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推开那扇包厢门的时候,一股热浪混着酒精、香水和食物的气味,像一堵看不见的墙,迎面撞了过来。
推开那扇包厢门的时候,一股热浪混着酒精、香水和食物的气味,像一堵看不见的墙,迎面撞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灯是那种昏黄的,晃得人眼睛疼,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油光锃亮,像是刚从油锅里捞出来。
空气里飘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有烟味,有酒气,还有一种……一种叫做“岁月”的霉味。
有人看见我了,扯着嗓子喊:“哎!这不是咱们当年的大学霸吗?来了来了!”
声音很大,带着点夸张的熟络,好像我们昨天才在学校食堂里一起排队打饭。
其实,我们已经十年没见了。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一个笑。
目光在包厢里扫了一圈,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像是一本被水泡过的旧相册,每个人的轮廓都还在,但细节已经模糊不清。
发了福的班长,头顶已经有了地中海的趋势,正拿着酒瓶给每个人倒酒。
当年最爱打篮球的体育委员,现在挺着个啤酒肚,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还有几个女同学,妆画得很浓,眼角的细纹却怎么也遮不住,她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着孩子、老公和婆婆。
这就是十年。
十年,像一把钝刀子,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痕迹。
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眼。
我本来不想来的。
这种同学聚会,说白了,就是一场大型的攀比现场。
比谁混得好,比谁家底厚,比谁的老婆漂亮,比谁的孩子聪明。
没意思。
可组织聚会的班长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语气诚恳得让我没法拒绝。
他说,老同学嘛,十年了,见一面少一面。
我想了想,也是。
或许,我只是想回来看看,看看那些被我遗忘在时间里的青春,还剩下多少渣。
“哟,这不是周然吗?”
一个尖细的声音,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我的耳朵。
我抬头。
林薇。
她就站在我对面,穿着一条剪裁得体的红色连衣裙,裙摆堪堪盖住膝盖,露出一双又白又直的小腿。
十年了,她还是那么漂亮,甚至比上学时更会打扮了。
只是那份漂亮里,多了几分精明和刻薄,像是被精心打磨过的钻石,闪着冰冷的光。
她是我大学时的班花,也是我整个青春里,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我冲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她却像是没看见,径直走到我身边,拉开椅子坐下,一股浓烈的香水味瞬间将我包围。
“周然,你现在在哪儿高就啊?”她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像X光一样,要把我从里到外扫个遍。
我身上穿的是一件普通的T恤,洗得有点发白,配上一条牛仔裤,脚上是一双运动鞋。
这一身加起来,可能还不够她那条裙子的一个零头。
“开了个小公司,瞎混。”我淡淡地说。
“小公司?”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多小啊?不会是那种夫妻老婆店吧?”
周围的几个同学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附和和讨好。
我没说话,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茶是凉的,有点苦。
林薇见我不接话,似乎觉得有些无趣,但她显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我。
她把目光转向我手腕上那块表,眼睛亮了一下。
“哟,这表不错啊,看着挺别致的。”
我这块表,是几年前一个瑞士的朋友送的,一个很小众的品牌,设计很简约,懂行的人才知道它的价值。
“还行。”我把手收了回来,不想让她继续看。
“什么牌子的啊?我老公也喜欢表,我看看你这个,回头也给他买一块。”她锲而不舍地追问。
“一个不出名的小牌子,不值什么钱。”
“是吗?”她拖长了语调,眼神里的轻蔑更浓了,“我就说嘛,看你这身打扮,也不像能戴得起什么好表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周然,你当年学习那么好,怎么现在混成这样了?真是可惜了。”
她一边说,一边摇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惋惜和……优越感。
我心里那点仅存的怀旧情绪,被她这几句话说得烟消云散。
我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来这里看她拙劣的表演吗?
还是来这里,让她用现在的我,去印证她过去对我的所有轻视?
菜上来了。
班长站起来,举起酒杯,说了一通场面话。
无非是感谢大家百忙之中抽空前来,追忆往昔,展望未来。
大家纷纷举杯,酒杯碰撞的声音,清脆又虚伪。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大部分时间,都是林薇在说。
她说她老公的公司最近又拿下了多大的项目,她说她上个月刚去欧洲玩了一圈,她说她新买的包是限量款,排了多久的队才拿到。
她像一只开屏的孔雀,迫不及待地向所有人展示她华丽的羽毛。
而我,和其他几个混得不那么如意的同学,就成了她最好的背景板。
“周然,你怎么不吃啊?是不是这里的菜不合胃口?”
