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爹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落在水泥地上,散成一小团灰色的绒。
“今和,我给你找了个对象。”
爹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落在水泥地上,散成一小团灰色的绒。
那是一九八三年的夏天,厂里的冰棍儿每天限量,一毛钱一根,甜得齁嗓子。我刚在车间里评上二级技工,是全厂最年轻的,心里那股劲儿,就跟厂头高音喇叭里放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一样,高亢得很。
我放下手里的《大众电影》,封面是刘晓庆,笑得像朵花。我说:“爹,我自己的事,自己来。”
那时候,自由恋爱是个时髦词,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向往。厂里宣传科的干事小张,烫了头,穿喇叭裤,天天有男青年围着她转。我觉着,我的媳妇,怎么也得是那样的。
“你自己来?你来来去去,眼光就落在厂里那几个画眉毛、抹嘴唇的女工身上。”爹的烟杆又填上了烟丝,“这个不一样,是你林叔的闺女。”
林叔。
这个名字像一颗沉在水底的石头,一下子让屋里的空气都重了。
林叔,林卫东,是我爹的救命恩人。爹常说,没有林叔,他这条腿,连同他这个人,早就撂在北边那片雪地里了。
我没见过林叔,他复员后回了老家,一个离我们这儿两百多里地的小县城。爹和他,就是靠着几封信,维系着过命的交情。
“林叔的闺女,那敢情好。”我娘从厨房里端着一盘西红柿出来,脸上笑开了花,“老陈,这可是亲上加亲。”
我心里也松了口气。爹的战友,那人品肯定没得说,家风也差不了。
爹没接我娘的话,他吸了口烟,慢慢吐出来,烟雾缭绕里,他的声音有点飘:“就是……孩子有点缺陷。”
我的心一沉。
“啥缺陷?”
“不会说话,也听不见。”
屋里一下就静了。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一下一下,像锤子敲在我的心口上。
聋哑人。
这三个字,把我刚才所有美好的想象,全都砸得粉碎。
我二十五岁,是红星机械厂的技术骨干,厂长见了我都拍我肩膀,说小陈是咱们厂的未来。我长得不赖,个子也高,给我介绍对象的人,踏破了门槛。我挑花了眼,就是想找个配得上我的。
一个聋哑姑娘,怎么配得上我?
“我不干。”我把书往桌上一扔,站了起来。
“混账!”爹把烟杆重重地拍在桌上,震得搪瓷茶杯嗡嗡响,“这是我欠林子的!一条命的交情,你懂不懂?”
“命是你的命,又不是我的命!”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说重了。
我娘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过来拉我的胳膊:“今和,咋跟你爹说话呢。”
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涨得通红,指着我的手都在抖:“我陈卫国的儿子,不能做忘恩负义的小人。这门亲,你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那晚,我家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的水泥。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是厂区的声音,机器的轰鸣,卡车的喇叭,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热闹。我的世界,被“聋哑”两个字,堵得严严实实。
我想不通。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我可以给林叔家送钱送粮,可以帮他闺女找个轻省的工作,为什么非得是搭上我一辈子的婚姻?
