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99年的夏天,我们村像一口密不透风的蒸锅,连知了的叫声都带着一股烦躁的黏腻。
警车来的时候,天正热。
1999年的夏天,我们村像一口密不透风的蒸锅,连知了的叫声都带着一股烦躁的黏腻。
我正在李建军的砖窑厂里,光着膀子,用一块湿毛巾擦着脖子上的红土汗泥。
李建军是我们村的首富。
不对,是我们十里八乡的首富。
他的砖窑厂养活了村里一半的壮劳力,剩下的另一半,要么是给他开货车的,要么是在他开的饭店里端盘子的。
我刚满十八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是李建军把我从田埂上拎到了砖窑厂,给了我一份记工分的活。
不用下窑,不用搬砖,坐在窑口的大风扇底下,拿个破本子,谁拉走一车砖,我就划个“正”字。
村里人都说,李建军这是拿我当半个读书人看。
我爸妈也觉得脸上有光,逢人就说,我家陈默,是坐办公室的。
其实就是个草棚子。
但那天,草棚子也保不住我了。
警笛声是从村口大路上拐进来的,尖锐,决绝,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瞬间划破了整个村庄的平静。
三辆桑塔纳警车,卷着黄土,一个急刹车停在了砖窑厂的空地上。
干活的汉子们都停了手,愣愣地看着,像是被点了穴。
车门打开,下来几个穿着白衬衫的公安,表情严肃得像庙里的泥塑金刚。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看见李建军从他的二层小楼里走出来,他那天穿了件白色的确良衬衫,手里还端着个泡着浓茶的玻璃杯。
他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他甚至还对着领头的那个公安笑了笑。
“王队,这么大阵仗?”
那个王队没笑,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抖开。
“李建军,根据群众举报,你涉嫌多项经济犯罪,跟我们走一趟吧。”
李建军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
他把手里的茶杯放到窗台上,点了点头。
“行。”
就一个字。
没有反抗,没有质问,平静得像是在说“吃饭了”。
两个年轻公安上去,给他戴上了手铐。
那副锃亮的手铐,在夏天的日光下,晃得我眼睛疼。
整个砖窑厂,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风扇还在呼呼地吹,吹起地上的红土,迷了所有人的眼。
李建军被押着往外走,经过我那个草棚子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王队也皱起了眉头。
李建军扭头看着我,他额头上都是汗,几根头发黏在上面,眼神却异常明亮。
“小默。”他喊我。
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建军叔。”我声音发干。
他冲我走近了一步,押着他的两个公安也跟着动了动,很警惕。
“王队,我跟孩子说句话,我侄子。”李建军对王队说。
王队盯着他看了几秒,点了点头。
李建军走到我面前,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张记工分的破木桌。
他身上有股浓浓的烟草味,混着汗味,还有一种我说不出的味道。
是钱的味道,也是危险的味道。
“以后,别在砖窑厂干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回学校去,复读一年,再去考。”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忽然抬起那双被铐住的手,动作看起来很别扭。
趁着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他飞快地把一个东西塞进了我的裤子口袋。
冰凉,坚硬。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替我守住。”
他的嘴唇几乎没动,声音像蚊子叫,却一个字一个字砸进了我的耳朵里。
然后他直起身,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我像个木头人一样杵在那里,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
我能感觉到几十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有好奇,有嫉妒,有猜疑。
我甚至能感觉到王队那审视的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了足足有半分钟。
我的裤子口袋,像是揣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我不敢动,不敢低头,甚至不敢呼吸。
直到警车发动,卷起更大的烟尘,消失在村口,人群才像炸了锅一样嗡嗡作响。
“建军就这么被抓了?”
“他给陈默啥了?”
“肯定是啥要紧的东西!”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被塞进了一团滚烫的棉花。
我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我低着头,默默地收拾桌上的破本子和铅笔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可我的腿,一直在抖。
李建军被抓走的第二天,他老婆就哭晕过去,被娘家人接走了。
他那个上大学的女儿,据说暑假在外面旅游,电话都打不通。
那栋村里最气派的二层小楼,一夜之间就锁上了大门,像个巨大的坟墓。
砖窑厂也停了。
整个村子都好像被抽走了主心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惶惶不安的气息。
而我,成了这股不安的中心。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三天没出门。
那把钥匙,被我用塑料袋包了十几层,藏在了床底下最深处的一只破解放鞋里。
那是一把黄铜钥匙,很普通,上面刻着一个“12”,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标记。
它像一个幽灵,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绪。
我睡不着觉,闭上眼就是李建军那双明亮的眼睛,和那句“替我守住”。
守住什么?
