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手从破旧手套里抽出来,贴在玻璃窗上,冲售票口挤出一句:“师傅,再看看,还有没有往北的?”
风刮着站牌,咣当一声,把“临时停运”那块木牌撞得往回弹。
我把手从破旧手套里抽出来,贴在玻璃窗上,冲售票口挤出一句:“师傅,再看看,还有没有往北的?”
售票员把围巾拢了拢,声音闷在棉口罩后面:“没车了,小伙子,末班刚走,雪太大,走了也得停半路上,你说这遭罪不。”
我把口袋里那点硬币搁到窗口沿上,五角、一角、五分,叮叮当当,像几颗凉豆子。
旁边有人好心提醒:“要不去招待所?别杵这儿冻着。”
我也笑了一下:“钱不够。”
那人摆摆手,走了。
风口下,笑也凉。
从省城回来的路,比平时长了一倍。
雪从午后开始,磨磨唧唧地下,到傍晚砸成瓷实的。
站台上暗淡的灯泡拢着一层黄圈,直把每个人照得像旧照片。
我背包里的书卷成了弓,纸边硬邦邦的,像冻透的馒头。
我想起母亲上个月来信,信纸上油渍斑斑:“家里还好,别惦记。你爸说你回来把那堆柴劈了,过年好烧火。别冻着。”
她字写得慢,字脚厚厚的,像今年积的雪。
我站在风里,脚底的胶鞋开始凉透,凉意沿着脚腕往上爬。
我抬头看那块木牌,木牌比我还倔,风刮过去,咣当一声,咣当一声。
站务员出来喊:“清场了清场了,都回去吧。”
回哪儿去呢。
我拎着包,往出走了几步,停下。
门口一个穿着蓝棉袄的女人,正提着一个竹箕从背阴处走出来,箕里多半是草根和碎秆,挨着雪一放,就冒了点白烟。
她头上系的棉头巾上有油渍,眼神却硬气,像冬天晒过的苹果皮,皱是皱,甜劲还在。
她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扫,扫到我脚边,抬眼说:“冻成啥样了,嘴唇都紫了。”
我笑笑:“还行,东北人,冻惯了。”
她“哧”地笑出来:“你这口音,不像咱这片的,像城里学堂的。”
我点点头:“从省城回。”
她把竹箕挪开一点,轻声说:“没地儿去?”
我不吭声,眼睛看着她塑料鞋面上那道裂痕,裂口里翻出了白色棉絮。
她把箕往胳膊上一扛,说:“走吧,回我家暖和一宿,明儿雪小了再走。”
我愣住了,一阵热从后领口钻进去,顺着脊背向下淌。
热得人想说谢谢,又怕说多了见外。
她又补了一句:“别怕,跟婶走,咱都是过日子的人。”
我把包往肩上挪了挪,跟着她走。
站口外的路被雪掩了边,脚下一脚深一脚浅。
她走得稳,脚板在雪里踩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像切冻豆腐。
我尽量踩她的脚印,步子短一些。
她回头看我一次,笑笑,露出几颗白牙:“冷啊?再忍会儿,前头就到。”
她的“前头”,在风里总是几步之外。
过了两条街,弯进一条更窄的小巷,墙根堆着半人高的雪垛,像一道道没收拾的被褥。
一个小院子在尽头,木门上挂一把铁锁,锁被人用手捂暖了,居然一拉就开。
院里一角是猪圈,顶上草帘子厚实,缝里往外冒热气。
热气带着一点酸甜的味儿——麸皮、猪草、蒸汽——掺合着雪腥,钻进鼻孔,出奇地让人安心。
另一个角落堆着整齐的煤饼,一个个圆洞,像用小孩拳头扣出来的。
“煤饼年年紧巴。”父亲常这么说。
看见这一堆,我心里就跟见了家人一样。
她把门关上,声音不大不小:“进屋吧,换鞋。”
屋里并不宽,炕沿上铺着花床单,红的花儿把冬天的灰色一把按下去。
炕桌上摆一只搪瓷缸,白底蓝边,边口磕掉一粒,露出黑瓷胎。
黑白电视放在木柜上,屏幕上雪花点,跳得人眼睛痒。
墙上挂日历,翻到一月,再往上是去年十二月一张没撕掉,印着一头大公牛。
她把棉袄脱了,露出一件旧毛衣,袖口用线缠过,缠得紧扎扎的:“喝口热水,先缓缓。”
我双手接过那只搪瓷缸,热气抚过了指节上裂开的口子。
缸沿磕口贴着我的唇,居然没有那么硌,像一颗牙缺了没修,人跟它就这样处着。
