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里攥着三万块钱,那是我的后半辈子,也是我老婆孩子未来的嚼谷。
1998年的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
我叫林卫东,三十五岁,刚刚从红星钢厂“买断工龄”下岗。
手里攥着三万块钱,那是我的后半辈子,也是我老婆孩子未来的嚼谷。
那叠钱,在抽屉里放着,像一小块烧红的炭,烙得我整宿整宿睡不着。
我能干啥?除了会摆弄厂里那几台老掉牙的机器,我屁都不会。
出去找活儿,人家一看我这年纪,手一摆,下一个。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是灰的,像厂里烟囱里冒出来的烟,看着挺大一坨,风一吹就散了。
老婆李娟看我天天在家唉声叹气,头发都多白了好几根。
她不说啥,但那眼神,比说什么都让我难受。
儿子林晓帆上小学,正是花钱的时候。学费、杂费、补习班,哪一样不是拿钱堆出来的。
那天晚上,我又喝多了。
就着一盘花生米,半瓶二锅头下了肚。
跟我一块儿喝的,是我的发小,王胖子。他也没工作,靠着他老婆在菜市场卖菜糊口。
“卫东,想开点,天无绝人之路。”胖子拍着我的肩膀,他自己眼圈都红了。
我苦笑,把杯里最后一口酒闷了。
“路?路在哪儿呢?”
酒精烧着我的喉咙,也烧着我的脑子。
就在那个时候,隔壁桌两个穿着干部服的人在聊天。声音不大,但我听得清清楚楚。
“城南那片野狗坡,听说了吗?规划图都出来了,以后要建个什么……经济开发区。”
“扯淡吧你,那地方连鬼都不去。上头的文件一天三变,谁信?”
“嘿,这可是内部消息。市里打算在那边修座跨江大桥,直接连到对岸的新区。”
“真的假的?”
“爱信不信。反正那地皮,现在便宜得跟白捡一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
野狗坡。
这个地方我知道。
我们市最南边的一大片荒地,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还有几个没迁走的老坟包。一到晚上,野狗成群,叫声瘆人。
谁会去那儿?
可“跨江大桥”、“经济开发区”这几个字,像小虫子一样,钻进了我的耳朵里,再也赶不走。
我一晚上没睡。
第二天一大早,我瞒着李娟,蹬上我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直奔城南。
骑了快一个小时,才到那片所谓的“野狗坡”。
比我想象的还荒凉。
风吹过,杂草像波浪一样起伏,卷起一股土腥味和腐烂植物的味道。
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警惕地看着我,喉咙里发出低吼。
我心里也发毛。
这地方,真的能变成市中心?
我绕着荒地走了一圈又一圈,脚下的泥土松软,踩上去噗噗作响。
我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两个人的对话。
“便宜得跟白捡一样。”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破土而出。
赌一把。
赢了,全家翻身。
输了……输了还能比现在更差吗?
我去了趟国土所。
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同志,懒洋洋地接待了我。
“同志,问一下,城南野狗坡那片地,能买吗?”
他抬起眼皮,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买那地方干啥?种地都长不出东西。”
“我……我就问问。”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那片是未规划的集体用地,你要是真想要,得跟村委会签协议,再来我们这儿办手续。不过我可提醒你,买了干啥都得自己担着,政策一变,哭都没地方哭。”
我谢过他,又骑着车去找野狗坡所属的红旗村村委会。
村支书是个黑瘦的汉子,听了我的来意,一口黄牙差点笑掉。
“你要买那坡?兄弟,你没发烧吧?”
