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飘在他身侧,听见他冷冰冰说‘自寻死路与你无关’——重生归来,这一世我不再盼他怜惜,更不会困在沈家牢笼。当毒酒再次递到唇边,我冷笑推开:‘要死也该沈西辞亲手来,你一个妾室算什么?’"
"我飘在他身侧,听见他冷冰冰说‘自寻死路与你无关’——重生归来,这一世我不再盼他怜惜,更不会困在沈家牢笼。当毒酒再次递到唇边,我冷笑推开:‘要死也该沈西辞亲手来,你一个妾室算什么?’"
我陪他从泥泞低谷熬到青云复起,满京城的人都瞧得明白,他避我如避蛇蝎。
新帝登基前一日,他差人送来封休书,字里行间皆是斩断七载姻缘的决绝。可他不知道,早在前一日,他那青梅竹马的林姨娘,已悄悄给我下了毒。
后来我飘在他身侧,亲耳听见林玉烟揉着帕子撒娇,说我是自己想不开寻了短见。沈西辞只是淡淡颔首,语气里连半分波澜都没有:“成婚七年,也算尽了情分。冯芫自寻死路,与你无关。”
那一字一句,像淬了冰的针,扎得我魂体发颤。
其实早在林玉烟领着一众仆从,浩浩荡荡闯进落英苑时,我便知自己这一世的路,走到头了。她为沈西辞诞下一双儿女,却因我占着正妻之位只能做妾,这份恨意,早埋了七年。如今沈西辞刚封丞相,正是她清算旧账的好时机。
我冷眼看着她笑盈盈斟了杯毒酒,纤手托着杯底,慢悠悠递到我面前:“姐姐,这七年咱们也算共过患难。如今好日子要来了,可惜啊,夫君心里最厌的就是你。”
“不如妹妹送你一程?好歹走得体面,还能留具全尸。”
是啊,沈西辞从来都恨我,当年若不是先帝硬塞这桩婚事,他怎会娶我?被赐婚磋磨的人不止他一个,可我偏偏傻,守着七年时光动了心,他却半分情意都没给过。
从最初的相敬如宾,到后来的两看相厌,我竟还抱着幻想,盼他能对我软一次态度。心口沉得发闷,像压了块湿冷的石头,我下意识抬手,轻轻按在小腹上。
“就算要死,也该沈西辞亲手来。” 我扯着嘴角笑了笑,语气冷得像冰,“你一个妾室,又算得了什么?”
林玉烟脸色骤沉,刚要发作,目光扫过我按在小腹的手,忽然顿住了。她也是生过孩子的人,那点异样,一眼便瞧透了。
“原来你死到临头还硬气,是仗着怀了孕。”
不等我反应,两个粗使嬷嬷已经冲上来,死死攥住我的胳膊,逼着我跪在地砖上。我拼命挣扎,抬头时,林玉烟已端着毒酒走到我跟前,指甲几乎掐进我下巴里。
“沈西辞要是知道你杀了他嫡子,绝不会饶你!” 我咬着牙喊,声音里满是绝望的威胁。
冰凉的杯沿已经贴住我的嘴唇,林玉烟却娇笑起来,声音甜得发腻:“姐姐你瞧,生下来的才算数呀。”
“如今落英苑全是我的人,我不说,夫君怎会知道你怀了孕?”
“安心去吧,等你走了,我就是沈家正妻,我的孩子,才是沈家名正言顺的嫡子!”
一杯毒酒下肚,五脏六腑像被烈火焚烧,可她嫌不够,又续了第二杯、第三杯,到最后竟直接拎着酒壶,往我嘴里灌。
腹部的灼痛越来越烈,我被松开时,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浑身不停发抖。血沫顺着嘴角往外涌,腿间有热流缓缓淌下,小腹里空荡荡的,像有什么东西被生生剥离。
我明明发过誓,再也不为沈西辞掉眼泪,可此刻却控制不住哑着嗓子喊:“沈西辞…… 救救孩子……”
声音混着血沫,含糊得几乎听不清,毒药早已烧坏了我的喉咙。
林玉烟站在一旁冷眼瞧着,直到我身子渐渐不动了,才捂着鼻子嫌恶地扇了扇风:“处理干净些。夫君回来时,知道该怎么说。”
她留下心腹收拾我的尸首,自己带着丫鬟扬长而去。窗外的阳光正好,暖融融的光映进我涣散的瞳孔里,没一会儿,眼前就被浓重的黑暗彻底罩住。
真不甘心啊……
最后一点意识里,我只有一个念头:沈西辞,若有下辈子,我再也不嫁你。
……
我猛地从噩梦里挣出来,冷汗浸透了中衣,胸口起伏着,好半天才顺过气来。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我打了个寒颤,指尖还残留着小腹被灼烧的幻痛。
守夜的丫鬟听见动静,赶紧掌了灯进来,撩开床帐时,眼里满是担忧:“夫人,您是做噩梦了吗?”
我还陷在梦里的绝望里,怔怔地说不出话。小丫鬟瞧我脸色难看,犹豫着上前:“夫人…… 要不奴婢去请老爷过来陪陪您?”
“不必!”
沈西辞三个字像根刺,猛地扎醒了我。我几乎是立刻打断她,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惊悸:“不用惊动他…… 我没事,你去歇着吧。”
丫鬟退下后,我躺在黑暗里,睁着眼望着帐顶。又是这个梦,上辈子惨死的画面,总在夜里缠着陆我。
指尖轻轻落在小腹上,那蚀骨的灼痛仿佛还嵌在骨血里,连呼吸都带着钝痛。其实上辈子被毒死之后,我并没有彻底消失,而是回到了沈西辞和四皇子谋划宫变之前。
那时我已经怀了孕,自己却浑然不知。等后知后觉发现时,一切都晚了,最后还是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若不是沈西辞默许,林玉烟胆子再大,也不敢明目张胆毒杀正妻。只是我从前不愿面对,总抱着幻想,盼着能和他重修旧好。直到临死前听见他那句 “自寻死路”,才彻底明白,他从来没打算让我活。
还好老天给了我一次重来的机会。这一世,我不会再盼他的怜惜,更不会再困在沈家这个牢笼里。
第二天一早,我洗漱完毕,没吃早饭就带着丫鬟青诃去了城外大佛寺。祖父是信佛的,我打小跟着他在佛前听经,每月初一十五进香,原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可沈西辞不喜欢这个 —— 他总说佛家清修是虚耗光阴,尤其当年那桩事之后,更是提不得。
当年他因看不惯张贵妃借修皇寺敛财,连递十几道奏折痛斥妖妃祸国,结果被张贵妃吹了枕边风,先帝直接把我指给他做妻子,明摆着是恶心他。从那以后,我在他面前再也没提过礼佛的事。
第一次提时,他皱着眉没说话;第二次提,他冷笑一声甩袖就走;第三次,我便识趣地不再提了。妻以夫为纲,天子赐婚我反抗不了,只能顺着他的心意,日子久了,连自己从前珍视的东西,都慢慢丢光了。
上完香,在寺里吃了碗清淡的斋饭,我才带着青诃回沈府。下车时,青诃扶着我的手,小声嘀咕:“夫人,咱们没跟老爷说就去进香,要是老爷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啊?”
