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味道,是厂区烟囱里吐出来的煤烟味,混着机器润滑油的怪味,还有食堂飘出来的白菜炖粉条的寡淡气味。
那年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连风都是黏糊糊的。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味道,是厂区烟囱里吐出来的煤烟味,混着机器润滑油的怪味,还有食堂飘出来的白菜炖粉条的寡淡气味。
我们那片儿,是连成片的红砖家属楼,一模一样的格局,一模一样的掉漆的绿色窗框,像无数个复制粘贴的火柴盒。
我住在三楼,窗户正对着女工澡堂的后墙。
那不是什么正经澡堂,就是厂里用石棉瓦搭起来的一个大棚子,墙上开了几个高高的气窗,用来排湿气。
夏天一到,那几个气窗就成了我唯一的风景。
我不是一开始就想偷看的。
真的。
最初,只是那片模糊的水汽吸引了我。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晚霞把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橘红色,热气从被烤了一天的水泥地上蒸腾起来,而那个小小的窗口里,却源源不断地冒出白色的、带着潮气的水汽。
那水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云。
干净,柔软,带着一股子肥皂的香气。
闻起来,比我们这片工地的尘土味、汗臭味、油漆味,好闻一万倍。
我每天就趴在窗台上,看着那团白雾,想象里面是什么样子。
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哗啦啦的水声,还有女人们模模糊糊的笑闹声。
那声音,像是被水泡过一样,软软的,糯糯的,和厂里那些扯着嗓子喊号子的女工头头完全不一样。
时间长了,光听、光闻,就不够了。
心里像有只小猫在挠,痒得不行。
那天,我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
晚饭我扒拉了两口就撂下筷子,趁着我爹妈看电视,偷偷溜了出去。
天已经擦黑,家属楼的灯光稀稀拉拉地亮着,把人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
我像个做贼的,贴着墙根,绕到了澡堂的后墙。
那儿堆着一些废弃的木料和破砖头,乱七八糟的。
我踩着一块摇摇晃晃的木箱子,又扒着窗台的边缘,一点一点把头探了上去。
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咚咚咚,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手心里全是汗,滑腻腻的。
窗户很高,玻璃上全是水珠,模模糊糊的,像蒙了一层纱。
我只能看到一些晃动的人影,听到更清晰的水声和笑声。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把一扇虚掩着的气窗吹开了一条缝。
就是那条缝。
我看到了她。
她正背对着我,站在一个水龙头下面,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背上,水珠顺着她光洁的皮肤滚下来,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颗颗碎掉的珍珠。
她的背很直,肩膀的线条很漂亮,不像厂里那些常年干重活的女工,膀大腰圆。
她很瘦,但不是那种干瘪的瘦,而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像一根在水里泡了很久的柳条,柔韧,有劲儿。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什么都没想,就那么呆呆地看着。
时间好像停了。
周围的蝉鸣,远处的狗叫,隔壁楼里传来的电视声,全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小小的窗口,和窗口里那个被水汽包裹着的背影。
我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
直到她忽然转过身来。
我吓得一个激灵,脚下一滑,从木箱子上摔了下来。
屁股墩在地上,生疼。
我连滚带爬地想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这下要被打死了。
可我刚站起来,就听到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
“喂。”
那声音,清清亮亮的,带着一点笑意。
我僵在原地,腿像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
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
她就趴在那个窗口,头发还在滴着水,一张脸被热气蒸得粉扑扑的,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
她看着我狼狈的样子,没有骂我,也没有喊人。
她只是歪着头,打趣地笑。
“看够无聊,不如进来试试水?”
我的脸,“轰”的一下,烧得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红。
我叫林舟。
她叫林宿。
名字很像,但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天之后,我好几天都没敢出门。
我觉得自己成了整个家属区的笑话,一出门就会被人指指点点。
可奇怪的是,什么都没发生。
没人来找我麻烦,也没人传我的闲话。
那个叫林宿的女孩,好像把那晚的事,当成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说完就忘了。
一个星期后,我被我妈撵去小卖部打酱油。
就在小卖部门口,我又见到了她。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两截细细白白的小臂。
她正跟小卖部的王婶说着话,手里拎着一袋子苹果,红彤彤的,很新鲜。
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
那笑容,像夏天傍晚的一阵凉风,一下子就把我心里的那点燥热和尴尬给吹散了。
“买酱油啊?”她问。
我点点头,脸还是有点热,不敢看她的眼睛。
“给。”她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最大的苹果,塞到我手里,“那天,吓着你了吧?”
