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冲我招了招手,那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每动一下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医院里那股消毒水味儿,冲得我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我爸躺在床上。
就剩一把骨头了。
他冲我招了招手,那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每动一下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我赶紧凑过去,把耳朵贴在他嘴边。
一股混杂着药味和衰败气息的味道钻进我鼻子里。
“小驰……”
他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一百遍,又干又哑。
“爸,我在。”我握住他那只比鸡爪子还瘦的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我走了……你别怨我……”
我鼻子一酸,说不出话。
怨什么?怨他一辈子窝囊,没让我过上好日子?还是怨他病了,非要拖着,拖到山穷水尽,拖到医生都劝我们放弃?
这些年,我心里确实有过怨气。
但现在,看着他这副样子,什么怨气都烟消云散了。
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难过。
“爸,我不怨你,你好好歇着。”
他好像笑了笑,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我床头柜……最底下那个夹层……有个地址……”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像个破了洞的风箱。
“你……拿着……去找个人……”
“找谁?爸,你慢点说。”我急了。
“别问……见了他就知道了……把东西……给他……”
他眼睛里的光,在一点点熄灭。
“一定……要去……”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绿色的线,猛地一跳,然后,变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
发出“嘀——”的一声长鸣。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爸走了。
葬礼办得很简单。
我没什么亲戚,我爸那边也早就断了联系。来的都是些老街坊,还有他以前工厂的几个老同事。
大家看着我,眼神里都是同情。
“小驰啊,节哀。”
“你爸这辈子,苦啊。”
“以后就剩你一个人了,要好好过。”
我麻木地点头,收下那些带着体温的份子钱。
脑子里浑浑噩噩,全是那声刺耳的长鸣。
送走最后一个客人,我一个人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
五十平米的老破小,我爸住了大半辈子。
空气里还残留着他的味道。
我走到他床前,蹲下身,拉开那个掉漆的床头柜。
最底下的抽屉拉出来,果然,后面还有一个用木板隔开的夹层。
我伸手进去摸索。
摸到一个硬硬的、方方的东西。
拿出来一看,是一个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很沉。
我拆开牛皮纸,里面是一个更小的、用塑料袋裹了三层的铁盒子。
是那种最老式的饼干盒,上面印着牡丹花的图案,边角都生了锈。
我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钱,没有金条,只有一本巴掌大的,深蓝色封皮的笔记本。
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
我先拿起那张信纸。
上面是我爸的字,歪歪扭扭,像小学生的笔迹。
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名字。
“青藤路1号,赵立言。”
赵立言?
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
我掏出手机,在搜索框里输入这三个字。
页面跳转。
一张标准的证件照弹了出来。
照片下面是一行醒目的黑体字:本市市长,赵立言。
我脑子“嗡”的一声。
市长?
我爸,一个退休的、不,一个下岗的、穷困潦倒的工厂维修工,临死前让我去找市长?
这叫什么事儿?
我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张脸,国字脸,浓眉,眼神锐利,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和我爸那张被生活磋磨得看不出原样的脸,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他们能有什么关系?
开什么国际玩笑。
我把信纸扔在桌上,拿起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
封皮已经磨损得很厉害,边缘都起了毛。
我翻开第一页。
里面不是日记,也不是账本。
而是一页页密密麻麻的,像是某种工作记录。
记录着日期、零件型号、损耗情况、维修方案……全是些我看不懂的专业术语和图纸。
字迹和我爸留在信纸上的完全不同。
这个字迹,苍劲有力,笔锋锐利,透着一股子知识分子的严谨和清高。
这根本不是我爸的笔记本。
我一页页往后翻。
翻到最后几页,记录中断了。
后面是几页空白。
在最后一页的右下角,用钢笔写着三个小字。
“李崇明”。
这又是谁?
我把笔记本合上,心里一团乱麻。
一个市长,一个陌生的名字,一本不属于我爸的笔记本。
我爸临死前,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把这个笔记本交给市长?