“我叫你啥?”她又问。
“婶就行。”我说。
她瞥我一眼,笑:“说话还挺规矩。坐,别拘。锅里有土豆炖酸菜,等会儿加点粉条子,咕嘟一会儿就能吃。你这瘦,吃两碗。”
我点头:“好嘞。”
“好嘞”两个字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像回到了小学门口。
门外呼呼的风忽然变成屋檐滴水的声音,温和起来。
她叫我把湿手套放到火墙边上烘着,又从箱子里翻出一条粗毛围巾,灰蓝的,边上毛起得像小刺猬。
“围上,别逞强。”
我说客气话,她把围巾往我脖子上一裹,手心温热,动作利索,不用多余的话。
她像对待家里人那样,不跟你推来推去。
炕头坐着一个小伙子,约莫比我小一两岁,正用钳子夹煤饼往炉膛里添。
看我进来,他抬了下眉,说了一句:“哥,车站那边冻人吧?”
我笑着回:“冻得牙打架。”
他把钳子放下,嘴里嘟囔了一句:“哈呀,这天,整人。”
后面这句方言,我听着就顺耳。
她把锅盖掀开,热气哗地往外一扑,锅里冒出酸菜的酸香,贴着鼻腔打了个滚,混着炖肉的香气,暖得人心里有了底气。
“婶,你在车站那边干活?”我挑着词儿问。
“嗯。”她用勺子搅着锅,“猪圈在站边上,冬天里人来人往,喂玩意儿的时候顺带打扫打扫,管个门,挣点零碎钱,年跟前儿总忙些。你看我穿这样子,像不像扫猪圈的?”
她反问。
我看她手背起层薄薄的老茧,指甲边泛着白。
像。
她笑得坦然:“不丢人。手上有活,心里不慌。”
我忽然想起父亲的手,裂纹里总有黑,怎么洗也洗不净。
我把搪瓷缸放下,连忙说:“婶,真是帮了大忙,要不然,我今儿个恐怕得在候车室挨一宿。”
“候车室也不留人了。”她摆摆手,“这雪,谁也说不好。孩子他爸在屠宰场加班,要不也能回来搭把手。你就睡炕那头,铺了干净褥子。”
“您家太麻烦了。”我说。
“麻烦啥?”她把锅端到炕桌上,“你看这屋,哪儿不是麻烦过来的。人过日子,一个‘挨’字儿,挨过去就有盼头。”
我夸她:“婶真能耐。”
她说:“能耐啥。就是老实干。你们读书的,才有门路。我家小子在技校,今年学车床,还要买书呢。”
她说“买书”俩字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
我点点头,从包里摸出一本翻边了的《钳工基础》,是师弟托我带回的旧书。
我犹豫了一下,又塞回去,心里盘算着明天路通了,再送过来。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吃了两碗半,酸菜里的粉条子弹牙,土豆面面,切得厚,吸油。
她看我吃,笑着摇头:“这个小胃口,细胳膊细腿的。”
我也笑,心里踏实。
天色更暗了,窗外的风被雪压住了声音,只剩院子里猪鼻子喷气的“呼噜”。
黑白电视里播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说某地修了一条新路通了车。
掌声从电视里“啪啪”地传出来,像潮水拍岸。
我看着屏幕,眼睛却有点花,花到最后看见自己在镜片里的影子。
“喝点姜汤。”她端来一碗,碗里漂两片姜,香得辣鼻。
我接过,手心又烫了一回。
我不太能讲漂亮的话。
到这会儿,话越少,心越满。
夜里她给我铺了炕,炕上的棉被是老式的,花布褪了色,边缘用细线一针针缝过,针脚密。
她把被角掀开,拍了拍:“钻里头就不冷了。”
我点头,说:“婶,辛苦您了。”
她摆手说:“说啥辛苦。你要是我家侄子,我也这么弄。”
我沉沉睡去,梦里母亲在院子里拿斧头劈木头,劈得啪啪响。
父亲坐在台阶上捻烟袋,火星一忽一忽,像冬天的星。
半夜醒来,外面静得很。
静里头有细细的声音,是雪还在下,像有人在屋檐上轻手轻脚地筛面。
我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摸到那条粗毛围巾,粗糙的纤维扎手,却成了一种安稳。
