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丝被风扯得歪歪斜斜,像无数根冰凉的针,扎在玻璃上,然后滑下去,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车窗外的天,是那种洗了太多次,已经褪了色的灰。
雨丝被风扯得歪歪斜斜,像无数根冰凉的针,扎在玻璃上,然后滑下去,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高铁跑得飞快,把窗外的景物都揉成了一团模糊的绿和灰。
我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能感觉到车厢轻微的晃动,像一个摇篮,但摇不睡人,只能把心里的那些陈年旧事,一圈一圈地晃荡出来。
手机震了一下,是客户发来的消息,提醒我明天会议的时间和地点。
地点是“锦城”。
锦城。
这两个字像一颗小石子,轻轻丢进我心里那片早就以为已经干涸的湖里,却没想到,还能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和安然离婚八年了。
八年,两千九百多个日夜。
长得足够让一个城市建起新的地标,也足够让一个人的面目全非。
我以为我已经把过去打包,塞进了记忆最深的角落,贴上了“请勿触碰”的封条。
可“锦城”这两个字,就像一把万能钥匙,轻易就打开了那把生了锈的锁。
锦城是安然的故乡。
一个温润的南方小城,空气里永远飘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油光发亮,能照出人影。
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那时候我还是个刚毕业的愣头青,被公司派去锦城做一个项目,一待就是两年。
安然是当地一个画室的老师,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味道。
我第一次见她,她正站在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写生,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简单的白T恤,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像跳跃的金色音符。
她画得很专注,连我走近了都没发现。
我看着她的画板,上面是那条被岁月磨得光滑的老街,她却用了一种近乎燃烧的红色调,整个画面看起来,就像一个热烈而又寂寞的梦。
后来我才知道,她眼里的世界,总是和别人不一样。
她能看见风的颜色,听见花开的声音。
她说,我身上有“北方的味道”,是那种干燥的风,和凛冽的阳光混合在一起的气息。
我们很快就在一起了。
在锦城的那两年,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
我们会在清晨去爬山,看雾气从山谷里一点点升起来,像慢镜头播放的电影。
我们会在傍晚沿着河边散步,看渔船上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映在水里,碎成一片片金色的鳞片。
她会拉着我的手,穿过一条条长满青苔的小巷,去吃一碗巷子口那家老店的馄饨。
那馄饨的汤底是用骨头熬了很久的,撒上一点翠绿的葱花和紫菜,热气腾腾的,一口下去,能暖到心里去。
她总说,食物是有记忆的。
很多年后,就算你忘了那个人的样子,忘了他说过的话,但你舌尖尝到的味道,会帮你记起来。
项目结束,我得回北方。
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收拾了画板和颜料,跟着我来了。
我爸妈一开始并不同意,觉得她一个南方姑娘,性子太柔,怕她适应不了北方的气候,也适应不了我们家那种大开大合的相处方式。
但她用行动打消了所有人的顾虑。
她学着做我爱吃的面食,一开始不是硬了就是软了,她也不气馁,自己一个人在厨房里反复琢磨,手上烫出好几个泡。
后来,她擀的面条,比我妈做的还劲道。
她陪我妈逛街,听我妈唠叨那些家长里短,从不嫌烦,总是笑眯眯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我爸喜欢下棋,她就去学,被我爸杀得丢盔弃甲,也还是兴致勃勃。
没过多久,我们家所有人都喜欢上了这个爱笑、话不多,但眼睛里总像有星星的姑娘。
我们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就在我家小区楼下的餐厅办了几桌。
她穿着一件自己设计的白色连衣裙,没有繁复的蕾丝和钻石,却比我见过的所有新娘都好看。
她爸爸,也就是我的岳父,一个人从锦城赶过来。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和我爸一样,不爱说话,但心里什么都明白。
敬酒的时候,他拍着我的肩膀,眼睛有点红,只说了一句:“好好对她。”
我用力地点头,说:“爸,您放心。”
婚后的日子,平淡又安稳。
我在公司里一步步往上走,越来越忙,应酬也越来越多。
她辞掉了工作,专心在家画画,照顾我的生活。
我每天最期待的,就是下班回家,推开门,能闻到饭菜的香气,看到她在灯下画画的背影。
那个背影,是我心里最安定的锚。
我觉得,我们会这样,一辈子。
直到那天。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谈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大项目,心里高兴。
回到家,已经快半夜了。
客厅的灯还亮着。
她坐在沙发上等我,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
我当时酒意上涌,脑子一片空白。
我问她为什么。
她没看我,只是盯着自己交握在一起的手指,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砸在我心上。