从前我太怕惹沈西辞不快,连身边的人都跟着小心翼翼。我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平静:“没事,不用什么事都看他的脸色。”
青诃愣了愣,大概没料到一向顺着老爷心意的我,会说出这种话。她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我也没打算解释,只领着她径直回了落英苑。
让我意外的是,沈西辞竟在屋里坐着。
这不是我重生后第一次单独见他。刚回来那天,我还没完全接受重生的事实,听下人说他晚上要过来,下意识就让人回了 “老爷不必过来”。谁知话刚传出去,他就站在了院门口,恰好听见了。
那时他神色冷淡,眉头微蹙,还是记忆里那副高傲疏离的样子。可我满脑子都是临死前,自己攥着他的衣角,哑着嗓子求他救孩子的模样。
沈西辞本就不愿与我亲近,听见我回绝的话,当即冷笑一声转身就走:“既然夫人这么瞧不上沈某,那便罢了。”
之后半个月,我们没再见过面,也正好让我慢慢适应了 “重活一次” 的现实。如今再瞧他这张冠玉般的脸,从前那些藏在心底的不甘、悸动,竟都像被前世的毒酒烧尽了,只剩一片死水似的平静。
“你去哪了?” 他先开了口,语气依旧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我收回目光,伸手理了理袖口:“去城外大佛寺进了柱香,没什么要紧事。” 顿了顿,我又补上一句,“夫君不去陪林姨娘,来我这落英苑做什么?”
他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问。但那点意外转瞬就消失了,他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这几天别出门,想要什么,让下人去买就好。”
我刚要开口问缘由,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 —— 前世就是这个时候,沈西辞正和四皇子暗地里谋划着宫变,步步都是险棋。那时他也这样叮嘱过我,把沈府守得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可林玉烟知道所有计划,我却只得到一句轻飘飘的 “别出门”。
直到新帝登基,我才后知后觉,明白他这些年在暗处筹谋的一切。而再过几天,他就要拿到金吾卫的兵符,围住皇宫诛杀张贵妃,迎四皇子登基。
那也意味着,我前世的 “死期”,快到了。
可这一世,我不想死。
沈西辞走后,我独自坐在窗边,望着院角落了一半的海棠花。孤寂像潮水似的漫上来,前世的种种又翻涌着冒出来。
沈西辞十七岁中状元时,何等风光?才华横溢,眉眼间全是少年人的清高锐利,前途本是一片光明。可他太直,太傲,仗着年少得志,在朝堂上得罪了不少人。多少高官想借联姻拉拢他,都被他几句话嘲讽回去,唯独对谏议大夫家的林玉烟,才会露出点温柔。
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二十岁那年,张贵妃借修皇寺之名替六皇子结党敛财,连太子都不放在眼里。沈西辞年轻气盛,一封奏折直接弹劾张家,甚至在酒桌上骂皇帝昏庸的话,也被人一字不落传进了宫里。
张家怎会放过他?私刑、革职、外放,一条青云路,硬生生被堵死了。
还记得那年,张贵妃为扳倒太子,竟将永州贪腐案的罪责全扣在了太子头上 —— 而那永州太守,正是我的父亲。
冯家本就属太子一党,太子背靠势力自有脱身之法,我父亲却无力回天,最终被打入死牢,判了秋后问斩。
祖父得知消息一夜白头,他想着自己三朝元老的身份,或许能求陛下开恩,可刚到宫门外,就被张贵妃的人拦了下来。
那人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对祖父说:“冯大学士,您也别怪旁人,要怪就怪您自己糊涂,先前在朝堂上对六皇子不敬。您儿子,这是在替您偿命呢!”
更让人寒心的是,张贵妃似是觉得还不够,竟又下旨将我指婚给了沈西辞。
赐婚那日,祖父彻底垮了,他递上辞呈回乡,只带走了我父亲的尸骨。
沈西辞拖着那条跛腿,亲自上门跪求祖父,希望能拒了这门亲事。我躲在屏风后面,清晰听见他一字一顿道:“冯公!这门婚事分明是羞辱你我二人!沈某心中早有心上人,又怎能委屈了您的孙女?”
他与林玉烟早有婚约,先前还和祖父政见不合,如今却被一道圣旨强扭在一起。张贵妃要的,就是让仇人做夫妻。
我不知道祖父是怎么劝走他的,只记得沈西辞临走前撂下话:“冯公既不愿助我,也休怪我不义。”
他的恨坦坦荡荡,连这样的话都敢当面说。可我总想问他:沈西辞,我和祖父同样身不由己,你为何只恨与你一样可怜的人?
我嫁给他时才十七岁,从前也是被家人捧在手心的姑娘。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在他冷漠的目光里,一点点弯下曾经挺直的脊梁。
七年了,那些 “相敬如宾” 的幻想,早被日复一日的冷淡碎成了灰烬。他不曾明着羞辱我,可每一个冷眼、每一声轻嗤,都像刀子似的割在我心上。
直到那杯毒酒递到我面前,我才彻底明白 —— 我这一生,不过是皇权争斗与他野心路上的牺牲品。
我不甘心。
“啪 ——”
茶盏摔在地上,碎瓷混着茶水溅得到处都是。我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眼里燃着一簇火,烧得灼人。
“夫人!”
青诃慌张冲进来,看见我指尖渗血,急得眼圈发红:“您若不想见老爷,咱们就不见便是,别拿自己的身子出气啊……”
她是我从冯家带出来的丫鬟,待我情同姐妹,总盼着我能和沈西辞缓和关系,生个孩子,往后半生有个依靠。可她不知道,若我真死了,她是会为我哭,还是会骂沈西辞不仁不义?
我轻声对她说:“青诃,去请林姨娘过来,我有话要跟她说。”
我不能坐以待毙。这一世,绝不要再做他脚下的垫脚石。
5
午后,林玉烟被丫鬟们簇拥着走进落英苑。她脸上挂着柔媚的假笑,动作敷衍地行了个礼,开口便问:“姐姐今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静静望着她,心中思绪翻涌 —— 若不是那杯递到我面前的毒酒,我对她,本是生不出半分恨意的。
当年她为了沈西辞,不惜上吊拒婚,险些丢了性命。我与沈西辞成婚还不到一个月,他便将她纳进府中,日日放在心尖上疼宠。她面上对我恭敬,眼底的恨意却藏都藏不住,分明是巴不得我早些离世。可我一直忍着,总想着她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七年里,我吃尽了暗亏,受够了委屈,只要沈西辞还肯给我留一分体面,这些我都能认。可那杯毒酒……
我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波澜,冷淡地点了点头:“沈西辞很快就要当上丞相了,我先恭喜你。”
她的脸色瞬间变了。沈西辞在暗中谋划宫变之事,她也不过是从些只言片语里猜出来的,我又怎么会知道?
