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火车开动的时候,汽笛声又长又尖,像一把生了锈的刀子,硬生生把ホーム上下的世界割成了两半。
那年是1978年。
火车开动的时候,汽笛声又长又尖,像一把生了锈的刀子,硬生生把ホーム上下的世界割成了两半。
一半是我的,在晃晃悠悠的车厢里,穿着崭新的、还带着仓库里樟脑丸味儿的绿军装,前途未卜。
另一半是她的,站在越来越小的人群里,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的纱巾。
风把那条纱巾吹得鼓了起来,像一只想要挣脱飞走的鸽子。
我趴在车窗上,使劲往外瞅,想把她的样子刻在眼珠子上。
她没哭,只是那么站着,安安静静的,像一棵长在车站旁的白杨树。
可我知道,她的心肯定也像这呜呜作响的火车一样,乱糟糟的。
因为就在上车前,她塞给我一支钢笔。
那支钢笔是英雄牌的,蓝色的笔杆,在阳光下泛着一层温润的光。
她的手心很凉,指尖却有点烫。
她说:“到了部队,给我写信。”
我捏着那支笔,笔杆上仿佛还留着她的温度,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定。”
火车彻底开出站台,她的身影,连同那个小小的县城,都被甩在了身后,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
我坐回硬邦邦的座位上,把那支笔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看了又看。
笔尖是新的,锃亮,像年轻人的眼睛,闪着光。
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后的对话,也是唯一的约定。
新兵连的日子,苦得能嚼出黄连水来。
每天天不亮就得爬起来,被子要叠成豆腐块,棱角分明得能割手。
训练场上的太阳,毒得像后娘的巴掌,晒在脖子上,火辣辣地疼。
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可没人敢伸手去擦。
班长吼起来,嗓门跟打雷一样,整个山头都能听见。
晚上熄了灯,整个宿舍的人都累瘫了,呼噜声此起彼伏。
我却睡不着。
骨头缝里都散发着酸疼,可脑子里却异常清醒。
我想起她。
想起她站在车站的样子,想起她递给我钢笔时微凉的手。
于是我偷偷爬起来,就着窗户透进来的那点月光,拿出她送我的那支笔,开始写第一封信。
信纸是部队发的,很粗糙,黄黄的。
我趴在自己的膝盖上,一笔一划,写得格外用力。
我告诉她,部队的生活很苦,但也很充实。
我告诉她,我们的班长外号叫“活阎王”,但私下里会把自己的津贴分给家里困难的战友。
我告诉她,北方的馒头又大又硬,不像我们南方的米饭,但我一顿能吃三个。
我告诉她,这里的星星特别亮,一颗一颗的,像是撒在黑布上的碎钻石,不知道她那儿能不能看见。
写到最后,我问她,家里都好吗?那棵我们一起浇过水的栀子花,开了没有?
信的末尾,我署上我的名字,还有我的部队代号。
写完,把信纸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塞进信封里。
邮票是我求炊事班的老乡换的,他用两张邮票换了我半个月的香烟份额。
第二天出操的时候,我把信投进了营区门口那个绿色的邮筒里。
“哐当”一声,像是往许愿池里投了一枚硬币。
我开始等。
每天最盼望的,就是收发室的通讯员喊名字的时刻。
“张大山!”“李援朝!”
每听到一个名字,我的心就跟着提一下,然后又落下去。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
半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
我安慰自己,信从北方到南方,路远,慢一点是正常的。
我又写了第二封信。
这次,我跟她讲了我们第一次实弹射击。
我告诉她,趴在冰冷的土地上,闻着呛人的硝烟味,扣动扳机的那一刻,整个肩膀都被后坐力震得发麻。
我打了四十八环,受到了连长的表扬。
我把那颗滚烫的弹壳偷偷藏了起来,想着将来或许可以送给她。
信的结尾,我还是问,栀子花开了吗?
我又开始等。
日子就像训练场上的障碍物,一个接一个,你必须咬着牙翻过去。
通讯员的自行车铃声,成了我最熟悉也最揪心的声音。
可那声音,从来都不是为我而响。
战友们开始拿我开玩笑。
“卫军,你那南方的女同学,是不是把你给忘了?”