她说,她累了。
她说,她受够了这种每天等着丈夫回家的日子,受够了北方干燥的天气,受不了我身上的酒气和烟味。
她说,她想家了,想锦城的雨,想巷子口的馄含。
她说,她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我,跟我来北方,不过是一时冲动。
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抓着她的肩膀,让她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她抬起头,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和陌生,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到一丝波澜。
她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
“我们离婚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很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我好像发了疯一样,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一滴眼泪都没掉。
第二天,她就走了。
走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里面是她的几件衣服和画具。
这个家里所有她添置的东西,她亲手绣的窗帘,她买的绿植,她画的画,她一样都没带走。
她走得那么干脆,那么决绝,好像我们之间那几年的感情,不过是一场她急于摆脱的噩梦。
我办了离婚手续。
之后,我开始拼命工作,用忙碌麻痹自己。
我搬了家,换了手机号,断了和所有可能知道她消息的人的联系。
我强迫自己,把“安然”这两个字,从我的生命里彻底抹去。
我以为我做到了。
直到今天,直到“锦城”这两个字,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心里。
高铁到站的提示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拿起行李,随着人流走出车站。
一股潮湿温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南方特有的草木气息。
是锦城的味道。
客户派了车来接,直接把我送到了酒店。
安顿下来,我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城市夜景。
霓虹闪烁,车水马龙。
这里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安静小城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空气里,还是有那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第二天,会议很顺利。
结束的时候,才下午三点多。
客户热情地要安排晚宴,我婉拒了。
我说,我有点累,想早点休息。
其实我不累,我只是心里乱。
回到酒店,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全是安然的影子。
她笑的样子,她画画的样子,她皱着眉头的样子,她生气时撅着嘴的样子……
还有最后,她那双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在我心里扎了八年。
我始终想不明白。
那个会因为我感冒就整夜不睡照顾我的人,那个会把最好吃的都留给我的人,那个说我是她“北方的太阳”的人,怎么会突然就不爱了?
我烦躁地坐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外面又下起了雨。
不大,淅淅沥沥的,给整个城市蒙上了一层水汽。
我忽然有了一个冲动。
我想去看看。
去我们以前住过的那个地方看看,去她爸爸家看看。
我不知道我想看到什么,或者找到什么。
也许,我只是想给这八年的执念,画上一个句号。
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旧照片。
是我们结婚时,和岳父的合影。
照片上的岳父,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装,笑得很拘谨。
安然走后,我再也没有联系过他。
不是不想,是不敢。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我把他最宝贝的女儿弄丢了。
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不在原来的地方住。
我拿出手机,犹豫了很久,还是拨通了那个我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却其实刻在心里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喂?”
是一个苍老而又熟悉的声音。
我的心,猛地一揪。
是岳父。
“……爸,”我的声音有些干涩,“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长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电话。
我甚至能听到他那边,雨水滴落在屋檐上的声音,滴答,滴答,敲在我的心上。
“……你,在哪?”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颤抖。
“我在锦城,出差。”
又是一阵沉默。
“要……过来坐坐吗?”
