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划开屏幕,心里还盘算着晚上去哪家馆子搓一顿,犒劳一下自己连轴转了半个月的辛劳。
手机“叮”地一声,工资条的推送弹了出来。
我划开屏幕,心里还盘算着晚上去哪家馆子搓一顿,犒劳一下自己连轴转了半个月的辛劳。
指尖点开那张电子单,目光习惯性地从基本工资一路扫到最后的实发金额。
然后,我愣住了。
像一尊被点了穴的木雕。
数字不对。
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我揉了揉眼睛,凑近了看,生怕是自己连台手术后眼花。
没错,绩效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一个让我怒火中烧的数字。
说好的八万年终奖,不翼而飞。
不,也不是完全没有,象征性地给了三千。
三千?打发要饭的吗?
我捏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老公陈默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看我脸色不对,关切地问:“怎么了?一脸要吃人的表情。”
我把手机递给他,声音都开始发抖:“你看看,你看看我们医院这事办的!”
陈默接过手机,只看了一眼,眉头就拧成了疙瘩。
“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说科室超额完成任务,你是头功,年终奖金池里给你划了八万吗?”
“是啊!白纸黑字开会说的!刘主任亲口说的!”我气得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现在算怎么回事?喂嘴边的肉,又给硬生生掏走了?”
我越想越气,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就要往外冲。
“你干嘛去?”陈默一把拉住我。
“我找他们问个清楚!财务科,人事科,我一个个问过去!凭什么!”
“你现在去,天都黑了,人家早下班了。”他把我按回沙发上,递过来一杯温水,“明天再去,先冷静点,别气坏了身子。”
我哪里冷静得下来。
那八万块钱,不是一笔小数目。
房贷、车贷、孩子一学期一万多的辅导班费用,还有两边老人时不时要添补的医药费,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压在身上的山?
我,林然,心外科副主任医师,三十五岁,业内小有名气的一把刀。
为了这八万块钱的年终奖,我去年拼了命。
多少个深夜被一个电话叫回医院,多少次连续十几个小时站在手术台前,饭都顾不上吃一口。
有一次急性阑尾炎发作,我硬是吃着止痛药,把一台高难度的冠脉搭桥手术做完,才被同事拖着去做了手术。
刀口还没好利索,我又穿上了白大褂。
图什么?
不就是图这点碎银几两,能解万千惆怅吗?
现在,他们一笔勾销,用三千块钱就想把我打发了?
我气得直笑。
“欺负人也没这么欺负的。”我喃喃自语。
陈默叹了口气,坐在我旁边:“明天我陪你一起去,问问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别是搞错了。”
“搞错?财务科那帮人精得跟猴似的,算盘珠子都快盘包浆了,会搞错我这个?”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事儿八成是有人在背后搞鬼。
第二天一早,我连晨会都没参加,直接杀到了财务科。
科长老王正悠哉悠哉地品着茶,看到我跟个炮仗一样冲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林医生啊,这么早,有事?”
我把手机拍在他桌上,开门见山:“王科长,我年终奖的事,麻烦你给个解释。”
他慢悠悠地放下茶杯,扶了扶老花镜,把我的工资条来回看了几遍。
“哦,这个啊。”他恍然大悟似的,“是有这么个事。”
“什么事?”我追问。
“院里出了个新规定,说是为了优化资源配置,对绩效考核标准做了微调。”
他话说得云淡风轻,我听得火冒三丈。
“什么微调?能把八万调成三千?您这调的是珠穆朗玛峰到马里亚纳海沟的距离吧?”
我的语气充满了讽刺,财务科里几个年轻的办事员都偷偷拿眼瞧我们。
王科长脸上有点挂不住,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音说:“林医生,你注意点影响。这是院委会的决定。”
“院委会?哪个院委会?什么时候开的会?为什么我们一线医生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我一连串的问题把他问得有点发懵。
他支支吾吾半天,从一堆文件里抽出一张纸:“喏,你自己看吧。”
我一把抢过来。
A4纸上打印着所谓的《关于调整2023年度绩效考核补充规定》,里面罗列了一堆含糊其辞的条款。
什么“综合贡献度”、“科室协同分”、“患者满意度浮动权重”……
我一眼就看到了最关键的那条:对于产生过医疗投诉的个人,无论投诉是否成立,均视为潜在风险点,年度绩效酌情扣减。
我瞬间就明白了。
是三个月前那件事。
一个病人家属,因为术后恢复期长了点,就天天来医闹,说我手术没做好。
最后医院组织了专家组鉴定,省里的专家都请来了,结论是我的手术操作完美无瑕,没有任何问题。
医院还赔着笑脸安抚了家属,事情早就了结了。
现在,他们竟然拿这个已经被证明是无理取闹的“投诉”,来当克扣我奖金的理由?