“我认真的。”
他看我一脸严肃,挠了挠头,“行吧,你要真想当这冤大头,我没意见。那块地,大概五亩,你给村里三万块钱,签个三十年的承包合同,就是你的了。”
三万。
正好是我全部的家当。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
“行,我买。”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村支书大概是怕我反悔,当场就叫人拿来了合同。
白纸黑字,红色的印章。
我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手抖得厉害。
我把抽屉里那三万块钱,整整齐齐地交给了村支书。
他数了两遍,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
“林兄弟,爽快!以后那片地,你随便折腾!”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合同,骑车回家。
风还是那么冷,但我身上却一阵阵地发热。
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只知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回到家,李娟正在做饭。
厨房里飘出饭菜的香味,那是我当时唯一的温暖。
“回来了?快洗手吃饭。”她没看我,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我站在门口,换了鞋,却迟迟不敢走进厨房。
“娟儿,我……我有事跟你说。”
她转过身,看到我手里的合同,愣了一下。
“这是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我把那三万块钱,花了。”
李娟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花了?你买什么了?”
“我……我在城南,买了块地。”
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娟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在城南野狗坡,买了五亩地。”我声音越来越小。
李娟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林卫东,你是不是疯了?你是不是下岗把脑子下坏了?”
“那三万块钱,是咱们家最后的钱!是晓帆的学费!是你爸妈看病的钱!你拿去买了一块长草的荒地?”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尖叫。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我冲过去想抱住她,被她一把推开。
“你别碰我!”
“娟儿,你听我解释。我听说那里要开发,以后要建成市中心……”
“你听谁说?你听谁说!”她歇斯底里地捶打着我的胸口,“林卫东,你就是个赌徒!你把我们娘俩的命都给赌上了!”
我任由她打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里像被挖空了一样。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墙壁上,有儿子用蜡笔画的太阳和笑脸。
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
第二天,这件事就在整个家属院传开了。
我成了所有人的笑柄。
“听说了吗?老林家的卫东,拿买断工龄的钱,去野狗坡买了块坟地!”
“哎哟,真是脑子被驴踢了。”
“可惜了李娟那么好的女人,摊上这么个男人。”
我走在路上,背后全是戳戳点点的指头。
以前见了面热情打招呼的老同事,现在看见我都绕着走,眼神里全是鄙夷和同情。
王胖子找到我,一拳捶在我肩膀上。
“卫东,你小子,真干了?”
我点点头。
“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他叹了口气,“算了,买了就买了吧。弟妹那边,我让我家那口子去劝劝。”
没过两天,我岳父岳母杀上门来了。
岳父是个退休的老干部,一辈子没跟我红过脸。
那天,他进门就把手里的茶杯摔在了地上。
“林卫东!你给我跪下!”
我“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岳母指着我的鼻子,哭天抢地。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把女儿嫁给你这么个败家子!那可是三万块钱啊!不是三块钱!”
李娟在一旁哭着拉她,“妈,你别说了,别说了……”
岳父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气得浑身发抖。
“我问你,你买那块破地,你想干什么?你想当地主?你想上天?”
“爸,我听说那里要开发……”
“听说?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信这些捕风捉影的东西?脑子呢!你的脑子呢!”
他指着门口,“两个选择。第一,马上去把合同退了,钱拿回来。拿不回来,你就去借,去抢,把这三万块钱给我补上!”
“第二,你跟李娟离婚!我们家丢不起这个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女儿跟着你跳火坑!”
我的头“嗡”的一下。
离婚?
我抬头看李娟。
她满脸泪痕,嘴唇被咬得发白,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有失望,有愤怒,但好像……还有一丝不舍。
我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爸,地退不了了。合同签了,钱也交了。”
“婚,我也不想离。”
我抬起头,看着岳父通红的眼睛,“爸,你给我十年时间。不,五年!五年之内,如果那块地还是一片荒草,我……我跟李娟离婚,净身出户,这辈子再也不见你们。”
岳父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大概是没想到,一向窝囊的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好!好!好!”岳父连说三个好字,“五年!林卫东,我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了!五年之后,你要是做不到,别怪我这个当爹的不认人!”