“好。”
我挂了电话,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我换了身衣服,没打伞,就这么走进了雨里。
我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岳父家住在老城区,离我住的酒店不远,走路也就二十多分钟。
我凭着记忆,穿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
很多店铺都换了招牌,但街边的香樟树还在,比记忆里更茂盛了。
路过那家我们常去的馄饨店,店面重新装修过,但门口挂着的木头招牌还是旧的,被油烟熏得发黑。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店里人不多。
老板娘正在灶台后忙活,看到我,愣了一下。
“是你啊,小伙子。”
我有些惊讶,她竟然还记得我。
“好多年没见你了。”她擦了擦手,给我端来一杯热茶,“还是老样子?一碗三鲜的?”
“嗯。”我点点头。
馄饨很快就上来了。
还是那个青花瓷的碗,还是那个味道。
汤很鲜,馄饨皮薄馅大。
我吃了一口,热气从口腔一直暖到胃里。
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砸进汤碗里,漾开小小的水花。
我赶紧低下头,假装被热气呛到了。
老板娘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给我递过来一包纸巾。
吃完馄饨,我付了钱,继续往前走。
雨好像大了一点。
我终于走到了那条熟悉的小巷。
青石板路,两边是白墙黑瓦的老房子。
岳父家就在巷子最深处。
那是一座带院子的老房子,院墙上爬满了藤蔓,绿油油的。
我站在门口,看着那扇斑驳的木门。
门上贴的春联已经褪色了,变成了暗红色。
我记得,有一年春节,我就是站在这里,和安然一起贴的春联。
她个子不够,我把她抱起来,她的头发蹭在我的脸上,痒痒的。
她说:“明年我们自己写春联吧,我写字,你来画画。”
我说:“好。”
可再也没有“明年”了。
我抬起手,却迟迟不敢敲下去。
我怕。
我怕推开这扇门,看到的,是一个我无法承受的答案。
或者,什么答案都没有,只有一位老人,在没有女儿的房子里,孤独地生活。
那对我来说,同样残忍。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岳父站在门口。
他比照片上老了很多,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驼了,穿着一件洗得发旧的蓝色中山装。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情绪很复杂。
有惊讶,有悲伤,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来了。”他说。
“……爸。”我叫了一声。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侧过身,让我进去。
院子还是老样子,种着几株桂花树,还有一架葡萄藤。
只是,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却没什么生气。
地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雨水,几片黄叶贴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我们走进屋里。
一股淡淡的药味和陈旧木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钻进我的鼻子。
屋里的光线很暗,家具都是老式的,擦得很干净,但能看出岁月的痕迹。
“坐吧。”他指了指一张竹椅。
我坐下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给我倒了一杯热茶,茶杯是那种带盖子的白瓷杯,上面印着红色的“囍”字。
是我和安然结婚时买的。
“喝茶。”
我捧着茶杯,杯身很烫,暖意顺着指尖传到心里,却驱散不了那股寒意。
我们相对无言。
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你……这些年,还好吗?”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
“还行。”我低声说,“工作挺忙的。”
“嗯,那就好。”他点点头,“男人,事业为重。”
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气氛尴尬得像凝固住的空气。
“她……安然她……”我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旋了八年的名字。
“她还好吗?”