我淡淡笑了笑,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旁人的事:“他那样的性子,先前被张贵妃踩在脚下,又怎么可能忍一辈子?你与他自幼青梅竹马,这些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她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强撑着娇柔的笑:“姐姐这话可是大逆不道,就不怕给夫君招祸吗?”
“不怕。等他事成之后,我会主动跟他和离。”
她彻底愣住了:“冯芫,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终于卸下了伪装,眼神变得冷厉。我忽然觉得一阵痛快 —— 从前我总被那道圣旨束缚,生怕一步走错连累冯沈两家,原来抛开这些顾虑后,心里会这样轻松。
“你我之间不必再假客气。你恨我占了正妻之位,我忍了你七年。等他得势,必定会清除我这个‘污点’。正好,我也受够了这样的日子,我会在他动手前提和离,不碍着你们一家四口的眼。”
她冷笑一声:“算你识相。可我不信你 —— 当初你们不肯退婚,现在又怎么会舍得放手?”
这话几乎是承认了她知道宫变必成。我依旧平静,只微微弯了弯嘴角:“你给我下了三年麝香,我知道。”
她的脸色渐渐发青。我一字一句接着说:“你房里藏着的那杯鸩毒,我也知道。”
6
“林玉烟,你该清楚,沈西辞纵容你欺负我,却绝不会让你杀了我。” 我望着她的眼睛,慢慢道,“他一心想做清流名臣,发妻暴毙这种脏水,他绝不会沾。你若是自作主张坏了他的大事,就算你为他生了儿育女又如何?将来他另娶贵女,也不会再多看你一眼。”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我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背脊却已沁出冷汗 —— 这话其实半真半假。沈西辞从前的确看重名声,可自从跌进这权力泥潭,他的手段早已越来越狠。
后来他真的坐上了丞相之位,第一件事不是休我,而是将六皇子的党羽抓了上百人,流放的流放,凌迟的凌迟。张贵妃的哥哥被他做成了人彘,张贵妃也没能逃过,最后被他一杯毒酒送了命。新帝对此不管不问,旁人的弹劾也全被他压了下去。
未来的沈西辞,既是朝堂上的贤相,也是手上沾血的酷吏。我的魂魄曾跟在他身边,亲眼看着他一次次挥刀斩向仇敌。
7
林玉烟那杯毒酒,终究是送我走上了黄泉路。可我的魂魄却没散,眼睁睁看着他们伪造我自尽的现场,又听见她尖着嗓子笑我痴心妄想。
我下意识伸手想去摸自己的肚子,可指尖却什么都碰不到 —— 我那还没来得及出世的孩子,终究还是跟着我一起去了。
魂魄是流不出眼泪的,我只能呆呆地坐着,从天边泛起鱼肚白,一直坐到夜幕彻底降临。
夜深时,沈西辞从宫里回来。他穿着一身墨色官服,微跛着脚,踏着月色走进来。林玉烟抢先冲上前,带着哭腔说我是因为害怕才自杀的,她根本拦不住。
一股无形的力量拽着我,让我飘在沈西辞身边。我拼命想靠近自己的身体,却怎么都挣不脱。沈西辞听完她那番满是自责的哭诉,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他就那样冷冷地望着我的尸体,挺直的背影像一尊硬邦邦的石像,没有半分温度。
是啊,他素来那样讨厌我,我死了,他本该高兴才是。可他沈西辞最是好面子,又怎么可能当众露出欢喜之色?想来也只会关起门来,和林玉烟互相安慰,偷偷庆祝终于甩掉了我这个碍眼的包袱。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心里头第一次涌起对他的恨意。恨他当初娶了我,却又日日羞辱我;恨他明明不爱我,却又碰了我;更恨他在我最需要人依靠的时候…… 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我不知道活人能不能听见魂魄的声音,只凭着一股劲在他耳边一遍遍尖叫:“滚远点!沈西辞,我不想再看见你!”
“七年了,我待她,已经对得起我们之间那点情分了。冯芫是自己寻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最后对我说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我呆呆地听着那些冰冷的字眼,连魂体都控制不住地发抖。他到底…… 有没有心啊?
林玉烟眼里飞快闪过一丝喜色,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沈西辞又补了一句:“不过夫妻一场,还是让她风光下葬吧。”
这就是我小心翼翼过了七年,最后换来的结局吗?我蜷缩在角落,心底的苦涩一点点漫开来,可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却没看见,沈西辞转身的那一刻,双手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已经渗出了细细的血痕。
下葬之后,我的魂魄依旧在人间飘荡。可沈西辞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清冷刚正,反而开始疯狂追杀六皇子一党。当初他本是春风得意,却遭了张贵妃和六皇子的陷害,不仅被贬官离京,还稀里糊涂坐了大牢,右脚也因此跛了。如今他亲手报仇,洗刷了从前的耻辱,本应是痛快的事。可他眼里却没有半分快意,反倒每杀一个人,眉头就皱得更沉一分。
我才不在乎他是不是郁闷,我只想着离他远远的。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就算是掐死他,让他陪我一起走也甘心!可老天像是偏着他似的,他杀的人越多,官位反倒越稳。
直到张贵妃死了,沈西辞才终于停下了手,开始闭门思过,那模样像极了一头暂时收起利爪的猛虎。那时候,我已经下葬一个多月了。
沈西辞为了整顿朝政,日夜都在忙碌,就连林玉烟和她的两个孩子,都难得见上他一面。可他闭门不出的那些日子里,却偏偏走进了早已荒废的落英苑。我的魂魄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不由自主地跟着他飘了进去。
没了主人打理,院子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枝,还有偶尔发出沙哑叫声的寒鸦。沈西辞手里提着一壶酒,在那张积满灰尘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全程沉默不语,仿佛怎么都喝不醉似的。
我忽然反应过来,像这样没有争吵、没有恐惧的平静时刻,竟然是在我死了之后才出现的。
世人常说,杀身可成仁,雷霆手段方能解众生疾苦。
他指尖捏着空酒壶,指节泛白,低声自语:“可我杀了这么多人…… 那些羞辱我的、算计我的、瞧不上我的…… 杀了这么多,为何心里还是这般苦?”
他大抵是醉透了,话语颠三倒四,本就没指望有人应答。
可最后那一句,在寂静得能听见虫鸣的深夜里,却像惊雷般炸在我耳中。
“阿芫…… 你怎么从不入我梦来,让我稍稍安心些?”
就这一句,我只觉魂体骤然一轻,还没来得及惊怔,身体便猛地往下坠。
再睁眼时,我竟已重生。
正当我心绪翻涌、难以平复之际,林玉烟也在暗中悄悄打量我。
我赌的就是她只熟悉从前的沈西辞,却半点不了解如今已是丞相的他。
只要她还惦记着做他的正妻,就不得不琢磨夫君此刻的心思。
沉默了片刻,林玉烟忽然敛了眼底的局促,眉眼微微舒展,嘴角也牵起一抹温顺的弧度。
她抬手理了理鬓边斜插的簪花,语气温柔得近乎刻意:“姐姐方才的话着实重了些,倒叫我慌了神。您才是夫君明媒正娶的夫人,我哪敢跟您争什么呢?”