“王科长,这个投诉,院里不是已经有定论了吗?鉴定报告白纸黑字,说我没有责任!”我的声音都在颤。
“林医生,规定就是规定。”王科长开始打官腔,“鉴定报告是说你没责任,但投诉这个行为本身,它发生了呀。发生了,就说明咱们的工作还有提升空间,给医院造成了不良影响,对不对?”
我被他这种强盗逻辑气得直想笑。
“照您这么说,走在路上被人无缘无故打了一拳,警察抓了打人的人,我还得反思一下自己为什么会被打?是不是我长得太欠揍了?”
“林医生,你这叫抬杠!”王科长脸色一沉。
“我抬杠?我看是你们在明抢!”
我把那张破纸摔回他桌上,“这事我不同意,我要找刘主任,找院长!”
从财务科出来,我胸口堵得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
我直接去了心外科主任办公室。
刘主任,我的顶头上司,一个快退休的老好人。
他看到我,叹了口气,示意我坐下。
“小林啊,你的事,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我更气了,“刘主任,这到底怎么回事?开会时说好的八万,现在就这么没了?您是科室主任,您得为我们说话啊!”
刘主任满脸为难,给我倒了杯水。
“小林,你先消消气。这事……是院里压下来的,我……我也没办法。”
“什么叫没办法?当初让我带队攻关那个高难度项目,让我顶着压力做那几台全院都没人敢接的手术时,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时候您拍着胸脯跟我保证,项目奖金,年终评优,一样都少不了我的!”
我越说越委屈,眼眶都红了。
我不是个爱哭的人,在手术台上,再大的压力我都能扛。
可这一刻,那种被自己人从背后捅了一刀的感觉,太心酸了。
刘主任搓着手,一脸的愧疚:“小林,我知道你委屈。我也去找院里争取了,可……你知道,新来的张副院长,主管人事和财务,他抓得紧。”
“张副院长?”我脑子里闪过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眼神却很阴鸷的男人。
他是半年前空降来的,一来就搞各种改革,弄得人心惶惶。
“听说……他外甥去年考我们医院的编制,笔试面试都过了,最后因为你招的那个研究生小李专业更对口,给刷下去了。”刘主任声音压得极低。
我心里咯噔一下。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就因为一个招聘名额,他就记恨上了,现在拿着鸡毛当令箭,公报私仇?
“这也太卑鄙了!”我脱口而出。
“嘘!小声点!”刘主任紧张地看了看门外,“胳膊拧不过大腿。小林,听我一句劝,今年……就算了。忍一时风平浪静,以后有的是机会。”
“算了?”我冷笑一声,“刘主任,这不是钱的事,是脸的事!是我林然用命拼回来的血汗钱,凭什么他大笔一挥就没了?”
“我辛辛苦苦做手术救人,到头来,连自己的合法收入都保不住,这个医生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我站起身,看着刘主任那张躲闪的脸,心彻底凉了。
指望他?指望他主持公道?
他只会和稀泥。
“刘主任,话我放这儿。这八万块钱,一分都不能少。不然,这事没完。”
说完,我摔门而出。
一整天,我都没心思工作。
查房的时候,看着病床上那些信任我的病人,心里五味杂陈。
我救他们的命,谁来救我的“命”?
快下班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科室的护士长,李姐。
“林主任,急诊刚送来一个大动脉撕裂的病人,情况非常危急,指名要您主刀!”李姐的声音又快又急。
主动脉撕裂,心外科最凶险的急症之一,死亡率极高,手术难度极大。
整个科室,能独立且稳妥拿下这种手术的,除了已经半退休的刘主任,就只有我。
换做平时,我二话不说,衣服一换就冲手术室了。
但今天,我没有。
我靠在更衣室的柜子上,异常平静地对着电话说:“李姐,你跟急诊说,我今天做不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显然是没反应过来。
“啊?林主任,您……您在哪儿?是身体不舒服吗?”