一辈子,对着一个听不见也说不出话的人,那样的日子,光是想想,就让人窒息。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车间里的师傅见了我,都开玩笑说:“小陈,昨晚做啥美梦了,这么没精神?”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这件事,很快就在厂里传开了。不知道是哪个碎嘴的邻居,把我家里的争吵听了去,添油加醋地一说,版本就成了:陈卫国为了报恩,逼着儿子娶一个残废。
“残废”这个词,像根针,扎得我生疼。
走在厂里,我能感觉到背后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过去那些羡慕我、巴结我的人,现在看我的眼神里,都带着一丝同情和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我的骄傲,我那点年轻技工的体面,被撕得粉碎。
我开始跟我爹冷战。
他跟我说话,我当没听见。他给我夹菜,我转手就倒掉。家里的气氛,比数九寒天还冷。我娘夹在中间,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
我心里也不好受,但我就是憋着一股劲儿。我觉得我没错。凭什么要用我的幸福,去偿还上一辈的恩情?这不公平。
僵持了半个多月,我爹终于扛不住了。
他没再冲我发火,只是在一个晚上,把我叫到他屋里。他从床底下的一个木箱子里,翻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小本子。
本子已经很旧了,封面都磨毛了边。
“这是你林叔的日记。”爹的声音很沙哑,“他当年背着我,在雪地里走了两天两夜。我发高烧,人都是昏的。他就把自己的干粮,用水化开,一点点喂给我。他自己在日记里写,说他当时就一个念头,陈卫生的儿子还没出生,他不能让他没爹。”
我爹叫陈卫生,卫国的“卫”,生命的“生”。他说,他的命是国家给的,也是战友给的。
我翻开那本泛黄的日记,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上面记录的,都是些零碎的小事。今天发了几个窝头,明天又行军多少里,谁谁谁在战斗中没了。
其中有一页,写的就是我爹。
“卫生的烧越来越厉害了,净说胡话,喊他媳妇的名字。我背着他,感觉越来越沉。雪太大了,我好几次都想把他放下,自己走。可我一想到他说的,他媳妇肚子里有娃了,我就不敢放。我怕我一放手,就再也拉不起来了。”
看到这,我的眼睛有点发酸。
“你林叔复员后,身体一直不好,当年在雪地里落下的病根。他媳妇走得早,后来又娶了一个。这个后娘,对他闺女……不怎么好。”爹叹了口气,“你林叔就这么一个亲骨肉,他信我,才把闺女托付给我。今和,爹不是逼你,爹是求你。”
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兵,一个在厂里说一不二的硬汉,用“求”这个字,跟我说话。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没说话,把日记本合上,还给了他。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我想到了我爹的固执,想到了那个素未谋面的林叔,想到了那个叫林岚的姑娘。
她的世界,该是多么安静啊。
或许,我该去见她一面。就当是,替我爹去看看战友的女儿。如果她真的……真的让我无法接受,那我也算尽力了,回来再跟我爹说,他也无话可讲。
我松了口,说:“爹,我跟单位请个假,去林叔家看看。”
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像是快要熄灭的炭火,重新被风吹旺。
我坐了整整一天的长途汽车,车上混杂着汗味、烟味和柴油味。车子颠簸在土路上,扬起的灰尘,让窗外的景色都蒙上了一层黄色。
傍晚的时候,我到了林叔家所在的县城。
按照地址,我找到了他家。那是一排很旧的平房,墙皮都脱落了。我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颧骨很高,看我的眼神带着审视。
“你找谁?”
“我找林卫东叔叔,我是陈卫国的儿子,陈今和。”
她就是那个后娘吧。我心里想着。
她把我让进屋,屋里很暗,一股子中药味。林叔躺在床上,面色蜡黄,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看到我,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林叔,您躺着。”我赶紧过去按住他。
他的手很干,没什么力气,眼神却很亮。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他……他说,你跟你爹年轻时候一个样。”后娘在旁边说。
这时候,一个姑娘端着药碗从里屋出来。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衫,头发梳成两根麻花辫,垂在胸前。她的皮肤很白,不是那种健康的白,是常年不见阳光的、有点透明的质感。
她就是林岚。
她比我想象中要好看很多。不是小张那种张扬的美,是一种很安静、很干净的感觉。她的眼睛很大,很黑,像两潭深水。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把药碗放到桌上,朝我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整个过程,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动作很轻,像一只猫。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样一个姑娘,如果能开口说话,该有多好。
林叔喝了药,精神好了一些。他拉着我的手,颤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木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手表。
“上海牌”的,崭新的。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个大件儿。
“他……他说,这是给你的见面礼。”后娘又在旁边“翻译”。
我连忙推辞:“林叔,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林叔却很固执,把手表硬塞到我手里,然后指了指林岚,又指了指我,脸上露出恳求的神色。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看着林岚,她也正看着我。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羞涩,也没有期盼,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忽然觉得,我之前那些想法,那些对她的偏见,很可笑。我在这里纠结、抗拒,觉得是牺牲,可对她来说,我或许也只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的安排。
我们都是被命运推着走的人。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林叔家。后娘给我收拾了一间小屋,床板很硬。
深夜,我听到隔壁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是林叔。接着,是林岚起夜照顾他的声音,倒水,拍背,忙活了很久。
我躺在黑暗里,听着这一切,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天,我要走了。林叔的身体不允许他送我,是林岚送我到车站。
一路上,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她走在我身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到了车站,我准备上车。她忽然拉住了我的衣角。
我回过头,看到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
她在本子上写了一行字,递给我。
“谢谢你来看我爹。”
她的字写得很娟秀,很干净,就像她的人一样。
我看着那行字,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就软了。
我说:“林叔是为了我爹才把身体搞垮的,我来看他是应该的。”
她好像“听”懂了我的话,对我笑了笑。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她的嘴角弯起来,眼睛也弯起来,像两弯月牙。那一瞬间,我觉得周围汽车的噪音、人群的嘈杂,都消失了。
我鬼使神差地接过她手里的笔,在本子上写道:“你……愿意跟我走吗?”