“没准人家早就嫁人了,南方的姑娘嫁得早。”
我嘴上不说,心里却像被针扎一样。
不可能。
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山里的泉水,里面没有谎言。
于是,我写了第三封信,第四封,第五封……
我像一个最执拗的农夫,在一片明知可能不会发芽的土地上,一遍又一遍地播撒着种子。
我把我所有的生活都写给了她。
我写我在大比武中拿了名次,戴上了大红花。
我写我在夜里站岗时,看到流星划过夜空,我许的愿望是她一切都好。
我写我学着北方的战友,包了一顿饺子,结果煮成了一锅面片汤,把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我写我在一本旧杂志上看到一首诗,觉得写得真好,一字一句抄下来给她。
每一封信的结尾,我都带着一丝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卑微,问着同样的问题。
你还好吗?
栀子花开了吗?
信一封封地寄出去,像是石沉大海,连一圈涟漪都没有。
我的希望,也随着那些信,一点点沉下去,变得又冷又硬。
新兵连结束,我被分到了一个更偏远的哨所。
那里只有几个人,一条狗,和连绵不绝的大山。
冬天的大雪能把门都给封住,一连几个月都见不到外人。
孤独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要把人淹没。
在这里,写信成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
我不再盼着回信了。
我只是写。
就好像,只要我还在写,那根连接着我和她的线,就还没有断。
我开始在信里跟她说话,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说,林舒,今天下雪了,雪花有这么大,像鹅毛一样。山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我说,林舒,老黄(我们的军犬)今天又抓了一只兔子,我没让它吃,给放了。那兔子跑得飞快,一溜烟就不见了。
我说,林舒,我有点想家了,想我妈做的红烧肉,也想你。
想你笑起来的样子,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那支她送的钢笔,被我用得笔杆都磨掉了漆,露出了里面白色的塑料。
墨水用完了一瓶又一瓶。
信,也攒了厚厚的一沓。
第十封,第二十封,第三十封……
每一封,都代表着我在部队里的一段时光,一段无人分享的喜怒哀乐。
两年,三年,四年……
时间过得真快,又真慢。
快的是,我的军装换了又换,肩膀上的肩章也变了样。
慢的是,我对她的思念,像哨所外那棵老松树,盘根错节,越长越深。
终于,到了我该复员的时候。
当我写下第三十六封信的时候,我的手有点抖。
信的内容很短。
我告诉她,我要回来了。
我写下了我将要乘坐的火车车次,和抵达的日期。
这一次,我没有再问栀子花。
我心里想,我要回去,亲眼看看。
我要回去,亲口问问她。
为什么。
为什么一封信都不回。
哪怕是告诉我,她有了别人,让我死心,也好。
这种无声的拒绝,像一把钝刀子,在我的心上来回地割,一割就是好几年。
回家的火车,和来时的火车,仿佛不是在同一个世界里跑。
来的时候,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她的不舍。
回去的时候,心里却揣着一个沉甸甸的、长满了尖刺的谜团。
我脱下了穿了多年的绿军装,换上了便服,感觉浑身都不自在,像是被扒了一层皮。
火车到站,还是那个熟悉的、小小的站台。
只是当年送我的那些亲人朋友,都不在了。
我是一个人回来的。
我没有回家,而是提着简单的行李,径直朝着她的家走去。
那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
路边的白杨树,比我走的时候粗壮了不少。
街边的店铺,也换了好几家。
可我记得,她家门口,有一棵巨大的栀子花树。
每年夏天,花开的时候,半条街都是香的。
然而,当我走到那条熟悉的巷子口时,我愣住了。
她家那个小小的院子,门是虚掩着的。
那棵本该枝繁叶茂的栀子花树,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光秃秃的树坑,里面填满了黄土,像是脸上的一块疮疤。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迅速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很乱,堆着一些杂物,地上还有一层薄薄的青苔。
看得出来,很久没有人好好打理了。
正屋的门帘掀开了,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女人走了出来。
是她妈妈。
几年不见,她老了太多,背都驼了,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
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然后,她认出了我。
“是……卫军?”她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阿姨,是我。”我放下行李,朝她走了几步。
“你……你回来了?”