很多时候,人活在粗糙里,反倒不容易滑倒。
太光滑了,倒容易摔跤。
第二天一早,天还有点灰。
我下炕穿衣,屋里冷气像一层薄薄的玻璃,还没有被炉火烫透。
她已经起了,正往锅里下面条,手脚麻利。
她侧脸的轮廓被晨光描了一圈亮,像老照片上的背光。
“醒了?吃了走。清早有一班短途,能送到县城,市里的车得等中午。”她说。
我点头:“婶,我那点钱——”
“留着打车买票去。”她打断我,“别跟我算这个。咱这儿有句话,叫‘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回头有空了,给我捎个故事书就行,我晚上听收音机,播讲员讲着讲着就断播,干着急。”
“行。”我笑,“我给您捎。”
她把一只搪瓷缸塞给我:“拿着,路上暖手,到了再还。”
“我哪敢要。”
“借你。”她说,“你回时候还。认着这磕口儿。”
“好嘞。”
她把我的围巾又重新绕了一圈,说:“这会儿不戴,等啥时候戴?冻坏了身子骨,亏。”
她说的都是过日子的话,都不响,偏偏打在心上。
我走到门口,她把门从里头推开一半,又回头喊那小伙子:“把门闩上,出不出门看着猪。别乱来,别整那虚头巴脑的。”
小伙子嘴里应:“晓得了,妈。”
我心里一动。
原来她做母亲,是这般口气。
有理,有火,有分寸。
我跟她到巷口,雪已经积成软塌塌的沙发,脚踩下去,咯吱咯吱,好像地底下有人打了个呵欠。
街边的粮店门口立着一队人,手里拿布袋和布票,门上贴着“供应照常”,里面“当当”往外递秤砣。
“布票不多了。”有人轻声叹气。
我想起带回给母亲的那点布票,在上衣内袋里,不由摸了一下,像摸到了母亲的手。
“走吧。”她说,“别误了。”
车站门口果然挤满了人。
广播里说:“今日道路情况已逐步恢复,短途客运开行。”
大家像压着嗓子的火,忽然“呼”的一下,冒起来。
她领着我穿过人群,像领着自家孩子,就那么自然。
到售票口,她把围巾往脖子里再掖了一下,俯身说:“买一张到县城的,小孩儿一张。”
我急忙说:“我不是小孩儿。”
她白了我一眼:“小孩儿价钱便宜点,别跟钱过不去。”
售票员抬头看我,笑笑,递出一张票。
我手里的搪瓷缸有点烫,我换了个手。
“婶,我走了。”我说。
“走吧。”她简单,“到了给你妈报个平安,别让老人家惦记。咱过日子,最怕惦记。”
“我回来还您缸。”我举了举手里那只白蓝边的缸。
“嗯。认着它就行。”
她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喊我:“你把门口那本《钳工基础》给我带一本旧的,孩子爱看。”
我说:“好嘞。”
她这才真的走了。
背影瘦,步子稳。
车开动的时候,我把缸放在膝盖上,热气在腿上打圈。
身边有人打喷嚏,有人聊“年货”,有人说“今年分到的煤少两袋”。
我听着这些话,像听到锅里冒泡,噗、噗、噗,都是要紧的生活音。
到了县城,我转车回了家。
家门口的小柳树压着雪,像个小孩儿背了个大书包。
母亲从屋里出来,嘴里呵着白气:“回来了?冻坏了吧。”
我把搪瓷缸举给她看,她伸手摸了摸,笑:“这缸,好。”
父亲在屋里拢火,火盆里煤饼烧得红,火星子往上跳,像细小的金豆。
我把围巾解下来递给母亲闻,她说:“有股子热气味儿。”
我说:“是个好心的婶借我的。”
母亲点头:“好人多。”
年过完,我把《钳工基础》和两本评书故事集用旧报纸包好,坐车回到那条小巷。
猪圈的草帘子还在,院门半掩。
我敲了敲门,小伙子出来,头发湿,像刚洗完脸。
“你是——”他眯着眼认了我一下,“哎呀,那天的哥。”
“你妈呢?”我问。
他笑:“在后院刷锅呢。”
我把书递过去,把那只搪瓷缸捧在手里朝他一举:“这缸,认着磕口儿,给婶。”
他一把接住,笑:“认得,认得。妈说你会回的。”
“那是。”我说,“说话得算数。”
“咋不进屋坐坐?”他问。
“不了,我还有事儿。”我摆摆手,“婶在吗?”
