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其实也不算规矩,更像是师傅传下来的一种习惯,一种近乎偏执的仪式。
我们这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其实也不算规矩,更像是师傅传下来的一种习惯,一种近乎偏执的仪式。
每当有年轻女孩的遗体送来,特别是那种十几二十岁,花一样的年纪,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就匆匆凋零的,都不能直接走流程。
必须,也只能由师傅亲自过目。
他会一个人,把所有人都关在外面,在告别间里待上很久。
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
我刚来的时候,不懂。
我觉得这地方,见惯了生死,心就该像那焚尸炉里的耐火砖,烧不化,也冷得快。
人死了,就是一具躯壳,一堆有机物,早一点化成灰,早一点尘归尘,土归土。
哪来那么多讲究?
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是个出车祸的女孩,才十七岁。
送来的时候,家属哭得撕心裂肺,那声音像是要把殡仪馆的屋顶给掀了。
我推着运尸车,感觉轮子碾过的不是冰冷的水泥地,是那些家属破碎的心。
师傅闻讯从休息室里出来,他走路很慢,背有点驼,像一棵被风霜压弯了的老树。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朝我摆了摆手。
那手势我懂,是让我把车推进特定的那个告别间。
那是个小房间,平日里很少用,里面只有一张停尸台,和一盏昏黄的灯。
我把车推进去,帮着把遗体抬上台子,盖好白布。
师傅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有一种我说不出的东西,不是悲伤,也不是麻木,更像是一种……等待。
对,就是等待。
像一个在码头等船的人,不知道船什么时候来,甚至不知道船会不会来,但他就那么等着。
“你出去吧。”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像是被烟火熏了太久。
我点点头,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我站在门外,心里犯嘀咕。
旁边的老刘凑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支烟。
“新来的吧?”他问。
我点点头,接过烟,没点。
“别瞎琢磨,老先生的习惯。”老刘自己点上,深吸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皱纹,“咱们照做就行。”
“为什么啊?”我还是没忍住。
“不该问的别问。”老刘弹了弹烟灰,“在这儿干活,记性得差一点,好奇心得收一收,才能干得长久。”
我没再问,但心里那个疙瘩,算是结下了。
透过门上那块小小的磨砂玻璃,我只能看到师傅模糊的身影在灯下晃动。
他好像……在跟遗体说话?
这个念头让我后背一凉。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门开了。
师傅走出来,脸色比刚才更苍白了一些,他疲惫地对我摆摆手,“可以了,按流程走吧。”
说完,他就一个人慢慢地走回了休息室,那背影,孤单得像冬天的最后一片落叶。
我进去,房间里的一切和我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白布整整齐齐地盖着,仿佛从未被动过。
空气里,除了消毒水的味道,似乎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味。
很淡,但我闻到了。
后来,这样的事又发生过几次。
跳楼的大学生,得急病去世的高中生,还有一次,是个无名的女尸,在河里发现的,泡得都看不出模样了。
每一次,只要是年轻的女孩,师傅都会重复那个仪式。
一个人,一间房,二十分钟。
然后,带着一身疲惫走出来,说一句“可以了”。
我们这些做徒弟的,渐渐也习惯了。
师傅不说,我们不问。
这成了我们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那个结在我心里,越系越紧。
我开始观察师傅。
他是个很沉默的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他的休息室里。
那与其说是休息室,不如说是他的一个小世界。
里面有一张硬板床,一个掉漆的暖水瓶,还有一张老旧的木桌。
桌上,常年摆着一盆小小的茉莉花。
我们这地方,常年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消毒水、福尔马林,还有炉子里飘出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
但这盆茉莉花,却固执地开着,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师傅对这盆花,比对什么都上心。
每天浇水,擦叶子,甚至会对着花发呆。
有一次我进去给他送开水,看到他正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一片花瓣,嘴里念念有词。
我没听清他说什么,只看到他眼角的余光里,好像有水光在闪。
除了这盆花,师傅还有一个宝贝,是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木盒子。
那盒子是深棕色的,木质已经很老了,边角都磨得圆润光滑,看得出经常被摩挲。
他总是把盒子放在枕头边,睡觉也从不离身。
我猜,师傅的秘密,或许就藏在那个盒子里。
我们这的工作,昼夜颠倒,枯燥乏味。
闲下来的时候,大家会聚在一起抽烟聊天,说些荤素不忌的笑话,来冲淡这里的阴冷和死寂。
