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十四年了,我书房里一直挂着一幅字,是我自己写的,只有三个字:压心头。我太太问过我一次,这是什么意思,我当时搪塞说,是提醒自己责任重,凡事要压在心头,不能懈怠。她信了,还夸我觉悟高。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三个字,像一根锈蚀的钉子,死死地钉在我记忆最深处,每次午夜
三十四年了,我书房里一直挂着一幅字,是我自己写的,只有三个字:压心头。我太太问过我一次,这是什么意思,我当时搪塞说,是提醒自己责任重,凡事要压在心头,不能懈怠。她信了,还夸我觉悟高。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三个字,像一根锈蚀的钉子,死死地钉在我记忆最深处,每次午夜梦回,都会带出撕心裂肺的疼。
那根钉子,是林晚秋在三十四年前的那个夏夜,亲手钉进去的。
事情要从我儿子陈默的婚礼说起。婚礼办得很热闹,亲家那边来了不少人,觥筹交错间,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晃入我的眼帘。她穿着一身得体的紫色旗袍,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优雅的发髻,虽然眼角有了细纹,但那双眼睛,清亮得像秋天的湖水,一下子就把我拽回了1989年的那个夏天。
是林晚秋。她是陈默新娘的小姨。
整个婚宴,我心神不宁,手里的酒杯都在微微发抖。我太太察觉到我的异常,关切地问我是不是累了。我摇摇头,说没事,只是看到孩子们成家,心里感慨。我不敢看林晚秋,甚至不敢让她发现我的存在。我像一个欠了巨债的逃犯,在时隔三十四年后,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债主。
那笔债,无形无影,却沉重得足以压垮我后半生的每一个平静瞬间。
1989年,我二十六岁,大学毕业分配到市里的一个设计院,血气方刚,觉得自己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劲。我学的专业是电气自动化,在那个年代,算是个稀罕的技术人才。院里的电路图纸、设备维护,大大小小的事都爱找我。我呢,也乐在其中,觉得被人需要是一种价值的体现。
林晚秋比我早一年进院,分在档案室。她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叽叽喳喳,总是安安静静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工作服,坐在堆积如山的档案后面,低头整理着什么。她话不多,见人只是微微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我们这些单身男青年,私下里没少讨论她,都觉得她像一本需要静下心来才能读懂的书,清冷,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我跟她真正有交集,是因为一次全院的电路改造。那是个大工程,我作为技术骨干,忙得脚不沾地。档案室的线路最复杂,陈旧又混乱,我花了好几天时间才重新布好线。收工那天,林晚秋特地给我倒了一杯浓茶,轻声说了句:“陈工,辛苦了。”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她。她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像两把小扇子,声音不大,却像羽毛一样,轻轻挠在我的心上。我一个学工科的大老爷们,脸瞬间就红了,嘴里支支吾吾地说着“不辛苦,应该的”,就赶紧收拾工具溜了。
从那以后,我们算是认识了。在食堂打饭碰到,她会对我笑笑;在走廊里遇见,她会点点头。我们之间没有过多的言语,却有一种默契在悄悄滋生。我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中学教师,从小教育我凡事要讲逻辑,讲道理,感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在他们看来是不可靠的。我对林晚秋的感觉,也被我强行定义为“同事间的友好”,不敢往深处想。
改变一切的,是那个停电的夏夜。
那晚,暴雨如注,雷声一个接一个地在头顶炸开。我刚在单身宿舍里洗完澡,准备看会儿书,楼道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是集体宿舍那边的电路跳闸了,整栋楼一片漆黑。这种事,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
我披上雨衣,拿着手电和工具箱就往外冲。女同事的宿舍楼就在隔壁,宿管阿姨见了我,像见了救星,拉着我就往楼上跑,嘴里念叨着:“小陈你快去看看,姑娘们都吓坏了,尤其是三楼的小林,她一个人住一间,胆子又小。”
我心里咯噔一下,小林,林晚秋?她身体不好,院里照顾她,分了间小的单人宿舍。
我冲上三楼,走廊里黑漆漆的,只有我的手电光在晃动。我让她把门打开,她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门开了,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气混着雨天的湿气扑面而来。手电光下,我看到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裙,头发披散着,脸色有些苍白。
“别怕,我来看看。”我故作镇定地说,心里却擂鼓似的。
我检查了她房间的电表,是保险丝烧了。这是老毛病了,我从工具箱里拿出新的保险丝,让她帮我打着手电。黑暗中,我们离得很近,我能闻到她头发上的洗发水味道,甚至能感觉到她紧张的呼吸。