岳父端着茶杯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雕花的木窗。
冷风夹着雨丝吹了进来,带着院子里桂花树的湿冷香气。
“你跟我来。”
他转过身,对我说道。
我站起来,跟着他,穿过客厅,走向屋子最里面的一个房间。
那是安然以前的房间。
房门紧闭着。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岳父伸出那双布满皱纹和老人斑的手,轻轻地,推开了那扇门。
门被推开的瞬间,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一股浓烈的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扑面而来,比我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浓郁。
房间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
但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光,我看清了房间里的景象。
我彻底呆住了。
这个房间,变成了一个画室。
不,应该说,变成了一个……关于我的展览馆。
房间的三面墙上,密密麻麻,挂满了画。
地板上,画架上,也堆满了画。
大大小小,几百上千幅,全都是油画。
而画上的人,全都是我。
有我穿着学士服,在毕业典礼上笑得一脸灿烂的样子。
那是我和安然刚认识时,给她看的大学毕业照。
有我穿着西装,第一次做项目汇报时,紧张得满头大汗的样子。
那是她偷偷跑到我公司,在会议室门外拍下的。
有我们在锦城的小巷里,我背着她,她在我背上笑得像个孩子的样子。
有我们在北方的家里,我在看电视,她从背后抱着我的样子。
有我们结婚时,我掀开她头纱,亲吻她的样子。
一幅幅,一幕幕,全是我们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
那些我以为已经被我遗忘的,或者我根本没在意的瞬间,全都被她用画笔,一笔一笔地记录了下来。
我的目光,从那些熟悉的画面上扫过,最后,落在了正对着门的那面墙上。
那面墙上,挂着的画,风格和其他的完全不同。
画上的我,穿着我这几年才开始穿的衣服,站在我后来工作的写字楼前,站在我新家的阳台上,甚至……站在我今天下榻的这家酒店的落地窗前。
我的背景,是不同的城市,不同的风景。
画上的我,表情大多是严肃的,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
有一幅画,画的是我在一个酒局上,被一群人围着敬酒,我举着酒杯,脸上是应酬的笑,但眼神里,却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这八年,我换了城市,换了工作,换了号码。
我以为,我已经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可这些画,像一个无声的宣告,告诉我,她从来,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一直都在一个我不知道的角落,默默地,看着我。
我的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
我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岳父走到一幅画前,伸出苍老的手,轻轻抚摸着画布。
那幅画上,是我站在雪地里,背后是我们北方的家。
“她走的那年,就查出来了。”
岳得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却在我耳边掀起了惊涛骇浪。
“是遗传性的……舞蹈症。”
“医生说,这种病,没得治。一开始是手脚不受控制地抖动,慢慢地,会影响到说话,吞咽,最后……连走路都走不了,只能躺在床上,脑子也会慢慢变得不清楚。”
“她不让我告诉你。”
“她说,你事业刚起步,不能被她拖累。”
“她说,长痛不如短痛。让你恨她,总比让你看着她一点点烂掉,最后被活活耗死要好。”
“所以,她编了那套谎话,逼你离婚。”
“她说,你是北方的太阳,应该永远挂在天上,光芒万丈。不能被她这片乌云给遮住了。”
岳父的声音,越来越哽咽。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千万只蜜蜂在叫。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只有那些画。
那些燃烧着生命和爱意的画。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她那双冰冷决绝的眼睛背后,藏着怎样的深情和绝望。
明白了她说的那些伤人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先捅向了她自己。
她用最残忍的方式,推开了我。
却又用最温柔的方式,把我留在了她的生命里。
这八年,我活在对她的怨恨和困惑里。
而她,却一个人,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与病魔抗争,与思念为伴,用画笔,构建了一个只有我们的世界。
“她人呢?她现在在哪?”我抓住岳父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岳父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看向房间角落里,那扇被厚重窗帘遮住的窗户。
他走过去,一把拉开了窗帘。
午后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照亮了房间里的尘埃。
也照亮了,窗边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
她背对着我,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身形消瘦得厉害,像一片即将凋零的叶子。
她似乎听到了声音,身体微微动了一下,然后,艰难地,转动轮椅,想把头转过来。
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我不敢呼吸。
轮椅,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
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还是那张我刻在心里的脸,但已经完全变了样。
她的脸颊深陷,皮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
那双曾经像盛着星光的眼睛,此刻也变得黯淡无光,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
她的头发被剪得很短,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却也显得她的脸更加瘦小。
她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迷茫,然后,是巨大的震惊。
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一些“嗬嗬”的,不成调的音节。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在空中挥舞着,像是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那双曾经能画出整个世界的手,现在,连最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了。
是安然。
是我的安然。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她走过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八年的距离,不过几步之遥。
我却觉得,自己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走到她面前,缓缓地,跪了下来。
我伸出手,想去碰碰她的脸,却又怕惊扰了她这个易碎的梦。
我的手,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
她也看着我,眼泪,顺着她消瘦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她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更大了,带着一种急切和痛苦。
我终于,轻轻地,把手放在了她的脸颊上。
她的皮肤,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安然……”
我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对不起,我误会了你八年。
对不起,在你最痛苦的时候,我却在恨你。
对不起,我没有早点回来。
她好像听懂了我的话,挣扎着,抬起一只手,想要来握住我的手。
那只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我赶紧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冰冷,僵硬。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指在我手心里,轻轻地,动了一下。
像是在回应我。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把头埋在她的膝盖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八年的委屈,八年的思念,八年所有的不甘和痛苦,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滚烫的泪水,尽情地宣泄出来。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
直到岳父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起来吧,地上凉。”
我抬起头,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安然还在看着我,她的眼泪也流干了,只是安静地看着,眼神里,有心疼,有释然,还有一丝……久违的温柔。
我扶着轮椅站起来,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把脸。
岳父递给我一条热毛巾。
“她现在……不能说话了。”岳父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悲伤,“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清醒的时候,就画画。这几年,全靠着这个撑着。”
我看着满屋子的画,心脏像被凌迟一样,一阵阵地抽痛。
“她是怎么……知道我这些年的事的?”