这把钥匙能打开什么?
是钱?是金条?还是……要命的东西?
我不敢想。
我感觉自己像个抱着炸药包的孩子,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响。
第四天早上,我妈推开我的房门。
“小默,你三叔来了。”
我心里一沉。
我三叔,李老三,是李建军的远房堂弟。
李建军风光的时候,他跟前跟后,一口一个“建军哥”,比亲兄弟还亲。
现在李建军一倒,他成了最活跃的人。
我走到堂屋,李老三正坐在八仙桌旁边,翘着二郎腿,抽着烟。
他看到我,脸上立刻堆起菊花一样的笑容。
“小默啊,这几天咋不见人?是不是吓着了?”
我没说话,在我妈搬来的板凳上坐下。
“唉,你建军哥这事……真是想不到啊。”他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平时看着那么精明个人,怎么就犯糊涂了呢?”
他呷了口茶,眼睛滴溜溜地在我身上转。
“小默,我可听说了,那天……你建军哥走的时候,单独跟你说了话?”
来了。
我心跳开始加速,手心里全是汗。
“没说啥,就让我好好读书。”我低着头说。
“哦?是吗?”李老三拖长了调子,“可有人说,他给了你个东西。”
我猛地抬起头:“谁说的?没有的事!”
我的反应太激烈了。
李老三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把烟头在地上摁灭,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
“小默,咱都是一家人,叔还能害你?你建军哥那个人,仗义。他肯定不能亏了你。”
“他要是真留了啥,你就跟三叔说。你想想,你一个毛头小子,拿在手里,那是福是祸还不知道呢。万一让外面那些人知道了……啧啧。”
他话里的威胁意味,再明显不过。
我攥紧了拳头。
“三叔,真的没有。不信你搜。”
李老三盯着我看了半天,忽然笑了。
“你这孩子,说啥呢。三叔还能不信你?行了,我就是过来看看。你妈身体不好,有啥难处,跟三叔说。”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站起来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后背一阵发凉。
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李老三前脚刚走,我妈就忧心忡忡地走过来。
“小默,你……你建军哥真给你东西了?”
我看着我妈苍白的脸和鬓角的白发,一阵心酸。
我爸死得早,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身体早就垮了。常年吃药,家里穷得叮当响。
我摇了摇头:“妈,别瞎想,没有的事。”
我不敢告诉她。
我怕她担心,更怕她……动了别的念头。
人穷到一定地步,是什么都顾不上的。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李老三的话像虫子一样在我脑子里钻。
“拿在手里,是福是祸还不知道呢。”
我从床底下摸出那把钥匙,在黑暗中,它冰凉的触感异常清晰。
李建军为什么要给我?
村里那么多人,亲戚,心腹,为什么偏偏是我这个只干了三个月活的毛头小子?
我想起他那天说的话。
“回学校去,复读一年,再去考。”
他是在……托付未来吗?
可这把钥匙,和我的未来,又有什么关系?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提心吊胆。
村里关于我的流言越来越多。
有人说李建军给了我一张存折,上面有几十万。
有人说李建军给了我一张藏宝图。
版本传得最广的,是说李建军把最重要的账本给了我,上面记着这些年他跟所有人的经济往来。
这个说法让我不寒而栗。
如果这是真的,那我手里拿的就不是钥匙,是一把能捅破天的刀。
我开始被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
以前见了面会热情打招呼的叔伯婶子,现在要么绕着我走,要么就用一种复杂的、带着贪婪和猜忌的眼神盯着我。
我成了村里的一个异类。
只有我妈还像往常一样,但她日渐沉默,眉间的愁云也越来越重。
有一天,村长来我家了。
村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背有点驼,说话总是笑眯眯的,但眼睛里没什么笑意。
他拎着一瓶酒,一包糖,说来看看我妈。
三个人坐在桌前,村长东拉西扯,说天气,说收成,就是不提李建军。
我妈陪着笑,很拘谨。
我一言不发,只是给他倒茶。
终于,他把话题引到了我身上。
“陈默啊,最近……还好吧?”
