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用砂纸打磨一块老榆木的桌面,指尖下的纹路像是干涸的河床,带着时间的触感。那声音穿过满屋子木屑和油漆混合的气味,像一根细针,扎进我的耳膜。
门铃响了。
一声,短促,像是试探。
然后是第二声,长了一些,带着点不确定的固执。
我正用砂纸打磨一块老榆木的桌面,指尖下的纹路像是干涸的河床,带着时间的触感。那声音穿过满屋子木屑和油漆混合的气味,像一根细针,扎进我的耳膜。
我住的地方,很少有人按门铃。朋友们都习惯直接打电话,或者在楼下喊一嗓子。
我放下砂纸,拍了拍手上的木屑。灰尘在午后的阳光里跳舞,像一群金色的浮游生物。
我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而是凑到猫眼上。
外面站着一个女人。
一个陌生的,又无比熟悉的女人。
她的头发灰白,烫着过时的小卷,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外套。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像一张被揉搓过的纸。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猛地一紧。
血液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是她。
我拉开门。
她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有些模糊。她比我记忆里矮小了很多,背也有些驼了。她手里拎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红得有些不真实。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眼神里是混杂着胆怯、探寻,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近乎哀求的东西。
空气凝固了。
楼道里的风灌进来,带着一股陈旧的潮气。
我闻到了她身上传来的味道,不是记忆里那种淡淡的栀子花香皂味,而是一种老人身上特有的,混杂着药味和岁月尘埃的味道。
“你……”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像生了锈的合页,“……是小川吧?”
我没有回答。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小川。
这个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像一颗被埋在地下二十多年的种子,突然破土而出,带着泥土的腥气和腐烂的根须。
她见我不说话,局促地把手里的网兜换到另一只手上,“我……我路过,就,就想来看看。”
路过?
这个城市这么大,她怎么会“路过”我这个偏僻的,连外卖员都经常找错地方的旧楼?
我看着她,看着那张陌生的脸,努力想从上面找出一点点过去的影子。
记忆像生了锈的电影放映机,卡顿着,播放着一些破碎的片段。
六岁那年。
一个夏天的午后,知了在窗外声嘶力竭地叫着。
她穿着一条碎花的连衣裙,蹲在我面前,帮我整理衣领。
她的手指很长,很白,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她身上有好闻的栀子花香。
“小川,妈妈要出去一趟,很久很久。”
“去哪里?”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我也要去。”
她笑了,眼角弯弯的,像月牙儿。但那笑意没有抵达眼底。
“你不能去。你要在家乖乖听爸爸的话。”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进我的手心。
是一个小小的,用木头刻的鸟。翅脚和翅膀的线条很粗糙,但身体被摩挲得很光滑。
“想妈妈了,就看看它。”
然后,她站起来,拎起门口那个小小的行李箱,打开门,走了出去。
阳光很刺眼,她的背影被拉得很长,然后消失在楼道的拐角。
门,轻轻地关上了。
咔哒一声。
世界就此分成了两半。
我站在门口,手里攥着那只木头鸟,一直站到天黑。
爸爸回来的时候,我还在那里站着。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做饭,然后把饭菜端到我面前。
我没吃。
那天晚上,我听见爸爸在阳台上,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烟味,顺着门缝飘了进来。
从那天起,栀子花的味道,从这个家里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代之的,是越来越浓的烟味,和沉默。
她再出现,是半年后。
一个下着雪的冬日。
她穿着一件我不认识的深色大衣,头发剪短了。
她没有进门,就站在门口。爸爸和她说着什么,声音压得很低。
我躲在门后,偷偷地看。
她的脸很白,没有血色。嘴唇也冻得发紫。
她没有看我一眼。
一眼都没有。
他们很快就说完了。她从包里拿出一支笔,在一张纸上签了字。
然后,她转身就走。
雪花落在她的肩上,很快就融化了。
爸爸站在门口,站了很久。
后来我才知道,那张纸,是离婚协议书。
她来,只是为了签个字。
从此,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不让我进去坐坐吗?”
她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侧过身,让她进来。
她走进屋子,小心翼翼地,像怕踩脏了地板。
她打量着我的工作室。满地的木料,半成品的家具,墙上挂着各种工具。
空气里,木屑和油漆的味道更浓了。
“你……做这个?”她问。
“嗯。”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挺好,挺好。你爸说,你手巧,像我。”
像她?