“嗯,复员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尴尬又压抑的沉默。
我张了张嘴,那个盘旋了无数个日夜的问题,就在嘴边。
“阿姨,林舒呢?她……在家吗?”
她妈妈的眼神躲闪了一下,不敢看我。
她转过身,拿起墙角的一把扫帚,心不在焉地扫着地上的落叶。
“林舒啊……”她拖长了声音,“她不在了。”
“不在了?”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去哪了?”
“嫁人了。”
她吐出这三个字,那么轻,却像三块巨石,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嫁到外地去了,很远,好几年没回来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嫁人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就是答案。
简单,又残酷。
我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等待,所有的信,都成了一个笑话。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她妈妈的背影,那个曾经对我温和慈祥的阿姨,此刻却显得那么陌生和冷漠。
“哦……”我过了很久,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那……挺好的。”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心被掏空了。
“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吧。”她妈妈头也不回地说,“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只有我还傻傻地停在原地。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院子的。
我只记得,转身的时候,我看到她妈妈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三天。
我妈以为我在部队受了什么委屈,变着法地给我做好吃的,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把那三十六封信的底稿,从箱子里翻了出来。
信纸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有的清晰,有的因为潮湿而变得模糊。
我一封一封地看。
看着那个在信里时而兴奋,时而沮D,时而充满希望的自己,感觉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一个傻子。
我把那些信纸,连同那支被我磨得不成样子的钢笔,一起收进了一个铁盒子里。
我想,就这样吧。
把这段记忆,连同这个盒子,一起埋葬。
生活还要继续。
我被分配到了县里的邮电局工作。
每天骑着一辆绿色的二八大杠自行车,穿梭在县城的大街小巷。
送信,送报纸。
我成了一个真正的“邮递员”。
这真是个讽刺。
我曾经那么热切地盼望着邮递员的到来,现在,我却成了那个给别人带去希望或者失望的人。
每次经过林舒家那条巷子,我都会下意识地加快速度,不敢往里看。
我怕看到那个光秃秃的树坑,看到那扇紧闭的门。
我试着去相亲,试着去认识新的女孩。
可不知道为什么,每个女孩的影子,最后都会和那个站在车站、围着白纱巾的她重合。
她们的笑,没有她的梨涡。
她们的眼睛,没有她的清澈。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以为,那个谜底,我已经知道了。
虽然残酷,但总算是个结局。
直到那天。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
我穿着雨衣,送最后一封信。
收信人是巷子口住着的一个姓王的阿婆。
王阿婆是个热心肠,年轻时和我妈是一个单位的。
她接过信,热情地拉我进屋躲雨。
“哎呀,这雨大的,快进来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我推辞不过,只好进了屋。
屋里很暖和,王阿婆给我倒了杯热气腾腾的糖水。
我们闲聊着。
聊着聊着,王阿婆突然叹了口气。
“卫军啊,你也是个好孩子,就是命苦。”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
“阿婆,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阿婆看了看窗外,压低了声音说:“你是不是还在怪林家那丫头?”
我的心猛地一抽。
“都过去了,阿婆。”我端起杯子,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
“过去什么呀!”王阿婆一拍大腿,“你这孩子,就是太老实,被蒙在鼓里都不知道!”
“什么意思?”我的手开始抖,杯子里的水都晃了出来。
王阿婆凑到我耳边,说了一句让我如遭雷击的话。
“林舒那丫头,根本就没嫁人!”
“她……她一直都在家!”
我手里的搪瓷杯,“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掉了一大块瓷。
热水溅了一地,也溅在了我的裤腿上,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烫。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叫嚣。
她没嫁人。
她在家。
那她妈妈为什么要骗我?