“还行。”
“别有压力。建军的事,是他的事,跟你们没关系。”村长语重心长地说,“组织上都清楚。”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像是无意中提起。
“不过呢,最近村里风言风语的,不太好。都说建军……临走前,托付你了一些东西。”
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村长,都是他们瞎说。”
“是吗?”村长放下茶杯,看着我,“陈默,你是个好孩子,聪明,稳重。你建军叔看重你,不是没道理的。”
“如果,他真的留了什么……比如说,一些账本之类的。”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你可得想清楚。那些东西,不是你能拿的。留在手里,会烧手。”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
“交给我,交到我这里,就是交给了组织。组织上会保护你,也会……念你的好。”
我看着他笑眯眯的眼睛,那里面藏着和李老三一样的贪婪,只是包裹得更巧妙。
我忽然明白了。
如果真的有账本,那上面,一定也有他村长的名字。
“村长,我真的不知道什么账本。”我一字一句地说,“建军叔就让我好好读书。”
村长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冷。
“好孩子,你自己……多想想吧。”
他站起来,没再多说一句话,走了。
他走后,我妈的脸色比纸还白。
“小默,你……你到底拿了什么啊?妈害怕。”
我看着我妈惶恐的眼神,心如刀绞。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妈,你别怕,没事的,有我呢。”
可我自己,怕得要死。
李老三是豺狼,村长是狐狸。
我一个刚成年的小子,怎么斗得过他们?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
我必须知道,这把钥匙到底能打开什么。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我就悄悄起了床。
我从解放鞋里拿出那把钥匙,揣进最贴身的口袋里。
我得去找。
可去哪儿找?
李建军的产业很多。砖窑厂,饭店,镇上还有个运输车队。
他的家,那栋二层小楼,现在肯定有人盯着。
我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
钥匙上刻着“12”。
这会是什么意思?12号房间?12号柜子?
太模糊了。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李建军发家之前,是干什么的?
他是我们村第一个出去搞建筑的包工头。
后来赚了钱,才回来开砖窑厂。
他最早的那个建筑队,早就解散了。但他们的工具、材料,都存放在哪儿?
我想到一个地方。
村东头,那个早就废弃的旧轧花厂。
那里产权混乱,早就没人管了,成了孩子们的探险乐园和流浪猫狗的家。
我小时候常去那里玩。
我记得,轧花厂里面有一排给工人住的宿舍,后来改成了仓库。
一共,就是十二间。
我的心狂跳起来。
就是那里!
我借着微弱的晨光,像个贼一样,避开村里的大路,从田埂和河沟穿过去。
夏天的清晨,露水很重,打湿了我的裤腿,冰凉。
废弃的轧花厂静静地矗立在晨雾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我翻过倒塌的院墙,走进院子。
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我的脚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那排仓库就在院子的最北边,红砖墙,石棉瓦的屋顶,门窗都破败不堪。
我找到了那扇挂着“12”号铁牌的门。
铁牌已经锈迹斑斑,但“12”两个数字依然清晰。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门上挂着一把大号的将军锁,同样锈迹斑斑。
我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黄铜钥匙。
插进去。
转动。
“咔哒”一声。
锁开了。
那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像是惊雷一样炸响在我的耳边。
我拉开锁,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灰尘、霉菌和旧木头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等眼睛适应了里面的黑暗,才看清了仓库里的景象。
里面堆满了各种建筑垃圾和废弃的工具,结满了蜘蛛网。
在仓库的最里面,靠墙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旧木箱。
就是那种八十年代常见的,用来装衣服被子的樟木箱,上面也落了厚厚一层灰。
箱子上,也有一把锁。
一把小巧的,同样是黄铜的锁。
我走过去,用那把钥匙,打开了第二把锁。
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我打开了箱盖。
那一瞬间,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箱子的最上面,是一沓一沓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
我伸手拿起来一包,很沉。
我撕开牛含着泪,把那些钱重新包好,放回箱子。
我拿走了那两本账本和那封信。
然后,我把箱子恢复原样,锁好门,悄悄地离开了。
我像个幽灵一样回到家,天已经大亮了。
我妈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喂鸡。
她看到我一身露水和泥土,愣了一下。
“你……你干啥去了?”