我记忆里,她只会做饭,洗衣服,哼一些我听不懂调子的歌。
她什么时候手巧过?
我给她倒了杯水。
她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我们坐在那张我刚刚打磨过的榆木桌子两边,相对无言。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看着她端着水杯的手,那双手,已经不再是我记忆里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了。
关节粗大,皮肤干枯,指甲缝里甚至还带着一点洗不掉的泥垢。
这些年,她都经历了什么?
这个问题在我脑子里盘旋,但我问不出口。
好像一开口,就会打破某种脆弱的平衡,那些被我强行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怨恨、不解、委屈,都会像洪水一样决堤。
“你爸……他还好吗?”她先开了口。
“老样子。”
“还在那个厂里?”
“厂子早倒闭了。退休了。”
“哦,哦,退休了,也是,都这么多年了。”她喃喃自语。
气氛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
她带来的那几个苹果,放在桌子上,红得刺眼。
“吃个苹果吧,挺甜的。”她把网兜往我这边推了推。
我摇摇头。
她讪讪地收回手。
“我……我其实……”她欲言又止,眼神躲闪着,“我这次回来,是想……是想……”
我等着她的下文。
她却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粗糙的手,不说话了。
我突然觉得很烦躁。
二十多年了。
她消失了二十多年。
没有一通电话,没有一封信。
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大海,连个涟漪都没有。
现在她突然出现,坐在我对面,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
算什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的语气,比我想象的要冷硬。
她被我的话刺了一下,身体微微一颤。
她抬起头,眼圈红了。
“小川,我……”
“别这么叫我。”我打断她。
这个称呼,让我觉得恶心。
它像一把钥匙,要强行打开我早已尘封的记忆。而那记忆里,除了被抛弃的恐慌和漫长的等待,什么都没有。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砸在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背上。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早干嘛去了?
现在跑来哭,有什么用?
我站起身,“你要是没什么事,就走吧。我还有活儿要干。”
我下了逐客令。
她愣住了,抬头看着我,满眼的不可置信。
也许在她想来,儿子见到失散多年的母亲,就算不抱头痛哭,也该是红着眼眶,问一句“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可我没有。
我心里的那个六岁的小男孩,在那个她转身离开的午后,就已经死了。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被时间打磨得坚硬、冷漠的成年人。
她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擦了擦眼泪。
“我……我没地方去。”她小声说,近乎耳语。
我心里冷笑。
没地方去?
二十多年,她在外面难道是睡大街的吗?
“那是你的事。”我说。
我的冷酷,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她看着我,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了。
最后,她什么也没说,拎起那个装着苹果的网兜,佝偻着背,慢慢地朝门口走去。
她的背影,和二十多年前那个下雪的冬日,重合在了一起。
决绝,干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就在她的手要碰到门把手的时候,我鬼使神使地开口了。
“等等。”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眼里又燃起一丝希望。
我深吸一口气,指了指里屋那间堆满杂物的房间。
“你先住那儿吧。”
我说完,就后悔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她。
或许,是她那个熄灭了希望的眼神,让我有了一丝不忍。
或许,是我心里还残存着一丝可笑的期待。
我想知道答案。
我想知道,当年,她为什么那么狠心。
她住了下来。
那间杂物房,被我简单收拾了一下,放了一张单人床。
她很安静,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
她每天很早就起床,悄无-声地做好早饭,放在桌上,然后就出去。
到傍晚,她又悄无-声地回来,手里总是提着一些菜。
她会做好晚饭,依然是放在桌上,然后自己端着一碗,回到那个小房间里去吃。
我们几乎不说话。
她做的饭菜,味道很陌生。
完全不是我记忆里的味道。
我记忆里,妈妈做的红烧肉,是甜的。
而她做的,是咸的。
我记忆里,妈妈做的鸡蛋羹,像布丁一样嫩滑。
而她做的,总是蒸得太老,上面布满了蜂窝。
有时候,我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会觉得很恍惚。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她真的是我的母亲吗?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六岁那年的夏天。
栀子花的香味,刺耳的蝉鸣,和那个决绝的背影。
我把那只木头鸟找了出来。
它被我放在一个铁盒子里,藏在衣柜的最深处。
二十多年了,木头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光滑,颜色也变得暗沉。
我把它握在手心,当年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上面。
“想妈妈了,就看看它。”
我看了二十多年。
从一开始的日夜期盼,到后来的失望,再到麻木,最后是怨恨。
现在,她回来了。
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一天,我提前下班回家。
推开门,听见她的小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我走过去,敲了敲门。
咳嗽声戛然而止。
“什么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
“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呛着了。”
我没有再追问。
但我知道,她在撒谎。
从那天起,我开始留意她。
我发现,她每天出去,并不是去闲逛。
她在一个小区里找了份打扫卫生的工作。
我是在一个雨天发现的。
那天我去找一个客户,路过那个小区,看到一个穿着雨衣的瘦小身影,正在费力地拖着一个巨大的垃圾桶。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一缕缕地贴在额头上。
是她。
我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看着她把垃圾桶拖到指定位置,然后又去清扫路边的落叶。
雨很大,她的动作却很麻利。
很难想象,那样一个瘦小的身体里,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我的心,像是被雨水泡过一样,又酸又胀。
她为什么要这么辛苦?