“阿*婆,您……您说的是真的?”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我骗你干啥!”王阿婆说,“那丫头,命苦啊。就在你走后没多久,就病了。一场大病,人差点就没了。”
“病了?什么病?”我追问道。
王阿婆摇了摇头:“具体什么病我也不知道,就听说是那种……好不了的病。从那以后,就没见她出过门。她妈把她看得紧紧的,谁都不让见。”
“前两年,我还听见她屋里传来咳嗽声,这两年,连咳嗽声都听不见了……”
王阿婆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我的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轰鸣声。
像是有无数辆火车,同时在我的脑子里开过。
原来是这样。
她病了。
她妈妈骗了我。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我连雨衣都忘了穿,疯了一样地冲出王阿婆家,冲进了瓢泼大雨里。
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冰冷刺骨。
可我的心里,却像有一团火在烧。
我冲到她家门口,那扇虚掩的木门,此刻在我眼里,像是一道隔开两个世界的深渊。
我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推开了门。
院子里积满了水,我的鞋踩进去,溅起一串串泥点。
她妈妈正在屋檐下收着被雨打湿的干菜,看到我像个疯子一样冲进来,吓了一跳。
“卫军?你……你怎么来了?”她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慌。
我一步步向她逼近,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我的脸颊往下淌。
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
“阿姨,林舒呢?”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她嫁人了……”她还在嘴硬,眼神却已经开始飘忽。
“她没嫁人!”我冲她吼道,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对长辈这么大声说话,“她病了,是不是?!”
她妈妈的身体猛地一震,手里的簸箕掉在了地上,干菜撒了一地。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她的反应,已经给了我答案。
我的心,疼得像是要裂开。
我绕过她,直接冲向那间我记忆中林舒住的房间。
那扇门,从外面用一把铜锁锁着。
“钥匙!”我回头,冲她伸出手,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她妈妈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我求求你,卫军,你走吧……别看了,别看了……”她开始哭,哭得撕心裂肺。
可我怎么能走?
我等了这么多年,找了这么多年,真相就在眼前,我怎么可能放弃?
我看到墙角放着一把劈柴用的斧子。
我走过去,抄起斧子,对着那把铜锁,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
一声巨响。
“哐!”
又是一声。
她妈妈的哭声,和我的砸锁声,混杂在这片嘈杂的雨声里,显得那么悲凉。
几下之后,锁被我砸开了。
我扔掉斧子,颤抖着手,推开了那扇门。
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合着一丝尘封的霉味,扑面而来。
屋子里的光线很暗,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
我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屋里的情景。
那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画面。
房间很小,陈设简单。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书架。
床上,躺着一个人。
一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女孩。
她的头发干枯,脸色蜡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她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如果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我甚至会以为……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一步步,挪到床边。
我看着她。
看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五官还是那个五官,可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年的神采。
那双曾经像星星一样亮的眼睛,此刻紧紧地闭着,眼窝深陷。
这就是我的林舒。
这就是我写了三十六封信,思念了整整几年的女孩。
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的腿一软,跪倒在床边,握住了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那只手,冰冷,干瘦,皮包着骨头,硌得我手心生疼。
再也不是当年那只递给我钢笔的、微凉又温暖的手了。