但师傅从不参与。
他就像一个孤独的岛屿,任凭我们这些喧闹的海水如何拍打,他都岿然不动。
他有他的世界,我们进不去。
直到那年冬天,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
雪花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葬起来,殡仪馆里白茫茫一片,比平日里更添了几分肃杀。
那天晚上,轮到我和师傅值夜班。
暖气坏了,休息室里冷得像冰窖。
我俩裹着军大衣,围着一个小小的电暖炉取暖。
炉子里的电热丝烧得通红,映得我们俩的脸忽明忽暗。
沉默了很久,师傅忽然开口了。
“冷吧?”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嗯,有点。”
“人刚走的时候,也是这么冷。”他说,眼睛盯着那团红光,像是在看别的什么东西,“不管生前多热乎,一下子就凉透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默默地听着。
“你来多久了?”他又问。
“快一年了,师傅。”
“嗯。”他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金属酒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
一股浓烈的酒气瞬间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想家吗?”
这个问题,一下子戳中了我的软肋。
我一个外地人,来这个城市打拼,干的又是这么个不招人待见的行当,说不想家是假的。
尤其是在这样大雪纷飞的夜里,那种孤独感,能把人的骨头都冻裂。
我的眼圈有点红,吸了吸鼻子,“想。”
师傅没看我,又喝了一口酒,然后把酒壶递给我。
“喝点,暖和。”
我接过来,学着他的样子喝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一股暖流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那晚,师傅的话格外多。
他没说他自己的事,说的都是他这些年见过的人和事。
他说,他见过哭得最凶的,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而是一个中年男人,送走他相濡以沫的妻子。那男人没掉一滴泪,就那么呆呆地站着,直到炉门关上,他才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地上,发出那种野兽受伤后才有的呜咽。
他说,他见过最平静的,是一个老太太。她自己给自己选的寿衣,自己写的悼词,甚至连骨灰盒的样式都挑好了。她跟师傅说:“小伙子,到时候麻烦你,把我烧得干净点,我怕虫。”
他说,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是一个故事的结尾。
而他,就是那个给故事画上句号的人。
“我们这行,得有敬畏心。”他看着我,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澈,“你敬的,不是死人,是他们活过的那一辈子。”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晚的雪,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银白色,干净得不真实。
从那天起,我感觉我和师傅之间的那层隔阂,好像被那场大雪融化了一些。
他偶尔会跟我多说几句话,甚至会指点我一些工作上的细节。
比如,怎么安抚情绪失控的家属,怎么给逝者整理仪容,能让他们走得更体面一些。
我发现,师傅那双粗糙、布满老茧的手,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异常地温柔。
那种温柔,不像是在对待一具冰冷的尸体,更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我对他越来越好奇,也越来越敬重。
但我始终没敢问,关于那个仪式,关于那些年轻女孩。
我知道,那是他心里最深的一道疤,我不能轻易去揭。
转眼,又是夏天。
殡仪馆后面的山坡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红的、黄的、紫的,在阳光下摇曳,给这片肃穆的地方,平添了一丝生气。
师傅那盆茉莉,也开得格外好,满屋子都是清甜的香气。
那天下午,天气闷热得像个蒸笼,连风都是烫的。
我们刚处理完一具遗体,累得满身是汗。
回到休息室,师傅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那个小木盒子,用一块软布,一遍一遍地擦拭着。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那个盒子。
我没敢打扰他,正准备悄悄退出去。
“坐吧。”他忽然开口,没有抬头。
我在他对面坐下,心里有些忐忑。
他擦了很久,才停下来,然后从脖子上取下一把小小的,已经磨得发亮的铜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他打开盒子,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
只有一些……小女孩的东西。
几张已经泛黄的涂鸦,画的是太阳、小花、还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一个掉了漆的蝴蝶发卡。
一本小学的作文本,封面上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两个字:苗苗。
还有一张照片。