她缺钱吗?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晚上,她回来的时候,我坐在客厅等她。
她脱下湿透的外套,看到我,愣了一下。
“你……今天回来得早。”
“你去做清洁工了?”我开门见山。
她躲闪着我的目光,低下头,“嗯,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做。”
“缺钱?”
她摇摇头,“不缺,我有钱。”
“那你为什么?”
她不说话了。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和额头上被雨水打湿的乱发,一股无名火涌了上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突然跑回来,一声不吭地住下,然后跑去做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儿。你是在演苦情戏给我看吗?想让我同情你,原谅你?”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她被我的话惊得抬起头,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是这样,我告诉你,没用!”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不需要你的早饭,不需要你的晚饭,更不需要你在这里碍眼!你走!现在就走!”
我指着门口。
她看着我,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但这一次,她的眼神里,除了悲伤,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倔强。
“我不走。”她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这是我儿子家,我不走。”
“儿子?”我冷笑,“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儿子?二十多年,你在哪儿?你死哪儿去了?”
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怨气,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我口不择言,用最恶毒的话,攻击着眼前这个给了我生命的女人。
她就那么站着,任由我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割在她身上。
她没有辩解,没有反驳。
只是流泪。
直到我骂累了,说不出话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
她才慢慢地开口。
“小川,对不起。”
“对不起,当年……是我不好。”
“你骂吧,你打吧,只要你心里能好受点。”
她说完,就转身回了她的小房间。
门,轻轻地关上了。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像个傻子。
心里,却空得厉害。
那天晚上,她没有出来吃饭。
我也没有吃。
桌上,是她冒雨买回来的菜,已经凉了。
第二天,她没有去做清洁工。
早饭,依然放在桌上。
我没动。
我去了爸爸家。
爸爸一个人住在那套老房子里。
屋子里,还是老样子。陈旧的家具,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和孤独混合的味道。
爸爸见我来了,很高兴。
他给我泡了茶,问我最近工作怎么样。
我们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
最后,我还是没忍住。
“她回来了。”我说。
爸爸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
但他脸上,没有丝毫惊讶。
“嗯,我知道。”
“你知道?”我愣住了。
“她前几天来找过我。”爸爸呷了口茶,淡淡地说。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问问你的情况。”
“就这些?”
“就这些。”
爸爸的平静,让我更加烦躁。
“爸,你到底知不知道?当年,她到底为什么走?”
这个问题,我问了无数遍。
从小到大,每次问,爸爸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大人之间的事,你小孩子别管。”
现在,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爸爸沉默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
烟雾缭-绕,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小川,”他缓缓开口,“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为什么?”我不甘心,“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我是不是有权利知道真相?”
“真相?”爸爸苦笑了一下,“真相有时候,比谎言更伤人。”
“我不怕!”
爸爸看着我,眼神复杂。
良久,他叹了口气。
“她……当年,家里出了点事。”
“什么事?”
“她弟弟,也就是你舅舅,在外面跟人合伙做生意,被人骗了,欠了一大笔钱。对方是地头蛇,天天上门逼债,说不还钱,就要……就要他的命。”
我愣住了。
这些事,我从来都不知道。
我甚至对“舅舅”这个词,都没有任何概念。
“那笔钱,是个天文数字。我们家,根本拿不出来。”
“然后呢?”