写完我就后悔了。我这是在干什么?我不是来拒绝的吗?
她看着本子上的字,愣了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非常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汽车的喇叭声又响了起来,催促着我上车。
我坐上车,看着窗外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不知道我做的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我只知道,当我看到她点头的那一瞬间,我没有感到抗拒,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回到家,我跟我爹说:“我同意了。”
我爹愣了半天,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没多问什么,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小子,不愧是我陈卫国的儿子。”
婚礼办得很简单。
林叔身体不好,没法过来。是她那个后娘,带着她来的。
没有大摆宴席,就在家里请了几个亲戚和厂里关系好的同事,吃了顿饭。
我的那些朋友,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他们给我敬酒,说着“新婚快乐”,但我能听出话里的言不由衷。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想用酒精麻痹自己。
林岚就坐在我身边,穿着一身红色的确良新衣服。那是她最好的衣服了,还是有点旧。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看任何人。
有人起哄,让我们俩喝交杯酒。
我端起酒杯,递到她面前。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慌乱。她不会喝酒,只是用嘴唇碰了一下杯沿。
我一饮而尽。酒很辣,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闹洞房的时候,大家更是没了顾忌。有人让我教新娘子说话,从最简单的“爸、妈”开始。
我脸上挂着笑,心里却像刀割一样。
我知道他们没有恶意,只是觉得好玩。但在我看来,这就像是当众揭开我的伤疤,再撒上一把盐。
我挡在林岚身前,替她喝了好几杯酒,才把那群人送走。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红色的双喜字贴在墙上,红色的被面铺在床上,一切都是喜庆的颜色。可我却觉得,这满屋的红色,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林岚坐在床边,双手放在膝盖上,局促不安。
我头很晕,坐在桌子旁,给自己倒了杯水。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坐着,一个在床边,一个在桌旁,像两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被硬凑到同一个空间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该跟她说什么?反正她也听不见。
我心里充满了悔意。我觉得我太冲动了。在车站的那一刻,我一定是昏了头。
我的人生,从今天起,就要和这个安静得像影子一样的女孩绑在一起了。以后会有无休止的沉默,会有外人异样的眼光,会有无法沟通的障碍。
想到这些,我心里一阵烦躁。
我站起来,想去院子里透透气。
刚走到门口,我的衣角又被拉住了。
还是那样的力道,很轻,却让我无法挣脱。
我回过头,看到林岚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那个小本子。
本子上写着:“你是不是不高兴?”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像深潭一样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探寻。
我心里的烦躁和悔意,忽然就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取代了。或许是愧疚,或许是怜悯。
我点了点头。我不想骗她。
她看着我,眼里的光慢慢暗了下去。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我看到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掉在木头桌面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
我的心,像是被那滴眼泪烫了一下。
我有什么资格不高兴?她背井离乡,嫁给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她才是最应该害怕和不安的人。
我正想写点什么安慰她,她却忽然抬起了头。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
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
很轻,很沙哑,像是很久没有用过的机器,带着生锈的摩擦声。
她说:“憋死我了。”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以为是我喝多了,出现了幻觉。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像在看一个怪物。
她被我的表情吓到了,往后退了一步。但她还是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清晰了很多。
“我说,这半天不说话,快把我憋死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她会说话?
