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窗外的天色,是那种洗旧了的蓝灰色,像一块褪了色的桌布,把整个城市都罩在下面。
那顿晚饭的气氛很奇怪。
窗外的天色,是那种洗旧了的蓝灰色,像一块褪了色的桌布,把整个城市都罩在下面。
婆婆做的糖醋鱼,今天的糖好像放多了,甜得发腻,齁得人心里发慌。
她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用筷子尖,一下一下地,机械地戳着碗里的米饭。
米粒被她戳得七零八落,像一场小小的兵败。
周屿,我丈夫,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他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低声说:“多吃点。”
他的声音像隔着一层雾,闷闷的。
我点点头,却没什么胃口。空气里有一种紧绷感,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
终于,婆婆放下了筷子。
那声音在安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清脆,像一声信号。
“小念,周屿,”她开口了,眼睛看着桌面上的鱼骨头,眼神是散的,“我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
“妈,您说。”周屿立刻应道。
我停下咀嚼,看着她。
婆婆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里,仿佛带着陈年的灰尘味道。
“我想着,咱们家以后,实行AA制吧。”
AA制。
这三个字,像三颗小石子,被她轻轻丢进我们之间平静的湖面。
没有激起巨大的浪花,却让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冷得刺骨。
我愣住了,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只蜜蜂飞了进去。
周屿也愣住了,他握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表情,是全然的不可思议。
“妈,您……您说什么?”他问,声音都有些发颤。
“我说,AA制。”婆婆重复了一遍,这次,她抬起头,看着我们,眼神里没有一点温度,像冬日里结了冰的窗户。
“房贷,你们俩自己还,每个月给我三千块钱的伙食费和水电燃气费。其他的,买菜、购物、人情往来,咱们都算清楚,各付各的。”
她说话的语速不快,一个字一个字,像是在念一份早就拟好的合同条款。
清晰,冷漠,不容置喙。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沉到冰冷的海底。
我看着眼前的婆婆,觉得无比陌生。
她还是那个会给我熬红糖姜茶,会在我加班晚归时留一盏灯的婆婆吗?
那个会在周屿欺负我时,拿着鸡毛掸子追着他满屋子跑的,护着我的婆婆吗?
她的头发还是那样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但鬓角,好像又多了几根银丝,在灯光下,刺眼地闪着。
她的脸上,那些熟悉的皱纹,此刻看起来,却像一道道无法逾越的沟壑。
“妈,为什么?”周屿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我们是一家人,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婆婆的语气很平淡,平淡得近乎残忍,“就是觉得,你们都长大了,该独立了。亲兄弟还明算账,一家人,把钱算清楚了,才不会有矛盾。”
“我们有什么矛盾了?”周屿的音量不自觉地拔高。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婆婆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我身上。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外人。
一个被精准地、冷静地,从这个家里剥离出去的外人。
我没说话,只是觉得喉咙里堵得厉害,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那顿饭,最后是怎么结束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碗里的饭菜都冷了,像石头一样。
回到房间,周屿一直在来回踱步,地板被他踩得咯吱作响。
“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闲话?还是……还是对你有什么不满意?”他烦躁地抓着头发。
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
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下来,远处的高楼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每一盏灯下,都是一个家。
我们的家,却好像突然起了一场大雾,看不清彼此。
“周屿,”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觉得,妈是认真的吗?”
他停下脚步,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一晚,我失眠了。
周屿在我身边,呼吸均匀,他太累了。
我却清醒得可怕。
婆婆的话,像复读机一样,在我脑子里一遍遍地播放。
“AA制。”
“各付各的。”
“把钱算清楚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小的锥子,扎在我的心上。
我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
这个家,是我和周屿爱情的归宿,也是我全部的温暖所在。
公公去世得早,是婆婆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周屿拉扯大。
我嫁过来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说:“小念,以后,周屿要是敢欺负你,你告诉妈,妈给你做主。咱们家,就多一个女儿了。”
那些话,言犹在耳。
那些温暖,还残留在我的记忆里。
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这样?