“这些年您和夫君的事,我都看在眼里。他性子冷,不懂体贴女儿家的心思,让姐姐受了不少委屈。要是您想分开,旁人也没谁敢说半句不是。”
话说得好听,可我心里清楚,她这是服软让步了。
她确实赌不起 —— 沈西辞眼看就要权倾朝野,她不过是个谏议大夫的女儿,又算得了什么?
我也顺着她的话,温和地笑了笑,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妹妹懂事,能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这样一来,林玉烟这个隐患,总算是暂时稳住了。
虽说谈妥了,她的脸色却没好看多少,走的时候仍是沉着脸,满是不甘。
从前总是她对我软硬兼施、暗中排挤打压,那时我自知理亏,从不愿跟她争执。
可今日,我竟反过来压了她一头!
我也懒得去猜她心里又在盘算什么,直接叫来了青诃。
“这几日总觉心口发闷,喉间干涩得很,你去私库里找些天花粉和莪术来,熬成汤药给我。”
青诃一听,立刻紧张起来:“夫人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我笑着安抚她:“不用,就是天热身子燥,调理一下就好。对了,再帮我准备一碟桃仁糕,好些日子没吃了。”
青诃应了声,连忙转身去备药。
我支开其他下人,独自在桌边坐了会儿,轻轻按上自己的小腹。
光唬住林玉烟还不够,要想跟沈西辞彻底断干净,这个孩子…… 也不能留。
祖父从前总赞我心思活络,待我素来不像别家姑娘那般拘束,反倒教了我不少男儿家学的东西。
四书五经、奇门八卦、杂剧小说我都学过,可学得最扎实的,却是医术。
书读得多了,慢慢也能给自己诊脉调养。
谁能想到,这些 “本事”,都是婚后担心沈西辞郁结于心,才一点点攒下来的?
先前察觉有孕时,我没敢声张。
成婚七年一直没孩子,除了他极少碰我,也因为我早年不慎沾染过麝香。
青诃总劝我早点有个孩子傍身,我每次听了都心里发酸,只当没听见。
现在终于怀上了,我却不敢确定,反复诊了好几次脉,还悄悄去医馆问过大夫。
我也曾偷偷想过,若是能和他有个孩子,那孩子会像他多些,还是像我多些。
可现在,我不想要了。
沈西辞也好,这个孩子也好,那七年如同泡影的梦也好…… 我都不想要了。
天花粉能清热,莪术能破瘀止痛,可它们也是能落胎的药。
可药本身又有什么错呢?
用得对了,是救人性命的良方;用得错了,才成了伤人的利器。
青诃端着药碗进来,我看着她指尖轻轻擦过碗边,目光落在药汤里自己模糊的倒影上。
别再留恋了,冯芫。
我和沈西辞,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段婚姻就像一团堵在胸口的滞气,带着隐隐的疼,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现在,该用 “药” 来治好了。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抬手端起药碗,仰头将那碗泛着苦气的药汁喝得一滴不剩。
都说 “是药三分毒”,方才喝得痛快,没过多久,苦楚就涌了上来。腹间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疼得我脸色煞白,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哼出半声。
青诃吓坏了,还以为是自己抓错了药,慌忙扶我躺下休息。
我身心俱疲,连安慰她的力气都没有,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可就连梦里,也不得安稳。
一会儿梦见祖父,一会儿又梦见父亲。
我梦见祖父佝偻着脊背,被张贵妃的人围着,那些人言语间满是讥讽,硬生生将他从宫门里推搡出去。
我梦见那个跛脚的青年跪在冯府门前,哑着嗓子哀求退婚。
突然,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满是阴沉狠戾的眼睛死死盯住我,大手一把抓住我的肩膀,语气里的怨恨像染了血般浓烈:
“冯芫,你当初为什么不拒绝这门亲事?”
“为什么连你也要毁了我的人生!”
我吓得腿都软了,怕他下一刻就要动手,拼命挣扎着,哭喊着 “爹爹救我”“祖父救我”。
可没人来。朦胧的梦里,只有我和沈西辞两个人。
接着,我又梦到那个闷热又痛苦的夜晚,他滚烫的气息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像溺在狂风骤起的浪涛里,好不容易逃到床帷边,又被他攥着手腕拖了回去。
我忍着疼,断断续续地哭,像春雨里被打蔫的芫花,只能低头折腰,连呼吸都被按进锦被罗帐里。
沈西辞在我身后,像一场没人能抗拒的春雷,轻易就击碎了我的神志。
“阿芫,这都是你自找的。”
后来呢?后来又梦到了什么?
我茫然地从那阵 “春雷” 中挣脱出来,又回到了喝下落胎药的那一刻。
小腹依旧绞痛,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一点点从我的身体里流失。
然后,我听见一个细细小小的哭声,轻轻唤着:“娘亲……”
我猛地睁开眼,却被近在咫尺的沈西辞吓了一跳。
这一觉竟睡到了天黑,他已经从宫里回来了,正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我。
不知道他回来多久了,就那样用深邃得望不见底的眼眸注视着我,一动不动。
我愣愣地和他对视,空气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沈西辞忽然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我的眼睛。
他的指尖在我眼睫上顿了顿,那动作轻得不像话,竟带着几分难得的温柔。
我愣住了,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哭了。
他还是那个沈西辞,和前世那个杀伐果断的沈丞相,早已没了分别。
少年时被人称赞的清隽风姿,早已被工于心计的深沉取代。
他那双漆黑如点漆的眼眸里空无一物,每次冷冷扫过来时,都让人心里发寒。
我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以他的聪慧,前世怎会眼睁睁看着我憔悴成那样?
哪怕是不喜欢我,七年的相处,他难道还看不清我的本性吗?
他突然问我为什么哭,就在那一瞬间,积压已久的委屈像潮水般涌了上来。
我从来都不欠他什么,却总是因为他受遍伤害。
我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轻声说:“许是眼睛有些不舒服,夫君看错了。”
他眉尖微微蹙起,显然是不信,可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再追问。
我们之间,早就没什么话可谈了。
我主动开口:“来了怎么不叫人通报一声?倒难为你等我睡醒。”
他语气平淡:“你的侍女说你近日受暑热影响,身子不适,没必要叫醒你。”
我心里猛地一紧。
青诃不懂天花粉和莪术的真正用处,可沈西辞却未必不懂。
幸好,除了我自己,没人知道我怀了孕。
我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想也没想便开口赶他:“时候不早了,今日林姨娘还跟我说,玉淑和弘珖都想你了。”
如今就算是和他同处一室,都让我觉得难以忍受。
可这一次,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拂袖而去。
听到儿女的名字,他忽然开口:“冯芫,你才是我的妻子。”
“你不肯留我,反倒要我去看那些妾室?”
我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只觉得有些好笑。
男人的自尊心,有时候还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只准他嫌弃我,轮到我想赶他走,他倒不乐意了。
真不知道要是林玉烟听见他称自己为 “妾室”,会不会气得脸色发青。
“夫君何必跟我虚与委蛇?我虽占着妻子的名分,可这些年来,你我之间,何曾有过半分夫妻连心的模样?”