为什么?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从天亮坐到天黑。
窗外的霓虹灯亮了,映得屋里忽明忽暗。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
那会儿我爸还没下岗,在红星机械厂当维修工,是厂里的技术骨干。
他经常带我回他的单身宿舍。
宿舍里总有一个高高瘦瘦的叔叔,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
他会摸着我的头,笑呵呵地给我糖吃。
我爸管他叫“老赵”。
他们俩关系特别好,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起窝在宿舍里研究那些我看不懂的图纸。
后来呢?
后来工厂改制,我爸下岗了。
我们就搬出了宿舍区,住进了这个老破小。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老赵”叔叔。
我问过我爸,老赵叔叔去哪了?
我爸当时正在喝闷酒,听到我问,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磕。
“死了!”
他眼睛通红,冲我吼。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发那么大的火。
从那以后,我们家再也没人提过“老赵”这个名字。
难道……
一个荒唐的念头从我脑子里冒出来。
难道那个“老赵”,就是现在的市长赵立言?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市长,一个是我爸嘴里“死了”的人。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我,这事儿太离谱了,一个普通老百姓,想见市长?比登天还难。
说不定还会被当成疯子或者上访的给抓起来。
但情感上,这是我爸的遗言。
他死前最挂念的事。
我做儿子的,能不管吗?
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灰缸很快就满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决定。
去。
不管结果怎么样,我得去试试。
就算是为了让我爸在天之灵能闭上眼。
青藤路1号。
我特意在网上查了,是市委大院的地址。
门口有武警站岗,别说进了,靠近都难。
我不能这么愣头愣脑地冲过去。
我是一个自由摄影师,靠给一些杂志和网站拍图为生。
这个身份,也许能派上用场。
我翻出我的记者证(假的,花钱办的,专门用来混进一些活动现场),背上我最专业的摄影包,里面装着我吃饭的家伙。
然后,我给本市最有名的一家都市报打了个电话。
电话是报社的公开热线。
“喂,你好,我是《城市前沿》杂志的摄影记者陈驰。”我压低声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可能专业。
“我们最近在做一个关于城市变迁的深度报道,想采访一下赵立言市长,从他的视角聊一聊我们这座城市的发展历程。不知道可不可以帮忙预约一下?”
接电话的小姑娘语气很客气:“您好陈记者,市长的行程都排得很满,专访需要提前向市委宣传部申请,我们这边没法直接预约的。”
果然。
我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没关系,”我话锋一转,“我知道市长忙。我听说,赵市长有个习惯,每天早上会去青藤公园晨练。我想去碰碰运气,拍几张市长晨练的素材照片,比较生活化,不涉及任何敏感问题,你看可以吗?”
这纯粹是我在瞎掰。
我赌的就是,他们不敢随便替领导否认一个听起来很“亲民”的习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这个……我不太清楚。陈记者,要不您还是通过正规渠道吧。”
“行,我知道了,谢谢你。”
我挂了电话。
虽然被拒了,但我得到了一个关键信息。
对方没有直接否认市长去公园晨练这件事。
那就说明,有这个可能。
或者,至少他们不确定。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天还没亮透。
我背着相机,来到了青藤公园。
这是市中心最大的一个公园,树木葱郁,环境清幽。
很多老头老太太已经在这里打太极、跳广场舞了。
我找了个长椅坐下,眼睛像雷达一样扫视着每一个进入公园的人。
一个小时过去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
公园里的人越来越多,太阳也越升越高。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我是不是太想当然了?一个市长,怎么可能天天来这种公共场合晨练?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
一个身影从公园门口走了进来。
中等身材,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运动服,步子迈得不快,但很稳。
他身边没有跟着秘书,也没有保镖,就一个人。
但那种气场,和周围晨练的大爷大妈们截然不同。
是赵立言。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虽然比照片上看起来多了些白发,但那张脸,那种眼神,错不了。
我的心“咚咚”狂跳起来。
机会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快步朝他走过去。
“赵市长?”
