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机在桌上震动,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嗡嗡的、不耐烦的叫声。
电话是妯娌李娟打来的。
手机在桌上震动,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嗡嗡的、不耐烦的叫声。
我正用小刀削着一个苹果,刀刃贴着果皮,薄薄的一层红色螺旋着垂下来,断了。
空气里有苹果清甜的香气,混着窗外飘进来的、若有若无的桂花味儿。
我按下免提,继续削剩下的半个。
“嫂子,妈七十大寿的酒店我订好了啊,金海湾,气派吧?”李娟的声音又尖又亮,带着一股子不由分说的热情,像是要把电话听筒震碎。
我“嗯”了一声,刀尖在苹果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白痕。
“六桌!我把咱们家沾亲带故的都请了,还有妈以前那些老同事、老邻居,得热闹热闹,风光大办!”她在那头得意洋洋地报着战功。
“挺好。”我的声音很平,像秋日里结了薄冰的湖面。
“就是……那个订金,酒店说要先付一半,你看,是不是让大哥先把钱转我一下?剩下的,等吃完席再结。”
来了。
这才是这通电话的真正目的。
刀尖停住了,正好抵在苹果的果核上。
我拿起手机,关了免提,把它贴在耳边。听筒里,李娟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带着一丝急切的等待。
我丈夫陈默,是家里的老大。他下面还有个弟弟,陈阳,就是李娟的丈夫。
这么多年,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几乎都是我们出钱。
小到逢年过节的红包礼品,大到陈阳买房的首付,甚至他们儿子上私立幼儿园的赞助费。
陈默总说,他是大哥,多担待点是应该的。陈阳他们条件不好,能帮就帮。
我以前也觉得,一家人,不必分得那么清。
可人的善意,就像一口井,你以为它深不见底,但日复一日地往外淘,不给它下雨的机会,它总有干涸的一天。
我的井,已经见底了。
“李娟。”我轻轻叫了她的名字。
“哎,嫂子,你说。”
“妈的寿宴,是好事,是咱们做儿女的一片心意。”我的语气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舌尖上掂量过。
“是啊是啊!”她立刻应和。
“既然是两家人的心意,那这钱,也该两家人一起出。”
电话那头沉默了。
那是一种很不舒服的沉默,像一团湿漉漉的棉花,堵在耳朵里。
我能想象到李娟此刻的表情,那张总是画着精致妆容的脸上,眉毛一定拧了起来,嘴角习惯性的微笑也僵住了。
“嫂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冷了下来,“以前不都是大哥……”
“以前是以前。”我打断了她,声音不大,但很坚定,“今年,轮到你们了。”
说完,我没有等她再说什么,直接挂了电话。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窗外的风,吹得桂花树叶沙沙作响,把那股甜香送得更浓了些。
我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进一个白瓷盘里,用牙签扎起一块,放进嘴里。
很甜,但那股甜味,却怎么也到不了心里。
陈默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一进门,就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沙发上,然后重重地把自己摔进沙发里,长长地叹了口。
那声叹息里,有洗不掉的疲惫。
我把温好的饭菜端上桌,叫他,“吃饭了。”
他没动,只是把脸埋在手掌里,闷闷地说:“李娟给我打电话了。”
“嗯。”我应了一声,给他盛了碗汤。
“她说,你让她付寿宴的钱?”他的声音从手掌后面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
我把汤碗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陶瓷和玻璃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我说,今年轮到他们了。”我重复了一遍白天的话。
陈默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他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知道他们家什么情况,陈阳那个厂子,半年没发工资了,李娟那点工资,还不够她自己买化妆品的。他们哪里有钱?”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理所当然。
仿佛我们就是那个永远该为他们兜底的人。
我心里那口干涸的井,又被人狠狠地砸了一块石头下来,发出空洞的回响。
“陈默,”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也不是印钞机。”
“我们结婚十年,房贷是我爸妈帮忙还的。我们想换辆车,说了三年了,到现在还是开着那辆快散架的旧车。我的衣服,有多久没买过新的了?”