“她托人打听的。她以前画室的一个学生,后来去了你所在的城市工作。她拜托那个孩子,远远地,看看你就好,不要打扰你。”
“这些画,都是她看着那个孩子拍回来的照片画的。有时候照片不清楚,她就靠想象。她说,她要看着你,一步一步,走得更高,更远。”
我的拳头,死死地攥着。
指甲陷进肉里,传来一阵阵刺痛,却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我真是个混蛋。
彻头彻尾的混蛋。
我走到那幅画着我在酒局上应酬的画前。
画上的我,笑得那么虚伪,那么疲惫。
而画这幅画的人,又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
她看着照片上被酒精和俗事包围的我,心里该有多疼?
她是不是在想,她拼了命推开的我,并没有像她期望的那样,活成一轮光芒万丈的太阳?
“医生说,她……时间不多了。”岳父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也许是几个月,也许……就是几天。”
我转过身,看着轮椅上的安然。
她好像累了,闭上了眼睛,呼吸很轻,像一只倦了的蝴蝶。
“爸,”我走到岳父面前,双膝一软,跪了下去,“让我留下来,照顾她。”
岳父没有扶我。
他只是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这是她的命,也是……你的命。”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酒店。
我就在安然的房间里,打了个地铺。
夜里,雨停了。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安然的脸上,给她苍白的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我睡不着,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因为病痛而微微抽搐的手指,看着她紧锁的眉头。
我伸出手,想帮她抚平眉间的褶皱。
我的指尖刚碰到她的皮肤,她就好像有感应一样,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在夜里,显得格外清亮。
她看着我,没有惊讶,仿佛知道我一直在这里。
她动了动嘴唇,又发出了那种“嗬嗬”的声音。
我凑近了,想听清她在说什么。
我把耳朵贴在她的嘴边。
一股微弱的气流,拂过我的耳廓。
我听到了。
很轻,很模糊,但我听清了。
她在说:“……太阳。”
我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原来,她还记得。
原来,在她心里,我依然是那个,能给她带来温暖和光亮的,北方的太阳。
“嗯,”我哽咽着,握住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我回来了。你的太阳,回来了。”
她的嘴角,似乎微微向上扬了一下。
像一朵在黑夜里,悄然绽放的昙花。
那一夜,我握着她的手,跟她讲了很多很多话。
我讲我们分开的这八年,我怎么从一个小职员,做到了现在的职位。
我讲我去了哪些城市出差,看到了哪些风景。
我讲我换了新家,阳台上种满了花,但没有一盆能养活。
我讲我学会了做饭,但不管怎么做,都做不出她做的那个味道。
我讲,我有多想她。
她就那么静-静地听着,偶尔,会用手指,在我手心里,轻轻地划一下。
我知道,她在听。
她都懂。
第二天,我给公司打了电话,请了长假。
我告诉老板,家里有急事,归期不定。
老板很惊讶,但还是批准了。
我开始学着照顾安然。
岳父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这几年,照顾安然,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
我让他好好休息,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我。
我学着给她喂饭。
她的吞咽功能已经退化得很厉害,一顿饭,要喂一个多小时。
米粥要熬得很烂,用小勺子,一点一点,送到她嘴边。
大部分时候,她会呛到,咳得满脸通红。
我就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等她缓过来,再继续喂。
我学着给她擦洗身体,换衣服。