我翻了个身,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
黑暗中,屏幕的光亮得有些刺眼。
我点开了相册,里面有一张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
是在楼下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下拍的。
那是公公还在世的时候,亲手种下的。
照片里,公公和婆婆坐在长椅上,我和周屿站在他们身后。
所有人都笑得特别开心,阳光透过桂花树的叶子,洒下细碎的光斑,落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
那时候的婆婆,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都像是在唱歌。
我看着照片里她的笑容,再想想今晚她冰冷的脸。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恐慌,瞬间攫住了我。
家,要散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能让它散了。
我忽然想起了这套房子。
这套婚房,是公公留下的。
公公是一名消防员,在他最后一次任务中,为了救一个被困在火场里的小女孩,再也没有回来。
这套房子,是用他那笔抚恤金和保险金买的。
房本上,写的是我和周屿的名字。
但我们心里都清楚,这房子,是公该用生命换来的,是留给婆婆的依靠,是这个家的根。
婆婆说,要把钱算清楚。
好。
那我就跟她算一笔最清楚的账。
一个念头,像一颗疯长的种子,在我心里破土而出。
我坐起身,穿上衣服,动作很轻,怕吵醒周屿。
我找到了房本,找到了我的身份证,户口本。
我拿出手机,预约了第二天一早,不动产交易中心的号。
我要把这套房子,转到我爸妈的名下。
我知道,这很疯狂。
这近乎一种赌博。
赌注,是这个家。
但我别无选择。
婆婆用“AA制”这把刀,想要划开我们之间的联系。
那我就用这套房子,这个家最重最重的砝码,来告诉她: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钱来计算的。
家人之间,最不能算的,就是账。
如果她非要算,那我就把这个家最根本的东西抽走,让她看看,一个只剩下账本的家,还算不算一个家。
我是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向她呐喊,向她求救。
妈,你到底怎么了?
你看看我,看看我们这个家。
你快醒醒。
办完手续,已经是深夜了。
我一个人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秋天的风,凉得像水。
我把脸埋进围巾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
我只知道,我好害怕。
怕天亮之后,一切都无法挽回。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周屿已经去上班了。
客厅里很安静。
婆婆在厨房里忙碌着,传来锅碗瓢盆轻微的碰撞声。
一切,好像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碎了。
我洗漱完,走到餐厅。
桌上摆着我最爱吃的小米粥和豆沙包。
热气腾腾的,散发着食物的香气。
婆婆端着一碟小菜从厨房走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
“醒了?快坐下吃吧。”她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没动,就站在那里看着她。
“妈,”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房子,我已经转到我爸妈名下了。”
我看到,她端着盘子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盘子里的酱油,洒出来几滴,落在她干净的围裙上,像几滴褐色的眼泪。
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双昨天还像冰一样冷的眼睛,此刻,却写满了震惊,和一种我看不懂的……恐慌。
她呆住了。
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像。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
空气里,只剩下小米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声音。
“你……你说什么?”
过了很久,婆婆的声音才找回来,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说,这套房子,现在在我爸妈名下。”我一字一句地重复,强迫自己直视她那双瞬间失去所有光彩的眼睛。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窒息。
但我不能退缩。
“啪”的一声,她手里的盘子掉在了地上。
碎了。
白色的瓷片,褐色的酱油,溅得到处都是。
像一幅被撕碎的画。
婆婆没有去看地上的狼藉,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慢慢地,涌上了水汽。
那不是愤怒,不是责备。
是……是一种巨大的,被击垮的悲伤。
“为什么?”她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念,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您要AA制。”我看着她,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妈,这个家,是爸用命换来的。您现在要跟我们算账,要把这个家用钱来分割。既然这样,那这个最值钱的东西,这个家的根,我就先拿走了。”
“我把它从我们的账本里,划掉了。现在,这个家,一无所有了。您满意了吗?”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插进她心里。
也插进了我自己心里。
我们都在流血。
婆婆的身体晃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扶住身后的餐桌,才勉强站稳。
她的眼泪,终于决堤。
大颗大颗地,顺着她脸上的皱纹,滚落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痛苦。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即使是公公牺牲的消息传来时,她也没有这样崩溃过。
那时候,她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出来的时候,眼睛肿得像核桃,人瘦了一圈,但腰杆,还是挺得笔直。
她说:“周屿,别怕,妈还在。”
可现在,她的腰杆,弯了下去。
像一棵被狂风吹折了的树。
我的心,疼得无以复加。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妈……”我想上前扶她。
她却猛地抬起手,推开了我。
力气不大,但那一下,却好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你走。”她看着我,泪眼模糊,“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我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这时候,门开了。
是周屿回来了。
他应该是接到了我的信息,急匆匆赶回来的。
看到眼前的景象,他惊呆了。
“妈?小念?这是怎么了?”
他看看地上的碎片,看看泪流满面的婆婆,又看看我。
“周屿……”我开口,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婆婆却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她突然转身,冲进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反锁了。
我们只听到,房间里传来她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哭声,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的哀鸣,撞击着我们的耳膜,也撞击着我们的心。
周屿彻底慌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跟妈说什么了?”他抓住我的胳膊,急切地问。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从昨晚的AA制,到我今天早上的房产过户。
周屿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他松开我的手,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
“你怎么能这么做……小念,你怎么能这么冲动?”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力。
“我冲动?”我的情绪也上来了,“周屿,你妈要跟我们AA制!她要把我们当外人!你让我怎么办?让我笑着接受吗?”
