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而她离开时,那个袋子会变得沉甸甸,鼓囊囊,像一只填饱了肚子的青蛙。
每周五下午四点,门铃会准时响起。
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闹钟,精准得让人心头发麻。
我不用去猫眼看,也知道门外站着的是谁。
是我的弟媳,林悦。
她手里总会提着一个巨大的、看起来空空如也的环保袋。
而她离开时,那个袋子会变得沉甸甸,鼓囊囊,像一只填饱了肚子的青蛙。
里面装的,是我家的肉,我家的鱼,我家的虾。
是我辛辛苦苦,从山姆会员店,从盒马,从那些进口超市里,一点一点挑选回来的。
今天也是一样。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假装看书,但眼角的余光,已经牢牢锁定了门口的动静。
我丈夫陈阳去开的门。
他总是这样,仿佛这是他的专属任务。
“哥。”林悦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点怯生生的味道。
“来了。”陈阳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侧身让她进来,自己却没有动,像一尊门神,守在那里。
林悦熟门熟路地换上那双专门为她准备的、有些褪色的粉色拖鞋,鞋边已经有点开胶了。
她冲我笑了笑,那笑容有点讨好,又有点尴尬。
“嫂子。”
我从书里抬起头,也对她笑了一下,但我知道,我的笑容肯定比她脸上的还要僵硬。
“嗯,来了。”
简单的对话,像仪式一样,每周重复。
然后,她就径直走向了厨房,或者说,是厨房旁边那个巨大的双开门冰箱。
她拉开冷冻室的门,一股白色的冷气像蛇一样缠上她的手腕,也仿佛顺着空气,爬到了我的脚踝。
我忍不住缩了缩脚。
接着,就是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她从里面拿出那些被冻得硬邦邦的战利品时,包装袋之间摩擦发出的声响。
每一声,都像小小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她拿了那块我上周特意买的澳洲和牛,本来打算这个周末,和陈阳一起,奢侈一把,做顿铁板烧的。
她拿了那包我为了方便,特意剥好壳的厄瓜多尔白虾,个头饱满,肉质Q弹。
她甚至拿走了最后一条东星斑,那鱼的眼睛还亮晶晶的,仿佛在无声地控诉。
陈阳就站在厨房门口,靠着门框,看着她装。
他的眼神很空,像是透过林悦,看到了什么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什么也没说。
一次也没有。
从林悦第一次来拿东西开始,他就没说过一个“不”字。
甚至没有问过一句“你拿这些做什么”。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书页被我捏出了深深的褶皱。
终于,林悦的袋子装满了。
她有些费力地把袋子提起来,手腕被勒出了一道红印。
她走到门口,又对我笑了笑。
“嫂子,那我先走了。”
“嗯。”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
陈阳默默地替她打开门,看着她走出去,然后关上。
整个过程,安静得像一场哑剧。
门“咔哒”一声关上后,屋子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我终于忍不住了,把手里的书“啪”地一声合上,扔在茶几上。
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阳被这声音惊动,转过头来看我。
他的眼神里有一丝茫然,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发火。
“陈阳。”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还是忍不住带上了一丝颤抖,“你就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他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伸手想来拉我的手。
我躲开了。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然后收了回去。
“说什么?”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
“说什么?”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音量不自觉地拔高了,“那个冰箱,现在已经空了一半了!她每周都来,风雨无阻,比上班打卡还准时!你到底要纵容她到什么时候?”
“她……她不容易。”他憋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
“不容易?”我气得笑了起来,“谁容易?我不容易吗?我每天加班加点工作,想着能让这个家过得好一点。我花自己的钱,买那些好的食材,是想让你,让我们的生活品质高一点。不是为了给别人做慈善的!”
“她是我弟媳。”他强调道。
“我知道她是你弟媳!可你弟弟呢?”我盯着他的眼睛,“你弟弟陈风,不是说在国外发展得很好吗?每个月寄回来的钱,比我们俩加起来的工资都多!她林悦至于沦落到每周要到我们家来‘打劫’吗?”