她的身体,已经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皮肤上有很多因为长期卧床而长出的褥疮。
我每次给她擦药的时候,心都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学着给她按摩,活动她已经萎缩的肌肉。
她的手脚总是冰凉的,我就把她的脚,放进我的怀里,用我的体温,去温暖她。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用轮椅推着她,去院子里晒太阳。
院子里的桂花开了,香气袭人。
我会摘一小朵,别在她的耳边。
我会跟她讲我们以前的趣事,讲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你还记得吗?那天你穿了条白色的裙子,站在香樟树下,像个仙女。”
“不对,不是裙子,是牛仔裤和T恤。”
我笑着说:“在我心里,你那天就是穿了白裙子。”
她听着,会微微地笑。
那种笑,很淡,却能照亮我整个世界。
有时候,她会指指画室的方向。
我知道,她想画画。
我就把她推到画室,把画板和颜料准备好。
她的手抖得厉害,根本握不住画笔。
我就握着她的手,让她把画笔夹在指缝里。
我成了她的手。
她想画什么,我就引导着她的手,在画布上,一笔一笔地涂抹。
我们一起画的第一幅画,是日出。
大片大片的金色和红色,像火一样,在画布上燃烧。
画完,她看着那幅画,眼睛里,闪着久违的光彩。
我知道,在她心里,那个对色彩和光影敏感的安然,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只是被困在了一具日渐衰败的身体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平淡,琐碎,却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我不再是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却在深夜里倍感孤独的男人。
我只是安然的丈夫。
照顾她,陪伴她,就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情。
她的情况,时好时坏。
有时候,她会清醒一整天,眼神清澈,能听懂我说的每一句话。
有时候,她会陷入长时间的昏睡,怎么叫都叫不醒。
我知道,她在一点一点地,离我而去。
我抓不住时间,也留不住她的生命。
我能做的,就是让她在剩下的日子里,感受到爱和温暖。
我开始整理她的那些画。
我把它们一幅幅地,按照时间的顺序,重新排列。
从我们相识,相恋,到结婚,再到我离开后的这八年。
那就像一部无声的电影,记录了我们全部的青春和爱情。
我发现,在她后期的画里,色彩用得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浓烈。
尤其是画我的时候,她总喜欢用大片的暖色调。
仿佛,她想用尽所有的颜料,来温暖那个在画里,看起来越来越孤独的我。
我看着那些画,常常会一个人,坐上一下午。
我好像,才刚刚开始,真正地读懂她。
读懂她画里那些沉默的语言,读懂她那颗炽热而又深爱着我的心。
秋天的时候,锦城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连着下了好几天。
天气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安然的身体,也一下子就垮了。
她开始发高烧,不停地咳嗽,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我请了医生来家里,医生看了,只是摇摇头,说,准备后事吧。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要来。
那天晚上,她烧得特别厉害,整个人都开始说胡话。
她一会儿叫我的名字,一会儿叫“爸爸”。
我抱着她,不停地用温水给她擦身体,想让她舒服一点。
到了后半夜,她忽然安静了下来。
烧也退了。
她睁开眼睛,看着我,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明。
“……冷。”她开口,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这是她病重后,第一次,说出这么清晰的一个字。
我赶紧又拿了一床被子,盖在她身上。
“还冷吗?”