“出去跑了一圈。”我含糊地说。
我把账本和信藏在了我的床板下面,那是我最隐秘的地方。
我躺在床上,脑子里乱成一团。
李建军的信,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脸谱化的坏人。
他是一个父亲。
一个想给女儿一个干净未来的父亲。
“替我守住。”
我现在明白了,他让我守住的,不仅仅是这个箱子。
是他的念想,他的悔恨,也是他最后的尊严。
可这两本账本,是催命符。
我该怎么办?
交给村长?他会把对自己不利的销毁,用剩下的去扳倒别人,自己上位。
交给李老三?他会拿着它去敲诈勒索,村里将永无宁日。
烧了它?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烧了,一了百了。
李建军的罪,他自己扛。其他人的恶,就此掩埋。
村子,可以恢复平静。
但,这公平吗?
那些被他记录在案的贪婪嘴脸,就这么逍Gg了?
我陷入了巨大的挣扎。
就在这时,我妈的咳嗽声,从隔壁房间传来。
一阵接一阵,撕心裂肺。
我跑过去,看到她咳得满脸通红,捂着胸口,喘不过气。
“妈,你怎么样?”
“老毛病了……没事……”她虚弱地摆了摆手。
我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如刀割。
镇上的医生早就说过,我妈的病,要根治,得去市里的大医院,做手术。
手术费,要一万块。
一万块。
在1999年,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我看着床板的方向。
那下面,有二十万。
只要我拿出一百张,我妈的病就能治好。
我的手,开始发抖。
理智告诉我,不能动。
那是李建军的钱,是赃款,是罪恶。
可情感像一头野兽,在我心里咆哮。
那是我的母亲!
我跪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痛苦地嘶吼。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要把我扔进这个漩涡里?
那天下午,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从床板下,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沓钱。
一万块。
我用旧报纸包好,塞进一个布袋里。
然后,我背着我妈,去了镇上的汽车站。
“妈,我们去市里看病。”
我妈愣住了,随即拼命摇头。
“不去不去!哪有那个钱!”
“钱的事,你别管。”我的声音很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的病,必须治。”
在去市里的大巴上,我妈一路都在唉声叹气,问我钱是哪儿来的。
我骗她,说是找亲戚借的。
她半信半疑,但看着我坚决的样子,也没再多问。
我把她安顿在市里最好的医院,交了住院费,请了最好的医生。
看着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里有了一丝希望。
我心里的愧疚和痛苦,稍微减轻了一点。
但我知道,我跨出了第一步。
那条界线,已经被我踩脏了。
我在医院陪了我妈三天,直到医生说她情况稳定,我才找了个借口,回了村里。
我必须回去。
因为我知道,我消失这几天,村里肯定已经翻了天。
果然,我刚到村口,就感觉气氛不对。
几个在村口闲聊的婆娘,看到我,立刻停止了交谈,眼神像针一样扎过来。
我回到家,家里一片狼藉。
院门是虚掩的,堂屋的门锁被撬了,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
我的房间,更是重灾区。
床板被掀开了,床上的被褥、蚊帐被扔了一地。
藏在解放鞋里的那把空钥匙,掉在地上。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们来过了。
是李老三?还是村长?或者,他们一起来的?
我立刻扑到床边,摸向我藏账本和信的地方。
还在。
我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
他们没找到。
他们以为东西藏在那个樟木箱里,撬开了我家,是想找到那把能打开仓库门的钥匙。
他们没找到,说明他们还没找到那个仓库。
但这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的家,已经不安全了。
我必须立刻转移那些东西。
我把账本和信贴身藏好,又把剩下的十九万现金,分装在几个蛇皮袋里。
我不能再把它们放回仓库了。
我想到了一个地方。
我家后面的那片竹林。
竹林深处,有一个我小时候挖的“秘密基地”,是个很深的地洞,上面用石板和杂草盖着,非常隐蔽。
我趁着夜色,一个人,把那几袋子钱,一趟一趟地搬到了地洞里。
做完这一切,我累得几乎虚脱。
我坐在地洞边上,看着天上的星星,感觉自己像个亡命之徒。
第二天,李老三又来了。
这次,他没有了之前的笑容,脸上带着一股戾气。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一看就不是善茬。
“陈默,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东西呢?”他开门见山。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冷冷地看着他。
“不知道?”他冷笑一声,“你妈住院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万块!你家拿得出来?”