陈阳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目光。
他垂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
“你不懂。”他说。
又是这三个字。
每次我问起关于他弟弟陈风和林悦的事,他都用这三个字来搪塞我。
你不懂。
我到底有什么不懂的?
我和陈阳结婚五年,从我们结婚第二年开始,林悦就开始了她每周一次的“采购”之旅。
一开始,只是拿点蔬菜水果。
后来,胆子越来越大,开始染指冰箱里的肉类和水产。
而且专挑贵的拿。
我跟陈阳抱怨过无数次。
他总是那副样子,沉默,逃避,最后用一句“她不容易”或者“你不懂”来结束我们所有的争吵。
我也想过去找婆婆。
可婆婆,那个看起来精明干练的女人,在这个问题上,却和陈阳保持着惊人的一致。
她只会拍拍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小雅,我知道你委屈。但这件事,你就听陈阳的吧。算妈求你了。”
连“求”字都说出来了。
我还能说什么?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外人,一个被排挤在他们家庭秘密之外的、可笑的外人。
这个家里,有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黑洞。
而林悦每周从冰箱里拿走的那些食物,就是被投进去填补那个黑洞的祭品。
我累了。
真的累了。
我站起身,不想再和他继续这个没有结果的对话。
“我去书房了。”我冷冷地说。
他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
我看着他的头顶,那里冒出了几根白发,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我的心,忽然又软了一下。
这个男人,我爱了他八年,从大学到步入婚姻。
我知道他不是一个坏人。
他善良,孝顺,有责任心。
可是在这件事上,他固执得像一块石头。
一块被秘密包裹着的、冰冷的石头。
我走进书房,关上门,将他一个人隔绝在客厅的寂静里。
我打开电脑,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林悦那张带着讨好笑容的脸,和陈阳那双空洞的眼睛。
他们到底在隐瞒什么?
一个在国外年薪百万的弟弟,一个需要靠嫂子接济度日的弟媳。
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我开始在网上搜索陈风的名字。
我们结婚的时候,陈风没有回来。
婆婆说,他在国外一个很重要的项目走不开。
我们只是通过视频,简单地打了个招呼。
视频里的陈风,很瘦,眉眼和陈阳有几分相似,但更锋利,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气质。
他笑着祝福我们,说等他回来,一定给我们包个大红包。
可这五年,他一次也没回来过。
甚至连电话都很少打。
每次婆婆想跟他视频,他都以各种理由推脱。
不是在开会,就是在飞机上,要么就是有时差,不方便。
网上关于他的信息少得可怜。
只有一个很多年前的,他获得某个烹饪大赛金奖的新闻。
照片上的他,穿着白色的厨师服,意气风发,眼睛里闪着光。
那光芒,和视频里那个疲惫的男人,判若两人。
我关掉网页,心里那团疑云,越来越大,越来越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周五的门铃,依然是我的噩梦。
林悦拿走的东西,也越来越贵重。
有一次,她甚至拿走了一盒我朋友从日本给我带回来的海胆。
我当时就站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她把那盒金黄色的、入口即化的美味放进了她的环保袋。
我的心在滴血。
但我什么也没说。
我已经麻木了。
或者说,我已经放弃了和陈阳沟通。
我们的关系,因为这件事,降到了冰点。
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像隔着一条银河。
他不说,我也不问。
我们就这样,耗着。
直到那天。
那天,天气很不好,下着倾盆大雨。
窗外电闪雷鸣,像老天爷发了脾气。
我因为公司有急事,提前回了家。
打开门,我愣住了。
婆婆和陈阳都在。
他们坐在沙发上,表情凝重得像是天要塌下来了。
茶几上,放着一张医院的诊断书。
我心里“咯噔”一下。
“妈?陈阳?出什么事了?”我走过去,声音有些发抖。
婆婆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陈阳的脸色,更是白得像一张纸。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还是婆婆开了口。
“小雅,你回来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有件事,我们不能再瞒着你了。”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拿起茶几上的诊断书。
上面的名字,不是婆婆,也不是陈阳。
是陈风。
诊断结果那栏,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字: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颤抖着问,“陈风他……他不是在国外吗?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婆...婆看着陈阳,陈阳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了口。
他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破碎和无助。
“他从来就没出过国。”
“他一直都在这个城市。”