他突然伸手抬起我的下颌,我猝不及防,被迫对上他的眼睛。
被我这般刻薄地说了一通,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压低声音问:“你说这话…… 是想让我多关照你些吗?”
他的脾气向来难测,身形颀长,往我面前一站,便带着几分压迫感。
他可以视我如无物,也可以像现在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甚至透过衣襟,落在我的身上。
我真是烦透了这种无助的感觉。
从前偶尔也有过这样的时刻,他总是不顾我的意愿,强行近身,让我难堪。
现在他这模样,显然又是想做些什么,让我下不来台。
我拧紧眉头,一把拍开他的手。
“沈西辞,别再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我今日心情不好,不想和你争执。想要女人,去找你的青梅,别来烦我!」
他对我并非没有念头,我一清二楚。
只是我怕他,怨他,从未体会过夫妻之间的温存。
我想要他停下时,他偏要继续,每次都要我哭哑了嗓子才罢休。
久了,我也自嘲:至少他是和我躺在一起,不是故意羞辱我。
那些年,我也曾殷殷期盼过,既然他能接纳我,是不是我们也不必两看相厌?
我却错得离谱。
沈西辞比一般男人聪明,发泄用的工具和放在心里的人,他分得很清楚。
一直都是我自讨苦吃罢了。
他很少从我嘴里听到这么直接又厌烦的话。
他看了一眼自己微红的手背。
「你今日……有些不一样。」
「与你何干?」
我直接掀开被子,越过他倚在床边的身影,感到片刻轻松。
「慢走不送,沈西辞。别叫下人看见,又坏了你的名声。」
我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好话,暗讽一句,便不再理会。
我倚着窗栊,无视他。
他似乎冷笑了一声,起身走到我身后。
「忍了七年,终于忍不下去了?」
「是,我见到你就烦。」
沉默片刻,他迈着略显迟钝的步子,离开了我的房间。
他走后,我并未放松。
等了一刻钟,才放心地捂住小腹。
疼,太疼了。
我从不知道,落胎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明明才一月有余。
青诃推门进来,见我痛得脸都白了,一时也忘了沈西辞是谁。
「夫人!这是怎么了?要不要紧?」
我扶着她的胳膊,轻轻摇头:「无事,可能是月信腹痛,我休息片刻就好。」
青诃一愣:「夫人不是半月前才……」
她借着烛光,看清我裙摆上深色的痕迹,一下子住了嘴。
「奴婢去给您拿件新衣裳。」
我点点头。
淡淡的血腥味在房间里久久不散。
我却忍不住想,沈西辞是否发现了?
想来是没有的。
我皱紧眉,腹部的绞痛打乱了思绪。
罢了,不想他了。
迟早要分别的人,有什么可想的。
沈西辞在我这儿吃了闭门羹,但他也没去林玉烟那儿。
青诃在我睡醒后告诉我,前院书房的灯亮了一夜。
「老爷还是希望和您好好过日子的。」
我失笑摇头。
他分明是为了宫变殚精竭虑,哪会是因为后院的拈酸吃醋?
我看了一眼青诃欣慰的模样,直接打碎了她的幻想。
「以后他有什么,都不要再来回我了。青诃,你是落英苑的侍女,不是沈家的人。」
青诃失了声。
她终日谨慎的眼中,突然多了一抹悲伤。
「姑娘……你是不是,想和沈大人和离了?」
她不再用「夫人」「老爷」,又唤我「姑娘」。
我诧异地看着她。
青樵似乎哽咽了一下。
「姑娘这些年不快乐,青诃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嫁了人,若在夫家无一席之地,身边只有我一人,往后的日子该多艰难?」
「我、我晓得姑娘不爱听夫妻和睦的话,只是不想再看您满面愁容了。」
我神色柔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我真要和沈西辞和离,你跟我走吗?」
她急忙握住我的手:「哪里的话!姑娘去哪我就去哪!」
「好。」
我笑了笑,替她抹掉眼泪。
「不用伤心。你家姑娘这门婚事,本就是别人强逼的。我解脱之后,说不定能遇到更好的人呢。」
青诃重重点头。
敞开了说,这丫头自告奋勇,要替我给永州的祖父送信,还帮我清算嫁妆,一副比我还积极的样子。
我也不拦她。
的确有些话要对祖父说,有青诃帮忙,我也轻松不少。
很快,就要到前世那个关键时刻了。
丙辰年七月廿五,太子李从谦携凉州长史沈西辞逼宫,除奸臣,杀贵妃,改元炎熙。
炎熙元年,曾经盛极一时又跌落云端的沈西辞,回到了他该有的位置,加封丞相,官居一品。
这迟来的荣誉,足足晚了七年。
宫变那天,我一直悬着一颗心。
直到官兵将沈府团团围住,那颗心才落了地。
沈府上下惊慌不已,任谁都看得出,这般肃杀绝非寻常。
有沈西辞嘱咐在先,我第一时间叫青诃去安抚府中各处。
再怎么厌恶他,宫变这件事上,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但我仍放心不下,焉知这一世会不会有变故?
幸而,沈西辞成功了。
皇宫传来消息,太子已拿下张显达,皇帝也写了传位书。
报信的人作揖道:「沈大人特意派我告知夫人一切顺利,还请夫人不必担忧。」
没出意外就好。
我并没把传信人的话放在心上,侧身让出了身后的林玉烟。
「这些话对她说就好。」
林玉烟怀里抱着玉淑,沈西辞的长子弘珖跟在她身边。
她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欠身对传信人说:「大人有何吩咐,可以对妾说。」
传信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并未表示,只把那番话又说了一遍。
林玉烟激动得泪水涟涟。
玉淑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奶声奶气说:「姨娘不哭。」
我无心看他们母慈子孝,吩咐青诃拿些金叶子给传信人,兀自回到落英苑休息。
接下来,就是等沈西辞的和离书。
我的嫁妆,沈家一直未动。这些年的收支也算平稳。
不能带走的,我都叫青诃拿去换了银两,或买下一些铺子。
能带走的,我也已收拾妥当。
我做梦都想回永州。
回到那片险山峻水,回到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闭上眼睛,十里画廊的竹林气息仿佛就在鼻尖。
清冽,湿润,带着泥土的味道。
我甚至能听见,两岸扁舟上,那些豪放不羁的吟唱声。
沈西辞在皇宫待了整整三天。
定下了年号,定下了先帝的谥号,他才终于回到沈府。
如今,这里该叫丞相府了。
可意外还是发生了。
这一次,他没有给我休书。
前世我死后,魂魄飘荡,在他书房里看见了那封未曾送出的和离书。
若不是林玉烟先一步杀了我,那封信,同样会让我颜面尽失,沦为笑柄。
为什么这一世,他毫无动作?
他究竟在等什么?
