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嫂子打来电话的时候,窗外的知了正叫得声嘶力竭,好像要把整个夏天都撕开一个口子。
嫂子打来电话的时候,窗外的知了正叫得声嘶力竭,好像要把整个夏天都撕开一个口子。
手机贴在耳朵上,烫得厉害。
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喂了一声。
“小叔,”她的声音传过来,有点干,像被太阳晒蔫了的叶子,“你……今晚有空吗?”
我正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眼睛发酸。
“有空,怎么了嫂子?”
“你过来一趟吧,老地方。”
“好。”我答应得很干脆,没多问。
她要再嫁了,明天就走,去另一个城市。我知道。
这几年,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能找到个好人家,我们全家都替她高兴,是真心的。
挂电话前,她又补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怕被谁听见。
“过来……我们做件羞耻的事。”
我的手指停在键盘上,浑身的血好像在那一刻都冲到了头顶。
羞耻的事?
我和她?
我哥走了五年了。
这五年,她是我嫂子,我是她小叔。我们之间,隔着一条名为伦理的河,河水冰冷刺骨,谁也不敢越过半步。
我关掉电脑,抓起车钥匙就往外走。
心跳得厉害,像揣了只兔子,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外面的热浪扑面而来,柏油马路被烤得软塌塌的,冒着一股焦糊的气味。
我不知道她说的“羞耻的事”到底是什么,但我知道,我必须去。
这是她离开前的最后一晚。
车开得很快,熟悉的街道在眼前飞速倒退。
路过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烧烤摊,老板正满头大汗地翻着肉串,孜然和辣椒的香气隔着车窗都往鼻子里钻。
我哥最爱他家的烤腰子,每次都得来上十串,边吃边跟我吹牛,说等他公司上市了,就把这摊子买下来,天天请我吃。
如今,摊子还在,吃腰子的人却不在了。
车停在老小区楼下。
这是一栋很旧的家属楼,墙皮斑驳,爬满了墨绿色的爬山虎,像一件打了无数补丁的旧衣服。
我哥和嫂子结婚时,就住在这里。
后来我哥走了,嫂子说,这里有他的味儿,不想搬。
我抬头看,六楼的窗户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像一只疲惫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这个喧嚣的夏夜。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我摸着黑往上走。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一步,一步,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铁扶手黏糊糊的,带着一股铁锈和尘土混合的味道。
走到六楼,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透出光来。
我能听见里面有压抑的抽泣声,很轻,像小猫的爪子在挠心。
我推开门。
客厅里堆满了打包好的纸箱,大的小的,横七竖竖地垒着,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
只留下中间一小块空地。
嫂子就蹲在那片空地上,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旧T恤,是我哥的,领口都洗得松垮了,宽宽大大地罩在她瘦弱的身上。
地上散落着一些照片,黑白的,彩色的,铺了一地。
我走过去,轻轻叫了她一声:“嫂子。”
她没回头,只是抬手抹了把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来了。”
“嗯。”
我蹲下身,看到地上的照片。
有我哥小时候光屁股的照片,有他上大学时穿着学士服意气风发的照片,有他和我勾肩搭背挤眉弄眼的照片。
更多的,是他和她的合照。
在海边,在山顶,在大学城的林荫道上,在每一个他们曾走过的地方。
照片里的他,笑得那么灿烂,眼睛里有星星。
照片里的她,依偎在他身边,满脸都是幸福。
“东西都收拾好了?”我没话找话。
“嗯,差不多了。”她指了指那些纸箱,“明天一早就有人来拉走。”
“孩子呢?”
“送去我妈那儿了。”
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剩下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我哥的,淡淡的烟草味。
我一直觉得,人的气味是不会那么快消散的。
哪怕他已经离开这么久,这个他生活过的空间里,依然残留着他的印记。
“小叔,”她终于转过头看我,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你知道我叫你来,是想做什么‘羞耻的事’吗?”