照片也已经褪色了,上面是一个笑得特别灿烂的小女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条碎花裙子,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棉花糖。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两颗黑葡萄。
师傅拿起那张照片,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女孩的脸,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那种温柔,足以融化世界上最坚硬的冰。
“这是我女儿。”他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叫苗苗。”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看吧?”他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像她妈。”
他把照片递给我。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照片上女孩的笑容,仿佛有温度,能灼伤人的眼睛。
“她……现在……”我艰难地开口。
“不知道。”师傅摇摇头,收回照片,视线落在远方,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另一个时空,“她十六岁那年,跟我吵了一架,跑了。”
十六岁。
又是一个花一样的年纪。
“为什么吵架?”我忍不住问。
“为了一个男孩子。”师傅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她早恋,我不同意,说了她几句重话。那孩子,性子烈,跟我一样。一气之下,就跑出去了。”
“那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没有。”师傅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我找了她很久很久,报警,登报,所有能想的办法都试过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能想象,一个父亲,在无数个日夜里,是怎样疯了一样地寻找自己失踪的女儿。
那种希望和绝望反复交织的痛苦,足以将一个人的灵魂碾碎。
“后来,我就来这儿了。”师傅的声音更加沙哑,“我想,万一……万一有一天,她……”
他没有说下去,但我全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在殡仪馆工作。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每次都要亲自检查那些年轻女孩的遗体。
他在找他的女儿。
他在用这种最残忍,也最绝望的方式,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结局。
他害怕,害怕有一天,他的苗苗会以那样一种方式,回到他的面前。
他又盼着,盼着能找到她,哪怕是尸骨,至少能让她回家,能让她入土为安。
这种矛盾的心情,就像两把刀子,日日夜夜在他的心上反复切割。
“她身上,有个记号。”师傅的声音把我从震惊中拉了回来,“右边的肩胛骨上,有一块胎记,蓝色的,像一只蝴蝶。”
蝴蝶。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我想起了那个掉了漆的蝴蝶发卡。
原来,他每次关上门,都是在寻找那只蝴蝶。
那只承载了他所有希望和绝望的,蓝色的蝴蝶。
“这么多年了,我见了太多姑娘了。”师傅的眼神空洞,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悲伤,“每次拉开那块白布,我的心都揪着。我怕看到那只蝴蝶,又怕看不到。”
“看到了,我这辈子就完了。”
“看不到,这念想就断不了,还得这么一天一天地熬下去。”
他说着,从盒子里拿出那个作文本,翻开。
里面是小女孩歪歪扭扭的字迹。
“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会给我买棉花糖,会把我举得高高的。我长大了,要嫁给爸爸。”
师傅看着那几行字,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么无声地,一滴一滴,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团团墨迹。
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一个在死人堆里干了半辈子,见惯了生离死别的男人,在那个闷热的下午,为了女儿几十年前写下的一句话,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的悲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能默默地陪他坐着,递给他一支烟。
他接过去,夹在颤抖的手指间,却忘了点燃。
那天之后,师傅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他的背更驼了,走路更慢了,沉默的时间也更长了。
他依然每天给那盆茉莉浇水,依然在有年轻女孩送来时,一个人走进那个房间。
只是,他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间,越来越长。
脸上的疲惫,也越来越重。
我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身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开始盼着,那只蝴蝶,永远都不要出现。