苹果冰凉凉的,沉甸甸的,带着一股清甜的香气。
我捏着苹果,手足无措。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知道。”她笑得更开了,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你要是故意的,就不是从箱子上摔下去了,是直接破门而入了。”
我被她逗乐了,心里的那点疙瘩,彻底解开了。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新分到纺织厂的女工,从南边来的,跟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一样。
她说话的口音软软的,带着一点我们听不懂的调调,很好听。
她不像厂里其他的女孩。
那些女孩,下了班就凑在一起,说东家长西家短,聊哪个车间的男工最帅,谁家又买了新的黑白电视机。
林宿不。
她总是一个人。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去澡堂。
她好像有很多心事,但从来不对人说。
我们开始熟悉起来。
有时候,我会在厂门口等她下班。
纺织车间里的噪音很大,她每次出来,耳朵里都嗡嗡作响,要缓好一会儿。
她会靠在厂门口的大槐树上,闭着眼睛,长长地舒一口气。
那口气里,带着一股棉絮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我会递给她一根冰棍,两分钱一根的那种,甜得齁人。
她接过去,慢慢地舔着,像一只满足的小猫。
“里面,吵死了。”她会这么说。
“那为什么还要干这个?”我问。
“不干这个,吃什么?”她睁开眼,看着我说,“你以为谁都像你,可以念书啊?”
我那时候正在读高中,成绩不好不坏,对未来一片迷茫。
我觉得念书很苦,整天被关在教室里,背那些永远也背不完的公式和课文。
可是在林宿眼里,这却是一种奢侈。
我们常常坐在厂区后面的那条小河边。
河水不清澈,泛着灰绿色,偶尔能看到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鱼。
河对岸是一大片荒草地,风一吹,草就像波浪一样起伏。
我们会聊很多天。
她跟我说她南方的家乡,那里有高高的山,绿绿的水,还有开满山坡的野花。
她说她想家,想她妈妈做的米糕。
我跟她说我看的书。
我说《百年孤独》里的马孔多,说《红与黑》里的于连,说那些离我们很遥远的故事。
她听得很认真,有时候会问一些很奇怪的问题。
“那个叫奥雷里亚诺的上校,他打了那么多仗,最后不还是一个人吗?图什么呢?”
“于连那么聪明,为什么非要去爱上市长的老婆呢?找个普通姑娘,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
我答不上来。
我发现,她虽然读书不多,但比我懂得多。
她懂生活,懂人情世故,懂那些书本里没有教过的东西。
她告诉我,纺织车间的女工们,为了抢一个轻松点的岗位,会互相使绊子。
她告诉我,食堂打饭的师傅,看谁不顺眼,就故意把勺子里的肉抖掉。
她告诉我,有些男人,会借着教她操作机器的名义,故意往她身上蹭。
这些事,都让我觉得很陌生,又很压抑。
我觉得她生活的那个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轰鸣作响的机器,把所有人都卷了进去,身不由己。
而我,只是一个站在机器外面的旁观者。
“你不怕吗?”我问她。
“怕有什么用?”她把一颗石子扔进河里,看着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怕,就更要活得像个人样。”
那天晚上,月亮很好。
圆圆的,亮亮的,像一个大银盘。
月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的。
也洒在她的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我看着她的侧脸,忽然有种冲动。
我想保护她。
我想把她从那个嘈杂、油腻、充满算计的世界里拉出来。
虽然我知道,我根本没有这个能力。
我只是一个连自己未来都看不清楚的穷学生。
但我还是说了。
“林宿,等我考上大学,我带你走。”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她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那笑容里,有欣慰,有感动,也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淡淡的忧伤。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变得更近了。
我开始拼命地学习。
以前觉得枯燥无味的课本,忽然变得有意义起来。
每一个公式,每一个单词,都像一块块砖头,我在用它们,为我和林宿的未来,砌一座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子。
我会把我省下来的零花钱,给她买好吃的。
有时候是一根烤红薯,有时候是一串糖葫芦。
她每次都说我浪费钱,但脸上的笑容,却藏不住。
她也会给我带东西。
有时候是车间里发的劳保手套,她说我写字写久了,手冷,可以戴着。
有时候是一小块她从食堂省下来的点心,用手帕包得整整齐齐。
那点心,通常都已经被压得不成样子了,但我觉得,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我们有了自己的秘密基地。
是工厂里一个废弃的仓库。
仓库很高,很空,只有几扇破了玻璃的窗户。
阳光从那些破洞里照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道光柱,可以看到无数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我们就在那些光柱下面,席地而坐。
我给她念书,念海子的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她枕着我的腿,闭着眼睛,安静地听着。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林舟,”她忽然开口,“真的有那样的房子吗?”