“可那是咱妈!她一个人把我们拉扯大,她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你就不能跟她好好谈谈吗?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谈?她给我们谈的机会了吗?她那样子,像是要跟我们谈吗?”
我们吵了起来。
这是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吵得这么凶。
恶毒的话,伤人的话,像不要钱一样,从我们嘴里冒出来。
我们都像被激怒的刺猬,用最尖利的刺,去伤害最亲近的人。
吵到最后,我们都累了。
客厅里,一片死寂。
只剩下婆婆房间里,断断续续的哭声。
那哭声,像一根鞭子,一下一下,抽打着我们。
我们都错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屿站起身,走到婆婆的房门前。
他没有敲门。
只是靠在门上,轻声说:“妈,开门吧。我们聊聊。”
里面没有回应。
“妈,我知道您肯定有事瞒着我们。您不说,我们猜不到。您这样,我们心里难受,您自己心里,也苦。”
“您忘了爸走的时候,您怎么跟我说的吗?您说,天塌下来,我们娘俩一起扛。”
“现在,天没塌。就算塌了,也多了小念,我们三个人一起扛。”
“您开门,好不好?”
周屿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一丝恳求。
房间里的哭声,渐渐停了。
又过了许久。
门锁,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门,开了一道缝。
我和周屿对视一眼,连忙走过去。
婆婆站在门后,眼睛又红又肿,头发也散了,整个人,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她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
她没有看我们,径直走到客厅的茶几旁,把那个牛皮纸袋,放在了桌上。
“你们……自己看吧。”
说完,她就走到阳台,背对着我们,看着窗外那棵桂花树。
她的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
我跟周屿,心里都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周屿走过去,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牛皮纸袋。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检查报告。
最上面一张,是脑部的CT。
我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医学影像和术语。
我只看到了诊断结果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几个字:
阿尔茨海默病。
早期。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阿尔茨海默病。
就是我们常说的,老年痴呆。
一种不可逆的,会让人慢慢忘记一切,失去所有尊严的病。
我手脚冰凉,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那一刻凝固了。
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她为什么突然要AA制。
她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冷漠,那么不近人情。
她不是不爱我们了。
她是怕了。
她怕自己会成为我们的累赘。
她怕自己会慢慢忘记我们,忘记回家的路,忘记怎么吃饭,怎么穿衣。
她怕自己最后,会活得没有一点尊严。
所以,她想在我们和她之间,提前划上一道界限。
用最伤人的方式,把我们推开。
她想让我们“独立”,想让我们习惯没有她的生活。
她以为,这样,等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的那一天,我们,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这个傻瓜。
这个世界上最傻的傻瓜。
“什么时候的事?”周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上个月,刚确诊。”婆婆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医生说,发展得会很快。可能……可能一年,也可能两年,我就会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不想……不想拖累你们。”
“周屿,小念,你们还年轻,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不能成为你们的包袱。”
“AA制,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把钱算清楚了,以后,你们就不用管我了。我攒了点钱,够我去养老院了。”
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我的心上,来回地割。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看着她的背影,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我用我自以为是的“反抗”,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
在她最需要我们的时候,我却用最残忍的方式,把她推向了更深的绝望。
“妈……”
我哭着,跪倒在地。
周屿也哭了。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他走过去,从后面,轻轻地抱住婆婆。
“妈,您胡说什么呢?什么叫拖累?什么叫包袱?我们是一家人啊!”
“爸走了,您就是我和小念的天。天怎么能是包袱呢?”