我宁愿他抱着那份渺茫的希望,熬下去,也不想看到他彻底崩溃的那一天。
时间就像焚尸炉里的火,无声无息地,就把人的念想和岁月,烧成了灰。
又是一个冬天。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
那天,我们接到了一个电话,说城外的河里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让我们去处理一下。
我和老刘开车过去。
河边拉起了警戒线,几个警察正在现场勘查。
尸体已经被打捞上来了,用白布盖着,放在岸边的草地上。
法医掀开白布的一角,我只看了一眼,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尸体在水里泡了很久,已经高度浮肿,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认。
只能从身形和衣着上,判断出是个年轻女性。
警察说,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初步判断是失足落水,具体情况还要等尸检报告。
我们把遗体运回馆里,登记的时候,我在“姓名”那一栏,写下了“无名氏”三个字。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跳得特别快,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一张大网,把我牢牢罩住。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师傅的休息室,门关着。
我希望,他今天能睡个好觉,不要知道这件事。
但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师傅还是知道了。
他从休息室里走出来,什么也没问,只是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问我,是不是她?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下了头。
“带我去看看。”他说。
我的心一沉,知道这一劫,是躲不过去了。
我推着车,师傅跟在后面。
短短的一段路,我却觉得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运尸车的轮子,碾在地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碾在我的心上。
还是那个告别间。
还是那盏昏黄的灯。
我把遗体抬上停尸台,盖好白布。
“你出去吧。”师傅的声音,异常的平静。
但越是这种平静,越让我感到害怕。
我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这一次,我没有离开。
我就守在门外,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犯。
老刘也过来了,默默地站在我身边,递给我一支烟。
“你说……会是吗?”我声音发抖。
“听天由命吧。”老刘叹了口气,“这老头儿,也该有个结果了。不管是好是坏,总比这么吊着强。”
我没说话,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想听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死一般的寂静。
一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时间,从未如此煎熬。
每一秒,都像是一把小刀,在我的神经上慢慢地割。
我甚至能想象出里面的场景。
师傅颤抖着手,一点一点,掀开那块白布。
他会看到一张怎样陌生的,又让他恐惧的脸。
然后,他会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去检查那个他既害怕又期盼的位置。
那只蓝色的蝴蝶,会出现吗?
就在我快要窒息的时候,门里,忽然传来“扑通”一声闷响。
像是……有人跪倒在地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阵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那声音,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
充满了绝望,痛苦,和一种……解脱。
我的腿一软,差点也跪下去。
是她。
一定就是她。
那只蝴蝶,飞了二十年,终究还是飞回来了。
老刘的脸色也白了,手里的烟掉在地上,火星溅了一地。
“快,撞门!”他喊了一声。
我们俩疯了一样地撞向那扇门。
门被撞开的一瞬间,我看到了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师傅跪在停尸台前,整个上身都趴在冰冷的台子上。
那块白布,被掀开了一半,露出了逝者浮肿的肩背。
在那个已经失去血色的皮肤上,我看到了一块蓝色的印记。
那印记的颜色已经很淡了,形状也有些模糊不清。
但依稀还能辨认出,那是一只蝴蝶的轮廓。
翅膀,触须,栩栩如生。
师傅的头,就埋在那只蝴蝶的旁边。
他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整个人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他没有哭出声,但那种无声的悲恸,却比任何撕心裂le肺的哭喊,都更让人心碎。
他找到了。
他终于找到了他的苗苗。
以这样一种他预想了无数次,却依然无法承受的方式。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和老刘一起,上前去扶他。
“师傅,师傅你还好吗?”