“有的。”我说,“等我以后挣了钱,就给你盖一所。”
“不要面朝大海,”她说,“海太大,风也大,我怕。”
“那要什么样的?”
“就要一所小小的木头房子,房前有一块地,可以种菜。屋后有一片竹林。春天挖笋,夏天乘凉。好不好?”
“好。”我听着她的描述,心里一片柔软。
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所房子。
看到了我们在屋前的菜地里,一起浇水,施肥。
看到了我们在屋后的竹林里,听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那段时间,是我整个青春里,最明亮,也最温暖的一段时光。
尽管我们的世界,只有那个破旧的仓库,那条浑浊的小河,和那片单调的家属楼。
但因为有了彼此,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空气里的煤烟味,好像都带上了一丝甜。
工厂的轰鸣声,也变成了我们爱情的背景音乐。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
我会考上大学,然后工作,挣钱,盖一所小木屋,把她娶回家。
我们会像她描述的那样,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可是,我忘了。
我们生活的那个年代,是一个充满变数的年代。
是一个所有东西都在飞速变化,所有人都被时代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的年代。
变化,来得猝不及不及防。
那天,我照常去厂门口等她。
可是,左等右等,都不见她出来。
跟她一个车间的女工都走光了,我才开始着急。
我跑到车间门口,被看门的大爷拦住了。
“小伙子,干啥的?这里不能进!”
“我找人,我找林宿!”我急得满头大汗。
“林宿啊,”大爷想了想,“哦,她今天被主任叫走了,好像是……办离职手续。”
离职?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了一下。
她要走?
她要去哪?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疯了一样地往她们宿舍跑。
她们的宿舍,就在澡堂的旁边,也是一排红砖平房,又矮又潮。
我冲到她住的那间门口,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
里面空荡荡的。
原本属于她的那张小小的木板床上,只剩下光秃秃的床板。
床头的墙上,还贴着一张我们一起去公园玩的时候,我偷偷给她画的素描。
画上的她,正在笑,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桌子上,放着一个信封。
信封上,是我的名字。
我的手,抖得厉害。
我拆开信,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
是她的字,娟秀,干净。
“林舟: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在去南方的火车上了。
对不起,没有跟你当面告别。
我怕我一看到你,就舍不得走了。
你是个好男孩,比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都好。
你给我念诗,给我画画,给我讲那些我永远也去不了的地方的故事。
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在做梦。
可是,梦总有醒的时候。
林舟,我不能一直活在你的梦里。
我也要有自己的人生。
厂里有个机会,可以去深圳的合资厂。
我想去试试。
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你说要为我盖一所房子,我很感动。
可是,林舟,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要考大学,你要有自己的未来。
忘了我吧。
找一个能配得上你的好姑娘。
那本《百年孤独》,我带走了。
就当是,你送我的临别礼物。
勿念。
林宿。”
信很短。
我反反复复地看,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刀,在我的心上,一刀一刀地割。
什么叫忘了她?
什么叫找一个能配得上我的好姑娘?
在她眼里,我为她做的一切,难道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吗?
我不信。
我抓着信,冲向火车站。
我不知道她坐的是哪一趟车,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
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找到她,我要问清楚。
我跑到火车站,天已经全黑了。
站台上,人来人往,嘈杂,混乱。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一个又一个站台之间穿梭,伸长了脖子,在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上,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宿!林宿!”