“然后……她就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爸爸摇摇头,“她只留下一张纸条,说她去想办法弄钱,让我们不要找她。”
“所以,她是为了钱,抛弃了我们?”这个结论,让我觉得荒谬又心寒。
“不是的。”爸爸立刻否认,“你妈妈不是那样的人。”
“那她是哪样的人?为了钱,连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都不要了?”
“小川!”爸爸的声音,第一次变得严厉,“你不了解你妈妈,不要这么说她!”
“我不了解?我是她儿子!她一声不吭地走了二十多年,我凭什么要了解她?”
我们吵了起来。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跟爸爸吵架。
最后,不欢而散。
我从爸爸家出来,心里一团乱麻。
舅舅?欠债?
这些陌生的词汇,像一块块拼图,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真相。
反而让谜团,变得更大了。
如果只是为了钱,她为什么二十多年都不回来?
那笔钱,早就该还清了吧?
她为什么离婚?
为什么连一通电话都没有?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打转。
我回了家。
她还在那个小房间里,没有出来。
我走到她门前,抬起手,想敲门。
手却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
我该问什么?
又该以什么样的立场去问?
一个被抛弃了二十多年的,怨气冲天的儿子?
最后,我还是放下了手。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依然维持着那种诡异的和平。
她照旧做饭,我照旧沉默。
只是,她不再出去做清洁工了。
她每天待在那个小房间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有时候,我会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我假装没听见。
直到有一天,我半夜起来喝水,路过她的房间。
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
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
我听见她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哭腔。
“……哥,我真的不行了……药吃完了,也没钱买了……”
“……我知道,我知道不能给小川添麻烦……可我……我真的撑不住了……”
“……你再……再帮我想想办法……”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哥?
是那个素未谋面的舅舅吗?
药?
她生病了?
第二天,我趁她出去买菜的时候,偷偷进了她的房间。
房间很小,收拾得很干净。
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桌子。
桌子上,放着一个药瓶。
我拿起来看。
上面写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药名。
我用手机查了一下。
结果,让我如遭雷击。
那是一种治疗肺癌晚期的靶向药。
价格,极其昂贵。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怪不得,她那么瘦。
怪不得,她总是咳嗽。
怪不得,她要去当清洁工,拼了命地赚钱。
原来,她生了这么重的病。
原来,她快要死了。
所以,她才回来。
她是回来……等死的?
这个念头,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地插进我的心脏。
我冲出房间,疯了一样地跑下楼。
我要去找她。
我要问清楚!
我在菜市场找到了她。
她正在一个菜摊前,跟小贩为了一毛钱,争得面红耳赤。
阳光下,她的背影,瘦弱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我走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细得硌人。
她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到我,一脸惊慌。
“小川?你……你怎么来了?”
我没有说话,拉着她就走。
回到家,我把那个药瓶,狠狠地摔在她面前。
“这是什么?”我红着眼,问她。
她看到药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你进我房间了?”
“我问你这是什么!”我控制不住地咆哮。
她低下头,双手不停地绞着衣角。
“就是……就是一点普通的消炎药。”
“消炎药?”我气得发笑,“你当我傻吗?肺癌晚期!你得了肺癌晚期!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
“你怎么……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她沉默了。
她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的力气,像是瞬间被抽空了。
我跌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这个给了我生命,又抛弃了我二十多年的女人。
这个身患绝症,回来等死的女人。
我的母亲。
“为什么?”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当年,到底为什么?”
她看着我,眼泪无声地滑落。
这一次,她没有再沉默。
“小川,”她哽咽着,“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
她开始讲述。
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尘封了二十多年的故事。
故事,和爸爸说的差不多。
舅舅被人骗,欠了巨额赌债。
对方是黑社会,手段极其残忍。
他们扬言,如果一个星期内不还钱,就要砍掉舅舅的一只手。
舅舅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是外公外婆的命根子。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弟弟出事。
可是,钱从哪里来?
就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那个设局骗了舅舅的男人,找到了她。
男人说,他可以免掉那笔债。
但有一个条件。
她必须离开这个城市,跟他走。
而且,要断绝和过去所有人的联系。
永远。
“为什么?”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你这么做?”
她惨然一笑,“因为……我长得,很像他死去的妻子。”
我如遭雷击。
这是什么荒唐的理由?
“所以,你就答应了?”
她点点头。
“我没得选。一边是你舅舅的命,一边是……是我自己的幸福。”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我爸?”我嘶吼着,“我们算什么?你的幸福可以随便抛弃,那我们呢?我们也是可以随便抛-弃的吗?”