我心里一惊。
他连这个都知道了。
“你别他妈给脸不要脸!”李老三终于撕破了脸皮,“我告诉你,那东西,不是你一个毛头小子能吞得下的!今天你不交出来,老子就让你横着出去!”
他身后那两个年轻人,捏着拳头,朝我逼近。
我退后一步,靠在墙上,手里攥紧了一把砍柴刀。
这是我家唯一的“武器”。
“三叔,你这是要干什么?这是犯法的!”
“犯法?哈哈哈哈!”李老-san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陈默,你太嫩了。在这个村里,谁的拳头硬,谁就是法!”
“我告诉你,不光我要找,还有人要找!你要是落在他们手里,可就不是断手断脚那么简单了!”
就在这时,一个慢悠悠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李老三,你好大的威风啊。”
村长背着手,走了进来。
李老三看到村长,气焰顿时消了一半。
“村……村长,您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是不是就要在我这村里杀人了?”村长脸色阴沉。
“我……我就是吓唬吓唬他。”李老三气弱了。
村长没理他,转头看向我,眼神复杂。
“陈默,你跟我来一趟。”
我跟着村长,去了村委会。
村委会的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村长给我倒了杯水,叹了口气。
“陈默啊,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犟呢?”
“你以为你不说,事情就能过去吗?李建军倒了,多少人盯着他留下的东西,你知道吗?”
“李老三这种,只是小鱼小虾。真正的大鱼,还没露面呢。”
我沉默不语。
“你拿了一万块,给你妈治病。这事,我不怪你。孝心可嘉。”村长话锋一转,“但是,剩下的呢?那不是你应该拿的钱。”
“还有账本,你是不是也拿了?”
他死死地盯着我。
我感觉他的目光像手术刀,要把我从里到外剖开。
我不能承认。
一旦承认,我就彻底没有了任何主动权。
“村长,我不知道什么账本。钱,是我借的。”
村长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陈默,你太让我失望了。”
“实话告诉你吧,镇上,县里,都有人给我打过电话了。都在问这个账本的事。”
“这东西,你保不住。你把它交给我,我拿去交给上面。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也是你戴罪立功的机会。”
“不然,等别人找上门,神仙也救不了你。”
他的话,半是劝告,半是威胁。
我依旧摇头。
“我真的没有。”
村长彻底失去了耐心。
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陈默,路是你自己选的。你别后悔!”
从村委会出来,我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我知道,村长口中的“别人”,那个“真正的大鱼”,快要来了。
我走在村里的小路上,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猎人包围的猎物,四面楚歌。
我回到家,把自己锁在屋里。
我拿出那两本账本,一遍一遍地看。
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一个,都像一张张贪婪的嘴。
村长,李老三,镇上的干部,县里的某些领导……
这是一张巨大的网。
李建军是网中间那只最大的蜘蛛,而这些人,都是靠着这张网吃饭的。
现在蜘蛛倒了,他们要么想毁掉这张网,要么想成为新的蜘蛛。
而我,一个无意中闯入的飞蛾,手里却攥着这张网的设计图。
我该怎么办?
我看着桌上那盏昏黄的煤油灯。
火苗在跳动。
只要我把账本扔进去,几分钟后,这张网就会灰飞烟灭。
我安全了,我妈也安全了。
李建军的嘱托,村里的公平正义……去他妈的!
我只想活下去!
我拿起账本,手抖得厉害,慢慢地,伸向那团火苗。
就在账本的封面快要碰到火焰的时候,李建军的信,从账本里滑了出来,掉在桌上。
“小默,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进去了……”
“……这些钱,你拿着,离开这里,去读书,去过一个干净的人生。”
“……账本,是个脏东西,它能保护你,也能毁了你。怎么用,你自己决定。但记住,别让自己变成我这样的人。”
“……如果有一天,你见到我女儿,告诉她,她爸爸不是个坏人,只是走错了路。”
我看着那封信,眼泪掉了下来。
我猛地把手缩了回来。
不能烧。
烧了,我就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
为了自保,可以埋葬一切真相和罪恶。
烧了,我就辜负了李建军最后的信任。
他给了我钱,让我过干净的人生。
如果我烧了账本,我的人生,就再也干净不了了。
我把账本和信重新藏好,擦干眼泪。
我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我不逃了。
我要用我的方式,来“守住”这一切。
几天后,一个陌生人来到了我们村。
他开着一辆黑色的奥迪。
在1999年的我们村,这比警车还稀奇。
车子直接停在了我家门口。
车上下来一个男人,四十多岁,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
他不像村里人,也不像干部。
他身上有股商人的精明,和一种……江湖的狠厉。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
“你就是陈默?”