“小雅,对不起,我们骗了你。”
那一瞬间,雷声仿佛就在我的耳边炸开。
我手里的诊断书,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蝴蝶。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哗哗的雨声,和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走针声。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陈阳开始讲述。
一个被隐藏了整整六年的秘密,像一幅尘封已久的画卷,在我面前,被一点一点,残忍地展开。
原来,陈风根本没有出国。
六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天才厨师,因为替一个所谓的“兄弟”出头,卷入了一场斗殴。
混乱中,对方一个人被他失手推下楼梯,摔成了重伤。
虽然最后鉴定,对方本身就有严重的骨质疏松,那一推只是诱因,但陈风还是被判了防卫过当,需要承担巨额的赔偿。
那个他为之出头的“兄弟”,却在第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方家庭背景很硬,扬言要让陈风在牢里待一辈子。
为了保住陈风,为了不让他年轻的人生就此毁掉,婆婆卖掉了老家的房子,又四处借钱,才凑够了那笔天文数字般的赔偿款,换来了一个庭外和解。
但前提是,陈风必须离开那个圈子,永远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所以,你们就编造了一个他出国发展的谎言?”我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是。”陈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那是我们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我们怕你……怕你家里人知道了,会看不起我们家,会不同意我们的婚事。”
我明白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们结婚前夕,正是陈风出事的时候。
难怪,他没有出现在我们的婚礼上。
难怪,他总是那么“忙”,忙到连跟自己母亲视频的时间都没有。
“那他……这几年,一直住在哪?”
“就在城西那个老旧的筒子楼里。”婆婆接过话,眼泪掉了下来,“他不能用自己的身份证,不能找正经工作,只能在一些后厨打打零工,赚点辛苦钱。”
“那林悦……”我的心揪成了一团。
“林悦是他出事之后,唯一没有离开他的女朋友。”陈阳说,“她陪着他,一直陪着他。我们每个月给他寄的钱,其实就是我们俩的工资,再加上我妈的退休金。根本没有什么国外的汇款。”
“那为什么……要从我们家拿东西?”这是我最不能理解的地方。
“因为……”陈阳的声音更低了,“阿风他……他有很严重的抑郁症。出事之后,他整个人都垮了。他把自己关起来,不见任何人。唯一能让他有点精神的,就是做菜。他喜欢研究那些好的食材,他说,只有在厨房里,他才能找回一点点过去的自己。”
“他身体一直不好,需要补充营养。林悦一个女孩子,工资不高,又要付房租,又要照顾他,根本买不起那些贵的东西。所以……”
所以,就来我们家拿。
拿我买的澳洲和牛,拿我买的东星斑,拿我买的海胆。
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是为了给他那个被毁掉人生的弟弟,一点点精神上的慰藉。
是为了让他,在黑暗的深渊里,能看到一丝丝的光亮。
我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悲伤,瞬间将我淹没。
我一直以来的那些委屈,那些不满,那些怨恨,在这样一个残酷的真相面前,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笑。
我以为的掠夺,其实是无奈的求助。
我以为的纵容,其实是沉重的守护。
我看着眼前的陈阳,这个沉默了五年的男人。
他的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再那么挺直了。
他一个人,扛着弟弟的未来,扛着整个家庭的秘密,扛着我的不理解和抱怨。
他该有多累啊。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我走过去,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放松下来。
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了我的手背上。
他在哭。
这个在我面前,永远都是一副顶梁柱模样的男人,终于卸下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坚强,像个孩子一样,在我的怀里,无声地哭泣。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哽咽着问。
“我怕。”他闷闷地说,“我怕你嫌弃我们家,怕你离开我。”
“傻瓜。”我收紧了手臂,“我是你的妻子啊。”
我们是夫妻。
是应该同甘共苦,风雨同舟的。
而我,却被他小心翼翼地,保护在了风雨之外。
他宁愿自己一个人淋着雨,也不想让我沾湿一片衣角。
婆婆在一旁,也哭成了泪人。
这个家,被这个沉重的秘密,压抑了太久太久。
今天,这场大雨,终于冲开了所有的堤坝,让所有被压抑的情感,都倾泻而出。
我们哭了很久。
直到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了下去。
我擦干眼泪,拿起那张诊断书,重新看了一遍。