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他停下脚步,转过头看我。
眼神很平静,带着一丝询问。
“你是?”
“赵市长您好,我叫陈驰,是一名摄影师。”我赶紧递上我的名片(也是假的)。
他没接,只是看着我。
“有事吗?”
他的声音很沉稳,听不出喜怒。
“是这样的,”我组织了一下语言,“我父亲,叫陈卫国,是原红星机械厂的维修工。他……前几天去世了。”
我说出“陈卫国”三个字的时候,清楚地看到,赵立言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虽然只有一瞬间,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但他眼神里那份一闪而过的震惊,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他认识我爸。
我心里那块大石头,落了一半。
“他临终前,给了我一个地址,让我来找您。”我继续说。
赵立言的脸色恢复了平静。
他看着我,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回忆。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他才缓缓开口。
“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我摇摇头,“他只让我把一样东西交给您。”
我一边说,一边从摄影包的夹层里,拿出那个用塑料袋裹着的小铁盒。
当我把铁盒递过去的时候。
赵立言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锈迹斑斑的牡丹花图案上。
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接过去。
而是抬头看了看四周。
公园里人来人往,但没人注意到我们这边。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压低声音,对我说。
“你下午三点,到市委大院西边的那个茶馆等我。就说,你姓陈,找赵先生。”
说完,他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继续沿着公园的小路往前走。
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仓皇。
我站在原地,心脏还在狂跳。
他认出了这个铁盒。
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下午两点五十,我准时到了那家叫“静心阁”的茶馆。
环境很雅致,人不多。
我报了姓名,服务员直接把我领进了一个包间。
我等了大概十分钟。
包间的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赵立言,而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很精明的年轻人。
他冲我笑了笑,很客气。
“陈先生是吧?你好,我是赵市长的秘书,我姓王。”
他递过来一张名片。
我没接。
“赵市长呢?”我问。
“赵市长临时有个重要的会,实在抽不开身。他让我来处理一下您的事。”
王秘书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陈先生,我们了解了一下您家里的情况。您父亲的事,我们深表同情。这是市里的一点慰问金,您拿好。以后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找我。”
他的语气,官方,客套,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我看着那个信封。
不用打开,我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钱。
他们想用钱来打发我。
我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我爸尸骨未寒,他临终前最郑重的一个托付,在他们眼里,就值这么一个信封?
“我不是来要钱的。”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我只是想完成我爸的遗愿,把东西亲手交到赵市长手上。”
王秘书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陈先生,东西给我,也是一样的。我会转交给市长。”
他伸出手。
我摇了摇头。
“我爸说了,要亲手交给他。”
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股执拗。
或许是王秘书那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刺激了我。
或许是我觉得,如果我就这么把东西交出去,拿钱走人,那我爸就真的白死了。
王秘书的脸色沉了下来。
“陈先生,做人不要太固执。”
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警告的意味。
“赵市长日理万机,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你父亲和市长是很多年前的老同事了,那点情分,这么多年也该淡了。你今天能坐在这里,已经是市长念旧情了。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
不识抬举。
这四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我心上。
我爸一辈子的情义,到头来,就换来一句“不识抬举”。
我心里的火,“噌”一下就冒了上来。
“我今天还就非要见到他不可了。”
我站起身,盯着他。
“你回去告诉赵立言,他要是不见我,我就把这盒子里的东西,交给纪委。”
我说这话,纯粹是诈他。
我根本不知道笔记本里写的到底是什么。
但从他们的反应来看,这里面的东西,一定很重要。
王秘书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你……你威胁我?”
“我只是想见他一面,把话说清楚。”
“你!”