“不是的!”她哭着摇头,“我怎么可能舍得你们?那几天,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我抱着你,看着你熟睡的脸,心都碎了。可是……我能怎么办?我真的没办法!”
“那个男人,他很有势力。如果我不答应,他不仅不会放过你舅舅,甚至……甚至会对你们下手。”
“我不敢赌。”
“我只能走。”
“我以为,等过个几年,风声过去了,他腻了,就会放我回来。到时候,我再回来找你们。”
“可是,我太天真了。”
那个男人,把她带到了一个很远的南方小城。
他囚禁了她。
他不让她跟外界联系,没收了她所有的证件。
她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吃穿不愁,却失去了自由。
她想过逃跑。
但每次,都会被抓回来。
换来的,是一顿毒打。
她身上,至今还留着当年被打的伤疤。
她撩起袖子给我看。
那一道道狰狞的,早已愈合的疤痕,像一条条丑陋的蜈蚣,爬在她的手臂上。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紧了。
“那……离婚呢?”
“是他逼我的。”她说,“他说,他不想自己的女人,在法律上,还是别人的妻子。”
“他派人把我送回来,让我跟你爸签字。全程都有人监视着我。我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看你一眼。我怕……我怕他们会伤害你。”
所以,那个下雪的冬日,她不是冷漠,而是恐惧。
“后来呢?”
“后来,大概过了十年,他生病死了。”
“他死了,你为什么不回来?”我追问。
她低下头,声音更低了。
“我没脸回来。”
“我走的时候,那么决绝。离婚的时候,那么冷漠。你爸肯定恨死我了。你……肯定也恨死我了。”
“而且,我那个时候,已经不是一个……干净的人了。”
“我配不上你爸,也……没资格再做你的母亲。”
“我在那个小城,找了份工作,就那么过着。我想,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我偷偷给你舅舅打过电话,问过你的情况。知道你考上了大学,找到了工作,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
“那……这个病……”
“是去年查出来的。晚期,没得治了。”
“医生说,我没多少时间了。”
“我想,在我死之前,再回来……看你一眼。”
“我没想过要你原谅我,也没想过要打扰你的生活。我就是……想看看你。看看你长成什么样了。”
“我找到你爸,他告诉了我你的地址。我本来,只想在楼下,偷偷看你一眼就走。”
“可是,当我真的看到你的时候,我……我没忍住。”
她泣不成声。
整个故事,像一部情节狗血的电视剧。
可是,我知道,那是真的。
因为她手臂上的伤疤,是真的。
她眼里的痛苦和悔恨,是真的。
她手里的那瓶靶向药,也是真的。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二十多年的怨恨,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悲凉和心疼。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慰她?
我有什么资格?
原谅她?
我做不到。
那些在黑夜里独自等待的恐惧,那些被同学嘲笑没有妈妈的屈辱,那些在成长过程中缺失的母爱,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
可是,恨她吗?
看着她苍白的脸,瘦弱的身体,和那双被泪水浸透的,充满绝望的眼睛。
我发现,我也恨不起来了。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
从黄昏,到深夜。
她讲了很多。
讲那个囚禁她的男人,讲那个陌生的小城,讲她这些年的孤独和思念。
我像一个旁观者,听着一个陌生女人的,悲惨的一生。
最后,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那只我以为早就被她丢掉的,木头小鸟。
“我一直带在身上。”她说,“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就好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
木头鸟的棱角,已经被摩挲得更加圆润。
上面,浸透了一个母亲,二十多年的眼泪和思念。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
我趴在桌子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委屈,思念,痛苦,在这一刻,尽数迸发。
她走过来,伸出那双粗糙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头上。
一下,一下地抚摸着。
就像,六岁那年一样。
我没有躲开。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冰山,开始融化。
我带她去了医院。
做了最全面的检查。
结果,和预想的一样糟糕。
癌细胞已经全身扩散。
医生说,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最多,三个月。
我辞掉了工作。
我想,用她生命最后的时间,好好陪陪她。
我带她去吃遍这个城市所有好吃的东西。
她总是吃得很少,吃几口就说饱了。
我知道,化疗的副作用,让她早就没了胃口。
但她还是会笑着说,“好吃,真好吃。”
我带她去逛商场,给她买新衣服。
她总是挑最便宜的,说,“别浪费钱,我一个老太婆,穿那么好干嘛。”
我不管,给她买了很多。
她穿上新衣服,站在镜子前,局促得像个小女孩。
我带她去公园散步。
秋天的公园,落叶满地。
我们走在铺满金色落叶的小路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