我点了点头。
“我叫赵四海,你可以叫我四哥。”他笑了笑,但那笑意未达眼底,“我是李建军的朋友。”
朋友?
我可没听李建军提过他。
“我来,是想跟你谈一笔生意。”他也不绕弯子,“我听说,建军留了点东西给你。”
“我出一百万,买你手里的东西。钱,账本,所有的一切。”
一百万。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数字,在当时,足以在市里买下好几套房子。
他看出了我的震惊,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怎么样?一百万,你这辈子都赚不到的钱。拿着这笔钱,带上你妈,去哪儿都能过好日子。”
“你只要把东西给我,我保证,以后再也没人会来烦你。不管是李老三,还是村长,我帮你摆平。”
他的语气很轻松,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气。
我看着他。
他就是村长口中的那条“大鱼”。
李建军的“朋友”。
我猜,他也是账本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他要的不是钱,是账本。
他要用账本,去控制所有被李建军牵连的人,然后,取而代之。
“如果我不卖呢?”我问。
赵四海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凑近我,声音像冰一样冷。
“小兄弟,我这个人,喜欢先礼后兵。”
“我能给你一百万,也能让你,和你妈,一分钱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我再来。”
他拍了拍我的脸,那动作带着侮辱性。
然后,他转身上车,绝尘而去。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我知道,最后的时刻,要来了。
我没有三天。
我必须在赵四海回来之前,结束这一切。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件疯狂的事。
我用村里的大喇叭,广播了一则通知。
“各位乡亲,我是陈默。明晚七点,请大家到村头的晒谷场,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向大家公布。”
我的声音,通过大喇叭,传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
整个村子,都炸了。
所有人都知道,那颗被我抱在怀里的炸药包,要响了。
李老三第一时间冲到了我家。
“陈默!你他妈疯了!你想干什么?”他脸色惨白,指着我吼道。
我没理他。
紧接着,村长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陈默!胡闹!你赶紧给我取消了!有什么事,我们私下谈!”
我看着他们惊慌失措的脸,心里一片平静。
“村长,李三叔,明晚七点,你们也一定要来。”
我把他们推出了门外,锁上了门。
我能听到他们在外面疯狂地砸门,咒骂。
我靠在门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没有退路了。
这一夜,整个村子,无人入眠。
第二天,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下午,我去了市里一趟。
我用公用电话,打了一个长途。
是打给李建军信里提到的那个律师事务所。
电话接通后,我只说了一句话。
“我是李建军让他找你的人。”
然后,我告诉了他一个地址,和我的计划。
对方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个字。
“好。”
晚上六点半,我来到了村头的晒谷场。
天已经黑了,晒谷场上,却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全村的人,几乎都来了。
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好奇、紧张和期待。
我在晒谷场中间,放了一张桌子,一个火盆。
我把那两本账本,和那封信,放在桌子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两本陈旧的本子上。
我看到了人群中的李老三,他脸色发青,死死地盯着我。
我看到了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村长,他背着手,面色凝重。
我甚至在人群的边缘,看到了一辆黑色的奥迪车。
赵四海,也来了。
七点整。
我站到了桌子后面。
整个晒谷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清了清嗓子,拿起那两本账本。
“乡亲们,我知道,大家这阵子都在猜,李建军到底给了我什么。”
“就是这个。”
我把账本举了起来。
人群一阵骚动。
“这里面,记着什么,我想,有些人比我更清楚。”
我的目光,扫过村长和李老三的脸。
他们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这里面,记着我们村,我们镇,甚至我们县,某些人,是怎么一步步,把手伸进李建军的口袋里,又是怎么帮着他,把砖窑厂,开得这么大的。”
“这里面,有名字,有日期,有金额。一笔一笔,清清楚楚。”
我的声音,不大,但通过寂静的空气,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人群彻底哗然。
“陈默!你不要血口喷人!”村长终于忍不住了,厉声喝道。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村长你心里有数。”我冷笑一声。
“我今天,把大家叫来,就是想做个了断。”
我拿起桌上的火柴,划着。
“这东西,是个祸害。它让李建军进去了,也让我们村,变得人心惶惶。”
“所以,我决定……”
我把燃着的火柴,伸向了那个火盆。
“烧了它!”