我看着她,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我想象中的任何旖旎,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悲伤。
她拿起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我哥背着她,在夕阳下的海滩上奔跑。
“我想……再跟他过一个晚上。”
我愣住了。
“就我们三个。”她补充道,手指轻轻抚摸着照片上我哥的脸,“像以前一样。”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
原来,这才是她说的“羞耻”。
在一个即将开始新生活的女人心里,这无疑是一种对未来的背叛,一种沉溺于过去的“羞耻”。
她要拉着我,一起完成这场盛大而绝望的告别。
“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沙哑得厉害。
她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照片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
“我就知道,只有你会陪我疯。”
那天晚上,我们做了一件在外人看来,或许真的有点“羞耻”,甚至有点“神经病”的事。
她从一个贴着“勿动”标签的箱子里,小心翼翼地搬出我哥生前最宝贝的那台天文望远镜。
那是一台很专业的望远镜,黑色的镜筒,沉甸甸的,散发着金属冰冷的光泽。
我哥是个天文迷,从小就爱看星星。
他说,宇宙那么大,人那么渺小,我们所有的烦恼,在星空面前,都微不足道。
我帮她把望远镜架在阳台上。
阳台很小,堆着一些杂物,我们费了很大劲才腾出一块地方。
夏夜的风吹过来,带着楼下花园里栀子花的香气,总算驱散了一些屋子里的沉闷。
“你还记得吗?他第一次带我看猎户座的时候,就是用这个。”嫂子一边调试着焦距,一边轻声说。
“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天也是一个夏天,我哥刚把这台宝贝疙瘩搬回家,兴奋得像个孩子,非要拉着我和当时还是他女朋友的嫂子,去楼顶看星星。
他指着夜空,告诉我们哪是猎户座的腰带,哪是猎户座的佩剑,他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嫂子当时听得一脸崇拜。
我呢,就在旁边煞风景地问,哥,你看这星星,能看出哪颗会掉下来砸到我吗?
结果被他赏了一个爆栗。
往事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一帧帧地过。
“对,就是那里。”嫂子调整好了望远...镜,把眼睛凑到目镜上,“看到了,好清楚。”
她侧过身,把位置让给我:“你来看。”
我把眼睛凑过去。
深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缀满了钻石一样的星星,遥远,神秘,又触手可及。
宇宙的浩瀚和静谧,瞬间包裹了我。
“看到了吗?”她在我耳边轻声问。
“嗯。”
“你哥说,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她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你说,他现在是哪一颗?”
我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只觉得眼睛一阵酸涩,眼前的星空开始变得模糊。
我们轮流看着星星,谁也没有再说话。
好像在这一刻,语言是多余的。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和我哥,那个也曾无数次站在这里,仰望同一片星空的人,进行着无声的对话。
“冷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嫂子说。
我才发现,夜深了,风也凉了。
我们把望远镜搬回屋里。
她又从另一个箱子里翻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
“他生前最喜欢喝的茶,大红袍。”她拿出茶叶罐,熟练地撬开一小块茶叶,放进茶壶里。
然后是洗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
一股浓郁的茶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是我熟悉的味道。
我哥爱喝茶,他说,喝茶能静心。
以前他工作累了,就喜欢在书房里泡上一壶茶,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
有时候,嫂子会陪着他。
有时候,我会过去蹭茶喝。
我们三个人,围着一张小茶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茶香袅袅,岁月静好。
嫂子给我倒了一杯茶,又在对面的空位上,放了一杯。
那个位置,是我哥常坐的。
茶杯里,琥珀色的茶汤升腾着袅袅的热气,在灯光下,像一个虚无缥缈的魂。
“喝吧。”她说。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茶汤温润,入口微苦,而后回甘,一如我们的人生。
“以前,他总说我泡茶没耐心,水温不对,时间不对,毁了他的好茶叶。”嫂子看着对面那杯空着的茶,自言自语道。
“后来他走了,我一个人,反反复复地练,练了好久,才终于泡出他喜欢的那个味道。”
“可是,他再也喝不到了。”
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进自己的茶杯里,溅起小小的涟dian漪。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任何语言,在这样深重的悲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能默默地陪着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那杯苦涩的茶。
我们开始聊天。
或者说,是她单方面地,对着那个空座位聊天。
她聊孩子。
“儿子上幼儿园了,很乖,就是有点内向,不像你,小时候皮得能上天。”
“老师说他画画很有天分,上次还得了奖。你看到了吗?要是你在,肯定得骄傲得不行吧。”
她聊工作。
“我换工作了,现在在一家公司做设计,挺好的,同事们都很照顾我。”
“就是有时候加班会很晚,没法陪儿子。你说,我是不是一个不合格的妈妈?”