那她……也不是聋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像个傻子一样,指着她,嘴巴张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看着我震惊的样子,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就像是春风吹过冰封的湖面,所有的沉闷和压抑,瞬间都碎裂了。
她拉着我坐下,然后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
原来,她根本不是聋哑人。
她只是……装的。
她的后娘,一心想把她嫁给邻村一个屠夫的儿子,那人年纪大,还瘸了一条腿,但是彩礼给得多。
她爹病重,根本管不了那个女人。林岚一个弱女子,反抗不了,就想出了这么一个装聋作哑的法子。
她说,一般人家,谁愿意娶个残废?这样就能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提亲都挡回去。
可她没想到,她后娘为了钱,连残废都肯卖。
她爹实在没办法了,才想到了我爹,这个他最信任的、过命的战友。
他知道我爹的为人,也相信我爹的儿子,人品不会差。他赌的是,我爹会为了报恩,接下这门亲事。他赌的是,陈家的儿子,就算娶了一个“聋哑”的媳妇,也不会欺负她。
这是一个父亲,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为女儿的将来,布下的一个无奈又心酸的局。
“我爹说,陈叔叔是个好人,他的儿子,也一定是好人。他让我嫁过来,什么都不要说,就看你对我好不好。如果你对我不好,就让我找机会跑掉。”林岚说着,眼圈红了,“可我今天看你,为了护着我,喝了那么多酒。我就知道,我爹没有看错人。”
我听着她的讲述,心里翻江倒海。
我之前所有的委屈、不甘、牺牲感,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渺小和可笑。
我以为是我在施舍,是我在牺牲。可实际上,是我被一个伟大的父亲,用他最后的力量,托付了一个最珍贵的宝贝。
他把女儿的清白和未来,都押在了我们陈家的人品上。
这份信任,比泰山还重。
“那你……为什么在车站的时候,就点头同意了?”我忍不住问。
林岚的脸红了,低着头,声音像蚊子一样:“因为……因为你在本子上写那句话的时候,我看到你的手在抖。我觉得,你不是个坏人。”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
原来,在我观察她的时候,她也一直在观察我。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巨大的误会,却又因为一些微小的细节,产生了一丝奇妙的联结。
“对不起。”我看着她,由衷地说,“我之前,有很多不好的想法。”
“我知道。”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没关系,都过去了。”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从她的童年,聊到我的工作。从她喜欢看的书,聊到我爱听的广播。
我才知道,她读过高中,成绩很好,如果不是家里变故,她可能会考上大学。她很聪明,很多事情,一点就透。
她的声音,因为长期不说话,还有些生涩,但很好听。像山泉水,叮咚作响。
屋里那对红色的龙凤蜡烛,静静地燃烧着,烛光映着她的脸,很柔和。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娶了她,好像……也挺好的。
第二天早上,我娘来敲门,喊我们吃早饭。
林岚下意识地就想保持沉默,我拉住她,对她摇了摇头。
我牵着她的手,走出去,对着我爹我娘,说:“爹,娘,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林岚,我的媳妇。”
然后,我转头对林岚说:“叫人。”
林岚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紧张地看着我。
我鼓励地对她笑了笑。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我爹娘,小声地喊了一句:“爹……娘……”
声音不大,还有点颤,但我爹我娘,听得清清楚楚。
两个老人,当场就石化了。
我娘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爹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手里的筷子也掉了。
足足过了一分钟,我娘才反应过来,一把抓住林岚的手,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你会说话?”
林岚红着脸,点了点头。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跟我爹娘说了一遍。
听完,我娘抱着林岚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好孩子,你受苦了,以后到了咱家,没人敢欺负你。”
我爹没哭,但他一个劲儿地用手抹眼睛,嘴里不停地念叨:“好啊,好啊,老林啊,你这步棋,走对了!你放心,今和要是敢欺负她,我打断他的腿!”
我家的气氛,一下子从昨天的沉闷,变得无比热闹和喜庆。
我娘拉着林岚,问长问短,恨不得把她从小到大的事都问一遍。
我爹更是高兴,拿出他珍藏了多年的好酒,中午非要拉着我再喝几杯。
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景象,我心里暖洋洋的。
不过,我们很快就面临一个新的问题。
林岚会说话这件事,该怎么跟外人解释?
如果直接说她之前是装的,那她后娘那边,肯定会来闹事。那个女人,既然能为了彩礼把她嫁给瘸子,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而且,我们陈家,也可能会被人戳脊梁骨,说我们骗婚。
在那个年代,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我们一家人商量了半天,最后我爹拍板:“就说,是咱们家的喜气,把岚岚的病给冲好了!谁要是不信,让他自己琢磨去!”