她突然把矛头指向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一桌子人都听见。
“这家餐厅可是咱们市最高档的中餐厅了,人均消费两千多呢。你平时……应该很少来这种地方吧?”
她的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那笑容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插进我心里。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善意,只有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炫耀和鄙夷。
那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躲在教室角落里,偷偷看着她和一群人谈笑风生的少年。
那个因为贫穷,而自卑到骨子里的少年。
原来,十年过去了,在她眼里,我还是那个我。
那个穷小子,周然。
我放下筷子,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是啊,我很少来。”
“所以,你更应该多吃点啊。”她笑得更开心了,“不然这顿饭,你可就亏大了。毕竟,对你们这种人来说,这可能是一辈子才能吃上一次的饭呢。”
“你们这种人……”
这五个字,像五根烧红的铁钉,狠狠地钉进了我的胸口。
包厢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同情,有怜悯,有幸灾乐祸。
我看到班长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的,很没意思。
我站起身。
“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哎,周然,这才刚开始呢,怎么就走了?”林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假惺惺的挽留。
“是啊,周然,再坐会儿吧。”班长也站起来劝我。
我没有理会他们。
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到林薇在我身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一句:
“穷人就是穷人,连顿饭都吃不起,还死要面子。”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
但我没有回头。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很冷,带着初秋的凉意。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混杂着酒精和香水味的浊气,才终于从我的肺里排了出去。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掏出手机,翻开通讯录,找到了一个号码。
“喂,陈助理。”
“周总,这么晚了,您有什么事吗?”电话那头,传来助理小陈干练的声音。
“帮我查一下,我们公司最近是不是和一家叫‘宏远科技’的公司有合作?”
“宏远科技?是的,周总。他们是我们一个很重要的供应商,负责我们新产品的一个核心模块。这个项目,还是您上个月亲自批的。”
“嗯。”我应了一声,“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是谁?”
“是他们公司的一个叫林薇的销售总监。听说能力很强,为人也很……嗯,很会来事。”小陈斟酌着用词。
我笑了。
“我知道了。你明天一早,给宏远科技的老总去个电话。”
“就说,我们对他们目前的对接人,非常不满意。”
“如果他们不想失去我们这个客户,就立刻,马上,换掉她。”
“另外,告诉他,我们公司,以及我旗下的所有子公司,未来,都不希望再看到这位林总监的身影。”
电话那头,小陈沉默了几秒钟。
她大概是没明白,我为什么会突然下达这样一个指令。
“周总,这个林薇……是哪里得罪您了吗?”
“她没有得罪我。”
我看着远处城市的霓虹,轻声说。
“她只是,让我觉得恶心。”
挂了电话,我感觉心里那股憋闷的火,终于消散了一些。
我不是圣人。
我做不到被人指着鼻子羞辱,还能一笑而过。
我承认,我就是想让她知道,她看不起的那个“穷人”,动一动手指,就能让她引以为傲的一切,瞬间崩塌。
这很幼稚,也很不体面。
但那一刻,我只想这么做。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去公司。
刚到办公室,小陈就敲门进来了。
“周总,宏远科技那边来电话了。”
“他们说,已经按照您的意思,把林薇给开除了。”
“另外,他们公司的王总,想亲自过来给您赔罪,您看……”
“不见。”我摆了摆手,“告诉他,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想再提。”
“好的,周总。”
小陈退了出去。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心里却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
我以为,我会很开心。
但实际上,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就像是,你小时候很想得到一个玩具,但家里穷,买不起。
你哭过,闹过,甚至恨过。
后来,你长大了,有能力买下无数个那样的玩具了。
可你却发现,你已经不想要了。
因为,那个曾经因为得不到玩具而伤心哭泣的小孩,已经不见了。
手机突然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周然!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干的!”
电话那头,传来林薇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不解。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等她吼完,才淡淡地问:
“你觉得呢?”
“我……我……”她似乎被我问住了,一时语塞。
“我不就是昨天在同学会上,说了你几句吗?至于吗?你至于这么赶尽杀绝吗!”