“林舒……”
我哽咽着,叫她的名字。
“我回来了……”
也许是听到了我的声音,她的眼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浑浊,黯淡,没有焦点。
她看了我很久,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像是不认识我。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是我,林舒……我是卫军。”
我把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我的眼泪,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滚烫。
“卫军……”
她终于开口了。
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嘶哑得不成样子。
她认出我了。
她的眼睛里,渐渐有了一点光。
然后,那点光,迅速被一层水汽覆盖。
两行清泪,顺着她凹陷的眼角,滑落下来,没入鬓角干枯的头发里。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无声地流泪。
我也看着她,任由眼泪肆虐。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沉默。
这时,她妈妈走了进来。
她站在门口,看着我们,老泪纵横。
“卫*军,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们……”
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原来,就在我参军后不到半年,林舒就得了一种很罕见的病。
医生说,是免疫系统出了问题,治不好,只能靠药物维持。
这种病,会慢慢侵蚀她的身体,让她变得越来越虚弱,直到……油尽灯枯。
从那以后,林舒就再也没出过门。
她从一个爱笑爱跳的姑娘,变成了一个只能躺在床上的药罐子。
她妈妈说,林舒一开始还撑着,每天都盼着我的信。
当我第一封信寄到的时候,她高兴得像个孩子。
她让妈妈念给她听,听完一遍又一遍。
她也想回信。
她让你妈妈扶她起来,趴在桌子上,想写字。
可那时候,她的手已经开始不听使唤了,抖得连笔都握不住。
她写了半天,纸上只留下一些歪歪扭扭的、像蚯蚓一样的划痕。
她当场就崩溃了,把纸和笔都扔了,哭得差点晕过去。
从那天起,她就变了。
她不让妈妈再念我的信了。
她说,别念了,让他忘了我吧。
她说,我不能拖累他,他是个好兵,他有他的前途。我这个样子,配不上他。
她妈妈拗不过她,只好把我的信一封封都收了起来。
后来,我复员回来,找到家里。
她妈妈怕我知道真相,怕我看到林舒这个样子会难过,更怕我一时冲动,被林舒这个“累赘”给拖垮一辈子。
所以,她撒了谎。
她编造了一个林舒嫁到外地的故事,想让我彻底死心。
“我不是个好母亲……我自私……我怕啊……”她妈妈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我怕我女儿耽误了你,也怕你……嫌弃她……”
我听着她妈妈的哭诉,心里五味杂陈。
我能理解一个母亲的苦心,可我无法原谅她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剥夺了我们最后的联系。
我没有理会她,我的眼里,只有林舒。
林舒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歉意和痛苦。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咳了起来。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涨得通红。
我赶紧轻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等她平复下来,我看到她的枕头边,放着一个陈旧的木匣子。
她用眼神示意我。
我打开那个木匣子。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三十六个信封。
是我寄来的那三十六封信。
每一封,都完好无损,没有拆开过。
信封的边角,因为被反复摩挲,已经起了毛边。
而在这些信的下面,压着一沓稿纸。
稿纸上的字,歪歪扭扭,深浅不一。
有的字,甚至都看不出是什么。
但我认得出来,那是林舒的字迹。
是她写的信。
是她写给我的,却一封都未能寄出的回信。
我的手颤抖着,拿起最上面的一张。
日期,是我寄出第一封信后不久。
上面写着:
“卫军,你的信,我收到了。妈念给我听了。北方的冬天,一定很冷吧。你要多穿点衣服,别冻着。你说你们的馒头又大又硬,我听了就想笑,你那么爱吃米饭的一个人,肯定不习惯吧……”
“你说你看到了很亮的星星,我也看到了。我们看的,是同一片天吧。”
“还有,你问的栀子花……开了。开得特别好,满院子都是香的。我让妈妈摘了一朵,放在了床头。闻着花香,就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
“我想给你回信,可是我的手……它不听我的话了。卫军,我好没用……”
纸上,有一滴干涸了的泪痕,把墨水晕开了一小片。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把那张纸紧紧地贴在胸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那些信封上。
原来,我的信,她都收到了。
原来,我的等待,不是一场空。
原来,她也一直在用她的方式,回应着我。
那一天,我在她的房间里,待了很久很久。
我把那三十六封信,一封一封地拆开,念给她听。
我念得很慢,很认真。
每念完一封,我都会看看她。