王秘书气得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拿起桌上的公文包,冷笑一声。
“好,很好。陈先生,你会为今天的所作所为,后悔的。”
他摔门而去。
包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瘫坐在椅子上,手心全是冷汗。
我把事情搞砸了。
我竟然去威胁一个市长。
我真是疯了。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们会找人把我抓起来吗?
会给我安一个敲诈勒索的罪名吗?
我越想越怕。
我拿起桌上的铁盒,几乎想立刻冲出去,把它交给那个王秘书,然后拿钱走人,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是,我爸那张布满皱纹、充满期盼的脸,又浮现在我眼前。
“一定……要去……”
我不能退。
我退了,就等于承认我爸是个可以随便打发的叫花子。
承认他一辈子的坚持,是个笑话。
我在茶馆里枯坐了一个多... 一个小时。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包间的门,又开了。
这次,进来的是赵立言。
他换下了早上的运动服,穿了一身深色的夹克,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
他走进来,关上门,没有看我,而是径直走到我对面坐下。
“东西呢?”
他的声音,比早上更沙哑。
我把铁盒推了过去。
他拿起来,摩挲着上面生锈的牡丹花图案,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打开盒子,拿出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
他翻开,一页一页,看得极其缓慢。
包间里安静得可怕,只听得到纸张翻动的声音,和他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我看到他的手,在抖。
一个在公众面前永远沉稳从容的市长,此刻,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他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当他看到右下角“李崇明”那三个字时,他猛地合上了笔记本。
然后,他把脸埋在手掌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他在哭。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个位高权重的市长,在我面前,无声地痛哭。
我完全懵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抬起头。
眼睛红得吓人。
“你爸……他还好吗?”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在颤。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可能还不知道我爸已经……
“他走了。”我低声说,“上个星期。”
赵立言的身体,重重地晃了一下。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脸上满是痛苦。
“走了……”
他喃喃自语。
“到底……还是没等到……”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等着。
“小驰,是吧?”他重新睁开眼,看着我,“你长得,很像你妈妈。”
“您认识我妈?”
“认识。我们以前,都住在红星厂的宿舍大院里。”
他的思绪,仿佛飘回了很久很久以前。
“你爸,我,还有这笔记本的主人李崇明,我们三个,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
“我们一起进厂,一起当学徒,一起考技术等级。你爸是最好的钳工,我是车工,崇明是技术员,他是我们当中最有文化的,大学生。”
“那个时候,我们都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我们发誓,要一起干出一番大事业,把红星厂建成全国第一的机械厂。”
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后来,厂里要研发一种新的高精度机床,这是崇明牵头的项目。你爸和我,都是项目组的核心成员。”
“项目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候,出事了。”
他的声音,一下子沉了下去。
“一次深夜调试,因为一个进口零件存在设计缺陷,机床主轴突然爆裂。崇明为了抢救实验数据,被飞出来的碎片击中了头部……”
赵立言闭上眼睛,似乎不忍心再说下去。
但我已经明白了。
李崇明,死了。
“当时厂里的领导,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也为了不得罪提供零件的外国公司,决定把事故压下去。”
“他们把责任,全部推到了崇明身上,说他是违规操作。”
“我和你爸,是唯一的目击证人。我们知道真相不是那样的。”
“我们想把真相捅出去,为崇明讨个公道。”
“但是,我们太天真了。”