她聊她的新生活。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我……要结婚了。”
“他叫老李,是个老师,人很好,很踏实,对我和孩子都很好。”
“你别生气,好不好?”
“我知道,我答应过你,要一辈子陪着你的。可是……我太累了。”
“这五年,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你。梦里你还是老样子,笑着跟我说,你只是出了一趟远差,很快就回来。”
“我等啊等,等了五年,你都没有回来。”
“我撑不住了。”
她说着说着,就趴在桌子上,泣不成声。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哭声,和窗外越来越稀疏的虫鸣。
我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瘦弱的肩膀因为哭泣而剧烈地颤抖,心如刀割。
我拿起茶壶,给那个空着的杯子,续满了茶。
热气氤氲中,我仿佛又看到了我哥。
他坐在那里,皱着眉头,一脸心疼地看着她,想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把她搂进怀里,笨拙地安慰她。
可是,他做不到了。
他只能化作一杯茶,一缕烟,一阵风,无声地陪伴着。
“嫂子,”我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你没有对不起我哥。”
“我哥如果知道你过得这么苦,他会心疼死的。”
“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幸福。”
“所以,别哭了。明天,要漂漂亮亮地嫁人。”
她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我。
“小叔,我会不会……太自私了?”
“不会。”我摇摇头,“人都要往前看。你为他守了五年,够了,真的够了。”
“可是我怕……怕我忘了他。”
“忘不了的。”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只要我们还记着他,他就永远活在这里。”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是啊,忘不了的。”
那一夜,我们聊了很多很多。
聊我哥的糗事,聊他学生时代的理想,聊他追她时的笨拙,聊他们婚后的甜蜜。
我们把关于他的记忆,像整理行李一样,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掸去上面的灰尘,然后小心翼翼地,重新打包好,放进心里最柔软的那个角落。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打开了最后一个箱子。
里面是我哥的衣服。
T恤,衬衫,外套,每一件都叠得整整齐齐,还散发着淡淡的洗衣粉的清香。
嫂子说,这些年,她隔一段时间,就会把他的衣服拿出来洗一洗,晒一晒。
好像只要衣服上还有阳光的味道,那个人,就还没有走远。
她拿起一件他最常穿的格子衬衫,紧紧地抱在怀里,把脸深深地埋进去,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贪婪地汲取着最后一丝温暖和慰藉。
“小叔,这些……都给你吧。”她说,“你跟他身形像,应该能穿。”
我没有拒绝。
我知道,这是她下定决心,要和过去做个了断了。
她把这些承载着她所有念想的东西交给我,就像是把守护我哥记忆的责任,正式地移交给了我。
从今以后,她要开始自己新的人生了。
而我,将成为他留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影子。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户,照亮了屋子里的尘埃。
我们折腾了一夜,两个人都很疲惫,但精神却异常地清醒。
那件“羞耻”的事,做完了。
没有想象中的不堪,只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告别。
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归置好,把地上的照片一张张捡起来,放回相册里。
嫂子把那本厚厚的相册递给我。
“这个,也给你。”
我接过来,很沉。
“不了,嫂子,这是你们的回忆。”
“你留着吧。”她坚持道,“我怕……我以后没勇气再翻开它。”
“老李是个好人,我不该再让他看到这些。”
我明白了。
她是要把陈太太这个身份,连同所有的回忆,彻底地封存起来了。
我点点头,收下了相册。
“嫂子,以后……常回来看看。”
“会的。”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是来接她的车。
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站在门口,看到屋里的我,愣了一下,随即礼貌地笑了笑。
是老李。
我看过他的照片,一个很温和的男人。
“这是我小叔。”嫂子介绍道。
“你好。”老李向我伸出手,手掌宽厚,温暖。
我握了握:“你好,以后,我嫂子就拜托你了。”
“应该的。”他郑重地点点头。
嫂子换上了一件新衣服,是一条淡黄色的连衣裙,衬托得她气色好了很多。
她化了淡妆,遮住了眼睛的红肿。
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即将要去赴一场美好约会的普通女人。
只有我知道,为了穿上这条裙子,她昨晚脱掉了怎样一件沉重的铠甲。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生活了七年的家。
眼神里有不舍,有留恋,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我们走吧。”她对老李说。
然后,她转过身,对着空无一人的客厅,轻轻地说了一句:
“我走了。”
像是在对某个人告别。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他们下楼,上车。
车子启动,缓缓地驶离了这个老旧的小区。
我没有挥手。
我知道,她也没有回头。
有些告别,是不需要仪式的。
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整个城市。
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站了很久。
空气中,那股熟悉的,属于我哥的味道,好像真的变淡了。
我拿起那件格子衬衫,套在自己身上。
不大不小,刚刚好。
我仿佛能感受到他残留的体温,隔着薄薄的布料,熨帖着我的皮肤。
哥,你看到了吗?