婆婆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紧绷了那么久的防线,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她转过身,抱住周屿,放声大哭。
“我的儿啊……妈不想忘掉你们啊……妈不想连你爸爸的样子都记不得了啊……”
“妈害怕……妈真的好害怕啊……”
那一刻,客厅里,哭声一片。
我们三个人,抱在一起,哭得撕心裂肺。
所有的误解,所有的隔阂,都在眼泪中,消融了。
只剩下,血脉相连的,最深的爱和疼痛。
那天之后,家里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AA制的事情,再也没有人提起。
我第一时间,就去把房子的名字,改了回来。
当我把新的房本,放到婆婆手里的时候,她摩挲着上面我们的名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有些虚弱,但很温暖。
像冬日里,透过云层的阳光。
“小念,对不起。是妈不好,吓着你了。”
我摇摇头,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皮肤也有些松弛了。
“妈,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生活,还在继续。
只是,我们都多了一份心照不宣的小心翼翼。
我辞掉了那份需要经常加班的工作,换了一份清闲的文职。
周屿也推掉了很多不必要的应酬,每天一下班,就准时回家。
我们开始抢着做家务,抢着陪婆婆。
我们买了很多关于阿尔茨海مر病的书,像学生一样,努力地学习着如何照顾她。
我们给她买了一个智能手环,可以定位,可以监测心率。
我们在家里所有她可能碰到的地方,都贴上了防撞条。
我们在每一个抽屉,每一个柜子上,都贴上了标签。
“这是袜子。”
“这是碗筷。”
“这是爸爸的照片。”
我们想用这种方式,和时间赛跑。
想在她忘记一切之前,帮她多记住一点。
婆婆的记性,开始变得越来越差。
有时候,她会拿着电视遥控器,想去开冰箱。
有时候,她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问:“你是谁?”
有时候,她会做好一桌子菜,然后忘了我们已经吃过晚饭了,一个劲地催我们快点吃,不然菜要凉了。
每当这个时候,我和周屿,都会相视一笑,然后坐下来,陪她再吃一顿。
吃得肚子滚圆。
然后,她会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地笑。
她的世界,在一点一点地缩小。
但我们的爱,在一点一点地,把那个缩小的世界,重新填满。
我们开始带着她,去做很多以前没做过的事情。
我们带她去海边,看日出。
清晨的海风,吹起她花白的头发,她眯着眼睛,看着远处那轮金色的太阳,从海平面上,一点一点地跳出来。
她说:“真好看。像个咸蛋黄。”
我们都笑了。
我们带她去坐摩天轮。
当摩天轮升到最高点的时候,她有些害怕,紧紧地抓住我和周屿的手。
她看着脚下,变得像火柴盒一样的城市,喃喃地说:“原来,我们住的地方,这么小啊。”
我们带她去拍了一套新的全家福。
在照相馆里,她像个小女孩一样,兴奋地挑选着衣服。
最后,她选了一件红色的旗袍。
她说,那是她和公公结婚时,穿过的款式。
拍照的时候,摄影师让我们笑一笑。
婆婆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桂花树下,那个眼角都带着笑意的她。
我知道,她在慢慢地忘记我们。
但我也知道,有些东西,是刻在灵魂里的,永远都不会忘记。
比如爱。
有一天,我正在厨房里洗碗。
婆婆悄悄地走进来,从后面,抱住了我。
她的动作,很轻,很笨拙。
“小念。”她把头靠在我的背上,声音闷闷的。
“嗯?妈,怎么了?”
“你真好。”她说。
我的手,顿住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滴进满是泡沫的水池里。
“妈,您也很好。”
周屿的生日快到了。
我问婆婆,要不要给周屿准备一份礼物。
那段时间,她的状态时好时坏。
有时候,她连周屿的名字,都会叫错。
我以为,她已经不记得了。
没想到,她听了我的话,眼睛一亮。
“要的,要的。”
那天下午,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都没有出来。
我有些不放心,悄悄地推开门,看了一眼。
她坐在书桌前,戴着老花镜,正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织着什么东西。
是……一条围巾。
红色的,很鲜艳的颜色。
她的动作,已经很迟缓了,眼神,也不太好。
有时候,一针会戳到手上,她就“嘶”地吸一口气,把手指放到嘴里吮一下,然后继续织。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的她,专注而安详。
像一幅安静的油画。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我记得,周屿跟我说过。
他上大学那年冬天,特别冷。
婆婆怕他冻着,连着熬了好几个通宵,给他织了一条红色的围巾。
后来,那条围巾,旧了,破了。
周屿一直舍不得扔,压在箱底。
原来,她还记得。
即使她忘记了很多事,但对儿子的爱,已经成为一种本能,一种习惯,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周屿生日那天,我们买了一个大蛋糕。
婆Pó把那条织了很久的围巾,拿了出来。
围巾织得歪歪扭扭,针脚有大有小,还有好几个地方,漏了针。
但她像献宝一样,捧到周屿面前。
“周屿,生日快乐。”她笑得很开心,像个讨要糖果的孩子。
周屿接过围巾,把它紧紧地围在脖子上。
然后,他蹲下身,把头,埋在婆婆的膝盖上。
肩膀,不停地耸动。
我没有去打扰他们。
我只是走到阳台,看着窗外。
那棵桂花树,又开花了。
小小的,黄色的花朵,开满了枝头。
风一吹,满院子,都是甜甜的香气。
公公当年种下这棵树的时候,一定也是希望,这个家的日子,能像这桂花的香气一样,永远,都这么甜吧。
生活,有时候,会给我们开一些很残酷的玩笑。
它会拿走我们的一些东西,比如健康,比如记忆。
但它也会留下一些更宝贵的东西。
比如,在困境中,依然选择紧紧相握的手。
比如,在遗忘里,依然闪闪发光的爱。
后来,婆婆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
她开始不认识我,也不认识周屿。
她会指着我们,问:“你们是谁?为什么在我家里?”