我的手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一把甩开。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他的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但他看着我,竟然笑了。
那笑容,扭曲,悲伤,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满足。
“找到了。”他哑着嗓子说,像是在对我,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找到我的苗苗了。”
“我的苗苗,回家了。”
说完,他低下头,用他那张苍老的,布满风霜的脸,轻轻地,轻轻地,贴着那块冰冷的皮肤。
那个动作,虔诚得像是在亲吻一件圣物。
“苗苗,别怕。”
“爸爸在。”
“爸爸带你回家。”
他一遍一遍地,用只有我们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剩下这个白发苍苍的父亲,和他迟到了二十年的,拥抱。
我再也忍不住,转过身,眼泪夺眶而出。
老刘也别过头去,用粗糙的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
我们这行,见惯了生死,心早就硬了。
但那天,我们俩,两个大男人,哭得像个傻子。
后来的事情,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我只记得,师傅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助。
他亲自,给他的女儿,擦洗身体,换上了一件他早就准备好的,崭新的碎花裙子。
那裙子,就放在那个小木盒子里,和那些涂鸦,那个发卡,放在一起。
我想,那大概是苗苗小时候最喜欢的一件衣服。
他还给她梳了头,用那个掉了漆的蝴蝶发卡,给她别上了一个好看的发型。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表情异常的平静,动作异常的温柔。
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具冰冷的遗体,而是他熟睡的女儿。
他只是怕,怕吵醒她。
最后,他抱着她,走进了焚化间。
我们都想跟进去,他却把我们拦在了门外。
“让我,再跟她说几句话。”
他关上了那扇厚重的铁门。
我们站在门外,谁也没有说话。
我们知道,那是属于他们父女俩的,最后的时间。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们以为时间已经静止了。
门开了。
师傅走了出来。
他的脸上,没有了悲伤,也没有了痛苦。
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像是航行了一辈子的船,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结束了。”他对我们说,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他按下了焚化的按钮。
熊熊的烈火,在炉膛里升起,映红了他苍老的脸。
我看到,他的嘴唇在动,似乎在说些什么。
我凑近了,才听清。
他在哼着一首童谣。
那旋律,很轻,很柔,像晚风,像摇篮。
“小蝴蝶,穿花衣,飞到东来飞到西……”
炉火的光,在他的眼底跳跃。
那里面,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澄澈的,温柔的,火海。
第二天,师傅没有来上班。
第三天,也没有。
我们去他家找他,敲了很久的门,都没人应。
找来锁匠打开门,屋子里,空无一人。
只有那张老旧的木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几样东西。
那个已经空了的小木盒子。
那盆开得正盛的茉莉花。
还有一封信,是写给我的。
信很短,只有几行字。
“小张,我走了。去找我的苗苗了。这盆花,就交给你了。别让它枯了。师傅。”
我拿着那封信,站在屋子中央,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把屋子里的尘埃,照得一清二楚。
我仿佛看到,一个老人,在收拾好行囊后,最后看了一眼这盆茉莉,然后,带着微笑,转身离去。
他没有说他去了哪里。
但我知道。
他一定是,去找那只飞了很远的蝴蝶了。
师傅走了以后,我接替了他的工作。
我把那盆茉莉花,搬到了我的休息室,放在他曾经放过的那个位置。
我学着他的样子,每天给它浇水,擦拭叶子。
花香,依然是那么清甜。
那个不成文的规矩,也传到了我的手上。
每当有年轻的女孩送来,我也会把所有人都关在外面,一个人,在那个房间里,待上一会儿。
我不会去检查她们身上有没有蝴蝶。
我知道,那只蝴蝶,已经被师傅带走了。
我只是想,在她们上路之前,替那位我素未谋面的师姐,苗苗,也替她们,点上一支檀香。
然后,轻声地跟她们说几句话。
“别怕。”
“前面有光。”
“会有个慈祥的老人,在路的尽头等你们。”
“他会哼着童谣,把你们,带回家。”
我不知道她们能不能听见。
但我知道,师傅一定能听见。
有一年清明,我去后山给师傅和苗苗扫墓。
他们的墓,是我和老刘一起操办的。
一个空的骨灰盒,和另一个,装着他女儿的。
合葬在了一起。
墓碑上,没有刻字。
只有一只展翅欲飞的,蓝色的蝴蝶。
我把一束茉莉花,轻轻地放在墓前。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温暖,微风和煦。
一只彩色的蝴蝶,不知道从哪里飞了过来,落在了墓碑上那只蓝色蝴蝶的翅膀上,停了很久,很久。
我看着那只蝴蝶,忽然就笑了。
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师傅,苗苗。
你们,应该已经团聚了吧。
在那个没有寒冷,没有别离,开满了鲜花的世界里。
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
我继续在殡仪馆工作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人。
见证了一场又一场的告别。
我渐渐明白了师傅当年对我说的话。
我们这行,敬的不是死人,是他们活过的那一辈子。
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曾热烈地爱过,恨过,笑过,哭过。
他们是别人的父亲,母亲,丈夫,妻子,孩子。
他们是一个个完整的故事。
而我们,只是故事最后的,守护者。
我把师傅的故事,讲给了新来的年轻人听。
我告诉他们,要对每一个生命,保持敬畏。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一块小小的胎记背后,会藏着一个父亲,怎样漫长而绝望的等待。
后来,我们殡仪馆有了一个新的传统。
每一位逝者火化前,我们都会在他的胸前,放上一朵小小的,白色的茉莉花。
那是师傅最喜欢的花。
我们希望,那淡淡的清香,能驱散他们前路的黑暗,能抚慰他们不安的灵魂。
能让他们,在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走得,安详一些。
我时常会想起那个下着大雪的夜晚。
师傅递给我那壶烈酒,问我,想家吗?