“这些年,我们给陈阳他们家花了多少钱,你算过吗?我没算过,我也不想算。因为我怕算出来,会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哭闹。
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针,扎在我自己心上。
陈-默-不-说-话-了-。
他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惊讶,有不解,还有一丝……愧疚。
餐厅里的灯光是暖黄色的,照在桌上的饭菜上,腾起袅袅的热气。
那是我花了一个下午精心准备的,他最爱吃的糖醋排骨,还有清蒸鲈鱼。
可现在,它们都凉了。
就像我的心一样。
“就这一次,行不行?”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恳求,“妈七十大寿,别闹得不愉快。钱我来想办法,算我借你的,以后加倍还你。”
借?
我们是夫妻,他的钱就是我的钱,我的钱也是他的钱。
可现在,他为了自己的弟弟,要跟我“借”钱。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笑了出来,眼泪却跟着一起掉了下来。
那眼泪是滚烫的,砸在手背上,像一滴融化的蜡。
“陈默,这不是钱的事。”我擦掉眼泪,看着他,“这是尊重的事。”
“他们尊重过我们吗?李娟订酒店,六桌,那么大的排场,她跟我们商量过一句吗?没有。她只是在通知我们,该付钱了。”
“在他们眼里,我们是什么?是亲人,还是予取予求的提款机?”
“还有妈。你问过妈想要什么吗?她真的想要一场这么风光,这么累人的寿宴吗?”
陈默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他从来没想过这些。
他只知道,他是大哥,他要照顾弟弟,他要让父母有面子。
他活在别人为他设定的角色里,活得那么累,却不自知。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这是我们结婚十年来,第一次。
我躺在客房的床上,闻着陌生的被褥上阳光的味道,一夜无眠。
窗外的月光,像水一样,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亮光。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
那时候,我和陈默刚结婚,住在单位分的筒子楼里。
房子很小,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
但我们很快乐。
他会骑着一辆二八大杠的自行车,载着我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
风吹起我的长发,我靠在他的背上,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安稳的。
那时候,陈阳和李娟也刚结婚。
他们没有房子,就和公婆住在一起。
我第一次去他们家吃饭,婆婆拉着我的手,悄悄对我说:“小默这孩子,从小就老实,心眼好,以后你要多担待他。”
我笑着点头。
那时候,我觉得婆婆是天底下最好的婆婆。她做的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是我吃过最好吃的。
陈阳和李-娟-嘴-很-甜-,一口一个“大-哥-大-嫂-”。
李娟会挽着我的胳膊,跟我分享她新买的口红,说哪个颜色显白。
陈阳会给陈默递烟,两个人蹲在院子里,一聊就是半宿。
那时候,我觉得我们是一家人。
真正的一家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好像是从陈阳第一次做生意失败开始。
他借了高利贷,被人追债上门。
是陈默,东拼西凑,又卖了我们准备买房的积蓄,才替他还清了债务。
从那以后,陈阳就像找到了依靠。
工作不顺心,辞了。
想做点小买卖,伸手要本钱。
李娟看上一个名牌包,也会暗示陈默,“大哥,你看我这个包都旧了。”
而陈默,总是有求必应。
他说:“都是一家人,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他说:“我当大哥的,不帮他谁帮他。”
他说:“等他们以后条件好了,会记得我们的好的。”
可他们,真的记得吗?