她出来了,围裙湿着角,手上水珠在光里一闪一闪。
她见我,嘴角一咧:“回来了?东西带来了?”
“嗯。”我把书递过去,“孩子看看,先别买新的。这个虽然旧,内容都在。”
她接住,翻了两页,捻着纸角,满意地点头:“书嘛,翻旧了才好,说明有人看。”
“缸也还您了。”
“留着用吧。”她忽然说,“你路上用得着。”
“不行,那是您的。”我说,“还了,心里才踏实。”
她笑:“行,拿个实诚。那你再拿这个。”
她从屋里拿出一条灰蓝色粗毛围巾。
“围上,天还冷。”
我不接,她把围巾往我怀里一塞:“别整那些虚的。拿着。”
我抱着围巾,心里起了一层暖。
“婶,我给您买了两包姜片糖,煮姜茶时放两片,驱寒。”我从包里拿出来。
她看了一眼,说:“花这钱干啥。”
转身还是收了。
“那我走了。”我说。
“走吧。”她点头,“心宽点儿,读书的,日子慢慢都开开。”
我点头。
她站在门口,手遮着眼睛,看我走出巷子。
她那样子,像在看一场雪慢慢停住。
后来几年,我常常路过那条巷子。
猪圈拆了,换成一个小阳棚,里头晒着豆角和玉米。
院门换了新的,不再有那把老铁锁。
她家黑白电视也换成彩电,客厅里多了一张玻璃茶几,上头摆着一瓶塑料花,红得老实。
她儿子从技校毕业,进了厂,手上的茧变粗了,眼睛里的光更踏实。
每次去,我都坐在炕沿上,手里端那只已然换了边的新搪瓷缸,缸沿这回没磕口。
我问她:“婶,之前那只呢?”
她说:“冬天打水的时候摔了,哐当一声,把我心都吓一哆嗦。后来想想,摔了也好,老东西也该歇歇了。”
她随口笑着,又递一只新的给我:“你这只,拿稳了。”
她说“拿稳了”,其实是说给我听的。
做人,拿稳了。
日子,拿稳了。
九十年代初,我在省里找了个单位,领着朴素的工资。
婚后搬家,书架上摆着一只磕口的搪瓷缸——那是她后来又给我的,非说“借你”,其实是“送你”。
我常用它泡茶,茶色在白瓷里像一汪冬天的日头,不耀眼,暖。
围巾也还在,洗过七八回,毛起得更厉害了,裹在脖子上,有时候扎得人痒。
我并不嫌。
每次喝水,我都能闻到一点点那年冬天的味道——酸菜的热气,炉膛里煤饼的呛,屋里的潮气,院子里猪呼噜的回声,和她说话时带着笑的那种踏实语气。
人一生里,攒了很多“能说”的故事,大多有个响动的开头,有个收束的结尾。
真正让人安稳的,却是那些“没说透”的小事。
比如一只缸,比如一条围巾,比如有人对你说:跟婶走,别怕。
我有时候在夜里翻身,会想起那晚半夜的静。
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脏的声音。
那声音告诉我,世界并不像风雪那样吓人。
风会停,雪会化。
人和人之间,只要彼此挨一挨,火就旺了。
上次回老家,我又去了那条巷子。
她坐在门口编草绳,手指灵活,草绳从她手里出来,一圈圈缠得紧紧的。
我站在门口没叫她,她抬头就看见了我,笑:“又来了?”