现在,如果他再问我,我会告诉他。
师傅,我想家。
但我知道,这里,也是很多人的,最后一个家。
我会替你,守好这个家。
守着那炉永不熄灭的火,守着那些或长或短的故事,守着人世间,最后的那一点,温情和尊严。
直到有一天,我也变成故事里的人。
直到有一天,也有人,在我的胸前,放上一朵,白色的茉リ花。
我不知道我还能在这里干多久。
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或许一辈子。
但我知道,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师傅留下的那点念想,就不会断。
那盆茉莉花,每年夏天,都开得特别好。
满屋子的香气,好像在告诉我,他从未走远。
有时候,值夜班,我一个人坐在休息室里,会恍惚觉得,师傅就坐在我对面。
他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手里摩挲着那个小木盒子,眼睛,看着窗外的月亮。
月光,洒在他身上,也洒在我身上。
我们之间,隔着生与死的距离,却又好像,从未分离。
我会给他倒上一杯茶,虽然他永远也不会喝。
然后,我会跟他说说话。
我说,师傅,今天送走了一个老兵,走的时候,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家属说,他念叨了一辈子,想回家看看。
我说,师傅,今天有个小伙子,才二十出头,救落水儿童,自己没上来。他妈妈哭得肝肠寸断,说下辈子,不求他当英雄,只求他平平安安。
我说,师傅,今天那盆茉莉,又开了两朵花,比去年的还香。
我说着说着,有时候会笑,有时候会哭。
我知道,他都在听。
他就像这殡仪馆里的空气,无处不在。
他融进了那炉火里,融进了那花香里,融进了每一个从这里离开的灵魂里。
他用他的一生,诠释了什么叫做“守护”。
守护一个回家的希望,守护一份为人父的执念,也守护着,所有亡者最后的尊严。
我时常在想,苗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
她是不是也像照片里那样,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她是不是也喜欢穿着碎花裙子,在阳光下追逐蝴蝶。
她和师傅吵架的那天,是不是也后悔过。
在外面漂泊的那些年,她有没有想过家,想过那个沉默寡言,却爱她至深的父亲。
这些,都成了永远的谜。
生命,有时候就是这样,充满了遗憾和错过。
一转身,就是一生。
我们能做的,或许只有,在还能拥有的时候,好好珍惜。
珍惜每一次拥抱,每一次争吵,每一次,能说“我爱你”和“对不起”的机会。
不要等到,一切都化为灰烬,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思念。
又是一个清明。
我又去后山看师傅。
墓碑上的那只蓝色蝴蝶,经过风吹日晒,颜色淡了一些,却更显生动,仿佛随时都会振翅飞走。
我清理了墓前的杂草,换上了新鲜的茉莉。
我坐在墓前,陪他喝了一壶酒。
酒,还是当年他给我的那种,很烈,很呛。
“师傅,我又送走了一批人。”我对着墓碑,轻声说,“您放心,我都处理得很好,很体面。”
“馆里新来的那个小伙子,很机灵,也很懂事。我把您的故事告诉他了,他听了,哭了。”
“他说,他以后,也会好好干。”
“您看,您的这点念想,又传下去了。”
我说了很多。
从工作上的琐事,到生活中的烦恼。
就像一个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在跟自己的家长,倾诉。
风,轻轻地吹过山岗,吹动了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是在回应我。
临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
夕阳的余晖,洒在墓碑上,给那只蓝色的蝴蝶,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好像看到,它真的飞了起来。
和另一只彩色的蝴蝶,一起,盘旋着,飞向了,那片无尽的,温柔的,晚霞。
飞向了,家的方向。
来源:洞察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