说完,他拉着还在哭骂的岳母,摔门而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也关上了我所有的退路。
李娟蹲在地上,哭得更凶了。
我慢慢走过去,也蹲下来,想去碰碰她的肩膀。
她没有躲开。
“林卫东,你为什么要这么傻?”她哽咽着说。
“娟儿,再信我一次。就这一次。”
她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知道,她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从那天起,我们家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李娟不再跟我吵,但也不怎么跟我说话。
她开始拼命地打零工。去早市帮人卖菜,去饭店洗盘子,去给人家做钟点工。
她把所有能挣钱的活儿都揽了过来,一天下来,累得话都说不动。
我知道,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我,也惩罚她自己。
她要靠自己,把那三万块钱的窟窿补上。
而我,成了家里的闲人。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得去我的地里看看。
那是我唯一的希望,哪怕现在看起来像个笑话。
我开始每天都往野狗坡跑。
我用厂里学来的手艺,捡了些废旧的钢筋和木板,在我的地边上,搭了一个简陋的窝棚。
夏天漏雨,冬天灌风。
但那是我自己的地方。
我开始清理地里的杂草和垃圾。
草比人还高,里面混着碎玻璃、烂塑料、生锈的铁皮。
我用一把镰刀,一寸一寸地割。
手上磨出了血泡,血泡又磨成了老茧。
邻居们看我的眼神更奇怪了。
“老林家的疯子,真去那儿当地主了。”
我不在乎。
我把清理出来的地,翻了一遍。
土质很差,都是沙土和石子。
我从附近的河边,一筐一筐地往回背淤泥,掺到土里。
我想,就算开发不了,种点菜,总能补贴点家用。
我撒下白菜和萝卜的种子。
每天挑水浇地,像伺候祖宗一样。
可那地,就像跟我有仇一样。
长出来的白菜,叶子发黄,蔫头耷脑。
拔出来的萝卜,还没我手指头粗。
第一年,颗粒无收。
我站在空荡荡的地里,看着满地的烂菜叶子,心里比那十一月的寒风还冷。
我真的错了吗?
晚上回到家,李娟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放在我面前。
上面卧着一个荷包蛋。
她还是没说话,但眼神比以前柔和了一些。
我埋头吃面,眼泪掉进了碗里。
咸的。
我不能倒下。
我把地里的烂菜根刨出来,堆在一起,烧了。
火光映着我的脸,也映着我眼里的倔强。
种地不行,我还能干点别的。
我发现,城里拆迁改造越来越多,产生了很多废旧的金属。
而我的这块地,地方够大,位置偏僻,正好可以当个废品回收站。
我跟王胖子商量。
他拍着胸脯,“卫东,你干,我跟着你!咱哥俩,有难同当!”
我们凑了点钱,买了一辆二手的三轮摩托。
每天天不亮就出门,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收废铁、废铜、废铝。
“收——废——品——”
我扯着嗓子喊,一开始还觉得丢人,喊不出口。
后来饿肚子的时候多了,脸皮也就厚了。
收来的废品,堆在我的窝棚旁边,像一座座小山。
我们晚上就在窝棚里,把废品分类,整理。
蚊子咬得满身是包,汗水浸透了衣服,干了又湿,留下一层白色的盐霜。
很累,很脏。
但是,能挣钱了。
一天下来,刨去成本,能挣个十几二十块。
一个月下来,就有几百块。
我把第一个月挣的五百块钱,交到李娟手里。
钱是毛票、一块、五块的,皱皱巴巴,还带着一股铁锈味。
李娟没接。
她看着我,看着我满是污垢和伤口的手,眼圈红了。
“你……你何必呢?”