我扯着嗓子喊,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火车的汽笛声和人群的嘈杂声里。
一列绿皮火车,缓缓地开动了。
我看到一个窗口,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很像她。
我追着火车跑。
“林宿!是不是你!林宿!”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喊。
窗口的那个人,好像听到了。
她把头探出窗外。
真的是她。
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脸上,挂着两行泪。
她看着我,嘴唇在动,好像在说什么。
可是,火车的噪音太大了,我什么也听不见。
我只能看到她的口型。
她说的是:“对——不——起。”
然后,她又说了一句。
“等——我——回——来。”
火车越来越快,把她,也把我的整个世界,都带走了。
我追不动了,停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火车的尾灯,在黑暗中,变成了一个越来越小的红点。
最后,消失不见。
那一年,我十八岁。
我生命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爱过的那个女孩,坐着一趟绿皮火车,去了南方。
留下我一个人,在那个被煤烟和尘土包裹的小城里,守着一个遥遥无期的承诺。
林宿走了之后,我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每天,上学,放学,吃饭,睡觉。
只是,心里空了一大块。
我不再去那条小河边了。
我怕看到那荡漾的水波,会想起她把石子扔进河里的样子。
我也不再去那个废弃的仓库了。
我怕看到那些飞舞的尘埃,会想起她枕着我的腿,安静听我念诗的模样。
我把所有关于她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那双劳保手套,那个包点心的手帕,还有那张画着她笑脸的素描。
我把它们放在一个铁盒子里,藏在床底下最深的角落。
我以为,只要看不见,就可以不想念。
可是,我错了。
记忆,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讲道理的东西。
它会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从某个角落里钻出来,狠狠地给你一击。
看到路边的糖葫芦,我会想起她被酸得龇牙咧嘴的样子。
听到收音机里放的流行歌曲,我会想起她跟着哼唱时,那五音不全的可爱调调。
甚至,在做数学题的时候,我都会忽然走神,想起她问我那些奇怪问题的认真表情。
她像一个幽灵,无处不在。
我开始给她写信。
我不知道她在哪家工厂,也不知道她的具体地址。
我只知道,她去了深圳。
我就在信封上写:广东省深圳市,林宿(收)。
我知道,这样的信,大概率是寄不到的。
但我还是不停地写。
我跟她说我最近的生活。
我说我们班新来的数学老师,是个地中海,特别搞笑。
我说食堂的饭菜,越来越难吃了。
我说我妈又逼着我去相亲了,被我骂了一顿。
我跟她说我的思念。
我说,林宿,我想你了。
我想你软软的口音,想你弯弯的笑眼,想你身上那股淡淡的肥皂香。
我说,林宿,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你说过要等我回来的。
我把那些信,一封一封地,投进邮筒。
邮筒是绿色的,像一头沉默的怪兽,吞噬着我所有的希望和思念。
没有一封信,有过回音。
高考,我考砸了。
不是因为没好好学。
恰恰相反,我学得比任何时候都努力。
只是,在考数学的那天早上,我路过厂门口,看到那棵大槐树。
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忽然就想起了她。
想起了她靠在树上,闭着眼睛,长舒一口气的样子。
然后,我的脑子就乱了。
一道最简单的三角函数题,我算了半个小时,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
最后,我只考上了一个本地的专科学校。
我爸妈很失望,但我自己,却觉得无所谓。
去哪里读书,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因为,那个我想为之奋斗的人,已经不在了。
专科毕业后,我没有去找工作,而是接了我爸的班,进了工厂。
还是那个熟悉的,充满了煤烟味和机油味的地方。
我成了一名钳工。
每天,穿着和林宿一样的蓝色工装,跟一堆冰冷的铁疙瘩打交道。
日子,过得像一潭死水。
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见着同样的人,说着同样的话。
唯一的乐趣,就是下班后,喝点小酒。
喝醉了,我就会想起林宿。
想起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个夏天。
那个夏天,那么短,却像用尽了我一生的热情和快乐。
后来,在家里的安排下,我结了婚。
妻子是厂里会计的女儿,一个很本分的女人。
我们没有什么爱情,就是觉得,年纪到了,该结婚了。
婚后的生活,平淡,琐碎。
柴米油盐,人情往来,孩子的哭闹声,填满了我的生活。
我很少再想起林宿了。
不是忘了。
是把她藏得更深了。
藏在了心里一个连我自己都轻易不敢触碰的角落。
我怕一碰,那好不容易结了痂的伤口,又会血流不止。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残忍的刽子手。
它会磨平你所有的棱角,也会带走你所有的记忆。
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
我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鬓角斑白的中年男人。
我们那个老旧的工厂,在时代的浪潮中,几经沉浮,最后还是倒闭了。
家属楼,也被拆了。
取而代Asie的是一栋栋高耸入云的商品房。
那个我们曾经一起待过的仓库,那条我们曾经一起散步的小河,那个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澡堂,全都没了。
所有关于那个夏天的痕迹,都被抹得一干二净。
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那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还是说,那只是我年轻时,做过的一场过于真实的梦?