“我身体很好。”我淡淡地说,“但我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李姐的声音都变调了,“林主任,这都什么时候了,人命关天啊!”
“是啊,人命关天。”我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冷漠,“可我的‘命’,好像没人关啊。”
“李姐,你跟刘主任说,让他上吧。或者,请院里新来的张副院长上,他不是懂优化资源配置吗?让他优化一下试试?”
“林主任!你……”
我没等她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世界清静了。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里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知道我这么做,在职业道德上站不住脚。
但如果一个医生连自己的尊严和劳动成果都无法捍卫,那所谓的职业道德,不过是一块漂亮的遮羞布。
今天我退了,明天他们就能把所有一线医生的骨头都敲碎了熬油。
我不能退。
手机很快又疯狂地响了起来。
这次是刘主任。
我直接按了静音,扔进柜子里。
换下白大褂,穿上自己的衣服,我感觉整个人都松快了。
走出医院大门,晚高峰的喧嚣扑面而来。
车水马龙,人间烟火。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以前,我的世界只有医院和手术台。
现在,我只想回家,给女儿讲个故事,跟陈默看一部无聊的喜剧片。
回到家,陈默看我回来这么早,有些意外。
“今天不忙?”
“不忙。”我把包扔在沙发上,“以后可能都不忙了。”
我把拒绝上手术台的事跟他说了。
他听完,半天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我倒了杯水。
我以为他会指责我冲动,或者劝我顾全大局。
但他只是握住我的手,说:“我支持你。”
“真的?”我有点不敢相信。
“真的。”他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你不是一个冰冷的机器,你是一个人。是人就有情绪,就会委屈。他们把你当驴使,还想拔你的毛,凭什么?大不了这个工作,咱们不干了。我养你。”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说什么胡话呢?你那点工资,养活你自己都费劲。”我嘴上嫌弃,心里却暖得一塌糊涂。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本来不想接,但它锲而不舍地响着。
陈默说:“接吧,看看是谁。”
我划开接听键,开了免提。
“林然医生吗?我是院长办公室的周明。”一个沉稳的男中音传来。
院长?
我跟陈默对视一眼。
“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冷淡。
“林医生,我知道你因为年终奖的事情有情绪,这件事,院里会重新核查,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但是现在,有一个非常紧急的情况。急诊科的病人,黄老板,病情在持续恶化,他点名要你主刀。”
“黄老板?”我皱了皱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对,就是给我们医院捐了一栋外科大楼的那个黄启明,黄老板!”院长的声音明显急了。
我心里“呵”了一声。
黄启明,本市的地产大亨,慈善家,市人大的代表。
原来是这位大人物。
难怪连院长都亲自出马了。
“院长,不好意思。”我慢条斯理地说,“我现在情绪很不稳定,手抖得厉害,连杯水都端不稳。您觉得,我这个状态,适合上手术台,去开一个大动脉撕裂患者的胸膛吗?”
“万一我一不小心,手一滑,那可就是医疗事故了。到时候,只怕不是扣我八万年终奖能解决的吧?”
我这话说得又刁钻又刻薄,但每一句都踩在点子上。
一个情绪不稳定的外科医生,就是手术台上最大的定时炸弹。
这个责任,谁都担不起。
电话那头的院长沉默了。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铁青的脸色。
过了足足半分钟,他才重新开口,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商量的味道。
“林医生,我们谈谈条件。”
我笑了。
早这样不就好了吗?非要逼我把事情做绝。
“我的条件很简单。”我说,“第一,把我被扣掉的七万七千块年unn奖,立刻、马上,打到我的工资卡上。我要收到银行的到账短信。”
“第二,以院办的名义,下发一份正式的红头文件,撤销那份所谓的《补充规定》,并向我个人,就此事造成的名誉和精神损失,进行书面道歉。”
“第三,那个始作俑者,张副院长,他必须为他的公报私仇行为,给我一个说法。”
我每说一条,电话那头的呼吸就加重一分。
等我说完,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林然!你不要太过分!”
“过分?”我反问,“跟你们无缘无故吞掉我血汗钱的行为比起来,我这叫过分吗?我只是在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院长,黄老板的命是命,我林然的尊严和劳动,就不是东西吗?”
“实话告诉您,今天这三条,少一条,我都不会踏进手术室半步。你们另请高明吧。”
说完,我再次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陈默在我旁边,听得目瞪口呆,最后朝我竖起了大拇指。
“老婆,你今天两米八!”