“现在最要紧的,是给阿风治病。”我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钱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我的积蓄,还有一些理财,全都拿出来。不够的话,我们再把这套房子卖了。”
“不行!”陈阳和婆婆异口同声地反对。
“这房子是你的婚前财产,不能动!”陈阳说。
“小雅,我们已经亏欠你太多了,不能再拖累你了。”婆婆也说。
“妈,陈阳,你们听我说。”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不要说两家话。现在不是分你我的时候。阿风的病,不能再拖了。”
我的坚持,让他们动容了。
陈阳握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捏碎。
“小雅,谢谢你。”
“别说傻话了。”我回握住他,“我们先去医院,了解一下具体情况。骨髓移植,配型,费用,我们都要弄清楚。”
那天晚上,我们谁都没有睡。
我们谈了很多。
关于陈风的过去,关于他的现在,关于他未知的将来。
我才知道,林悦为了照顾陈风,辞掉了自己原本很有前途的设计工作,去餐厅做服务员,因为那样时间更自由。
我才知道,陈风这几年,一直在偷偷地写一个美食公众号,分享他的菜谱和心得。他有很多粉丝,但他从不敢露面。
我才知道,婆婆每个周末,都会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去城西那个破旧的筒子楼,给他们送去亲手包的饺子。
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
是我被隔绝在外的,属于这个家的,痛苦与温情。
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
一道微弱的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了进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
虽然前路漫漫,布满荆棘,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因为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一个旁观者。
我是这个家里,真正的一份子。
我们要一起,去打一场硬仗。
第二天,我跟公司请了假。
我和陈阳,还有婆婆,一起去了医院。
主治医生跟我们详细地说明了陈风的病情。
很严重,必须尽快进行骨髓移植。
万幸的是,陈阳和他的配型,是全相合。
最大的问题,还是钱。
手术费,后期的抗排异治疗,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我们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但还是有很大的缺口。
我没有丝毫犹豫,挂出了卖房子的信息。
陈阳不同意,我们为此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这是你的房子!是你爸妈留给你唯一的念想!我不能让你为了我弟弟,连个家都没有!”他红着眼睛对我吼。
“陈阳,你看着我。”我捧着他的脸,强迫他看着我的眼睛,“家是什么?家不是一栋房子,一个屋檐。家是,我们在一起。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哪里都是家。房子没了,我们可以再赚。但阿风的命,只有一次。”
他看着我,眼里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有感动,有愧疚,还有深深的爱意。
最终,他妥协了。
房子卖得很顺利。
拿到钱的那天,我们第一时间交了手术的预付款。
剩下的钱,我存了一部分,作为后续的治疗费用。
还有一部分,我在医院附近,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
我说,等阿风做完移植,需要一个干净舒适的环境休养。
那个阴暗潮湿的筒子楼,不能再住了。
安顿好一切之后,我才第一次,去见了这个只在视频里见过一次的,我的小叔子,陈风。
是林悦带我去的。
那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楼道的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林悦在前面带路,她的背影,比我印象中,还要单薄。
她推开一扇掉漆的木门。
“阿风,你看谁来了。”
我走了进去。
屋子很小,光线很暗。
一个很瘦的男人,坐在窗前的一张小桌子旁。
他正在用电脑打字,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那就是陈风。
他比视频里,还要瘦,还要憔悴。
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
只有那双眼睛,还依稀能看出当年的神采。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
“嫂……嫂子。”
“你好,阿风。”我对他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一些。
“快坐。”他拉开身边唯一一把还算完好的椅子。
我坐了下来。
房间里很安静,气氛有些尴尬。
我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些烹饪类的书籍,还有一本厚厚的笔记,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你在写东西?”我没话找话。
“嗯,随便写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笔记本合上。
“我看了你的公众号。”我说,“写得很好,菜谱很实用,很多人都喜欢。”
他惊讶地抬起头。
“你怎么知道?”