“厂领导找我们谈话,威胁我们,如果敢乱说,就把我们俩都开除,让我们在这座城市里永无宁日。”
“那个年代,一份国营工厂的工作,就是一个家,是天。”
“你爸当时刚和你妈结婚,你还没出生。他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我呢?”赵立言自嘲地笑了笑,“我比你爸更胆小,我怕了。”
“最后,我们选择了沉默。”
“厂里给了我们一笔封口费。还承诺,会把崇明那份,一起给我们。”
“他们伪造了事故报告。崇明,一个因公殉职的英雄,变成了一个违规操作的技术员,连烈士都评不上。”
“他的家人,只拿到了一笔微不足道的抚恤金,就被打发回了老家。”
“这本笔记本,是崇明的工作笔记,里面详细记录了整个研发过程,包括他对那个进口零件缺陷的分析和预警。这是最直接的证据。”
“事发后,我偷偷把这本笔记藏了起来。”
“我和你爸,拿着那笔不光彩的钱,心里都像压着一块石头。”
“我们约定,这笔钱,我们一分都不能动。等将来有机会,一定要连本带利,还给崇明的家人,还要把真相公之于众。”
“可是,没过几年,工厂就改制了。我们都下了岗。”
“生活一下子变得艰难起来。我为了生存,拿着那笔钱,下海做了点小生意。没想到,竟然做起来了。”
“生意越做越大,后来,我走了仕途。”
“我一步步往上爬,位置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
“我曾经以为,等我有了足够的能力,我就能兑现当年的承诺。”
“但是,我错了。”
“我站得越高,顾虑就越多。当年那件事,牵扯的人和事太多了。一旦翻出来,不知道会引起多大的震动,甚至会影响到我的政治前途。”
“我开始变得犹豫,退缩。我安慰自己,时机还不成熟,再等等,再等等。”
“你爸呢?他比我有骨气。”
“他下了岗,宁愿去蹬三轮,去捡破烂,也从来没动过那笔钱。他守着那个承诺,守了一辈子。”
“我们后来,渐渐断了联系。不是不想联系,是不敢。”
“我怕见到他,怕看到他那双质问的眼睛。他一定,很看不起我吧。”
赵立言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疲惫。
我终于明白了。
我爸不是窝囊。
他是在用自己的一生,守着一个承诺,守着一份兄弟情义,守着一个公道。
而眼前这个位高权重的市长,才是那个真正的懦夫。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有愤怒,有鄙夷,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我爸……没看不起你。”
我开口了,声音有些干涩。
“他只是,在等。”
“等?”
“是。他在等你兑现承诺。”
“我这些年,从来没听他提过你。但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有你这个兄弟。不然,他不会到死,都还惦念着这件事。”
“他让我来找你,不是为了揭发你,也不是为了要挟你。”
“他只是想在临死前,把这个接力棒,交到你手上。”
“他相信你。”
我说出最后四个字的时候,赵立言的身体,又一次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我。
“他……真的这么想?”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
我爸就是这样的人。
他嘴上说着“死了”,心里却永远给兄弟留着位置。
他固执,倔强,一根筋。
但他信守承诺,重情重义。
他才是我心里真正的英雄。
赵立言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这一次,他没有掩饰,任由泪水划过他那张写满沧桑的脸。
“卫国……卫国啊……”
他一遍遍地念着我爸的名字,声音哽咽,充满了无尽的愧疚。
“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崇明……”
那天,我们在茶馆里坐了很久。
赵立言给我讲了很多他们年轻时候的事。
讲他们三个人如何在工厂挥洒汗水,如何畅想未来。
讲李崇明是如何一个天才般的技术员,善良,正直,对技术有着近乎痴迷的热爱。
也讲了李崇明的老家,在一个偏远的山村,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母亲和一个刚上小学的妹妹。
事故发生后,他的家人拿了抚恤金就回了老家,从此杳无音信。
“我这些年,不是没想过去找。”赵立言说,“但我不敢。我不知道该用什么面目去见他们。”
“那笔钱呢?”我问。
“还在。连本带息,一分没动。”
他说着,从包里拿出另一张卡。
“这张卡里,是当年那笔钱,还有这些年产生的利息,再加上我自己的一部分积蓄,凑了个整数。密码是崇明牺牲的那天。”
他把卡推到我面前。
“小驰,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请求你原谅。”
“但是,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比我年轻,也比我更自由。”
“帮我……把这个,送到崇明家人的手上。”
“告诉他们,我们……对不起他。”
我看着那张银行卡,又看了看他。
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恳求和赎罪。
我没有立刻答应。
“你呢?”我问,“你打算怎么做?”