换保险丝需要踩着凳子,她住的房间小,凳子就放在床边。我叮嘱她站稳了,然后踩了上去。就在我拧上最后一圈的时候,外面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就是一个震耳欲聋的炸雷。林晚秋惊叫一声,手一抖,手电筒的光束瞬间偏离。我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了平衡,直直地朝她的方向摔了下去。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我下意识地想用手撑住,但已经来不及了。我重重地摔在了她的床上,更要命的是,我把她也带倒了,她就在我的身下。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只有窗外的雨声和我们俩急促的心跳声。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大脑一片空白。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柔软和温热,感觉到她散乱的头发拂过我的脸颊。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慌乱地想要爬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我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可就在这时,我听到她在我身下,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清晰地说了一句话。
她说:“陈建国,你别动,你压着的不是我,是我压在心头好几年的石头。”
我愣住了,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我以为我听错了,又或者是在做梦。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你……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脸埋进了枕头里,肩膀轻轻地耸动着。我能感觉到,她在哭。无声的,压抑的哭泣。
那一刻,我这个自诩理性的工科男,彻底乱了方寸。她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我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我压在她心头的石头?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让她觉得压抑,还是说……她对我有意?
我来不及细想,满脑子只剩下逃离。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床上爬了下来,狼狈地抓起地上的工具箱,语无伦次地说:“我……我先走了,电路应该好了,你……你早点休息。”
我甚至不敢回头看她一眼,就那么落荒而逃。冲进雨里,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才让我混乱的脑子有了一丝清醒。我一路跑回自己的宿舍,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气。
那晚,我失眠了。林晚秋那句话,那个柔软的身体,那压抑的哭声,在我脑海里反复上演。我一遍遍分析她那句话的含义,用我学过的所有逻辑去推导。结论只有一个,她喜欢我。这个认知让我既兴奋又恐慌。
兴奋的是,那个我一直偷偷欣赏的、像月光一样清冷的女孩,竟然对我有着同样的心意。恐慌的是,我该如何应对?我的父母一直希望我找一个门当户对的,最好也是知识分子家庭,性格开朗,能帮衬我事业的女孩。林晚秋家在农村,性格内向,除了在档案室工作,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
我的理性,我的家庭教育,在那个瞬间占了上风。我开始给自己找借口:或许是黑暗里的错觉,或许她只是一时激动,或许我根本就配不上她。我害怕承担一份我没有准备好的感情,更害怕这份感情会打乱我规划好的人生轨迹。
于是,我选择了最懦弱的方式:装傻。
第二天在院里见到她,我刻意避开了她的目光。她眼圈红红的,显然昨晚没有睡好。她几次想跟我说话,都被我用“忙”作借口躲开了。我能看到她眼神从期盼到疑惑,最后变成了失望和落寞。
那段时间,我像个做贼心虚的贼,处处躲着她。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用技术难题来麻痹自己。我以为时间久了,这件事就会像没发生过一样。
我低估了一个女孩的自尊,也高估了自己的狠心。
大概一个月后,院里公布了去省城进修的名单,有我,也有她。出发前,大家一起吃了顿饭。饭桌上,我依然不敢看她。直到散场的时候,她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陈工,祝你前程似锦。”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接过手帕,感觉沉甸甸的。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然后转身,融入了夜色里。
回到宿舍,我打开手帕,里面是一枚崭新的英雄牌钢笔。那个年代,这样一支钢笔,几乎是她半个月的工资。卡在笔夹上的纸条上,有一行娟秀的字:
“那块石头,我自己搬开了。愿君安好,再会无期。”
我的心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疼得喘不过气来。我这才明白,我的躲闪和装傻,对她而言是多么残忍的凌迟。我亲手把一个女孩捧出来的真心,摔得粉碎。
那次进修,我们分在不同的专业,几乎没有交集。我几次在校园里远远看到她,她身边多了个高大帅气的男同学,两人有说有笑。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涩无比,却连上前打个招呼的勇气都没有。
进修结束回到院里,没过多久,就传来了她要调走的消息。她嫁给了那个进修时认识的同学,要随他去他所在的城市。
她走的那天,我去送了。我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看着她和她的丈夫,郎才女貌,无比登对。她和同事们一一告别,轮到我的时候,她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句:“陈工,保重。”