“我关注你很久了。”我撒了个小谎,“我很喜欢你写的一句话,‘食物是治愈人心的最好良药’。”
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那是一种,找到了知音的,被理解的,欣喜的光芒。
“嫂子,你也喜欢做菜?”
“喜欢啊。”我笑着说,“不过我做得不好,以后还要多跟你请教。”
我们的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
我们聊美食,聊食材,聊烹饪的技巧。
我发现,只要一聊起他热爱的领域,他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那个阴郁、自闭的病人。
他变得神采飞扬,眼睛里有光。
他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有一家自己的小餐厅,不用很大,但一定要很温暖。
他要为每一个疲惫的灵魂,做一顿能治愈人心的饭菜。
我听着,心里一阵阵地发酸。
这么美好的一个人,这么纯粹的一个梦想,却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临走的时候,我把新租的房子的钥匙,交给了林悦。
“等阿风出院,你们就搬过去住吧。这里太潮了,对身体不好。”
林悦看着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但很有力。
我能感觉到,她传递过来的,无声的感激。
回去的路上,陈阳问我:“你……不怪我们吗?”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轻轻地摇了摇头。
“以前怪过。”我坦白地说,“我觉得你们不信任我,把我当外人。但现在,我不怪了。”
“我只是心疼。”
心疼你们这些年,背负着这么沉重的秘密。
心疼阿风,被偷走的那六年青春。
心疼林悦,不离不弃的坚守。
也心疼我自己,曾经因为那些微不足道的得失,而忽略了你们真正承受的痛苦。
陈风的手术,很成功。
陈阳作为供体,身体也恢复得很好。
手术后的那段日子,是最难熬的。
排异反应,感染风险,每一样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
我们一家人,轮流在医院守着。
婆婆负责煲汤送饭。
林悦负责日夜的陪护。
我和陈阳,则负责赚钱,和解决所有后勤问题。
我们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陀螺,一刻也不敢停歇。
很累,真的很累。
但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因为我们心里,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
那就是,要让阿风好起来。
要让他,重新回到阳光下。
那段时间,我见证了太多的人情冷暖。
有以前对我们避之不及的亲戚,听说了我们的事,主动送来了钱。
有陈风公众号的粉丝,自发地组织了募捐,虽然钱不多,但每一笔,都代表着一份温暖的善意。
也有一些冷言冷语。
说我们傻,为了一个犯过错的人,搭上自己全部的人生。
我不在乎。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他们不懂,这种一家人同心协力,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去奋斗的感觉,有多么珍贵。
那种彼此支撑,彼此温暖的力量,是任何金钱都买不来的。
陈风的身体,在一天天地好转。
他可以下床走路了。
可以吃一些流食了。
脸上的血色,也渐渐多了起来。
有一天,我去给他送饭。
他坐在病床上,正在看我之前给他带去的那本美食杂志。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他看到我,对我笑了一下。
那个笑容,干净得像个孩子。
“嫂子,谢谢你。”他说。
“又说傻话。”我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快趁热喝了,妈炖了一早上的鱼汤。”
他点点头,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
“嫂子,等我好了,我给你做九转大肠。”他忽然说。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好啊,我等着。”
我知道,当他能重新拿起炒勺,站在灶台前的时候,那个曾经的天才厨师,就真的回来了。
出院那天,天气特别好。
秋高气爽,阳光明媚。
我们一起,把他接回了那个我为他们租的,干净明亮的小家里。
一进门,陈风就愣住了。
厨房里,所有的厨具,都是崭新的。
从刀具到锅具,从烤箱到破壁机,一应俱全。
都是我根据他之前的喜好,特意挑选的。
“嫂子,这……”他回头看我,眼眶有些发红。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战场,我给你准备好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走过去,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冰冷,却又承载着他全部梦想的厨具。
像是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那天中午,是陈风出院后,第一次下厨。