这个说法,虽然有点玄乎,但在那个时候,很多人是信这个的。
于是,我们家开始对外统一口径:新媳妇林岚,是个有福气的,一过门,多年的顽疾就好了,能开口说话了。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在厂区传开了。
一开始,没人信。
大家都觉得是天方夜谭。
直到有一次,我带着林岚去供销社买东西,正好碰上我们车间主任。
主任看到林岚,还客气地跟我说:“小陈,带媳...媳妇买东西啊。”那个“媳妇”说得有点犹豫,显然是想到了传闻。
我笑着说:“是啊,主任。岚岚,叫王主任。”
林岚大大方方地喊了一声:“王主任好。”
声音清脆,吐字清晰。
车间主任当场就愣住了,手里的网兜都差点掉了。他围着林岚转了两圈,啧啧称奇:“哎呀,这……这真是奇迹啊!小陈,你家这风水可以啊!”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怀疑了。
大家看我的眼神,又变了。
从同情,变成了羡慕。
他们说我陈今和有福气,娶了个“哑巴”媳妇,结果是个会说话的大姑娘,长得还这么俊。
我嘴上谦虚,说都是运气,心里却美滋滋的。
我发现,我的生活,因为林岚的到来,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她很贤惠,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我每天下班回家,都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我的脏衣服,她总是默默地就洗干净了。
她也很爱学习。她把我那些技术类的书,都翻出来看。有时候我遇到一个难题,百思不得其解,跟她念叨几句,她听完,竟然能从书上找到相关的原理,给我一些启发。
我们之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白天我在厂里遇到的趣事,晚上我都会讲给她听。她会托着下巴,安静地听着,听到好笑的地方,就弯着眼睛笑。
有时候,我们也会为了一点小事争论。比如,一道菜是该放酱油还是放醋。但我们从不吵架,争论到最后,往往是我妥协。因为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我什么气都生不起来。
我们一起,把那个家,经营得越来越有温度。
我用我攒的钱,给她买了一台“蝴蝶牌”缝纫机。她高兴坏了,抱着那台缝纫机,看了半宿。
后来,她用那台缝纫机,给我们全家人都做了新衣服。我穿着她做的衬衫去上班,同事们都说,比百货大楼里卖的还合身。
我们的日子,就像那踩着缝纫机的声音,“哒哒哒”的,平稳而有节奏地向前走着。
一年后,林岚怀孕了。
这个消息,让我们全家都高兴坏了。我娘更是天天炖鸡汤,把林岚养得白白胖胖。
就在林岚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她那个后娘,找上门来了。
她是从老乡那里听说的,说林岚不但会说话了,还怀孕了。她不相信,特地跑了两百多里地,过来“看望”。
她一进门,看到林岚,眼睛就直了。
“你……你的嗓子好了?”她试探着问。
林岚看了我一眼,我给了她一个安定的眼神。
她按照我们之前商量好的,淡淡地说:“可能是在婆家这边水土好,慢慢就能开口了。”
后娘的眼珠子转了转,显然不信这个说辞。
她拉着林岚的手,嘘寒问暖,说了很多关心的话。但她的眼睛,却一直在我们家四处打量。看到了缝纫机,看到了我新买的收音机,看到了我们家墙上新刷的白灰。
吃饭的时候,她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她对着我爹说:“亲家,你看,岚岚现在也好了,还怀了你们陈家的骨肉。当初我们谈的那个彩礼,是不是……有点少了?”
我爹的脸,当场就沉了下来。
当初结婚,我们家给了林家三百块钱彩礼,在当时,已经不算少了。
我放下筷子,说:“婶儿,当初的彩礼,是两家商量好的。现在岚岚好了,是我们陈家的福气,跟彩礼有什么关系?”
“话不能这么说啊。”后娘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当初她是个哑巴,才要三百。现在她是个好人,那价格能一样吗?你们这不是占了我们家大便宜吗?”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娘气得站了起来,“岚岚是我们陈家的媳妇,不是你拿来卖钱的货!”