“我?”他惨然一笑,“我这个市长,也该做到头了。”
“当年的事,我会亲自向组织递交一份详细的报告。该承担什么责任,我一概承担。”
“至于崇明的名誉……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为他恢复。”
“这是我欠他的。欠了三十年了。”
我沉默了。
我拿起那张卡。
“好。”我说,“我答应你。”
“我去替你,也替我爸,完成这个迟到了三十年的任务。”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站起身,离开了茶馆。
走出茶馆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璀璨夺目。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包间的窗户,灯还亮着。
我知道,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那个后来位高权重的市长,此刻正独自一人,面对着他迟来的审判。
我没有同情他。
这是他应得的。
我只是,为我爸感到一丝欣慰。
他等了一辈子,终于,等到了。
根据赵立言提供的信息,我查到了李崇明老家的具体地址。
在邻省一个非常偏僻的大山里。
我没有耽搁,第二天就买了火车票。
坐了一天一夜的绿皮火车,又转了半天的长途汽车,最后,搭了一辆当地老乡的拖拉机,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三个多小时,才终于到了那个叫“李家坳”的小山村。
村子很小,也很穷。
稀稀拉拉的几十户人家,大多是土坯房。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李崇明的家。
那是一座比周围邻居家更破败的土屋,院墙都塌了一半。
一个满头白发、腰弯得像虾米一样的老太太,正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眯着眼晒太阳。
“阿婆,”我走上前,轻声问,“请问,这里是李崇明家吗?”
老太太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我半天。
“你……找崇明?”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很慢,很吃力。
“是。我是他以前的朋友。”我撒了个谎。
“朋友……”老太太浑浊的眼里,似乎亮了一下,“崇明……他都走了三十年了……”
“我知道。”我蹲下身,与她平视,“阿婆,您是他的母亲吧?”
她点了点头。
“我这次来,是受人之托,来完成他一个未了的心愿。”
我拿出那张银行卡,放进老太太那双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里。
“阿婆,这是崇明哥生前留下的一笔钱。他的朋友,也就是我的父亲,替他保管了很多年。现在,物归原主。”
老太太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愣住了。
“钱?”
“是。密码是六个零。里面的钱,足够您和您的家人,过上好日子了。”
老太太的手开始发抖。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屋里走出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皮肤黝黑,手上沾着泥土,看样子是刚从地里回来。
“妈,这是谁啊?”
她警惕地看着我。
“这是你哥的朋友。”老太太说。
“我哥?”女人愣住了,“我哥都死了多少年了,哪来的朋友?”
“他叫陈驰。”我站起身,对她说,“你应该是李崇明的妹妹,李崇丽吧?”
她点了点头。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隐去了赵立言的身份和那些不堪的内幕,只说是父亲和我受李崇明生前挚友所托,来归还一笔他留下的遗产。
李崇丽听完,半信半疑。
“我哥当年不是说……操作失误死的吗?厂里就给了几千块抚恤金,怎么会还有遗产?”
“当年的事,有些误会。”我斟酌着说,“你哥,他是个英雄。这笔钱,是他应得的。”
我把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递给了她。
“这是你哥的工作笔记。也许,你能从这里面,找到答案。”
李崇丽接过笔记本,翻开。
看着那熟悉的、苍劲有力的字迹,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是我哥的字……”
她抚摸着纸页,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那天中午,我留在了她们家吃饭。
饭菜很简单,就是红薯和咸菜。
李崇丽告诉我,她母亲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吃药。她自己嫁到了邻村,丈夫前几年在工地上出事,也走了。她只好带着孩子回到娘家,一边照顾母亲,一边种几亩薄田,日子过得非常艰难。
她说,她一直不相信哥哥是那种会违规操作的人。
哥哥从小就学习好,做事严谨,是全家人的骄傲。
他怎么可能会犯那种低级错误?