她会把家里弄得一团糟,把米饭倒进花盆里,把衣服塞进冰箱里。
她会在半夜,突然跑出去,说要去找她爸爸妈妈。
我们只能把门窗都锁好,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有一次,周屿公司有急事,必须去一趟。
家里,只剩下我和婆婆。
她那天,很安静。
就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我以为她睡着了。
就去厨房,准备午饭。
等我出来的时候,发现她不见了。
我疯了一样,在家里找。
没有。
我冲下楼,在小区里找。
也没有。
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
我报了警,我给周屿打了电话,我发动了所有的亲戚朋友。
我们找遍了她所有可能去的地方。
公园,菜市场,她以前住过的老房子。
都没有。
天,一点一点地黑了。
下起了小雨。
冰冷的雨水,打在我脸上,和我的眼泪,混在一起。
我绝望地蹲在路边,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是我的错。
是我没有看好她。
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颤抖着,接通了电话。
“喂,请问是周屿的家人吗?”
“是,我是!我就是!”
“我们在城南的烈士陵园,发现了一位迷路的老人。她一直念叨着一个名字,叫周克强。我们查了一下,这里安葬的烈士里,确实有这么一位。请问,你们认识吗?”
周克强。
是我公公的名字。
我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我们赶到陵园的时候,婆婆正坐在一块墓碑前。
雨,已经停了。
天边,挂着一道淡淡的彩虹。
她身上,披着工作人员给的外套。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只是安静地,用袖子,一遍一遍地,擦拭着那块冰冷的墓碑。
墓碑上,有公公的照片。
他还很年轻,穿着一身消防员的制服,笑得一脸阳光。
“克强啊,”婆婆对着照片,轻声地说着话,像是在拉家常,“我来看你了。”
“家里都好。周屿长大了,娶媳妇了。媳妇叫小念,是个好孩子,对我很好。”
“就是我啊,最近记性不好了。好多事,都想不起来了。医生说,我生病了。”
“我怕啊,克强。我怕有一天,我会把你也忘了。”
“所以,我得趁着还记得,多来看看你。”
“你别担心我。周屿和小念,会照顾好我的。”
“你一个人在那边,冷不冷啊?我给你织了条围巾,下次,给你带过来……”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
我和周屿,站在不远处,泪流满面。
她忘记了全世界。
却没有忘记他。
她忘记了回家的路。
却没有忘记,回来看他的路。
原来,爱,真的可以战胜遗忘。
我们没有去打扰她。
就让她,和他说说话吧。
等她说完,我们再带她回家。
我们走到她身边。
我蹲下来,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妈,我们回家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有些迷茫。
像一个不认识路的孩子。
“你是……?”
“妈,我是小念。”我指了指周屿,“他是周屿。”
我又指了指墓碑上的照片。
“他是爸爸。我们,是一家人。”
“我们,带您回家。”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慢慢地,对我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纯净,很干净。
像雨后的天空。
“好。”她说,“回家。”
回家的路上,婆婆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她睡得很安详,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夕阳,从车窗外照进来,暖暖的。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知道,未来的路,会很难。
她会忘记更多的事情,会需要我们更多的照顾。
我们可能会很累,很辛苦。
但,那又怎么样呢?
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只要这个家还在。
就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坎。
家,不是一个讲道理,算账本的地方。
家,是一个用爱和责任,筑起的港湾。
是无论外面有多大的风雨,只要回来,就有人为你留一盏灯,盛一碗热汤的地方。
是那个,可以让你卸下所有防备,嚎啕大哭,也能放声大笑的地方。
是那个,就算你忘记了全世界,也总有人,会记得你,爱着你,牵着你的手,带你回家的地方。
车里,电台正在放一首歌。
“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感受年轻就老了……”
我转过头,看着周屿。
他也在看着我。
我们相视一笑,握紧了彼此的手。
窗外,华灯初上。
我们的家,就在不远的前方。
我知道,那里的灯,一定为我们亮着。
来源:等风来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