直到那天。
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带着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软软的南方口音。
“请问,是林舟叔叔吗?”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是。你是……”
“我叫陈念,我妈妈是林宿。”
林宿。
这个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听到的名字,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通过一根电话线,传进了我的耳朵。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电话,差点从手里滑落。
“你……你妈妈,她……”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我妈妈,她上个月,走了。”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
走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像有无数个炸雷,同时在耳边响起。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我只知道,我挂了电话,一个人,在马路边,坐了很久很久。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
城市的霓虹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
车来车往,人声鼎沸。
可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两个字。
走了。
她走了。
那个在澡堂窗口对我俏皮一笑的女孩。
那个枕着我的腿听我念诗的女孩。
那个在火车上流着泪对我说“等我回来”的女孩。
她走了。
永远地,走了。
陈念,就是林宿的女儿,给我寄来一个包裹。
包裹里,只有一样东西。
是那本我送给林宿的,《百年孤独》。
书的封面,已经很旧了,边角都起了毛。
我翻开书。
在扉页上,我看到了林宿的字。
还是那么娟秀,干净。
“赠吾爱,林舟。”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一九八八年,夏。”
书里,夹着很多东西。
有被压得扁扁的干花。
有几张她后来在深圳拍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剪了短发,穿着时髦的衣服,站在高楼大厦前面,笑得很灿烂。
只是,那笑容里,总带着一丝我熟悉的,淡淡的忧伤。
在书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了一封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
信纸,已经泛黄,变脆。
是我当年写给她的,那些石沉大海的信中的一封。
信的背面,是她的回信。
看日期,是在她去世前一个星期写的。
那时候,她应该已经病得很重了。
她的字,不再像以前那样有力,变得有些歪歪扭扭。
“林舟:
展信佳。
请原谅我,时隔二十年,才给你回这封信。
这些年,我一直把你写给我的信,带在身边。
每一封,我都看过无数遍。
我知道你在想我,在等我。
对不起,我食言了。
我没有回去。
不是不想。
是不敢。
刚到深圳那几年,我过得很苦。
进过流水线,摆过地摊,被人骗过,也被人欺负过。
最难的时候,我连回家的路费都凑不齐。
我怎么有脸回去见你?
你那么好,像天上的月亮。
而我,却在泥潭里打滚,满身污泥。
后来,我遇到了念儿的爸爸。
他是个很好的人,很疼我。
我们结了婚,有了念儿。
日子,慢慢好了起来。
我以为,我可以就这样,把你忘了,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
可是,我做不到。
我常常会做梦。
梦到我们那个夏天。
梦到你给我念诗,梦到你为我画画。
梦到你红着脸,说要为我盖一所小木屋。
林舟,你知道吗?