“拿着,给晓帆买点好吃的。”我把钱硬塞到她手里。
她哭了。
这一次,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心疼。
她抓着我的手,用热毛巾一点一点地帮我擦干净。
“以后别这么拼了,身体要紧。”
我们之间的冰,开始融化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
我在野狗坡的废品站,规模越来越大。
收废品的小贩,都知道城南有个林老板,收货公道,给钱痛快。
我不再需要自己骑着三轮车去收,而是坐在窝棚里,等着别人送货上门。
我挣的钱,也从一天几十,到了一天几百。
家里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
我还清了当初跟亲戚朋友借的钱。
李娟也不用再去打零工了。
她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
儿子晓帆,也开始愿意来我的“废品王国”玩了。
他不再觉得爸爸的工作丢人,反而觉得那些堆积如山的废品,像个神秘的迷宫。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但安稳地过下去。
那块地的秘密,那个关于“市中心”的梦想,被我埋在了心底最深处。
有时候午夜梦回,我也会问自己,那三万块钱,到底值不值得。
我用它换来了现在的生活,但也背负了五年的赌约。
转眼,到了2002年。
离我跟岳父的五年之约,只剩下一年了。
野狗坡,还是那个野狗坡。
除了我的废品站,依然是一片荒凉。
所谓的跨江大桥,连个影子都没有。
岳父岳母家,我一次都没敢再去过。
李娟劝我,“要不,去跟爸道个歉,服个软吧。这几年咱们也攒了点钱,把那三万块钱还给他,这事就算过去了。”
我摇头。
“不行。男人说话,得算数。”
其实我心里,早就慌了。
我开始失眠,比刚下岗那会儿还严重。
我每天都跑到地头的最高处,往远处眺望,希望能看到一点点变化的迹象。
但每天,都只有失望。
王胖子也劝我,“卫东,算了吧。靠收废品,咱们也能过得挺好。别再想那地的事了。”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
难道,我真的赌输了吗?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那天下午,我正在窝棚里算账,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停在了我的废品站门口。
车上下来两个人,穿着笔挺的西装,跟这荒郊野岭格格不入。
他们径直朝我走来。
“请问,是林卫东先生吗?”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问,戴着金丝眼镜,笑呵呵的。
“我是。你们是?”我有些警惕。
“哦,我们是宏达地产的。想跟您谈谈……这块地的事。”
我的心,猛地一跳。
“地?这地怎么了?”我故作镇定。
“林先生,您就别跟我们兜圈子了。”金丝眼镜笑了,“我们得到消息,市政府马上就要公布城南开发计划了。您这块地,正好在规划的核心区。”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我们想收购您这块地。我们出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万?”我试探着问。
金丝眼镜笑了,摇了摇头。
“林先生,我们是带着诚意来的。”
“五十万。”
轰!
我的脑子,像被炸开了一样。
五十万?
在2002年,五十万是什么概念?
那是一笔我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巨款。
我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陷进肉里,才让自己没有叫出声来。
我花了整整一分钟,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不卖。”
我说。
金丝眼镜愣住了。
“林先生,五十万,不少了。您当初买这地,才花三万吧?这都翻了十几倍了。”
“我不卖。”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的直觉告诉我,既然他们这么着急来找我,说明这块地的价值,绝对不止五十万。
那个关于“市中心”的梦,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金-丝眼镜的脸色沉了下来。
“林先生,做人不要太贪心。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那就不劳您费心了。”我下了逐客令。
他们悻悻地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窝棚前,看着他们车子扬起的尘土,双腿还在发软。
我冲到水缸边,用冷水浇在脸上,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是真的。
一切都是真的。
我赌赢了。
我像个孩子一样,在我的地里,又叫又跳,直到筋疲力尽。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王胖子。
他张大了嘴,半天没合上。
“五……五十万?我的乖乖!卫东,你发了!你真的发了!”