我烦透了他这不可捉摸的性子。
他总是比别人多算十步,所有人都必须按他的棋路走。
他不和离,林玉烟便坐不住了。
她冲到我的落英苑,明里暗里地挤兑我。
字字句句,都在怀疑我之前的承诺是缓兵之计。
我听得心烦,直接打断她:「你以为我不想离开这腌臜地方?」
「林玉烟,我既决心与他了断,此刻便仍是他的妻。」
「摆正你的位置。我若不痛快,你也别想好过。」
她瞬间噤声,只拿一双冷眼死死瞪着我。
「在我这儿逞威风,不如去给你的好哥哥吹吹枕边风。」
「是他不肯放我走,可不是我求他。」
「你!」
我懒得再纠缠,扬声唤道:「青诃,送客!」
青诃哼了一声,怪声怪气地将林玉烟「请」了出去。
「姨娘慢走不送,我们夫人身子不适,不便留客了。」
林玉烟回头,那眼神怨毒得像淬了冰。
可她到底不敢在沈西辞在府时真做什么。
想来前世我死得那般窝囊,真是可笑。
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望着前庭那池静水,心绪难平。
不能什么都等着他给。
他既不肯写和离书,我便逼他写。
很快,机会来了。
沈西辞回府后没歇几日,又忙于清算朝臣。
但在此之前,新帝登基的庆功宴,他躲不掉。
前世此时我已身死,他独自赴宴。这一世我还活着,他必须带上我。
没等我主动开口,他竟先一步看穿了我的心思。
宋安来请我时,姿态摆得极低。
问起老爷在哪儿,才知沈西辞早已先行入宫。
青珂在一旁阴阳怪气:「大人官越做越大,派头也越来越足。夫妻赴宴,自己先走,倒让夫人去追他!」
「青珂,慎言。」
我止住她的不忿,没为难面色尴尬的宋安,只点了点头。
「宫宴耽搁不得,走吧。」
临上车前,我冷不丁问:「何不让林玉烟去?以往宴席,不都带着她么?」
宋安正色道:「此等场合,自然唯有夫人堪配。林姨娘是侧室,难登大雅之堂。」
他悄悄觑我脸色,又小声补了一句:
「……丞相近日忙于辅佐天子,绝非有意冷落夫人。宫宴名单刚下,他头一个填的,就是您的名字。」
我笑了笑,未置可否。
「启程吧,别误了时辰。」
从永和坊到皇宫,路不算近。
不过很快,沈西辞就能搬进延寿坊的丞相府。
那儿离皇城,只有一步之遥。
这般殊荣,满朝文武,除了几位几朝元老,也就他这新秀独一份。
他如今春风得意,可为何……还会觉得不痛快?
路上我忍不住出神。
重生前,我听见他对着虚空喃喃,怨我不肯入梦,怅然位极人臣,仍觉不畅。
他也会像市井传言里那般,功成名就,却痛失所爱吗?
这念头让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百姓臆想的贵胄闲愁,岂能当真?
在朝堂沉浮的人,有几个真会儿女情长?
马车在朱雀门前停下。
车外一阵骚动,有人低呼是沈家的车驾。
不必宋安招呼,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青珂先下车,我跟着探身,臂弯间水色的披帛不慎滑落车下。
一只修长分明的手,先一步拾起了它。
沈西辞身着紫袍,腰配革带,金鱼符与佩剑悬于左侧。
脊梁挺直,如青松傲然。
刹那间,我仿佛又看见了多年前,那个高头大马、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少年状元。
那时,我与一群贵女挤在茶楼窗边,对着楼下游街的举子嬉笑点评。
她们都在痴痴地笑,说今年的状元郎真是眉目如画,气质斐然。
我靠着窗,执扇遮住斜阳,目光饶有兴趣地追随着那个年轻气盛的郎君。
他似有所感,忽然抬头,望向我的方向。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听见自己的心,轻轻跳快了一拍。
那扰人心乱的郎君很快收回目光,冷傲清高地远去了。
我抬手摸了摸脸颊,不知何时,已微微发烫。
知好色而慕少艾。
那年二八年华的我,如何能不对他动心?
我恍惚了一瞬。
这般意气风发的沈西辞,世人已多久未曾见过了?
他总算苦尽甘来。
作为妻子,我深恨于他。
可作为黎民,却不得不道一句:恭喜沈丞相,东山再起。
我伸出手,轻轻搭上他的掌心。
「夫君。」
他将披帛仔细搭回我的臂弯。
「阿芫,辛苦了。」
那时年少的我怎会懂得,这令我一眼心动的郎君,日后会伤我至深。
可惜,覆水难收。
宫宴上,不少人对我的出现投来讶异的目光。
我与沈西辞不和,早非秘闻。
如今竟能这般“恩爱”地并肩而坐,着实令人大跌眼镜。
碍于沈西辞的威势,无人敢多言,只当未见。
落座后,我轻嗤一声:「你今天可让他们看足了戏。」
沈西辞拿开我面前的酒盏,语气平静:「夫人很在意?」
我瞥他一眼,懒得计较,声音冷淡:「嗯,和你扯上关系,确实让我难受。」
「冯芫,你近来变了不少。」
他握着酒盏,目光锐利,似要刺入我魂魄深处。
「若非沈府上下皆在我掌控之中,我几乎要以为,你换了个人。」
是吗?
看来上一世我如何被杀,他心知肚明。
他只是选择了沉默,放任。
我指尖触到袖中那截冰凉的竹筒,不甚在意地嗤笑: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有几分把握,敢说了解我?」
「成婚七年,我仍看不透你呢,夫君。」
最后二字,被我拖长了音,说得极尽嘲弄。
沈西辞蹙紧长眉,似想反驳,但歌舞已起。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了眼底的烦躁。
冯芫的确变了。
可他竟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大殿之上一派歌舞升平,浮华靡丽。
仿佛不久前的喋血肃杀从未发生。
活下来的人,踩在血肉垒砌的胜利上,放声高歌。
我不厌恶这改朝换代的欣悦,只是倦了这喧哗。
不由想到,这七年,我时时被流放在喧哗与死寂之间。
如何不想解脱?