那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美的情话。
这些年,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
可是,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像你一样,把我的名字,念得那么好听。
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像你一样,用那么干净的眼神,看着我。
我快要走了。
医生说,我没多少时间了。
我没什么好遗憾的。
这辈子,能遇到你,爱过你,我已经很满足了。
只是,我欠你一个告别。
一个,迟到了二十年的告别。
林舟,忘了我吧。
好好生活。
替我,看看我们家乡的春天。
看看那条小河,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
看看那棵大槐树,是不是又长高了。
林舟,再见了。
来生,如果还能遇见。
我一定,哪儿也不去。
就守着你,守着我们的小木屋,过一辈子。
爱你的,林宿。”
我看完信,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她不是不爱我。
她只是,爱得太深,太卑微。
原来,这些年,被困在记忆里的,不只我一个。
她也是。
我们就像《百年孤独》里的奥雷里亚诺上校和蕾梅黛丝。
隔着时空的洪流,遥遥相望,却终究,无法触及彼此。
我去了深圳。
在陈念的带领下,我来到了林宿的墓前。
墓碑上,是她的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她,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短发,笑眼,嘴角微微上扬。
像一个,永远也不会老去的,夏日精灵。
我把那本《百年孤独》,放在她的墓前。
“林宿,我来看你了。”
我对着照片,轻声说。
“我替你看过了。河,已经没了,变成了马路。大槐树,也被人砍了,盖了楼。”
“我们那个夏天,什么都没留下。”
“只剩下,这本书,和我心里的你。”
我在墓前,坐了很久。
跟她说了许多许多话。
说到最后,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我只知道,我心里的那个空了二十年的洞,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是遗憾,是悲伤,也是,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离开墓地的时候,天,下起了小雨。
细细的,密密的,像一层薄薄的纱。
我没有打伞。
任由那冰凉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和我的眼泪,混在一起。
陈念告诉我,她妈妈临走前,一直念叨着一句话。
她说:“林舟,水,有点凉。”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她是在回应我。
回应二十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天,那个狼狈的夜晚。
那个趴在澡堂窗口,对我俏皮一笑的女孩。
她用尽了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对我发出了,最后的,也是最温柔的,邀请。
回去的路上,我路过一片正在拆迁的老城区。
残垣断壁,满目疮痍。
在一片废墟中,我看到了一堵孤零零的墙。
墙上,有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窗口。
像极了当年,那个女工澡堂的,气窗。
我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那个窗口。
恍惚间,我好像又看到了。
看到了那个被水汽包裹着的,美丽的背影。
看到了那个趴在窗口,对我笑得像月牙一样的,女孩。
“喂。”
“看够无聊,不如进来试试水?”
我笑了。
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林宿,我的林宿。
如果有来生。
我一定,会走进那扇门。
走进那片温暖的水汽里。
然后,紧紧地,抱住你。
再也不放手。
我开始整理林宿的遗物,陈念把她母亲珍藏的一个小木箱交给了我。
箱子是那种最老式的,上面甚至还有一个铜制的锁扣,已经生了绿色的锈。
打开它的时候,一股樟脑丸和旧纸张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里面,除了那本《百年孤獨》,还有厚厚一沓信。
是我写的。
每一封,都被她用细细的红线扎着,码放得整整齐齐。
有些信封的边角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看得出被反复翻阅过。
我一封一封地拆开,那些我以为早已遗忘的青春岁月,那些幼稚的、热烈的、充满期盼的文字,像潮水一样涌了回来。
“林宿,今天下雨了,我没带伞,淋成了落汤鸡。我想,如果你在,一定会把你的小花伞塞给我,然后自己淋着雨跑开。”
“林宿,我今天在书上看到一句话,‘一个人如果爱你,他的眼睛里会有疼惜’。我想,我每次看你的时候,眼睛里一定都是这个样子的。”
“林宿,我梦到你了。梦到我们的小木屋盖好了,你穿着碎花裙子,在院子里种向日葵。我问你为什么种向日葵,你说,因为向日葵永远朝着太阳,就像你永远朝着我一样。”
看着这些信,我像个傻子一样,又哭又笑。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岁月里,她一直以这样的方式,参与着我的人生。
在信的下面,我发现了一个小布包。
打开布包,里面是一颗纽扣。
一颗蓝色的,塑料纽扣。
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我们厂工装上的纽扣。
我记得。
那是一个傍晚,我们在河边散步。
我跟她讲笑话,她笑得前仰后合,靠在我身上。
起来的时候,她工装胸前的一颗纽扣,不知怎么就掉进了我的口袋里。
我当时想还给她,她说:“送你了,就当是定情信物。”
我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没想到,她一直留着。
留了二十多年。
这颗小小的纽扣,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来得更重,更真。