她摇摇头。
她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脸。
她的手,还是那么冰。
“……别哭。”她说。
我这才发现,自己又流泪了。
我赶紧擦掉眼泪,对她笑。
“我不哭。”
她也对我笑。
“……唱……歌。”
“唱歌?”我愣了一下。
她点点头。
我想了半天,才想起一首歌。
那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教我唱的一首锦城的民谣。
调子很简单,歌词也很朴实,讲的是一个姑娘,在桥边等她的情郎。
我清了清嗓子,轻轻地唱了起来。
“月亮弯弯照小巷,石板路上青又亮……”
我的五音不全,唱得很难听。
但她听得很认真。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唱着唱着,就唱不下去了。
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她看着我,眼神,越来越温柔。
“……太阳,”她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说,“……天,亮了。”
说完,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握着我的那只手,也无力地,滑落了下去。
房间里,一片死寂。
我抱着她,感觉她的身体,在我怀里,一点一点地,变冷。
窗外,天边,真的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来了。
可是,我的太阳,落山了。
安然的葬礼,很简单。
只有我和岳父,还有几个她以前画室的朋友。
我把她葬在了锦城郊外的一座山上。
那座山,是我们以前经常去写生的地方。
从那里,可以看到整个锦城的风景。
我给她立了一块碑,碑上没有刻字。
我只是在碑前,种了一棵香樟树。
我想,等它长大了,就能为她遮风挡雨了。
处理完安然的后事,我在锦城又待了一段时间,陪着岳父。
老人一下子,好像又老了十岁。
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地坐着。
但我们都知道,彼此是对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我要走的前一天,岳父把一个小盒子交给我。
“这是安然留给你的。”
我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支画笔。
是她用了很久的一支画笔,笔杆上的漆都磨掉了,露出了木头的本色。
盒子里,还有一封信。
信封上,是她熟悉的字迹,写着我的名字。
只是那字,写得歪歪扭扭,看得出,她写的时候,一定很吃力。
我颤抖着,打开了信。
信很短,只有几句话。
“吾爱:
见字如面。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我用八年的时间,画完了我们的过去。
剩下的路,你要一个人,好好地走下去。
替我去看看,这个世界,还有哪些美丽的风景。
然后,把它们,都画出来。
不要悲伤,不要回头。
你永远,是我的太阳。
安然”
我握着那封信,泪如雨下。
第二天,我离开了锦城。
走的时候,我没有告诉岳父。
我怕看到他送别的眼神。
我回到了我自己的城市。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上班,下班,开会,应酬。
只是,所有人都觉得,我变了。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拼命地工作,不再流连于各种酒局。
我开始学着,放慢脚步。
我辞掉了原来的工作。
用这些年攒下的钱,开了一家小小的画廊。
画廊的名字,就叫“安然”。
画廊里,只展出安然的画。
那些记录了我们爱情的画。
来看画的人很多。
他们会在画前,驻足很久。
他们会问我,这些画的背后,有什么样的故事。
我就会跟他们讲。
讲那个爱笑的,眼睛里有星星的南方姑娘。
讲她在香樟树下画画的样子。
讲她做的馄饨的味道。
讲她,如何用生命,爱了一个人。
讲着讲着,有时候,我自己都会笑起来。
我把我们的家,重新布置了一下。
扔掉了那些华而不实的家具,换上了安然喜欢的,原木色的桌椅。
我在阳台上,种满了她喜欢的花。
这一次,它们都开得很好。
我买了一套画具。
在每个周末的午后,我都会坐在阳台上,对着窗外的风景,画画。
我画得不好,线条很笨拙,色彩也很混乱。
但我在很努力地学。
因为,这是她留给我,最后的嘱托。
她要我替她,去看看这个世界。
然后,把它们,都画下来。
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带着我的画,回到锦城,回到那座山。
我会告诉她,我看到了。
看到了日出,看到了大海,看到了星空。
看到了这个世界,所有美丽的风景。
我也会告诉她,我没有悲伤,也没有回头。
我带着她的爱,在好好地生活。
因为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时间过去多久。
天上,总有一双眼睛,在温柔地,看着我。
她是我的月亮。
而我,也终将,活成她所期望的,那轮太阳。
光芒万丈。
来源:火星人的情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