我被他逗笑了,心里的郁结之气也散了不少。
我不是在赌气,我是在赌人心。
我赌院长不敢拿黄启明这条命,来捍卫他那点可怜的官威和医院里那套不合理的规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的手机安静得可怕。
急诊科那边,肯定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我甚至能想象到刘主任急得跳脚,张副院长色厉内荏,院长在办公室里暴跳如雷的场景。
我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夜景。
心里竟然出奇的平静。
大不了,就是脱下这身白大褂。
凭我的技术,去哪家私立医院找不到一份高薪的工作?
我之所以留在这里,不过是因为这里是我实习、成长的地方,有我尊敬的老师,有我带出来的学生,有那份不舍的情怀。
但当情怀被现实反复践踏,也就一文不值了。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手机屏幕亮了。
是一条短信。
来自银行的到账通知。
【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x月x日xx:xx收入人民币77000.00元,活期余额xxxx元。】
我看着那串数字,嘴角微微上扬。
第一条,达成了。
紧接着,陈默的手机响了。
是他在院办的一个同学打来的。
“喂,老同学,帮我个忙,现在立刻去院办的公告栏,看看有没有新贴出来的文件,拍张照发给我。”陈默言简意赅。
“怎么了这是?我刚听我们主任说,心外科的林医生罢工了,院长都快急疯了。”
“别问了,快去。”
过了不到五分钟,陈默的微信收到了几张照片。
是刚打印出来,还带着墨香的红头文件。
内容写得很明白,即日废除那条规定,并承认该规定在制定过程中存在疏漏,向因此受到影响的员工表示歉意。
落款是院办公室的公章。
第二条,也达成了。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我的手机再次响起。
这次,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接了起来。
“是林医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略带沙哑和倨傲的男声。
“我是,您是?”
“我是张振东。”
张副院长。
我挑了挑眉,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做什么心理建设。
“林医生,关于年终奖金的事,是我在工作中的一次……失误。我没有充分考虑到一线同志的辛苦和实际情况,在此,我向你表示……歉意。”
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听不出一点诚意,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但我不在乎。
我要的,就是这个姿态。
“张副院长言重了。”我淡淡地说,“您是领导,日理万机,偶尔出点小失误,我们做下属的,也能理解。”
“就是希望您以后在做决策的时候,能多下基层走走,听听我们这些一线员工的声音。毕竟,医院不是靠几份文件就能运转起来的,靠的是我们这些穿着白大褂,拿手术刀,在一线拼命的人。”
我这番话,绵里藏针,说得张副院长那边半天没吭声。
“好,好,林医生的意见,我一定吸取。”他最后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就把电话挂了。
三条,全部达成。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轻了二两。
我站起身,对陈默说:“送我去医院。”
陈默愣了一下:“你还真去啊?”
“钱和道歉都到位了,为什么不去?”我一边换鞋一边说,“我是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我争的是理,不是要谁的命。”
“再说了,黄老板那栋外科大楼,我们科室也占了两层呢。于公于私,这个手术我都得做。”
陈默笑了,拿起车钥匙:“走,老婆大人,我给你当司机。”
去医院的路上,李姐的电话又打来了。
这次,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和如释重负。
“林主任,您……您在路上了吗?”