他抱着我,比我还激动。
晚上回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李娟。
她听完,呆呆地坐了半天,然后,眼泪就下来了。
她抱着我,放声大哭。
这些年所有的委屈、辛酸、担忧,都在这一刻,随着泪水宣泄了出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行的……”她捶着我的背,哭着说。
我也哭了。
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傻子。
接下来的几天,就像做梦一样。
不断有开发商来找我。
宏达地产、万科集团、阳光置业……
那些我只在报纸上见过的名字,他们的代表,都客客气气地站在我的小窝棚前,跟我称兄道弟。
出价也一路飙升。
从五十万,到八十万,一百万,一百五十万……
我每天听着这些数字,感觉自己都麻木了。
我谁也没答应。
我在等。
等一个官方的消息。
半个月后,消息来了。
市电视台的晚间新闻,市长亲自宣布,“城南新区开发计划”正式启动。
新闻画面里,那张巨大的规划图上,一座宏伟的跨江大桥,正好从我的地旁边穿过。
而我那五亩地的位置,赫然标注着:市行政中心及中央商务区。
新闻播完,我家的电话就成了热线。
第一个打来的,是我岳父。
“卫东啊……那个,新闻,我看到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爸,我看到了。”
“那个……五年的事……”
“爸,我没忘。”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卫东,是爸……是爸看走眼了。”
“你……你明天,带上李娟和晓帆,回家来吃顿饭吧。”
挂了电话,我百感交集。
这五年,我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第二天,我开着新买的桑塔纳——没错,我用手头的积蓄,给自己换了辆车——载着李娟和晓帆,回了岳父家。
车停在楼下,整个家属院的人都出来看。
眼神里,再也不是鄙夷和同情,而是羡慕和敬畏。
岳父岳母在门口等着我们。
岳母拉着李娟的手,眼泪汪汪,“我苦命的女儿啊……”
岳父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席间,岳父给我倒了一杯酒。
“卫东,这杯酒,爸给你赔罪。”
我赶紧站起来,“爸,您这是干什么,都过去了。”
“不,过不去。”岳父摇摇头,“这几年,委屈你了。”
我一饮而尽。
辣酒入喉,暖意却涌遍全身。
真正的转折,还在后面。
市政府出面,要统一征收土地。
他们成立了一个谈判小组,专门跟我谈。
因为我的地,是整个开发区的核心,也是唯一一块手续齐全的私人承包地。
我成了那个最关键的“钉子户”。
当然,我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钉子户。
我知道,城市发展是大势所趋。
我只是想为自己,为家人,争取一个最合理的回报。
谈判的过程,漫长而艰苦。
他们一开始给出的补偿方案,是现金加一套安置房。
我拒绝了。
我提出了我的方案:我不要现金,我要置换。
我要用我这五亩地的商业开发价值,置换成未来建成的商业楼盘的产权。
这个方案,在当时,是前所未闻的。
谈判小组的负责人,一个姓周的主任,觉得我简直是异想天开。
“林先生,我们没有这个先例。”
“周主任,没有先例,我们可以开一个。”我平静地说,“我的地,在未来的市中心。它的价值,不是几百万现金能衡量的。你们建楼,卖房子,挣的是未来的钱。我只要我应得的那一份。”
我跟他们磨。
我请了律师,研究了所有相关的法律条文。
我把这些年收废品攒下的那股子韧劲,全都用在了谈判桌上。
我每天都去我的地里待着。
推土机已经开始在周围作业,轰鸣声震耳欲聋。
只有我这五亩地,像一座孤岛,安静地矗立着。
很多人都劝我,见好就收吧,别跟政府对着干。
连王胖子都替我捏把汗。
“卫东,差不多就行了。别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只有李娟支持我。
“卫东,我相信你。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有了她的这句话,我什么都不怕了。
谈判持续了三个月。
最后,他们妥协了。
我们签下了最终的协议。
我放弃土地的所有权,作为交换,我将获得未来在此地块上建成的“中央国际广场”百分之十的股权。
包括商铺、写字楼和公寓。
签完字的那一刻,周主任握着我的手,苦笑着说:“林先生,你赢了。你创造了一个历史。”