“周然,我真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你以为你现在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了吗?我告诉你,你骨子里,还是那个穷酸样!”
我静静地听着她发泄。
等她骂累了,我才开口。
“林薇,你错了。”
“我不是因为你昨天说了我什么,才这么做的。”
“哦?那是为什么?你倒是说说看啊!”
“因为,你让我看到了十年前的我自己。”
我说。
“那个自卑、敏感、脆弱,因为别人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会在心里掀起惊涛骇浪的自己。”
“我讨厌那样的自己。”
“所以,当我看到你,用同样的方式,去对待别人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都没有真正地放下过去。”
“你……你什么意思?”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没什么意思。”
“林薇,我们都长大了,别再活在过去了。”
“你不是当年的班花,我也不是当年的穷小子了。”
“就这样吧。”
说完,我挂了电话,把她的号码拉黑了。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我的话。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说出来了。
我说给了她听,也说给了我自己听。
那天下午,我提前下了班。
我开车去了我们的母校。
学校还是老样子,红色的教学楼,绿色的操场,还有那条长长的、种满了香樟树的林荫道。
我把车停在校门口,没有进去。
我就坐在车里,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些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学生,三三两两地从我面前走过。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独有的、肆无忌惮的笑容。
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我们。
那个时候,天很蓝,风很轻。
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有不切实际的梦想可以做。
我们会因为一次考试的失利而懊恼,也会因为喜欢的人一个不经意的微笑而开心一整天。
那个时候的林薇,是什么样子的?
我想起来了。
她喜欢穿白色的连衣裙,头发总是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走起路来,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的,像是在跳舞。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两道月牙,很亮,很亮。
她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刻薄的。
我记得,有一次,我因为没钱吃饭,饿得胃疼,一个人躲在教室里。
是她,悄悄地在我桌上,放了一个面包和一瓶牛奶。
她什么都没说,放下东西就走了。
那个面包,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面包。
那瓶牛奶,也是我喝过的,最甜的牛奶。
从那以后,我的目光,就再也离不开她了。
我开始拼命地学习,想用成绩来引起她的注意。
我拿遍了所有的奖学金,成了老师口中的骄傲,同学眼里的学霸。
但我知道,我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能离她更近一点。
再近一点。
可是,我越是努力,就越是发现,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多遥远。
她身边,永远围绕着一群和她一样,家境优越、穿着光鲜的男孩子。
他们谈论的话题,是我闻所未闻的品牌,是我去不起的餐厅,是我看不懂的电影。
而我,除了成绩,一无所有。
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在他们面前,被碾得粉碎。
我开始变得沉默,变得孤僻。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
因为我知道,那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毕业那天,我们拍了毕业照。
我鼓起所有的勇气,想走到她身边,跟她说一句话。
哪怕只是一句,“再见”。
可是,我还没走近,就听到她和身边的朋友说:
“那个周然,真是个书呆子,除了学习什么都不会,以后肯定没什么出息。”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期盼,在她眼里,都只是一个笑话。
我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直到昨天的同学聚会。
我以为,十年过去了,我已经可以坦然地面对她,面对那段不堪的过去。
但我错了。
当她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看着我,用那种刻薄的语气跟我说话时,我才发现,我心里的那道伤疤,从来就没有愈合过。
它只是被我藏起来了。
藏在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
而林薇,就像一把钥匙,轻易地就打开了那把锁,让所有被我尘封的痛苦和屈辱,都倾泻而出。
车窗外,夕阳西下。
金色的余晖,洒在那些年轻的脸庞上,也洒在了我这个“中年人”的脸上。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我跟林薇,其实是同一种人。
我们都被困在了过去,出不来。
她还活在自己“班花”的光环里,以为全世界都应该围着她转。
而我,还活在那个“穷小子”的阴影里,敏感又自卑。
我们都用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去拼命地证明,自己比过去更好,比别人更强。
可我们都忘了,真正强大的人,是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什么的。
真正强大的人,是敢于直面自己的过去,敢于和那个不完美的自己和解。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心里那块一直压着我的大石头,好像被搬开了一点。
我拿出手机,解除了对林薇的拉黑。
然后,我给她发了一条信息:
“林薇,对不起。”
“也,谢谢你。”
对不起,我用了一种最幼稚、最粗暴的方式,伤害了你。
谢谢你,让我看清了自己,也让我终于有勇气,去和过去告别。
信息发出去后,我没有等她的回复。
我发动车子,离开了这个承载了我整个青春的地方。
后视镜里,学校的轮廓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是因为怨恨,也不是因为逃避。
而是因为,我终于可以,放下了。
生活,还要继续。
而我,也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公司的新产品研发很顺利,很快就要上市了。
我每天忙得像个陀螺,开会,看报表,见客户。
忙碌,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它让我没有时间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关于林薇,我再也没有听到任何消息。
她就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后,就沉入了湖底,再无声息。
我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直到那天,我接到一个电话。
是班长打来的。
“周然,你……你最近有空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
“怎么了?”