即便没有前世之死,我也早已忍不下去了。
酒过三巡,上位的新帝,昔日的太子李从谦,兴致高昂地走下阶,亲手扶起沈西辞。
「丞相,乃我大夏之幸!」
「幸得美玉如斯,清君侧,诛妖妃,整肃朝纲!朕不仅要予你高官厚禄,更要加封——」
「一品成国公,子孙后代,万世系之!」
满座哗然。无人惊讶,唯有满满的艳羡与妒忌。
皇帝笑呵呵地搀着行礼的沈西辞:「爱卿不必多礼。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告诉朕!」
「谢陛下隆恩。臣定当夙兴夜寐,勤勉奉公,不敢再求更多赏赐。」
沈西辞姿态谦卑至极。
天子咂咂嘴,指着他调笑:「吾之丞相过于谦逊。那就赏你夫人好了。」
他目光转向我,带着酒意的温和:「沈夫人,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我拢在大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出坐席,在天子面前,郑重长跪。
宫宴上灯火通明,酒香混着脂粉气,熏得人头晕。
我双手高举竹筒,里面装着写好的陈情书,指尖攥得发白。
沈西辞的目光像烧红的炭,烫在我头顶。
但这一次,我没退。
「恳请陛下准许我与沈丞相和离,男婚女嫁,永不相欠!」
一句话落下,满殿的喧哗像被掐住了喉咙。
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漫开,我听见有人低声说:「她是不是疯了?丞相夫人不做,非要自请下堂……」
我却异常平静,只稳稳举着那卷陈情书,等着龙椅上的人开口。
沈西辞的声音冷得像冰:「内子不胜酒力,胡言乱语,请陛下勿怪。」
他跪在我旁边,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转头对他笑了笑:「沈丞相记性不好,我今日喝的酒,都被您拦下了。」
「冯芫!」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骨头。
「这是庆功宴,不是你胡闹的地方!」
满殿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作响。
我迎上他燃着火的眼睛,一字一句:「臣妇心意已决,绝非胡言。七年夫妻,已成桎梏,求陛下开恩,准臣妇与沈丞相和离!」
他额角青筋跳动,呼吸又重又急。
新帝李从谦摩挲着酒杯,醉意褪去几分,目光在我和他之间转了两圈。
「沈爱卿,朕的庆功宴,倒成了你府上的公堂?」
沈西辞立刻松手,伏身叩首:「臣治家不严,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我抢在他前面开口:「臣妇神志清醒,字字出自肺腑。七年夫妻,早已名存实亡,强绑在一起,不过是彼此折磨。」
声音清朗,压过满殿私语。
席间有命妇低声叹:「沈夫人也是不容易……」
「守着这么个冷面夫君七年,心也该凉了。」
沈西辞猛地抬头看我,眼神里除了怒,竟有一丝痛。
是我看错了吗?
「回家再说,」他压低声音,「别在陛下面前丢人。」
我轻笑一声,喉头发涩:「回家?落英苑?还是丞相府?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
新帝终于抬手,止住了这场对峙。
「陈情书,朕收下了。」
内侍上前,取走我手中的竹筒。
我的心悬在半空。
「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三日后,御书房再议。」
一场风波,暂被压下。
回府的马车里,他一路沉默,攥着我手腕的指节始终没松。
落英苑的院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响声。
青诃迎上来,眼圈发红:「姑娘,您怎么敢……」
我摇摇头,累得说不出话。
夜深了,我坐在窗边,看树影摇晃。
七年婚姻,像一场漫长的寒冬。
房门突然被推开,沈西辞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
他挥手屏退青诃,关上门,就那样站着看我。
烛光跳动,映得他脸色晦暗。
「为什么?」他声音沙哑,「非要做到这个地步?」
我攥紧袖口,指尖冰凉。
「七年,你视我如无物,纵容妾室,冷眼看我在这院子里枯萎。如今你功成名就,我放你自由,也放我自己一条生路,不对吗?」
他一步步逼近,影子笼罩下来。
「我亏待过你?缺你吃穿?还是少你尊荣?」
「尊荣?」我笑出声,眼泪却滚下来,「我要的是丈夫的尊重,是枕边人的温度,是一个家!不是日复一日看着你和别人母子情深!」
他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就算你对我有怨,何必在宫宴上……你这是在拿刀戳我的心!」
「你的心?」我站起身,浑身发抖,「沈西辞,你有心吗?七年,石头也该捂热了!可你心里只有权势、抱负、你的青梅竹马!」
「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再也说不下去。
他站在原地,看着我颤抖的肩膀,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夜风吹进窗,烛火猛地一晃。
他猛地抓住我肩膀,手指掐得生疼。
「你就这么恨我?」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像绷紧的弦,「恨到……连我们的孩子都能不要?」
这句话砸下来,我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知道了?
怎么会?
那声音像冰碴子扎进心里,我整个人僵住,哭都忘了。
血好像倒流回心脏,浑身发冷。
他果然知道了。
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我,不放过任何细微的抖动。
短暂的震惊后,愤怒和悲凉涌上来。他既然知道我现在落胎,那前世呢?
那个没来得及出生的孩子,还有那杯毒酒……
胃里一阵翻搅。
我狠狠甩开他的手,他踉跄着退了一步。
「我舍弃?」嗓子哑得厉害,带着血丝似的,「沈西辞,你凭什么提孩子?」
他被我眼里的恨意钉在原地。
「是!我不要了!」我指着小腹,那里还隐隐作痛,「我不能让他有个视我如草芥的爹,不能让他活在随时被毒死的家里!」
他瞳孔一缩,脸瞬间白了:「毒酒?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我笑出声,眼泪糊了满脸,「你是不是觉得我冯芫就该被你们玩死,连怎么断气的都不知道?」
「死?」他呼吸急促,一把攥住我手腕,骨头都快碎了,「谁要你死?说清楚!谁给的毒酒?」
他反应太激烈,不像装的。
那惊慌……甚至有点害怕。
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
难道……
不,不可能。
我死死盯着他眼睛,想从里面找出破绽。
前世他那句「冯芫自寻死路」还冷冰冰扎在心里,可现在,他抓我的手在抖。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恨意被撕开一道口子,疑窦疯长。
我抽回手,退到墙边,后背抵着冰凉。
「沈西辞,」声音发颤,「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僵在那儿,胸口起伏,眼里翻涌着看不懂的痛苦。
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垂下了手。
这一躲,我心直直往下坠。
他没否认。
那个可怕的猜测几乎要冲破头顶。
我转身冲进书房。
「冯芫!」他在后面吼。
没理他,直奔书案后的博古架。手指哆嗦着摸到雕花缝隙,用力一按。
咔哒。
暗格弹开。
沈西辞追到门口,脸色惨白,没拦我。
里面没有珠宝,没有密函。
只有一个紫檀木牌位,空荡荡的,没写字。
旁边是一叠发黄的信。
呼吸停了一瞬。
拿起最上面那封,抽出信纸。
熟悉的笔迹,比现在更凌厉——
「阿芫,今日又斩十三人。血溅阶前时,我竟想起你初嫁我时,于庭中手植的那株芫花。你说它生命力韧,我说它名字与你相合,都是……」
写到这里断了,墨迹被水晕开一片。
「阿芫」。
他极少这样叫我。
这口气,这笔触……分明是前世的沈丞相。
寒意从脚底窜到头顶,我几乎握不住纸。
抬头看向门口面无人色的他。
声音碎得不成调:
「你……你也……」
第21章
「你……你也……」
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
重生?记得前世?
太荒唐了。
可无字牌位,那些信,他惨白的脸……全都指向这个可能。
他也回来了。
那个冷眼看我死的沈西辞,也带着记忆重活了一次。
所以他不肯和离,不是折辱,是不想放我走?
宫宴上他那受伤的眼神,是因为我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质问我落胎,是因为……他在意?