我笑了。
我赢的不是他们,我赢的是我的命运。
从1998年到2003年,整整五年。
我从一个下岗工人,一个所有人都瞧不起的傻子,变成了未来的亿万富翁。
这一切,都源于当初那个疯狂的决定。
我卖掉了废品站。
告别了那个陪伴我度过最艰难岁月的窝棚。
离开的那天,我站在地头,回头望去。
推土机已经开了进来,将那些杂草、土坡、和我所有的青春与汗水,一同推平。
我没有伤感。
我知道,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接下来的几年,城南的发展,日新月异。
跨江大桥通车了。
高楼大厦,像雨后春笋一样拔地而起。
曾经的野狗坡,一天一个样。
我再也没去过那里。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
我报了各种总裁班、金融班,学习企业管理,学习资本运作。
我不能只当一个暴发户。
我要对得起我得到的这一切。
李娟也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愁容满面的家庭主妇。
她学插花,学茶道,学画画,整个人容光焕发,气质越来越好。
儿子晓帆,也考上了重点大学。
我们家,彻底变了样。
我们搬进了市里最高档的小区。
跟我们做邻居的,都是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们都客气地叫我“林总”。
再也没人记得,我曾经是个收废品的。
2008年。
距离我买下那块地,整整十年。
中央国际广场,正式竣工开业。
它成了我们市最高的地标性建筑。集购物、娱乐、餐饮、办公于一体。
开业那天,我作为股东代表,站在主席台上剪彩。
闪光灯亮成一片。
市长站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笑着说:“林总,感谢你为我们市的建设做出的贡献。”
我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看着眼前这片繁华的景象。
我的眼睛,穿过人群,穿过高楼,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
那个荒凉的野狗坡。
那个骑着二八大杠,满心迷茫的下岗工人。
那个在窝棚里,被蚊子咬得睡不着的夜晚。
那个跪在岳父面前,发誓五年为期的倔强青年。
十年。
恍如一梦。
剪彩仪式结束,我没有参加庆功宴。
我一个人,坐电梯,上了中央国际广场的顶楼。
这里是38层,一个360度的观景平台。
整个城市,尽收眼底。
车水马龙,灯火辉煌。
我走到南边的窗户。
脚下,就是我曾经的那五亩地。
如今,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音乐喷泉广场。
孩子们在广场上追逐嬉戏,情侣们在喷泉边拍照留念。
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不真实。
我的手机响了。
是李娟打来的。
“卫东,你在哪儿呢?宴会要开始了。”
“我在楼顶,看风景。”
“快下来吧,大家都等着你呢。”她的声音里,满是笑意。
“好,我马上就来。”
挂了电话,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那张纸,已经泛黄、变脆。
是我当年的那份土地承包合同。
我一直把它带在身上。
我看着合同上,自己当年签下的那个歪歪扭扭的名字。
林卫东。
这十年,我得到了很多。
金钱、地位、尊重。
但我知道,我最宝贵的财富,不是这些。
而是这十年里,我所经历的一切。
是那种在绝望中寻找希望的勇气。
是那种被全世界抛弃,依然选择相信自己的执着。
是那种看尽冷暖,依然对生活报以热爱的初心。
我小心翼翼地把合同叠好,放回口袋。
转身,走向电梯。
身后,是万家灯火。
身前,是崭新的人生。
我知道,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我不再是那个靠赌一把运气的林卫东了。
我走下楼,李娟和晓帆正在门口等我。
李娟上来,很自然地帮我理了理衣领。
“领带歪了。”她小声说,眼神温柔得像水。
晓帆已经比我高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像个小大人。
“爸,你今天真帅。”
我笑了。
我一手牵着我的妻子,一手搭着我儿子的肩膀,走进了那个觥筹交错、流光溢彩的宴会厅。
所有人都举杯向我致意。
“林总!”
“恭喜林总!”