“那个……是林薇,她……她出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出什么事了?”
“她老公的公司,破产了。”
“欠了一屁股债,人也跑了。”
“现在,债主天天上门逼债,她把房子、车子都卖了,还是不够。”
“她一个女人,还带着个孩子,实在是……太难了。”
班长的声音里,充满了同情和无奈。
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然,我知道,上次同学会,她说话是过分了点,但她现在……也确实是走投无路了。”
“我们几个同学,凑了点钱,想帮帮她,但也是杯水车薪。”
“我想着,你现在公司做得这么大,能不能……帮她一把?”
“哪怕,给她安排个工作也行啊。”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在想,我该不该帮她。
按理说,我跟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她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虽然有我的原因,但更多的,还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去为她的人生买单。
可是……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在我的课桌上,悄悄放下面包和牛奶的白裙子女孩。
那个时候的她,善良,美好,像一道光。
到底是什么,把她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是时间?是生活?还是她自己?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如果我今天对她见死不救,我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把她的地址发给我。”
我对班长说。
班长似乎没想到我这么爽快就答应了,愣了一下,才连声说:“好好好,我马上发给你!周然,太谢谢你了!我替林薇谢谢你!”
我挂了电话,看着手机上那个地址,叹了口气。
冤冤相报何时了。
或许,是时候,给这一切,画上一个句号了。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林薇的家。
那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墙壁上满是斑驳的印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很难想象,那个在同学会上,浑身名牌、光鲜亮丽的林薇,会住在这种地方。
我敲了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一条缝。
一张憔悴的脸,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是林薇。
她瘦了很多,眼窝深陷,脸色蜡黄,头发也乱糟糟的。
身上穿着一件起球的旧毛衣,和那天在餐厅里那个明艳动人的女人,判若两人。
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敌意。
“你来干什么?”
她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来看你。”我说。
“看我?看我的笑话吗?”她冷笑一声,“那你看到了,满意了吗?”
“我不是来看你笑话的。”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她。
“这里面有二十万,你先拿去应急。”
她看着那张卡,没有接。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怀疑,还有一丝……屈辱。
“你什么意思?施舍我吗?”
“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她“砰”的一声,就要关门。
我用手挡住了门。
“林薇,我不是在可怜你。”
“我只是,在还你一个人情。”
“人情?”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我什么时候,欠过你人情?”
“你忘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十年前,高三,一个下雨的晚自习。”
“我没钱吃饭,饿得胃疼。”
“是你,给了我一个面包,一瓶牛奶。”
我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记忆的闸门。
她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怔怔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你还记得?”