“在路上了,十分钟到。让麻醉和助手做好术前准备,把最新的CT血管造影图像传到手术室的阅片器上。”
我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和专业。
“好!好!太好了!”李姐激动得快要语无伦次。
当我穿着便服,快步走进住院部大楼时,所有见到我的人,眼神都充满了复杂。
有惊讶,有敬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我目不斜视,直奔手术室。
院长和刘主任正等在手术室门口,像两尊门神。
院长看到我,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林医生,你可算来了。”
“路上堵车。”我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径直走向更衣室。
刘主任跟了进来,递给我一套刷手服,欲言又止。
“刘主任,有话就说。”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小林,今天这事……你做得对。是我……我老了,没用了,护不住你们了。”
我心里一酸,但什么也没说。
我理解他的身不由己,但不代表我认同他的做法。
“准备手术吧。”
我迅速换好衣服,戴上帽子口罩,走进刷手间。
冰凉的水流冲刷着我的手臂,也让我彻底冷静下来。
从现在开始,我不是为奖金斗气的林然,我是主刀医生林然。
我的眼里,只有病人。
走进手术室,无影灯明晃晃地照着。
麻醉医生、器械护士、巡回护士、我的两个助手,所有人都已经各就各位。
气氛紧张而肃穆。
“患者生命体征怎么样?”我走到手术台前,一边戴手套一边问。
“血压持续走低,心率代偿性增快,已经用了最大剂量的升压药。”麻醉医生报告。
“好,抓紧时间。”
我站上主刀位置,抬头看了一眼监护仪上那些跳动的曲线和数字。
每一条,都代表着死神的脚步声。
“开始吧。”我伸出手。
“刀。”
冰冷的手术刀递到我手中,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的眼里,只剩下眼前这具等待拯救的躯体。
开胸、建立体外循环、阻断升主动脉、切开撕裂的血管瘤……
每一个步骤,我都做得精准而迅速。
我的手,稳如磐石。
之前所谓的“手抖”,不过是我用来谈判的筹码。
一个顶尖的外科医生,最基本的能力,就是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身体。
手术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需要替换一段人工血管。
这是整个手术的难点,吻合口的缝合,必须做到天衣无缝,否则一旦恢复血流,就会立刻崩裂,导致大出血,神仙难救。
我屏住呼吸,用比绣花还要精细的动作,一针一线地缝合着。
汗水从我的额头渗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口罩上。
巡回护士立刻上前,为我擦去汗水。
时间仿佛静止了。
手术室里,只听得到监护仪的滴滴声和器械碰撞的轻微声响。
终于,最后一个吻合口缝合完毕。
“开放血流。”我下达指令。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们紧张地盯着吻合口,看着血液重新灌注那段崭新的人工血管。
没有渗血。
没有崩裂。
完美。
“成功了!”我的助手忍不住低呼一声。
我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点。
接下来的关胸缝合,就交给了我的助手。
我走下手术台,脱掉沉重的手术衣,只觉得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
整整六个小时。
我走出手术室,院长和刘主任还守在外面。
“怎么样?”院长急切地问。
“手术很成功,人救回来了。”我摘下口罩,疲惫地说。
院长那张紧绷的脸,瞬间笑成了一朵菊花。
他上前一步,紧紧握住我的手:“林医生,辛苦了!辛苦了!你真是我们医院的定海神针啊!”
我抽出手,淡淡地说:“这是我分内的工作。”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我摆了摆手:“我累了,想休息了。”
说完,我没再看他,径直走向休息室。
这一夜,我睡得格外踏实。
第二天,我回到科室。
整个医院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以前是尊重,现在是敬畏。
同事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跟我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说话都客气了三分。
我知道,我用一场决绝的“罢工”,在自己周围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墙内,是我的专业和底线。
墙外,是那些试图侵犯我权益的人。
中午吃饭的时候,李姐特意端着餐盘坐到我旁边。
“林主任,昨天……谢谢你。”她小声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为我们出了一口气。”她说,“其实,不光是你,我们科室好几个人的奖金都被扣了,理由五花八门,最多的扣了一两万。大家都不敢做声,就你敢站出来。”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还有这回事。
“今天早上,财务科把所有人的奖金都补发了。”李姐的眼睛亮晶晶的,“大家私底下都说,你是我们的女英雄。”
我笑了笑,心里却有些沉重。
一个人的胜利,算不上真正的胜利。
如果不是因为病人是黄启明,如果不是我的技术无可替代,我的抗争,会是什么结果?