“我不管!你们今天,必须再补我三百块钱!不然,我就去厂里闹,说你们陈家骗婚,娶了个哑巴,转头就好了,这里面肯定有鬼!”她开始撒泼。
我气得浑身发抖。我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就在我准备跟她大吵一架的时候,林岚拉住了我。
她站起来,看着她的后娘,眼神很冷。
“你想要钱,是吗?”她问。
后娘愣了一下,没想到林岚会这么直接,点了点头:“对!”
“好,我给你。”林岚说。
我们都愣住了。
林岚走进里屋,从她的一个陪嫁的小箱子里,拿出一个布包。
打开布包,里面是她平时攒下来的一些钱,还有几件她出嫁前,她娘留下来的首饰。
她把那些东西,全都推到后娘面前。
“这些,都给你。从此以后,我林岚,跟你再也没有任何关系。我爹那边,我会自己照顾。你,不要再来我们家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后娘看着眼前的钱和首饰,眼睛都直了。她一把抓过来,塞进自己口袋里,嘴里还嘟囔着:“这还差不多。”
然后,她真的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里,一片寂静。
我娘心疼地看着林岚:“傻孩子,你怎么能把东西都给她?那是你娘留给你的念想啊。”
林岚摇了摇头,眼睛里有泪光,但她没有哭。
她说:“妈,有些东西,留在身边,只会时时刻刻提醒你那些不好的过去。扔掉了,才能开始新的生活。钱没了可以再挣,念想,放在心里就行了。”
我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敬佩。
我的妻子,她比我想象的,要坚强、通透得多。
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点凉。
我说:“你做得对。以后,我来保护你。”
她看着我,笑了。
那件事之后,我们的生活,彻底恢复了平静。
几个月后,林岚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孩子很健康,哭声嘹亮。
我爹抱着孙子,乐得合不拢嘴,给他取名叫“陈念安”,思念的念,平安的安。
他说,是希望我们永远记着林家的恩情,也希望孩子一辈子平平安安。
孩子的出生,给我们这个家,增添了更多的欢乐。
林岚在家照顾孩子,我上班更有了劲头。厂里搞技术革新,我带头攻克了好几个难题,年底的时候,破格提拔成了车间副主任。
我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我们成了厂区里,人人羡慕的一对。
没人再记得,林岚曾经是个“哑巴”。大家只知道,她是陈今和那个漂亮又能干的媳妇。
有时候,夜深人静,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儿,我还是会想起我们结婚的那个晚上。
想起我当时的绝望和抗拒,想起她突然开口说话时,我那份惊天动地的震撼。
我常常觉得,我的人生,就像是被我爹硬生生掰上了一条岔路。
我本来以为,那条路的尽头,是灰暗和无声的深渊。
可我没想到,走下去,却是柳暗花明,鸟语花香。
我爹用他的固执,用他对战友情谊的坚守,为我选择了一个最好的伴侣。
他给了我一份,比我自己选择的,要珍贵得多的幸福。
念安三岁那年,林叔的身体,终于还是没扛住。
我们带着孩子,赶回了那个小县城。
林叔躺在床上,已经瘦得脱了相。看到我们,看到活蹦乱跳的念安,他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了最后一丝光亮。
他拉着我的手,又拉着林岚的手,把我们的手叠在一起。
他张了张嘴,很努力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值了。”
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很安详。
林岚趴在床边,哭得撕心裂肺。
那是我们结婚后,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她哭得那么伤心。
我抱着她,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我们把林叔安葬了。他的后娘,在拿到我们给的丧葬费后,就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
回来的路上,念安在车上睡着了。
林岚靠在我的肩膀上,很安静。
她忽然说:“今和,谢谢你。”
我说:“傻瓜,我们是夫妻,说什么谢。”
“不,我是说真的。”她抬起头,看着我,“谢谢你,当初愿意娶一个‘哑巴’。”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曾经像深潭一样,让我感到压抑和未知的眼睛,如今,里面装满了星光,和我熟悉的身影。
我笑了笑,把她搂得更紧了。
我说:“我也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开口跟我说话。”
如果没有那句“憋死我了”,我不知道我们的人生,会走向何方。
是那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们之间所有的锁。
它让两个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陌生人,真正地看到了彼此的内心。
汽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窗外,是八十年代末,充满希望的田野和工厂。
我的手心里,是妻子的温度。我的耳边,是儿子的呼吸。
我知道,我的幸福,才刚刚开始。
来源:心动之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