然后,她就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的世界好像也跟着空了一块。我终于意识到,我错过了一个多么好的女孩。我所谓的理性和规划,在真挚的感情面前,是多么的可笑和苍白。
后来,我按照父母的意愿,娶了现在的老婆。她是个好女人,性格开朗,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们相敬如宾,生活平淡且安稳。我努力去做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把对林晚秋的愧疚和思念,深深地埋在心底。我以为,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直到在儿子的婚礼上,命运又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婚宴结束后,宾客散去。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宴会厅里,喝着闷酒。我太太过来劝我,被我支走了。我知道,我在等,等一个或许永远不会来的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身影在我身边坐下。是林晚秋。
“陈建国,好久不见。”她的声音依然温和,却多了几分岁月的沉淀。
“是啊,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挺好的。我先生前几年走了,现在跟着女儿过。”她平静地说,“你呢?看你儿子这么有出息,你应该很幸福。”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我们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当年……对不起。”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这句迟到了三十四年的道歉,说出来的时候,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摇了摇头,看着远处,眼神悠远:“都过去了。其实,我该谢谢你。”
“谢我?”我愕然。
“是啊,”她转过头,看着我,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有了一丝笑意,“谢谢你的拒绝。虽然当时很痛,但也让我看清了很多事。让我明白,女孩子不能只等着别人来搬走自己心里的石头,得学会自己把它敲碎。”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先生是个很直接的人,他喜欢我,就直接告诉我,用行动来证明。和他在一起,我不用猜,不用等,很踏实。我们过了很幸福的三十年。”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阵阵地疼。原来,我当年的犹豫和懦弱,不仅伤害了她,也让我自己错过了通往另一种幸福的可能。
“那晚……我不是故意的。”我低声说,像是在为自己辩解。
“我知道,”她笑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只是……太理智了。理智到,会把感情当成一道需要反复验证才能下笔的数学题。可感情不是数学题,没有标准答案,错过了,就没法重来了。”
她的话,一字一句,都说在了我的心坎上。这些年,我午夜梦回,反复咀嚼的,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那幅字,”她忽然说,“你书房里挂的那幅字,是你写的吧?”
我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我外甥女,也就是你儿媳妇,给我看过你们家的照片。我一眼就认出了你的字迹。还是和当年一样,笔锋里透着一股……克制。”
“压心头……”我喃喃地说出那三个字。
“是啊,压心头。”她轻声重复道,“当年,你压在我心头。后来,这件事,怕是压在你心头了吧?”
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在空无一人的宴会厅里,哭得像个孩子。三十四年的愧疚、遗憾、不甘,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她没有劝我,只是静静地递过来一张纸巾。
等我情绪平复了一些,她才站起身,说:“建国,都过去了。我们都老了,儿女们有自己的生活。以后,我们是亲家,要常见面的。别再让过去的事,压着你了。你心里的那块石头,也该你自己搬开了。”
她说完,转身离开,背影从容而优雅。
我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门口。我突然明白了,她今天过来找我,不是为了追讨,不是为了怨恨,而是为了解脱。解脱我,也解脱她自己那段青春记忆的最后一道枷锁。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第一次主动跟太太谈起了林晚秋,谈起了那个遥远的夏夜。我没有隐瞒,没有辩解,只是平静地叙述了一段被我尘封了三十四年的往事。
太太听完,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老陈,你心里苦了这么多年,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那一刻,我抱着我的妻子,感受着她怀抱的温暖。我终于明白,林晚秋是我青春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而我的妻子,才是我余生实实在在的依靠和归宿。
第二天,我把书房里那幅“压心头”的字取了下来,换上了一幅新的。
上面只有两个字:放下。
来源:星辰与海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