她很好。
她会幸福的。
你也可以,放心了。
我锁上门,离开了这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
下楼的时候,阳光很好,声控灯没有亮。
我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从那天以后,我和嫂子……不,应该叫她林晚了。我和林晚的联系,渐渐少了。
她去了新的城市,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生活。
我们只是偶尔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发一条祝福的短信。
她会给我发一些孩子的照片,小家伙长高了,也开朗了很多,眉眼间越来越像我哥。
老李对他很好,视如己出。
照片里,他们一家三口笑得很开心。
我知道,她是真的过得很好。
我也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换了工作,交了女朋友,按部就班地,过着一个普通人该有的生活。
我哥的那些东西,我都好好地收着。
那台天文望远镜,我把它放在了我的书房里。
有时候加班晚了,我也会像他一样,走到阳台上,看一看天上的星星。
我依然分不清哪个是猎户座,哪个是仙女座。
但我总觉得,在那么多闪烁的星辰里,有一颗,正在温柔地注视着我。
注视着我们所有被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有一年冬天,我出差,正好路过她所在的城市。
鬼使神差地,我给她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头传来她温柔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喜:“小叔?”
“嗯,我路过这边,想问问你,方便见个面吗?”
“方便啊,当然方便!”她很开心地说,“你现在在哪儿?我去接你。”
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
我先到的,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没多久,就看到她推门进来。
她穿了一件驼色的呢绒大衣,围着一条米白色的围巾,长发烫成了微卷,看起来比以前更成熟,也更有韵味了。
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让她沉淀出一种温润从容的气质。
“等很久了吧?”她在我对面坐下,笑着说。
“没有,刚到。”
我们聊了聊近况,聊了聊工作,聊了聊彼此的生活。
气氛很轻松,就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对了,给你看个东西。”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相框,推到我面前。
相框里,是她和老李,还有一个小女孩的合照。
“我生了个女儿,刚满一岁。”她看着照片,眼神里满是母性的光辉。
“真好。”我由衷地替她高兴,“恭喜你。”
“谢谢。”
她把相框收回去,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小叔,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那天晚上,陪我一起疯。”
我的心,轻轻地颤了一下。
原来,她还记得。
原来,那件“羞耻”的事,也是她心中,一个温柔的秘密。
“都过去了。”我说。
“是啊,都过去了。”她笑了,眼圈却微微有些发红,“我现在过得很好,真的很幸福。”
“我知道。”
“他……应该也放心了吧。”她抬头看着窗外,轻声说。
窗外,正下着小雪。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给整个世界都蒙上了一层洁白的面纱。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仿佛看到雪花的尽头,我哥正站在那里,对着我们,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是的,他一定放心了。
因为他爱的人,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幸福。
而我们这些爱他的人,也都在努力地,好好地生活着。
带着对他的思念,带着他留给我们的爱和勇气,认真地,过好每一个平凡的日子。
这或许,才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那次见面之后,又过了很多年。
我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结了婚,妻子是一个很温柔善良的女孩。
我们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调皮捣蛋的儿子。
我把那台天文望远镜搬到了儿子的房间里。
他对我哥的故事很感兴趣,总缠着我给他讲。
我会指着那台望远镜,告诉他,这曾经是你的大伯最心爱的东西,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他能看懂天上的星星。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会踮起脚,学着我的样子,把眼睛凑到目镜上。
“爸爸,我看到好多好多星星啊!”他会兴奋地大叫。
我会摸着他的头,笑着说:“是啊,你大伯,可能就是其中最亮的那一颗。”
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老旧的小区。
听说,那里后来拆迁了,盖起了更高更漂亮的新楼。
所有过去的痕迹,都被抹得一干二净。
就像我们的人生,总要不断地推倒重建,才能迎来新的风景。
有一年清明,我带着妻子和儿子,去给我哥扫墓。
在墓园门口,我意外地,遇到了林晚。
她也是一个人来的,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的雏菊。
我们都愣住了。
这么多年,我们好像形成了一种默契,总是在不同的时间,来这里看望同一个人,从不曾碰面。
“嫂……林姐。”我改了口。
她笑了笑:“你也来了。”
“嗯。”
我们并排站着,看着墓碑上那张年轻而英俊的脸。
照片上的他,依然是那副灿烂的笑容,仿佛岁月从未流逝。
“我前几天,又梦到他了。”林晚轻声说。
“梦到什么了?”