她走得很慢,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
我扶着她,放慢脚步。
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小时候的糗事,聊我上学时的趣闻。
她听得很认真,脸上一直带着笑。
仿佛,想把这缺失的二十多年,都补回来。
有一天,我们路过一所小学。
正是放学的时候。
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地从校门口涌出来。
很多家长在门口等着。
一个年轻的妈妈,蹲下身,给自己的儿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她看着那个场景,眼神里,充满了羡慕。
“小川,”她突然说,“对不起,妈妈错过了你的成长。”
我的心,又是一阵酸楚。
“都过去了。”我说。
她摇摇头,“过不去。那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咳嗽越来越频繁,人也越来越瘦。
大部分时间,她只能躺在床上。
我请了爸爸过来。
他们见面的时候,很平静。
没有争吵,没有指责。
就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爸爸坐在床边,给她削苹果。
她看着他,眼角带笑。
“老头子,你削苹果的技术,还是那么差。”
爸爸手一抖,苹果皮断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了,手不稳了。”
那一天,爸爸陪了她很久。
他们聊了很多过去的事。
那些我不知道的,属于他们的,年轻时的甜蜜。
原来,他们是自由恋爱。
爸爸为了追她,每天在她家楼下弹吉他。
原来,她最喜欢吃的,是城西那家店的桂花糕。
原来,我出生那天,爸爸激动得,把我的名字都写错了。
我默默地站在门外,听着他们的对话。
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没有当年的那件事。
他们,应该会是幸福的一对吧。
而我,也应该会有一个,完整的童年。
可是,没有如果。
她的病情,急剧恶化。
她开始吃不下东西,连喝水都吐。
她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止痛药,已经起不了多大作用了。
看着她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
我常常在想,如果她没有回来。
如果她就在那个南方小城,一个人,孤独地死去。
那我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
可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我很庆幸,她回来了。
至少,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我陪在她身边。
她开始出现幻觉。
有时候,她会把我错认成爸爸,拉着我的手,说一些情话。
有时候,她会把我当成六岁的小川,给我唱那些我早已忘记调子的摇篮曲。
她的声音,因为虚弱,断断续续。
但那调子,却异常清晰地,刻进了我的脑海里。
有一天,她清醒了过来。
她把我叫到床边。
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
打开,里面是一张银行卡。
“小川,”她拉着我的手,把卡塞到我手里,“这里面,是我这些年攒下的钱。不多,你拿着。”
“我不要。”我把卡推回去。
“拿着。”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密码,是你的生日。”
“这是妈妈……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也要……好好照顾你爸。”
“别怪他。当年,他比我更痛苦。”
“还有……你舅舅那边,你也别去怨他。他……也不容易。”
她像是在交代后事。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妈……”
我终于,叫出了这个,迟到了二十多年的称呼。
她愣住了。
随即,笑了。
那笑容,在她那张枯槁的脸上绽放,像一朵开在悬崖上的花。
纯净,美丽。
“哎。”她应了一声。
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我儿子……叫我妈了……”
她喃喃自语,像是说给自己听。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安详。
第二天早上,她没有再醒过来。
她走的时候,很平静。
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只木头小鸟。
葬礼很简单。
只有我,爸爸,还有那个我素未谋面的舅舅。
舅舅是个很憔悴的中年男人。
头发花白,背也有些驼。
他跪在她的墓碑前,长跪不起,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是他害了姐姐一辈子。
他说,他这辈子,都还不清这笔债。
爸爸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所有的恩怨,都随着她的离去,烟消云散了。
葬礼结束后,我回到了我的工作室。
屋子里,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厨房里,仿佛还有她忙碌的身影。
客厅的桌子上,仿佛还放着她做的,并不好吃的饭菜。
可是,我知道,她再也回不来了。
我拿出那张银行卡,去查了一下余额。
三万六千二百一十四块。
我想象着,她是如何一分一分地,攒下这笔钱。
是在那个囚禁她的牢笼里?
还是在那个南方小城的,某个廉价的出租屋里?
是在无数个孤独的日日夜夜里,靠着对儿子的思念,支撑下来的吗?