“我一辈子都记得。”
我说。
“那个面包,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面包。”
“那瓶牛奶,也是我喝过的,最甜的牛奶。”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林薇的眼眶,也红了。
她不再是那个咄咄逼人的孔雀,也不是那个歇斯底里的怨妇。
她只是一个,被生活压垮了的,普通女人。
她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哭。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声音哽咽地说:
“我以为……我以为你早就忘了。”
“我怎么会忘。”
“那是我整个灰暗的青春里,唯一的一点光。”
我们都沉默了。
空气中,只剩下她压抑的哭声。
“进来坐坐吧。”
她侧过身,让我进了屋。
屋子很小,也很乱。
各种东西堆得到处都是,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看电视。
看到我进来,他有些害怕地往林薇身后躲了躲。
“这是我儿子,小宇。”林薇摸了摸他的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温柔。
“小宇,叫叔叔。”
小男孩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小声地叫了句:“叔叔好。”
我冲他笑了笑。
“你先坐,我给你倒杯水。”
林薇说着,就去厨房了。
我打量着这个小小的家。
虽然杂乱,但看得出来,主人很用心地在生活。
阳台上,种着几盆绿植,虽然有些蔫,但还是努力地向上生长着。
墙上,贴着小宇的奖状,虽然不多,但每一张都被擦得很干净。
我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林薇,才是我记忆中,那个真实的她。
那个会悄悄给我面包的善良女孩。
她端着一杯水,从厨房里走出来。
“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你别嫌弃。”
“不会。”
我接过水杯,喝了一口。
是温的。
“谢谢你,周然。”她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低着头说。
“真的,谢谢你。”
“不用谢。”我说,“就当是,我还你的面包钱。”
她抬起头,看着我,苦笑了一下。
“一个面包,换二十万,我可是赚大了。”
“不止。”我说。
“什么?”
“我说,不止二十万。”
“我今天来,是想问你,愿不愿意,来我的公司上班。”
她愣住了。
“去你的公司?”
“对。”
“我……我能做什么?”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
“你以前不是做销售的吗?能力也很强。”
“来我的公司,继续做你的老本行。”
“可是……”她犹豫了,“你就不怕……不怕我……”
“我怕什么?”我打断她,“怕你给我搞砸了?”
“林薇,我给你这个机会,不是因为同情,也不是因为可怜。”
“而是因为,我相信你的能力。”
“我相信,那个曾经的销售总监,不会就这么轻易地被打倒。”
我的话,像一束光,照进了她灰暗的世界。
她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
那是,希望的光。
“我……我真的可以吗?”
“你可以。”我看着她,肯定地说。
“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我愿意。”
那一刻,我看到,她笑了。
那是她今天,第一次笑。
虽然,笑容里还带着泪。
但,很美。
就像,雨后的彩虹。
林薇最终还是来我的公司上班了。
我把她安排在了销售部,从一个最普通的销售员做起。
我没有给她任何特权,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只是,给了她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刚开始的时候,她很不适应。
她已经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被人捧着。
现在,要她去点头哈腰地求客户,要她去看别人的脸色,她心里肯定是有落差的。
有好几次,我都看到她一个人,躲在楼梯间里偷偷地哭。
但我没有去安慰她。
因为我知道,这些,都是她必须要经历的。
人生的路,总要自己走。
别人能帮你的,只是一时,不是一世。
很庆幸,她挺过来了。
她开始慢慢地放下过去的身段,开始学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销售。
她很聪明,也很努力。
以前做总监时积累的人脉和经验,也还在。
很快,她就上手了。
第一个月,她就签下了一个小单子。
虽然,钱不多,但那是她靠自己的努力,挣来的第一笔钱。
那天,她拿着合同来找我,眼睛亮晶晶的,像个得了糖果的小孩。
“周总,我做到了!”
“嗯,不错,继续努力。”我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但我知道,她已经,开始走上正轨了。
从那以后,她的业绩越来越好。
半年后,她就成了部门的销售冠军。
一年后,她被提拔为销售主管。
她整个人,都变了。
不再是那个虚荣、刻薄的女人。
也不是那个自怨自艾的怨妇。
她变得,自信,从容,干练。
她把头发剪短了,不再穿那些华而不实的裙子,换上了简单利落的职业装。
她不再用浓烈的香水,身上只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皂香。
她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那种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
我们之间,还是保持着上下级的关系。
在公司,我叫她林主管,她叫我周总。
我们很少有私下的接触。
只是偶尔,会在公司的走廊里碰到。
我们会相视一笑,点点头,然后,擦肩而过。
我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无论是,那个偷偷喜欢着她的少年,还是那个悄悄给她面包的少女。
都已经被时间,永远地留在了过去。
但这样,也很好。
我们都成了,更好的自己。
这就够了。
有一天,我下班的时候,在公司门口,看到了她。
她身边,站着一个小男孩。
是小宇。
小宇长高了不少,也开朗了很多。
看到我,他会主动地跑过来,甜甜地叫一声:“周叔叔好。”
“你好啊,小宇。”我摸了摸他的头。
“周总,还没走?”林薇笑着问我。
“嗯,刚忙完。”
“那……一起吃个饭?”她试探性地问。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好啊。”
我们找了一家很普通的家常菜馆。
点了几个菜,都是小宇爱吃的。
吃饭的时候,我们聊了很多。
聊工作,聊生活,聊孩子。
气氛很轻松,很自然。
就像,两个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
“周然,”她突然放下筷子,很认真地看着我,“我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为同学会上的事?”