他给我们做了一桌子菜。
没有很复杂的菜式,都是一些家常小炒。
但每一道,都滋味醇厚,火候恰到au好处。
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这顿来之不易的团圆饭。
阳光洒在每个人的脸上,温暖而明亮。
我看着身边,正在给婆婆夹菜的陈阳。
看着对面,正一脸幸福地看着陈风的林悦。
看着那个,虽然还很瘦弱,但眼睛里已经重新燃起光芒的陈风。
我的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得满满的。
我忽然明白了,婆婆当初为什么会对我说“算妈求你了”。
她不是在求我容忍林悦的行为。
她是在求我,给他们一点时间,给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一个喘息的机会。
我也明白了,陈阳为什么总是说“你不懂”。
因为那种深入骨髓的,对亲人的愧疚和责任,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外人确实很难感同身受。
他不是不爱我,他只是,用了一种很笨拙的方式,在保护着我,也在保护着他想保护的所有人。
饭后,陈阳洗碗,我和婆婆、林悦在客厅聊天。
陈风则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翻看着他的那本笔记。
婆婆拉着我的手,说:“小雅,我们陈家,能有你这样的儿媳妇,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林悦也说:“嫂子,以前的事,对不起。我……”
我打断了她的话。
“都过去了。”我笑着说,“以后,我们都要好好的。”
是的,都过去了。
那些猜忌,那些隔阂,那些痛苦的秘密。
就像窗外的乌云,被风吹散了,露出了后面,湛蓝的天空。
后来,陈风的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好。
他的美食公众号,也越做越大。
他开始尝试着,做一些美食直播。
一开始,他还是不敢露脸,只拍一双手。
但他的声音很好听,讲解很专业,又带着一点点幽默。
很快,就吸引了一大批忠实的粉丝。
有广告商找上门来,他的收入,也渐渐稳定了。
再后来,在一个粉丝的鼓励下,他终于鼓起勇气,在直播里,露了脸。
他坦然地,讲述了自己的过去。
那些不堪的,灰暗的,绝望的经历。
他没有丝毫的隐瞒。
他说:“我曾经犯过错,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掉进过深渊,是我的家人,用爱和包容,把我一点一点,从深渊里拉了上来。是美食,治愈了我,也拯救了我。现在,我想用我的故事,我的菜,去治愈更多的人。”
那场直播,看哭了很多人。
没有谩骂,没有指责。
评论区里,满屏都是“加油”和“祝福”。
那一刻,我知道,他真的走出来了。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在阴影里的人。
他可以坦然地,站在阳光下,面对所有的一切。
一年后,在我们所有人的支持下,陈风的那家小餐厅,终于开业了。
店名很简单,就叫“陈食”。
取“诚实”的谐音。
意思是,用最诚实的食材,做最诚实的食物,面对最诚实的自己。
开业那天,高朋满座。
很多都是他的粉丝,从全国各地,专程赶来。
我站在门口,看着那个在后厨里,忙碌而专注的身影。
穿着干净的厨师服,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真好。
一切,都好起来了。
那天晚上,打烊之后。
我们一家人,又像一年前那样,围坐在一起。
陈风给我们每个人,都倒了一杯酒。
他举起杯子,对我说:“嫂子,这第一杯,我敬你。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就没有这家店。”
我笑着举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还是那句话。
但这一次,说出口的时候,我的心里,是满满的,踏实的,温暖。
是啊,一家人。
什么是家人?
家人就是,在你得意时,为你鼓掌。在你失意时,给你拥抱。
家人就是,那个愿意为你,倾其所有,也毫无怨言的人。
家人就是,那个看过了你所有不堪,却依然选择,坚定地站在你身边的人。
很庆幸,我拥有了这样的家人。
也很庆幸,我最终,选择了信任和理解。
而不是被那些表面的假象,蒙蔽了双眼,错过了这份,最珍贵的亲情。
现在的我,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些林悦提着空袋子来,又提着满袋子走的,无数个周五的下午。
但心里,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怨怼和不平。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温暖的,酸涩的感动。
我知道,那个沉甸甸的环保袋里,装的从来都不是简单的鱼和肉。
那是一个哥哥对弟弟的愧疚和守护。
是一个女人对爱人的不离不弃。
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最深沉,最无奈的爱。
也是一个家庭,在风雨飘摇中,彼此支撑,艰难前行的,全部证明。
而我,何其有幸,能成为这其中的,一份子。
来源:芙蓉妈妈说育儿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