我把卡里的钱,都取了出来。
然后,我去了爸爸家。
我把钱,交给了爸爸。
“爸,这是她留下的。”
爸爸看着那沓钱,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说,“收起来吧。这是她给你留的念想。”
我没有再坚持。
我用那笔钱,重新装修了我的工作室。
我把那间她住过的小房间,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陈列室。
里面,只放了一样东西。
那只木头小鸟。
我给它做了一个玻璃罩子。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上面,泛着温暖的光。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每天,打磨木头,修复旧家具。
那些带着岁月痕迹的物件,在我手里,重获新生。
就像我的人生。
虽然充满了裂痕和伤疤,但也在慢慢地,自我修复。
我偶尔会去看看爸爸。
他还是老样子,抽烟,喝茶,看报纸。
只是,他开始学着做饭了。
他会照着菜谱,做她喜欢吃的桂花糕。
虽然,味道总是不对。
我们,都用自己的方式,怀念着她。
有时候,我会在午后,坐在那张榆木桌子前,看着窗外的阳光发呆。
我会想起她。
想起她六岁时,蹲在我面前,温柔的笑脸。
想起她二十多年后,站在门口,局促不安的样子。
想起她躺在病床上,给我唱摇篮曲时,虚弱而满足的神情。
她的一生,是个悲剧。
被命运捉弄,被亲情绑架,被爱情囚禁。
她失去了青春,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家庭。
但她,从未失去过爱。
对弟弟的爱,让她选择了牺牲。
对我的爱,让她在生命的尽头,选择了归来。
她不是一个完美的母亲。
但她,用她的一生,教会了我什么是爱,什么是宽恕。
桌子上,放着一个苹果。
是上次她买回来的,剩下的最后一个。
已经有些蔫了。
我拿起来,咬了一口。
不是很甜。
甚至,有点涩。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的苹果。
因为,那里面,有妈妈的味道。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一年秋天。
我接了一个大活儿,修复一座老宅里的一整套红木家具。
工作量很大,我几乎吃住都在老宅里。
老宅的主人,是一对很和善的老夫妻。
他们说,这套家具,是祖上传下来的,很有纪念意义。
我工作的时候,他们常常会过来,跟我聊天。
有一天,老奶奶给我端来一碗银耳羹。
她看着我手里的刻刀,笑着说,“小伙子,你这手艺,真像我年轻时候认识的一个人。”
我心里一动,“哦?是吗?”
“是啊,”老奶奶陷入了回忆,“那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听说是为了救她弟弟,被一个有钱人带走了。后来,那个男人死了,她就一个人,在城南那边租了个小房子住。”
“她手也特别巧,会做很多小玩意儿。木头鸟,小木马,什么都会。她做了很多,都舍不得卖,说那是做给她儿子的。”
我的手,猛地一僵。
刻刀,在木头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印子。
“她……她人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唉,”老奶奶叹了口气,“去年,听说得病走了。可惜了,那么好的一个人。”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原来,在她一个人生活的那些年里。
她不是没有想过我。
她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在爱着我。
她把所有的思念,都刻进了那些小小的,不会说话的木头里。
我仿佛看见了。
在那个南方小城的,昏暗的出租屋里。
一个瘦弱的女人,坐在一灯如豆下。
一刀,一刀地,雕刻着对儿子的思念。
窗外,是陌生的街景,陌生的方言。
而她的世界里,只有那一方小小的木头,和记忆里,儿子模糊的脸庞。
我完成了老宅的修复工作。
离开那天,老奶奶又叫住了我。
她递给我一个布包。
“小伙子,这个,你拿着吧。”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小木雕。
小鸟,小马,小兔子……
每一个,都那么精致,那么用心。
“这是……?”
“是那个女人留下的。”老奶奶说,“她走之前,托我保管。说如果有一天,能遇到一个叫‘小川’的,手巧的年轻人,就把这些,都交给他。”
“她说,这是她欠他的,一个童年。”
我再也忍不住。
抱着那满满一包的,迟到了二十多年的童年。
我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傻子。
阳光,暖暖地照在我的身上。
我仿佛听见,耳边又响起了那首,断断续续的摇篮曲。
我知道,她没有离开。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在我身边。
她化作了阳光,化作了风,化作了这满屋子的,木头的香气。
永远,永远地,陪着我。
来源:无忧的雪梨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