“嗯。”我说,“路过。”
“来就来,别说路过。”她说,“进来喝水。”
我端着搪瓷缸,坐在炕沿上。
屋里的彩电这回正播一个热闹的晚会,舞台上灯光红亮,把整个屋子都映得喜气。
她说:“现在啥都赶新,连猪圈都拆了。以前也好,忙着,心里踏实。”
我说:“现在也好。”
她点点头:“好,好。能吃能睡,就是大好。”
我笑:“婶,你这话,挺有劲。”
她轻轻拍了我一下:“你这娃,嘴甜。”
我笑到眼角出了水。
她递过一块抹布:“擦擦,别像个小孩似的。”
我把脸擦干,抬头看窗外。
窗外的天瓦蓝瓦蓝的,阳光把巷子里每个砖缝都照得清清楚楚。
风在巷口转个弯,带进来一点粮店里米面的香味。
生活稳稳地坐在这条巷子里,好像坐在一条粗毛围巾上,扎一点,却暖。
后来,我单位里调了岗位,需要经常下县里跑。
每次经过那个小站,我都习惯下车买一瓶热水,顺手往站外走两步,看看那块风里咣当响的站牌。
木牌换成了铁的,字更清楚,风吹过,也响,但声音沉了。
我想到八六年的那场雪,想到那只磕口的搪瓷缸,心里会升起一股子不花哨的暖。
那种暖,不轰动,不惊人,像炉膛里一块看不见的红。
再后来,我有了孩子。
孩子上小学那年冬天,城里也下了一场大雪。
她放学回家,脚腕都埋在雪里,鼻尖冻得红扑扑。
我把那条灰蓝的粗毛围巾找出来,围在她脖子上。
她嫌扎,我笑着说:“扎一点,才不打滑。”
孩子歪头看着我:“爸爸,这围巾谁给你的呀?”
我说:“一个在小站扫猪圈的婶。”
孩子眨眨眼:“扫猪圈?”
我点头:“劳动都可敬。”
她点点头,小脸认真起来。
那天晚上,我给她讲了八六年的雪。
她听得很安静,喝水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端着我那只搪瓷缸。
我告诉她:“这缸边上有个磕口,喝水要留神。”
她低头看了会儿,抿嘴笑:“我认住它了。”
她又说:“爸爸,婶现在还在那儿吗?”
我说:“在呢。明天周末,咱去看看她。”
第二天,我带孩子去了那条巷子。
院门口的阳棚里晒着玉米,金灿灿的。
她正在屋里熬粥,听见动静出来了。
一见我,就笑。
她看见孩子,又笑,笑里带着一种自然的亲切:“这就是闺女?”