“嗯。”她点了点头,“那个时候的我,太幼稚,太可笑了。”
“为了那点可怜的虚荣心,伤害了你,也伤害了很多人。”
“都过去了。”我笑了笑,“其实,我也有不对。”
“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
“不。”她打断我,“那件事,不怪你。”
“就算没有你,我也迟早会摔跟头的。”
“是我自己,被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蒙蔽了双眼。”
“是你,让我清醒了过来。”
“所以,我才说,我还要谢谢你。”
她端起桌上的茶杯,以茶代酒。
“周然,我敬你一杯。”
“敬你,也敬我们,逝去的青春。”
我也端起茶杯,和她碰了一下。
“干杯。”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最后的一点疙瘩,也彻底解开了。
我们都笑了。
笑得,很坦然,很释怀。
吃完饭,我送她们母子回家。
到了楼下,她对我说:“上去坐坐吧?”
“不了,太晚了。”我摇了摇头。
“那……再见。”
“再见。”
我看着她牵着小宇的手,走进那个老旧的楼道。
灯光下,她们的背影,被拉得很长。
很温暖。
我突然觉得,这样的人生,也挺好。
没有那么多轰轰烈烈,没有那么多爱恨情仇。
有的,只是平平淡淡的,柴米油盐。
和,劫后余生的,岁月静好。
我发动车子,准备离开。
手机,突然响了一下。
是林薇发来的信息。
只有一句话:
“周然,你知道吗?其实,那个面包,是我特意为你买的。”
我看着那条信息,愣住了。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吗?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她一次不经意的善举。
原来,不是。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我抬起头,看向她的窗户。
灯,还亮着。
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像一颗星星,落在了这个寂静的夜里。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曾经在日记里,写过一句话:
“我希望,我能成为,照亮她世界的那束光。”
现在看来,我好像,做到了。
虽然,是以一种,我从未想过的方式。
我笑了。
然后,我给她回了一条信息:
“我知道。”
“晚安。”
放下手机,我发动车子,汇入了城市的车流。
车窗外,霓虹闪烁,万家灯火。
我知道,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人,因为我,而重新获得了新生。
而我,也因为她,而终于,和自己的过去,握手言和。
我们,都值得,拥有更好的人生。
故事到这里,似乎就应该结束了。
一个关于救赎和和解的故事,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但生活,从来都不是小说。
它没有那么多的戏剧性,也没有那么多的刚刚好。
它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
在林薇来我公司工作的第二年,我结婚了。
我的妻子,是我在一次商业活动上认识的。
她叫苏晴,是一个很温柔,也很聪明的女人。
她不是那种第一眼就让人惊艳的美女,但她很耐看,越看越有味道。
和她在一起,我感觉很舒服,很放松。
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可以从天南地北,聊到诗词歌赋。
我们在一起,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我知道,我爱上她了。
于是,我向她求婚了。
她答应了。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低调。
只请了一些亲近的家人和朋友。
林薇也来了。
她送了我一份很特别的礼物。
是一个,用玻璃罩罩起来的,风干了的面包。
“这是……”我有些惊讶。
“我找人,按照我记忆中的样子,复刻的。”她笑着说,“就当是,还你的。”
“谢谢。”我接过礼物,心里五味杂陈。
“新婚快乐,周然。”她看着我,眼神很真诚,“你一定要幸福。”
“你也是。”我说。
那天,她喝了很多酒。
散场的时候,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让司机,送她回家。
从那以后,她好像,刻意地在躲着我。
在公司,我们碰面的机会,越来越少。
就算碰到了,她也只是匆匆地跟我打个招呼,就低着头走开了。
我知道,她心里,可能还是有些什么的。
但我们都默契地,没有说破。
有些事,说破了,就没意思了。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
这两年里,我的公司发展得越来越好,成功上市了。
我也成了别人口中,年轻有为的“周总”。
苏晴给我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们一家三口,过得很幸福。
而林薇,也成了公司销售部的顶梁柱,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女强人。
她靠自己的努力,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把小宇,送进了最好的国际学校。
她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我以为,我们的生活,就会这样,各自安好地,平行下去。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请问,是周然先生吗?”
