。
小小的房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那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
吃完饭,林辰会陪我一起洗碗。
他会从背后抱着我,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慧,嫁给我吧。”他会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
我每次都笑而不语。
不是我不愿意。
是我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三个月后。
我用自己这几个月攒下的钱,在我家小区附近,盘下了一个小门面。
我开了一家小小的家常菜馆。
店不大,只有四五张桌子。
但我把它收拾得干干净净,温馨雅致。
开业那天,林辰和安安都来了。
林辰给我送了一个大大的花篮。
花篮的卡片上,写着一句话:
“祝我的老板娘,开业大吉。”
我看着他,笑了。
我知道,时机到了。
那天晚上,菜馆打烊后。
我对林辰说:“林辰,我们去领证吧。”
他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了狂喜的表情。
他像个孩子一样,把我抱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慧!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们去领证!”
“好!好!明天就去!不!现在就去!”
看着他语无伦次的样子,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们最终还是没有连夜去民政局。
第二天一早,我们手牵着手,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走进了民政局的大门。
拿到那两本红色的结婚证时,我的手都在抖。
三十年。
绕了整整三十年,我们终于,还是走到了这里。
林辰把结婚证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条珍珠项链。
他亲手,为我戴上。
冰凉的珍珠,贴着我的皮肤,却暖到了我的心里。
“方慧,”他看着我,眼眶泛红,“欢迎回家。”
我点点头,泪流满面。
嗯,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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