“不要!”
好几个声音,同时尖叫起来。
李老三想冲上来,被身边的人拉住了。
村长的脸,已经没有一丝血色。
我看到,远处的奥迪车门开了,赵四海带着几个人,正朝这边快步走来。
我笑了。
我把账本,拿到了火盆上方。
“大家看清楚了。”
“只要我一松手,所有的事,就都过去了。”
“李建军的罪,他一个人扛。你们的,也就一笔勾销了。”
我看着村长。
“村长,你每年从砖窑厂拿的分红,你帮你外甥安排的工程,就没人知道了。”
我又看向李老三。
“三叔,你打着建军哥的旗号,在外面包的那些活,拿的回扣,也就烂在肚子里了。”
我每说一句,他们的脸色就白一分。
人群里,开始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
“这东西,烧了,对你们,是天大的好事。”
“但是……”
我话锋一转。
“我不想烧。”
“因为,烧了它,不公平。”
“对李建军不公平,对我们这些,辛辛苦苦在砖窑厂干活,却只能拿点死工资的普通人不公平!”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
“凭什么你们吃了喝了拿了,最后让一个人去顶罪?”
“凭什么你们一个个道貌岸然,背地里做的都是些男盗女娼的勾当?”
整个晒谷场,鸦雀无声。
只有我的声音在回荡。
赵四海已经走到了人群前面,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要喷出火来。
“小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看着他,笑了。
“我想干什么?我想给这件事,一个真正的了断。”
我把手里的账本,交给了身边的一个人。
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身边。
他穿着一身西装,戴着眼镜,气质和整个村子格格不入。
他是市里来的律师。
“这两本账本的原件,我已经交给了我的律师。”我大声宣布。
“复印件,我也已经寄给了市纪委。”
人群,彻底炸了。
村长和李老三,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赵四海的脸,瞬间变得狰狞。
“你找死!”
他挥手,让他身后的人冲上来。
就在这时,几道雪亮的手电筒光,从晒谷场的外围射了进来。
十几名穿着警服的公安,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包围了整个晒谷场。
领头的,正是那天带走李建军的王队。
赵四海和他的人,瞬间被控制住了。
王队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你小子,胆子不小。”
我笑了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把李建军的那封信,交给了他。
“王队长,这是李建军写给我的。剩下的钱,还有十九万,在我家后面的竹林里。他说,这些都是赃款,让我交给政府。”
王队接过信,看了看,然后点了点头。
“好样的。”
那天晚上,村里带走了很多人。
村长,李老三,还有一些我认识的,不认识的。
赵四海和他的团伙,也被一网打尽。
我们村的天,好像塌了。
但又好像,是第一次,真正亮了起来。
几年后。
2005年。
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学的是法律。
我妈的手术很成功,身体恢复得很好,跟着我一起住到了城里。
那十九万,政府作为奖励,返还给了我一部分,足够我完成学业和我妈安度晚年。
村里的砖窑厂,被政府接管,重新开了起来,村里人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
那年暑假,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李建军,出狱了。
因为有重大立功表现,和主动退赃,他减了刑。
我约他在一家小茶馆见面。
他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驼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村里首富。
我们相对而坐,沉默了很久。
“谢谢你。”他先开了口,声音沙哑。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我说。
“我女儿……她还好吗?”
“我没去找她。”我摇了摇头,“信,我交给律师了。律师说,会在合适的时候转交给她。”
他点了点头,眼圈红了。
“那两本账本……”
“也交给律师保管了。”我说,“我告诉他,只要所有人都没事,那东西就永远不会再出现。”
我给他留了一道护身符。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你比我强。”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黄铜钥匙,放在桌上。
“这个,还给你。”
我看着那把改变了我一生的钥匙,笑了。
“建军叔,你让我守住它。”
“我想,我守住了。”
我守住的,不是钱,不是秘密。
是他的良心,是我的底线,也是一个小村庄,最后的公平。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窗外,阳光正好。
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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