我点点头。
孩子双手把一包点心递过去:“奶奶,您尝尝。”
她不客套,接过,说:“那我可就收了。”
她回身拿了两块红糖,塞到孩子手里:“别嫌老式。”
孩子接住,笑得眼睛弯弯。
饭后,她从柜子里翻出一本旧故事书。
书皮起了毛,封面上画着一个提着灯笼的小孩。
她递给孩子,说:“拿去看。书呀,越翻越有味儿。”
孩子点头:“谢谢奶奶。”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很静。
这种静,像雪落在棉被上,轻,软,稳。
那年春天,厂里的同事要捐书给技校图书角。
我把家里那一本《钳工基础》又翻出来,在扉页上写了几行字:“书旧,理不旧。愿看书的人,手稳心稳,日子稳。”
我把书交到她儿子手里。
他接过书,笑得实在:“哥,记着你这句话了。”
再往后,生活一天天朝前走。
我调回了市里,母亲的身体也还硬朗。
父亲常念叨:“那婶是个好人,有空去看看。”
我就多走两趟。
每次去,院子里都有新变化。
有一年,他们添了个电风扇,夏天一开,呼呼的风把玉米壳吹得哗啦啦响。
她笑:“你看,夏天也能弄出点‘呼噜’的声音,想起那年冬天。”
我说:“那年冬天,给我留了一辈子的暖。”
她摆摆手:“哪用说那么大话,都是举手之劳。”
她总爱把“举手之劳”四个字挂在嘴边,像把一件事轻轻落地。
我知道她心里有秤。
小城里慢慢也有了新鲜玩意儿。
路边摊上摆起了录音机,唱着时新的歌。
她孙女在屋里跟着哼曲儿,手里拿着我送的故事书,一边哼一边翻。
她看着孩子,眼睛缝里全是笑。
我坐在炕沿上,吹一口热茶,茶雾像往事一样,淡淡的,却真。
有一年入冬更早。
我去看她时,她把一堆旧棉衣翻出来,说要再给我织个围脖。
我笑:“婶,别费心了,我有那条围巾,够了。”
她说:“旧的在,你再拿个新的,换着戴,别一天到晚就那一条。”
她边说边量我的脖子,手指温热,像二十年前一样。
我那时突然明白,人和人之间的亲,对话不用多。
两三句话,几样物件,就够了。
后来,她的屋里摆了一台新的电饭煲。
她说:“省事。以前烧火,烟呛得人眼泪直掉。现在好,按个钮,等着‘滴’一声。”
我夸她:“赶新了。”
她摆摆手:“吃口热饭,踏实。”
她说“踏实”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很稳。
我想,人生在世,多半都奔着这两个字。
再后来,我在单位里轮值,碰上一位年轻同事赶上大雪误了车,站里暂住无门。
我听完,想都没想,让他先去我家住。
他连说不好意思,我摆手:“别客气。都一样,过日子嘛。”
我把那只磕口的搪瓷缸递给他,让他暖手。
他端着缸,抬头看我。
我笑,说:“认住磕口,喝水不扎嘴。”
他说好。
他走后,我站在阳台上,望着城里的雪。
雪落在楼顶、树梢、窗台,落在车顶上,像给城市盖了一床旧棉被。
风从楼缝里绕过来,我缩了缩脖子,忽然觉得那条灰蓝的粗毛围巾像活的一样,从抽屉里自己就跑出来,绕上了我的脖子。
又有一年,我赶在腊月去看她。
她在家蒸豆包,屋里热气腾。
桌上摆着一块红彤彤的年画,画着一条大鲤鱼。
她把一笼豆包掀开,热气扑面。
她说:“带几个回家,给孩子尝尝。”
我说:“好。”
她给我装了满满一塑料袋,还塞了几根大葱。
她笑:“北方人,吃啥都爱带葱。”
我也笑:“这句,我服。”
我提着葱走到巷口回头看她。
她站在门口,双手叉在围裙上,眼睛眯着,对我摆手。
那一刻,我看见雪花落在她头发上,像落在一棵老槐树上。
自然,稳,年复一年。
到近几年,城市改造,巷子口铺了新砖,雨水井盖也换了新的。
她家的院墙粉了白,门口挂了一块小牌,写着门牌号,端端正正。
她说:“看着清爽。”
我点头:“清爽。”
她递给我一碗热粥。
粥面上漂着两粒红枣。
她说:“有个喜气。”
我喝一口,香。
她笑着问:“好喝不?”
我点头:“好喝。”
她又说:“你小时候,爱喝粥不?”
我说:“我小时候,爱喝粥。”
她笑:“那就对了。我就怕你小时候不爱喝粥。”
这几句看似绕,听在耳朵里,像旧年里的鞭炮声,稀松,却热闹。
又过了一阵,孩子上了初中。
她要写一篇作文,题目是“陌生人的温暖”。
孩子说:“爸爸,我想写那位奶奶。”
我说:“你写吧。”
孩子坐在书桌前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念给我听。
她写到“那只搪瓷缸”的时候,顿了一下,抬头问我:“爸爸,我能把磕口写出来吗?”