陈念告诉我,她妈妈很少提起过去的事。
她只知道,妈妈的家乡在一个北方的小城,那里有很高的烟囱,空气里总是有煤烟味。
她还知道,妈妈心里,一直住着一个叫“林舟”的男孩。
“我小时候问妈妈,林舟叔叔是个什么样的人。”陈念说,“妈妈想了很久,告诉我,他是一个会发光的人。”
会发光的人。
我愣住了。
我从没想过,在林宿心里,我是这样的形象。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懦弱的男孩。
是她,是她眼里的光,照亮了我。
是她,让我那个贫瘠、灰暗的青春,变得闪闪发光。
陈念说,她妈妈生病后期,意识有时候会不清楚。
她常常会对着窗外,喃喃自语。
有时候,她会喊:“林舟,快看,今天的月亮好圆。”
有时候,她会笑:“你念的诗,真好听。”
还有一次,她忽然哭了。
她说:“林舟,对不起,我把我们的纽含弄丢了。”
陈念不知道妈妈说的是什么。
但我知道。
她说的是那颗纽扣。
是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候,她以为,她把我们唯一的信物,弄丢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这个傻姑娘。
她到死,都还在为一件不存在的过失,而深深自责。
我把那颗纽扣,小心翼翼地放回布包,贴身收好。
从今以后,它就是我的护身符。
我要带着它,连同林宿的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
我没有在深圳待太久。
我婉拒了陈念留我多住几日的邀请。
这里,是林宿奋斗了一辈子的地方。
但这里,没有我们的回忆。
我的回忆,还在那座北方的小城里。
虽然,它早已物是人非。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那个藏在床底下的铁盒子,找了出来。
打开盒子,里面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
那双劳保手套,已经变得僵硬。
那个包点心的手帕,也泛着黄。
还有那张素描。
画上的女孩,依旧笑得灿烂,天真无邪。
我看着画上的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天。
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充满了蝉鸣的午后。
我坐在仓库的光柱里,偷偷地画她。
她枕着我的腿,睡着了。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
我画得很慢,很认真。
生怕,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那时候,我以为,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我以后,可以给她画很多很多的画。
画她笑,画她哭,画她生气,画她发呆。
画她从一个青涩的少女,慢慢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可我没想到,那张画,竟成了绝笔。
我把素描,和林宿的照片,一起放进了一个新的相框里。
照片上,是她在深圳拍的。
短发,干练,成熟。
画上,是她在我们的小城里。
长发,青涩,天真。
两个她,隔着二十年的光阴,在小小的相框里,重逢了。
我把相框,摆在我的床头。
每天早上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
每天晚上睡前,最后一眼看到的,也是她们。
我开始,试着,去过一种新的生活。
我报名了老年大学,学起了我年轻时一直想学,却没有机会学的国画。
我开始,试着,去旅游。
我去了很多地方。
去了林宿信里提到的,她南方的家乡。
那里,真的有高高的山,绿绿的水。
我站在山顶,仿佛能听到,她当年离开家乡时,那一声无奈的叹息。
我也去了海边。
站在沙滩上,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
海风,吹在脸上,咸咸的,涩涩的。
我想起了她的话。
“不要面朝大海,海太大,风也大,我怕。”
林宿,你看,我替你来看海了。
海,真的很大。
风,也真的很大。
但是,别怕。
有我呢。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流淌着。
我的头发,全白了。
我的背,也驼了。
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差。
有时候,我会忘了刚刚要做什么。
有时候,我会对着镜子,问里面那个陌生的老头,你是谁。
但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林宿。
我记得她笑的样子。
记得她说话的声音。
记得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肥皂香。
记得那个夏天,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
做过的,每一件事。
这些记忆,像刻在我的骨头里一样,任凭岁月如何冲刷,也磨灭不掉。
去年冬天,我生了一场大病。
在医院里,躺了半个多月。
有好几次,我感觉自己,快要不行了。
在半梦半醒之间,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夏天。
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充满了蝉鸣的,一九八八年。
我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像个做贼的,偷偷地,爬上了澡堂的后墙。
他扒着窗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女孩。
一个,让他看了一眼,就记了一辈子的,女孩。
女孩转过身,发现了他。
她没有惊慌,也没有叫喊。
她只是,趴在窗口,歪着头,对他俏皮地一笑。
“喂。”
“看够无聊,不如进来试试水?”
我看着这一幕,笑了。
我知道,我快要去见她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犹豫了。
我会推开那扇门,大大方方地走进去。
走到她的面前,对她说:
“林宿,我来了。”
“这一次,水,还凉吗?”
来源:正能量天空Efcb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