大概率是被安上一个“无视病人生命,缺乏医德”的罪名,然后被扫地出门。
我赢了,但赢得侥幸。
下午,院长亲自来了我们科室。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高度赞扬了我临危不乱,以精湛的技术挽救了病人生命的行为。
对昨天那场风波,他只字未提。
但他宣布了一个决定:任命我为心外科的科室主任。
刘主任因为身体原因,正式退居二线,担任科室顾问。
这个任命,让我始料未及。
所有人都向我表示祝贺,包括刘主任。
他拍着我的肩膀,真心实意地说:“小林,以后科室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能比我做得更好。”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疲惫的眼神,突然有点明白了他的“和稀泥”。
他不是没有风骨,只是风骨早就在年复一年的周旋和妥协中,被磨平了。
而我,还年轻,还有棱角。
院长是想用一个主任的位置,来安抚我,收编我。
他希望我能成为下一个刘主任。
我接受了任命。
但我心里清楚,我不会成为任何人。
我只会是我自己。
上任第一天,我召开了全科会议。
我没有讲什么豪言壮语,只定下了三条规矩。
第一,技术是根本。所有人都必须不断学习,提升业务能力。我会定期组织考核,不合格的,没有资格上手术台。
第二,团结是保障。科室内部,不许搞小团体,不许穿小鞋。有矛盾,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谁在背后搞小动作,一经发现,绝不姑息。
第三,尊严是底线。我们凭本事吃饭,救死扶伤,我们值得被尊重。无论是来自病患,还是来自医院内部。以后,任何不公正的待遇,我这个当主任的,第一个站出来替你们扛。
“但是,”我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前提是,你们自己要站得直,行得正。手术做得漂亮,病历写得规范,对得起自己身上这件白大褂。”
“我们科室,不养闲人,不养废人,更不养坏人。”
“我的话说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眼神,都从最初的观望,变成了炙热。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心外科的天,要变了。
几天后,黄老板从ICU转回了普通病房。
我去查房。
他已经可以半坐起来,精神看起来不错。
看到我,他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
“林主任,谢谢你。我的命,是你给的。”他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很真诚。
“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笑了笑,从床头柜上拿过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务必收下。”
信封很厚,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我把它推了回去。
“黄老板,您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个,我不能收。”
“为什么?”他有些意外,“是嫌少吗?”
“不是。”我摇摇头,认真地看着他,“因为在您被推进手术室之前,我已经收到了我应得的报酬。”
“八万块钱的年终奖,一分不少。”
黄老板愣住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一个林然!有个性!我喜欢!”
他收回信封,对我说:“林主任,我们医院能有你这样的医生,是福气。”
“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我得到的,已经比一个信封里的钱,要多得多。
我得到的是一个承诺,一个来自本市最有影响力的人物的承诺。
这张牌,比金钱更有分量。
离开病房的时候,我碰到了来探病的张副院长。
他看到我,表情有些不自然,但还是主动打了个招呼。
“林主任。”
“张副院长。”我点点头,擦肩而过。
我们都心知肚明,我们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但我不在乎。
官大一级压死人?
那也要看你压的是谁。
如果你压的是一块石头,它只会硌了你的脚。
这件事之后,我在医院里的处境变得有些微妙。
高层领导对我客气有加,但都保持着距离。
其他科室的主任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探究和一丝丝的戒备。
他们大概都在想,这个林然,不好惹。
而我们心外科,却空前地团结。
科室里的风气焕然一新,每个人都铆足了劲儿钻研业务。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背后,站着一个愿意为他们出头,也敢为他们出头的主任。
有一次,一个年轻医生因为拒绝了病人家属“加塞”做手术的不合理要求,被家属在网上恶意抹黑,写了很多不实的帖子。
医务科那边又想和稀泥,让小医生去道个歉,息事宁人。
我直接拿着证据找到了宣传科和网信办。
我告诉他们,如果院里不为我们的医生正名,澄清事实,那我就用我自己的方式,在网上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病人家属的无理要求,以及我们拒绝的理由,原原本本地说清楚。
我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最后,医院顶不住压力,官方发布了声明,还了我们医生清白。
那个年轻医生来我办公室,眼睛红红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就是一个劲儿地鞠躬。
我扶起他,告诉他:“挺直腰杆。我们是医生,不是服务员。我们的专业和原则,不容践踏。”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轻易欺负我们心外科的人。
陈默说我越来越像个“刺头”。
我说,我不是刺头,我只是想活得像个人样。
我希望我的同事们,也能活得像个人样。
有尊严,有底线,有不向不公不义低头的勇气。
年底,医院再次评选年终奖。
我们科室的业绩又是全院第一。
这次,没有人敢再动我们的蛋糕。
发奖金那天,科室里一片欢腾。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开心的笑脸,觉得比我自己拿到那八万块钱,还要高兴。
晚上,我回到家。
女儿已经睡了,陈默在书房看书。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怎么了?”他放下书,握住我的手。
“没什么。”我把脸埋在他的背上,“就是突然觉得,一切都挺好的。”
是啊,一切都挺好的。
虽然这个世界,依然有很多不完美。
但总要有人,像一棵树一样,扎根在这里,努力向上生长,为自己,也为身后的人,撑起一片晴天。
我想,我就是那棵树。
一棵长在医院里,有点硬,有点扎手,但永远向着太阳的树。
来源:微笑画板F6DrP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