“我是。”
“您的朋友,林薇女士,出了车祸,现在正在我们医院抢救。”
“麻烦您,尽快过来一趟。”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赶到医院的。
我只记得,手术室门口那盏红色的灯,刺得我眼睛生疼。
小宇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走过去,把他抱在怀里。
“叔叔,我妈妈……我妈妈会不会死?”他抽噎着问我。
“不会的。”我拍着他的背,一遍又一遍地安慰他,也安慰我自己,“你妈妈,一定会没事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
“谁是病人家属?”
“我是。”我立刻站了起来。
“病人失血过多,现在急需输血。”
“但是,我们血库里,她这种RH阴性血,库存告急。”
“你们家属里,有谁是这种血型吗?”
我愣住了。
RH阴性血?
熊猫血?
我不是。
“医生,想想办法,求求你,想想办法!”我抓住医生的胳it膊,声音都在发抖。
“我们已经在联系其他医院了,但是……”医生摇了摇头,满脸的为难。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我……我是。”
一个虚弱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回头。
是苏晴。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赶来了。
她的脸色,很苍白,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是RH阴性血。”她看着我,眼神很坚定,“我可以,给她输血。”
“不行!”我下意识地就拒绝了,“你身体本来就不好,怎么能……”
“周然,”她打断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更何况,她还是你的……”
她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什么都知道。
我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愧疚和感动。
最终,我还是同意了。
苏晴被推进了手术室。
我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
一边,是我曾经爱过的女人。
一边,是我现在深爱的妻子。
我不知道,我到底在祈祷什么。
我只知道,我不能失去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又过了几个小时,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
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笑容。
“手术很成功。”
“两个人都,脱离危险了。”
我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上。
林薇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
苏晴因为输血过多,身体很虚弱,也住了半个月的院。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奔波在公司和医院之间。
我请了最好的护工,照顾她们。
小宇,也被我接到了家里,和我的女儿一起玩。
两个孩子,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林薇醒来后,知道是苏晴救了她,沉默了很久。
她让我,把苏晴,叫到她的病房。
那天,我把两个孩子,留在了家里。
我带着苏晴,去了林薇的病房。
我不知道,她们会说什么。
我心里,很忐忑。
我让她们单独聊,自己,在门外等着。
我不知道她们聊了多久。
我只知道,当我再进去的时候,我看到,她们两个,手拉着手,都哭了。
也,都笑了。
从那以后,她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好到,让我这个老公,都有些嫉妒。
她们会一起逛街,一起做美容,一起聊八卦。
她们会分享彼此的喜怒哀乐,也会在对方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出现。
我常常觉得,我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林薇出院后,向我递交了辞职信。
“为什么?”我很不解。
“我想,换个环境,重新开始。”她说。
“去哪里?”
“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我没有挽留她。
因为我知道,这是她,最好的选择。
离开这个城市,离开那些,让她伤心的人和事。
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她走的那天,我和苏晴,去送她。
在机场,她抱了抱苏晴。
“晴晴,谢谢你。”
“替我,好好照顾他。”
然后,她又转向我,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周然,再见。”
“祝你,幸福。”
“你也是。”我说。
她笑了笑,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安检口。
看着她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我知道,这一次,是真的,再见了。
我们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见了。
苏晴握住我的手,轻声说:“别难过,她会过得很好的。”
我点了点头,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是啊。
她会过得很好的。
我们,都会过得很好的。
因为,我们都,学会了,如何去爱。
爱别人,也,爱自己。
尾声。
五年后。
我收到了一张,来自国外的明信片。
明信片的背面,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灿烂的女人,和一个已经长成半大小伙子的男孩。
他们身后,是蓝天,白云,和一望无际的大海。
照片的下面,写着一行字:
“周然,我很好。勿念。”
没有署名。
但我知道,是她。
我拿着明信片,笑了。
苏晴从我身后,抱住我。
“是她?”
“嗯。”
“她过得,还好吗?”
“嗯,很好。”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窗外,阳光正好。
岁月,静好。
来源:月月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