我举起酒杯,微笑着回应。
我看到了我的岳父岳母,他们坐在主桌,满面红光,正骄傲地跟身边的人介绍着我。
我看到了王胖子,他现在是我的司机兼保镖,穿着笔挺的西装,虽然还有点不习惯,但腰杆挺得笔直。
我看到了当年国土所的那个老同志,他已经退休了,今天被我特意请来,正端着酒杯,一脸感慨地看着我。
我还看到了宏达地产的金丝眼镜,他端着酒杯走过来,脸上堆着谦卑的笑。
“林总,当年,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敬您一杯,我干了,您随意。”
他一饮而尽。
我笑了笑,也抿了一口。
“都过去了,陈总。”
恩怨也好,情分也罢,到了今天,都已云淡风轻。
人活一辈子,争的到底是什么?
或许,争的,就是一口气。
一口不向命运低头的气。
一口证明自己不是废物的气。
宴会很热闹,但我心里却很平静。
我抽空给远在老家的父母打了个电话。
我爸耳朵有点背,我对着电话喊了半天。
“爸!我是卫东!我这边都挺好的!你们保重身体!”
我妈抢过电话,在那头絮絮叨叨。
“卫东啊,有钱了也别乱花,要省着点。别忘了本。”
“知道了妈,我忘不了。”
我怎么会忘。
我永远都记得,1998年的那个冬天,我揣着那三万块钱,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我也永远记得,李娟为我擦拭伤口时,掉在我手背上的那滴热泪。
我还记得,王胖子拿出他老婆卖菜的辛苦钱,塞给我说“哥们,先拿去用”时的表情。
这些,比我所有的财富加起来,都更珍贵。
深夜,宴会散去。
我让王胖子先送晓帆和岳父岳母他们回去。
我跟李娟,想走一走。
我们就沿着中央广场旁边的人行道,慢慢地走。
晚风习习,吹在脸上,很舒服。
跟十年前那刀子一样的风,完全不一样了。
“还记得吗,十年前,你跟我说,你把钱都花了。”李娟忽然开口。
“记得。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我自嘲地笑。
“我当时,真的恨死你了。”她说,“我觉得,天都塌了。”
“对不起。”
“傻瓜。”她捏了捏我的手,“现在说这个干嘛。其实,后来我也想过,就算没有这块地,我们俩,靠着收废品,日子也能过下去。可能没现在这么好,但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也挺好。”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
路灯的光,洒在她脸上,她眼里的光,比路灯还亮。
“娟儿,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当年没跟我离婚。”
她噗嗤一声笑了,眼圈却红了。
“我才不离呢。离了,上哪儿找你这么个大财主去。”
我们俩,像两个刚谈恋爱的年轻人一样,在马路边,笑着,闹着。
走着走着,我们走到了音乐喷泉广场的中央。
这里,就是当年我那个窝棚的位置。
我站在这里,闭上眼睛,仿佛还能闻到当年空气里那股铁锈和汗水的味道。
一个穿着轮滑鞋的小女孩,不小心撞到了我身上。
她妈妈赶紧跑过来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先生。”
我睁开眼,笑着摇摇头,“没关系。”
小女孩仰着头,好奇地看着我。
“叔叔,你为什么闭着眼睛呀?”
我蹲下来,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想了想,说:
“叔叔在许愿。”
“许的什么愿望呀?”
“我希望,所有努力生活的人,都能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妈妈拉着她走了。
李娟走过来,挽住我的胳g膊。
“走吧,回家了。”
“嗯,回家。”
我们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背后,是璀璨的市中心。
我的人生,从一片荒地开始。
但我的故事,远不止于此。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还会有新的挑战,新的机遇,新的风风雨雨。
但我再也不会害怕了。
因为我的脚下,踩着的是坚实的土地。
我的身边,站着的是我最爱的人。
我的心里,装着的是一个男人,用十年血汗,换来的底气和尊严。
来源:叶落星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