“梦到我们还在那个小房子里,他还是穿着那件格子衬衫,在阳台上摆弄他的望远镜。他回头对我说,‘阿晚,快来看,今晚的星星好美’。”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淡淡的怀念。
“然后呢?”
“然后我就醒了。醒来的时候,老李就睡在我旁边,女儿在婴儿床里睡得正香。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心里很安宁。”
“他不是走了,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我们。”
“他变成了星星,变成了风,变成了阳光,变成了我们生命里,最温暖的光。”
我看着她,看到她眼里的释然和坦荡。
我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了。
不是遗忘,而是把那段记忆,珍藏成了生命里的一部分,然后带着这份力量,更好地去拥抱现在的生活。
我们没有待太久。
临走时,她对我说:“小叔,以后别再叫我林姐了,听着生分。”
“那叫什么?”
“就叫我林晚吧。”
“好,林晚。”
我们相视一笑,然后各自转身,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阳光穿过墓园里的松柏,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回头看了一眼。
墓碑上,我哥的照片,在阳光下,笑得格外温暖。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夜。
她对我说:“我们做件羞耻的事吧。”
现在我才真正明白,那不是羞耻,那是一场救赎。
是她对过去的自己的救赎,也是她对未来的自己的成全。
她用那样一种决绝而深情的方式,埋葬了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她所有的执念。
然后,才得以破土重生。
而我,作为那场仪式的唯一见证者,也终于学会了,如何与思念和平共处。
回家的路上,儿子在车里睡着了。
妻子开着车,轻声问我:“刚刚那个,就是你常提起的……嫂子?”
“嗯。”
“她看起来,过得很好。”
“是的,她很好。”
车窗外,城市的风景飞速掠过。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匆匆忙忙地,奔赴着各自的人生。
我们都会遇到很多人,经历很多事。
有些人,会陪我们走一阵子。
有些人,会陪我们走一辈子。
还有些人,他虽然提前离场了,却会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成为我们生命里,永不熄灭的光。
就像我哥。
就像林晚和我,与他有关的那段,独一无二的过往。
它并不羞耻。
它很珍贵。
它教会了我们,如何去爱,如何去告别,又如何带着爱与回忆,继续勇敢地走下去。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晚发来的微信。
是一张照片。
照片里,她的女儿,正踮着脚,好奇地看着一台天文望远镜。
那台望远镜,和我书房里那台,一模一样。
照片下面,配了一行字:
“你看,思念是会传承的。”
我看着那行字,眼眶瞬间就湿了。
我把手机递给妻子看。
她看完,沉默了很久,然后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别难过,”她说,“这挺好的。”
是啊,这挺好的。
我们都没有忘记他。
我们只是,用各自的方式,把他带到了新的生活里。
让他以另一种形式,参与着我们的人生,见证着我们的幸福。
车里放着一首很老的歌。
“当天空昏暗,当气温失常,你用巨大的坚强,总能抵挡。”
“当尖锐眼光,当刺耳声响,你用彩虹的浪漫,温柔包装。”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
天边,晚霞正绚烂。
我想,今晚,一定又会是一个能看到很多很多星星的,好天气。
哥,你看到了吗?
我们都很好。
你也要,好好的。
在你的那片,永恒的星空里。
来源:心动之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