这么多年,这件事,一直是压在全家人心头的一块大石头。
我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个迟到了三十年的真相,一份迟到了三十年的补偿。
对于这个饱经风霜的家庭来说,还来得及吗?
吃完饭,我向她们告辞。
李崇丽把我送到村口。
“陈大哥,”她红着眼对我说,“谢谢你。谢谢你和你父亲。”
“替我谢谢那位……叔叔。告诉他,我们不怪他了。”
我知道,她口中的“叔叔”,指的是赵立言。
我点了点头。
“好好生活。”
我转身,沿着来时的山路,一步步往外走。
走了很远,回头望去。
那个小小的山村,在夕阳下,安静得像一幅画。
一个月后。
市里的新闻发布会上,赵立言以“身体原因”为由,宣布辞去市长职务。
同时,市政府牵头,成立了一个专项调查组,重新调查三十年前红星机械厂的那起安全事故。
又过了两个月。
调查结果公布。
事故被重新定性为因设备缺陷引发的生产安全责任事故。
李崇明被追授为“市劳动模范”,并补报烈士。
红星机械厂(已破产重组)的几名原领导,受到了党纪处分和法律追究。
那家提供缺陷零件的外国公司,也被列入了黑名单。
消息出来那天,我正在给我爸上坟。
我把刊登着这条新闻的报纸,在我爸的墓碑前,烧了。
青烟袅袅升起。
“爸,”我对着墓碑,轻声说,“你看到了吗?”
“你等的人,没有让你失望。”
“李叔叔的冤屈,也洗清了。”
“你可以……安心了。”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纸灰,飘向远方。
我仿佛看到,我爸那张饱经风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久违的、欣慰的笑容。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赵立言。
我听说,他辞职后,就搬离了这座城市,不知所踪。
王秘书倒是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电话里,他的语气不再是当初的倨傲和轻蔑,而是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
“陈先生,谢谢你。”
他说。
我不知道他谢我什么。
谢我让他老板丢了官?还是谢我,让我老板找到了迟来的救赎?
我只回了一句:“这是我该做的。”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我依然做着我的自由摄影师,每天背着相机,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只是,我的镜头里,不再只有那些光鲜亮丽的风景。
我开始更多地去关注那些生活在城市角落里的人。
那些像我父亲一样,平凡,渺小,却用一生去坚守着某些东西的人。
他们的脸上,有皱纹,有疲惫,有挣扎。
但他们的眼睛里,有光。
那种光,叫作“希望”,也叫作“尊严”。
又是一年清明。
我再次来到我爸的墓前。
我给他带了一瓶他生前最爱喝的二锅头。
我把酒洒在地上,自己也喝了一口。
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爸,我最近,接了个活儿。”
我靠着墓碑,絮絮叨叨地跟他聊着天。
“去李叔叔的老家,拍一组关于山村变迁的专题照片。”
“我去看过李阿婆和崇丽姐了。她们用那笔钱,在镇上买了新房子,还开了个小超市,生意不错。”
“崇丽姐的孩子,也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她们让我,一定替她们谢谢你。”
我顿了顿,又喝了一口酒。
“爸,你知道吗?我以前,总觉得你活得很失败。”
“现在我明白了。”
“一个人活着的价值,不是看他拥有多少钱,有多大权力。”
“而是看他,有没有守住自己的心。”
“你守住了。”
“所以,你是我心里,最了不起的人。”
我把剩下的半瓶酒,都倒在了墓碑前。
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阳光正好,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举起相机,对着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按下了快门。
我知道,我爸,还有那个叫李崇明的叔叔,还有那个叫赵立言的男人,他们三个人三十年的恩怨纠葛,都已经随着时间,尘埃落定。
而我,将带着我父亲留给我的这份精神遗产,继续走我的人生路。
这条路,也许平凡,也许漫长。
但我的心里,很踏实。
来源:雨落思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