这认知砸得我站不稳。
扶着博古架,抽出其他信。
沈西辞闭着眼,喉结滚动,没阻止。
「阿芫,落英苑的海棠开了,与你离去那年一样好。我命人不得打扫庭院,落红满地,像极了你走时身下的血……我竟不敢踏足。」
「今日朝堂又有人弹劾我手段酷烈。阿芫,若你在,定又要蹙眉。可我停不下来,那些害过你、辱过你、轻视过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林氏疯了,整日胡言乱语,说见到你的魂魄。我将她关了起来。她该死,可我……竟不知该如何处置她。杀了她,你就能回来吗?」
「阿芫,为何不肯入我梦?连在梦中,你都不愿见我一面吗?是我错……都是我错……」
信纸从指间滑落,散了一地。
每一封都是他前世在我死后写的。
浸满了悔恨、孤独,和一种近乎疯魔的执念。
我曾以为的冷血底下,藏着这样的惊涛骇浪。
抬头看他。
他依旧挺拔,却像被什么压弯了脊梁。
前世权倾朝野的沈丞相,心里早已是一片荒芜。
「为什么……」声音轻飘飘的,「为什么前世……你那样对我?」
既然后悔,为什么当初那么冷?
既然在意,为什么纵容林玉烟?
既然痛苦,为什么不对我好一点?
他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满是狼狈和痛楚。
他喉咙动了动,声音像砂纸磨过:
“我……”
话音未落,书房门口传来一声轻笑。那笑声娇柔,却带着刺骨的冷。
“姐姐终于发现这个秘密了?”
我和沈西辞同时转头。
林玉烟不知何时站在那儿,素色衣裙衬得她脸上的讥笑格外扎眼。她目光扫过满地信纸,又落在我和沈西辞身上。
“真感人啊,”她慢悠悠踱进来,“夫君天天对着无字牌位悔恨,姐姐死而复生却只想逃。这戏码,比台上唱的还精彩。”
沈西辞脸色瞬间阴沉。
“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林玉烟像听了笑话,反而上前两步,盯着我手里的信纸。
“怕我告诉姐姐,你前世怎么在她‘自尽’后,一边写这些悔过书,一边默许我处理她所有遗物?”
我心头一刺,攥紧了信纸。
沈西辞呼吸一滞,急忙看我:“阿芫,不是那样……”
“不是哪样?”林玉烟尖声打断,“不是你在她死后半月就封了落英苑?不是你觉得她死得晦气,连棺椁都不愿扶灵送出城?”
她声音越来越高:“沈西辞,你装什么情深!你悔的不是她死,是她死得不是时候,坏了你爱惜名声的算计!”
“你闭嘴!”沈西辞额角青筋暴起,上前要拉她。
“让她说。”我开口,声音冷得自己都陌生。
巨大的冲击过后,只剩下诡异的平静。
我看着沈西辞:“她说的,是真的吗?”
他僵在原地,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那沉默比刀还利。
林玉烟得意地笑了。
“姐姐,你真当他不知情?”她转向我,眼里闪着快意,“毒酒是我灌的。可没有他默许,我敢动你吗?”
她逼近一步,声音像蛇吐信:
“他早知道我恨你入骨!他什么都没做,因为他和你一样,都想结束这婚姻!我只是替他做了他想做却不能做的事!”
“你胡说!”沈西辞抓住她手臂,力道大得她痛呼。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我打断他。
声音不高,却压得他哑口。
“沈西辞,你重生回来,明知她前世害我,为什么还留她在府里?还让她管中馈,接近我的饮食?”
我指着满地信纸,眼泪无声滑落。
“这些悔恨……听着多感人。可若真悔,重来一次为什么不护我周全,而是继续用冷暴力逼我,直到我不得不求和离?”
我看着他,像要看进他灵魂深处:
“是不是只有我死了,变成冷冰冰的牌位,你才敢展示这廉价的情深?”
“你的悔恨,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安抚你自己那点可怜的良心?”
一连串质问,剥光了他所有伪装。
他踉跄后退,撞在书架上。
林玉烟挣脱他,冷眼看这场她点燃的火。
沈西辞胸膛剧烈起伏,猛地抬头,赤红的眼里滚下泪。
他望着我,声音破碎:
“是!我都记得!”
“记得你怎么被灌下毒酒,记得你身下的血,记得你最后唤我的名字……记得林玉烟怎么骗我,而我……我竟然信了!”
他闭上眼,又睁开,眼里是深不见底的痛。
“阿芫,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23章】和离书到手那日,我头也不回
“阿芫,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沈西辞的忏悔带着滚烫的泪,在书房里回荡。若是前世那个渴望他一丝温情的我听见,或许会心软。
可现在,听着他亲口承认记得我前世惨死,记得我最后的呼唤,记得那漫天的血色……
我心里只剩一片冰冷的麻木。
太迟了。
这悔恨迟了整整一生,迟到了一尸两命的结局之后。
看着他通红的眼眶,佝偻的脊背,毫不掩饰的狼狈……
我心里那点因他反常而生的波澜,彻底平复了。
只剩无边疲惫。
“后悔?”我轻轻重复,声音平静无波。
“沈西辞,你的后悔,改变不了我喝下的毒酒,改变不了我失去的孩子,更改变不了你前世那句‘冯芫自寻死路,与你何干’。”
他身体猛地一颤。
“那是我……”他急切辩解,“那时我被权势迷了眼,被林玉烟蒙蔽,我……”
“都不重要了。”我打断他。
缓缓弯腰,把散落的信纸一封封拾起,叠好。动作缓慢郑重,像在进行一场告别。
然后把这叠承载他前世悔恨的信,轻轻放回暗格,和那无字牌位放在一起。
“这些,”我盖上暗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是你的执念,你的枷锁。与我无关了。”
我转身,直面他瞬间灰败的脸色。
“前世种种,无论你的冷漠、纵容,还是事后的悔恨,都随着那杯毒酒了结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清晰坚定:
“我重活这一世,不是为了听你忏悔,更不是为了与你再续前缘。”
“我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有离开。”
沈西辞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
他还想说什么,还想用权势、用强迫留下我。
可当他触及我眼中那片沉寂的、再无波澜的荒原时,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明白了。
无论他是否重生,是否悔恨,都挽不回一颗彻底死去的心。
他踉跄一步,靠在书架上,像被抽走所有力气。
良久,他沉重地点头。
声音低哑,带着碾碎般的痛楚。
“……好。”
三日期限到。
天色微明,我最后一次走出落英苑。青诃跟在身后,捧着个小包袱,里面是嫁妆单子和贴身之物。
沈府门前停着辆朴素马车。
沈西辞站在台阶上,穿着朝服,似要入宫。晨光勾勒出他挺拔却孤寂的身影。
他手里拿着封文书。
那是盖了丞相印鉴,和陛下朱批的和离书。
我一步步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
他没看我,只是把文书递过来。指尖微微发抖。
我伸手接过。薄薄几张纸,重若千钧。这是我用两世血泪换来的自由。
“保重。”他哑声说,依旧没抬头。
我没回应。任何话都多余。
攥紧和离书,我转身,毫不犹豫踏上马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沈府,也隔绝了纠缠两世的孽缘。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这座困了我七年的牢笼。
我靠在车壁上,轻轻闭上眼。
窗外,是渐渐明亮的天空,和属于冯芫的、未知却自由的全新开始。
完
来源:苹果味的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