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脸,眼泪也一直没有停过。
我们之间,隔了数年的时光,隔了千山万水,隔了生死的距离。
可是在这一刻,当我的声音和她的眼泪交织在一起时,所有的隔阂,都消失了。
念完我的信,我又拿起她的那些回信草稿。
我辨认着那些艰难的字迹,也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
“卫*军,今天是我生日。妈妈给我煮了长寿面。我吃了一口,就想起了你。你去年生日的时候,我说要请你吃面的,结果你走了。你放心,这碗面,我给你留着。”
“卫*军,今天我又看到杂志上你抄给我的那首诗了。我又读了一遍。真好。”
“卫*军,我好想你。”
“卫*军,如果你回来,看到我这个样子,会不会被吓到?你还是……别回来了吧。”
“卫*军,忘了我。”
读到最后一封,我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
而她,已经哭得睡了过去。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但嘴角,却似乎带着一丝微笑。
从那天起,我搬进了她家。
我辞掉了邮电局的工作,开始全心全意地照顾她。
她妈妈一开始不同意,她说我不能为了林舒,毁了自己的一辈子。
我说:“阿姨,我这辈子,早就和她绑在一起了。从她把那支钢笔塞到我手里的那一刻起,就是了。”
我的生活,变得简单而规律。
每天给她擦洗身体,喂她吃饭,喂她吃药。
她的病,让她吞咽都很困难,一顿饭要喂上一个小时。
中药很苦,她每次都皱着眉头,但我一哄,她就乖乖地喝下去。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用轮椅推她到院子里晒太阳。
那个被挖掉的栀子花树坑,我找人重新种上了一棵新的栀子花树苗。
我告诉她,等明年夏天,我们又能闻到花香了。
她不能说话,只能用眼睛看着我,轻轻地点头。
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但只要她醒着,我就会陪在她身边,跟她说话。
我把我那几年的军旅生涯,那些没来得及写在信里的人和事,都仔仔细细地讲给她听。
她就像一个最忠实的听众,总是安安静静地听着,眼神温柔。
有一次,我讲到我在哨所里,养的那条叫老黄的军犬。
我说老黄特别通人性,我每次想家的时候,它都会把头靠在我的腿上,呜呜地叫。
讲到这里,我看到林舒的眼睛里,闪着光。
她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我的脸。
然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不哭。”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我握住她的手,说:“好,不哭。我不哭。”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
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林舒的状况,已经很差了。
她经常陷入昏迷,有时候,我叫她好久,她都没有反应。
我知道,她快要离开我了。
我每天都守在她床边,寸步不离。
我怕我一转身,她就不见了。
那天晚上,她忽然清醒了过来。
精神看起来,比前些天好了不少。
她看着我,眼睛亮得惊人。
她说:“卫军,我想……听你再念一遍信。”
我点点头,从木匣子里,拿出我的第一封信,和她的第一封回信。
我把两封信并排放在一起,念给她听。
“……这里的星星特别亮,一颗一颗的,像是撒在黑布上的碎钻石,不知道她那儿能不能看见。”
“……我也看到了。我们看的,是同一片天吧。”
念完,她笑了。
笑得特别好看,嘴角又露出了那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说:“卫军,把那支笔……拿给我。”
我把那支被我珍藏了多年的钢泛滥成灾的钢笔,放在她的手心。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那支笔。
然后,她看着我,眼睛里的光,一点点地,暗了下去。
她的手,也慢慢地,松开了。
钢笔从她的指间滑落,掉在被子上,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磕碰声。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
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林舒走了。
在她走后的第二年夏天,我种下的那棵栀子花树,开了。
洁白的花瓣,层层叠叠,在绿叶的映衬下,格外好看。
风一吹,满院子都是那种熟悉的、清甜的香气。
我坐在院子里,守着这棵花树,就像守着她一样。
我把我们的故事,写了下来。
用的,就是她送我的那支笔。
那三十六封未曾抵达的信,和那些未能寄出的回信,最终,还是找到了它们的归宿。
它们没有消失在漫长的岁月里,而是变成了一种更深刻的东西,刻在了我的生命里。
有人问我,后悔吗?
为了一个等不到的结局,付出了这么多。
我总是一笑而过。
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我这一生,虽然有过漫长的等待和误解,有过撕心裂肺的痛苦和遗憾。
但我终究是找到了我的答案。
我知道了,在那段最孤独、最艰难的岁月里,有一个人,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用她仅有的力气,深深地爱着我。
这就够了。
我的爱,从来都不是石沉大海。
我的每一封信,都有回音。
只是那回音,迟到了很多年。
但没关系。
我听到了。
来源:等风来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