我说:“能。”
她又问:“会不会显得不好看?”
我说:“正因为有磕口,才看见被用过,才有生活。”
孩子点头,继续写。
老师在作文后面批了句话:“温暖是会延续的。”
我把试卷折好,放进抽屉。
抽屉里躺着那条灰蓝的粗毛围巾。
有一天,我在办公楼下碰见一个陌生女孩。
她站在屋檐下避雨,衣服湿了一半,手里抱着一本考研书。
我走过去,递给她一把折叠伞。
我说:“拿着用,回头放到传达室就行。”
她接过,连连道谢。
她走远了,回头冲我挥手。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多年前的自己,在风雪的站口,握着一只滚烫的搪瓷缸。
有时候,人要做的事情并不难。
把一件小事做在当下,做稳当,就是好事。
小城里每年还会下一两场像样的雪。
有时我专门挑在雪天去她那里。
门口的小土台阶被踩得平平整整,像磨出的一块石。
她见我来了,总要把我的帽檐往下又压一指,嘴里碎碎念:“别着凉,暖和点儿。”
她那句“暖和点儿”,我听了这么多年,也不厌。
有一年秋天,她家的猪不养了,猪圈换成了一个小木架,摆满腌好的咸菜罐。
我看着那些玻璃罐,心里安稳。
她笑:“这也是一种‘呼噜’,罐子里慢慢起味儿。”
我说:“里头装的是日子。”
她说:“对,装的是日子。”
我们都笑。
她说:“你再喝口水吧,慢慢喝,别急。”
我端起搪瓷缸,缸口的蓝边在光下泛着一点幽幽的亮。
磕口的地方蹭在嘴唇上,轻轻一刮,提醒要端稳。
那个刹那,我忽然觉得,年岁并不能把什么带走。
它只是让我们学会,把热水端稳,把围巾系紧,把路,往前再多走一步。
我把缸里的水喝干,放在炕桌上。
桌板上留下一个浅浅的水圈。
她拿抹布一擦,水圈消失了。
她说:“看,干干净净。”
我点头:“干干净净。”
我起身告辞。
她送我到院门口,又说:“有空来坐坐。”
我说:“我常来。”
她说:“常来就好。”
我跨出门槛,回头看她一眼。
她站在门里,阳光照着她的侧脸,柔和。
院子里晾着刚洗的棉被,风一过,棉被鼓起一个大大的弧,像一朵云。
我走到巷口,雪从屋檐上慢慢滑下来,断断续续,像老唱机里转出的老歌。
我停了一下,回想八六年的那个夜晚。
风是冷的,路是远的,人心是热的。
那个夜里,我遇见了一个在小站扫猪圈的婶。
她说:“别怕,跟婶走。”
后来许多年,我都记着这句话。
我在困顿的时候记着,顺遂的时候也记着。
记着的时候,就像在风雪里围紧了围巾,手心里端稳了一只缸。
人活在世上,最不缺的是雪,最珍贵的是这点热。
我回到家里,孩子正坐在桌前写作业。
她抬头问:“爸爸,今天下雪了吗?”
我说:“下了。”
她又问:“大不大?”
我说:“不小。”
她嗯了一声,又埋下头。
我把粗毛围巾从包里拿出来,挂在门后。
围巾的毛在灯下打着小小的光。
我在水壶里接了热水,倒进那只搪瓷缸。
缸里热气升起,慢慢往上翻卷。
我端着缸站在窗前,看雪落在对面屋檐。
那一刻,我忽然听见很轻很轻的一声,像当年站牌被风吹过的咣当。
我心里一笑。
许多年前,我在站口赶上了雪。
走投无路的时候,一个扫猪圈的大婶领我回了家。
后来我走的每一步,心里都留着那条回家路的方向。
那条路,没有多么宽,脚印一深一浅,却一直通着。
我把水喝完,把缸口凑在唇边,轻轻碰了一下。
像是跟过去碰个杯,又像是和将来打个招呼。
屋里静。
窗外雪细。
我听见自己心里说了一句:“好好过日子。”
然后就安静了。
来源:大气松鼠Qa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