我只记得,我们自己的日子,越过越紧巴。
我只记得,陈默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
我只记得,李娟手上的钻戒,越换越大。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陈默不在家,桌上留着一张纸条。
“我去单位了。寿宴的事,你别管了,我来处理。”
他的字迹,一如既往的沉稳有力。
可我看着那张纸条,却只觉得一片冰凉。
他还是要一个人扛下来。
他还是要选择去维护那份早已变了味的“亲情”。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陈默早出晚归,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
有时候,我们面对面坐着吃饭,却相对无言,只能听到碗筷碰撞的声音。
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知道,他在用沉默跟我对抗。
李娟没有再给我打电话。
但家里的亲戚,却开始轮番上阵。
先是陈默的姑姑。
“小雅啊,我听说你跟小默闹别扭了?为了你婆婆寿宴的事?”姑姑的声音,隔着电话线,都透着一股语重心长。
“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大哥不容易,你得多体谅他。陈阳他们是困难点,你们当哥嫂的,多帮衬点也是应该的嘛。”
然后是陈默的叔叔。
“侄媳妇,不是我说你。这事你做得不地道。你妈七十大寿,多大的事,怎么能因为钱闹得大家都不开心?传出去,让人笑话我们老陈家没规矩。”
他们每个人,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我指指点点。
仿佛我坚持原则,就是不大度,就是不懂事,就是破坏家庭和睦的罪人。
我没有跟他们争辩。
我只是平静地听着,然后说:“叔叔/姑姑,我知道了。”
然后挂掉电话。
解释是徒劳的。
在他们眼里,长兄如父,长嫂如母。
老大付出所有,是天经地义。
老幺坐享其成,是理所当然。
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不是我几句话就能改变的。
我只是觉得很累。
心累。
周末的时候,我回了趟娘家。
我妈看我脸色不好,拉着我问了半天。
我没说寿宴的事,只说最近工作压力大,没休息好。
我妈给我炖了鸡汤,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肉。
“多吃点,看你瘦的。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
我喝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鸡汤,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才是家。
这才是无条件的,不求回报的爱。
下午,我陪我妈去逛菜市场。
正是秋天,市场里到处都是丰收的景象。
金黄的南瓜,紫色的茄子,翠绿的青菜,堆得像小山一样。
空气中,混杂着各种蔬菜水果的香气,还有鱼虾的腥味,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我妈在一个卖桂花糕的摊子前停了下来。
那桂花糕是现做的,用糯米粉和糖桂花蒸成,切成菱形的小块,上面还撒着一层干桂花。
“给你婆婆带点回去吧,她不是最喜欢吃这个吗?”我妈说。
我看着那黄澄澄、香喷喷的桂花糕,心里一动。
我想起了婆婆。
这些天,我一直在跟陈默,跟李娟,跟那些亲戚们较劲,却好像忘了这件事的初衷。
婆婆。
她才是这场风波的中心。
可有谁,真正问过她的想法呢?
回到家,陈默还没回来。
我把桂花糕放进冰箱,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婆婆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小雅啊。”婆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妈,是我。您最近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挺好的。”婆婆在那头笑了笑,“就是最近家里人来人往的,有点闹腾。”
我能想象到,一定是那些亲戚,打着“关心”的旗号,去她那里探听消息,顺便再给我上上“思想教育课”。
“妈,对不起,因为我的事,给您添麻烦了。”我有些愧疚。
“傻孩子,说这些干什么。”婆婆的语气很温和,“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些年,委屈你了。”
一句话,让我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这么长时间的委屈,压抑,不被理解。
在婆婆这句轻描淡写的话里,好像找到了一个出口。
“妈,我……”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妈都懂。”婆婆在那头叹了口气,“其实啊,我这个生日,根本不想这么大办。一家人,简简单单吃顿饭,比什么都强。”
“我跟他们说了,可他们不听。李娟说,不大办,没面子。陈默也说,妈,您辛苦了一辈子,该风光风光了。”
“他们都想着他们的面子,谁又想过我这个老婆子,想不想要这个面子呢?”
婆婆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
我忽然明白了。
我们所有人都错了。
我们都在用自己以为好的方式,去“孝顺”她。
李娟用一场奢华的寿宴,来彰显自己的“孝心”和“能力”。
陈默用无底线的支付,来证明自己的“担当”和“责任”。
而我,用一场决绝的对抗,来维护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我们每个人,都像是在演一出戏。
一出名叫“孝顺”的戏。
只有婆婆,那个真正的主角,被我们晾在了一边。
“妈,”我擦干眼泪,做了一个决定,“您生日那天,哪儿也别去。等我,我去接您。”
寿宴那天,天气很好。
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得有些晃眼。
陈默一大早就出门了。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锃亮。
出门前,他站在门口,看了我很久。
“你……真的不去吗?”他的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希望。
我摇了摇头。
他眼里的光,熄灭了。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带上了门。
那声关门声,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他对我失望透顶。
我也知道,今天过后,我们的婚姻,可能会走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但我没有后悔。
我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开着那辆旧车,去了我们以前住过的老房子。
那是公婆的老房子,在一个很旧的小区里。
后来我们和陈阳他们都搬走了,公公去世后,婆婆也搬去和陈阳他们一起住,这里就空了下来。
车子开进小区,两旁的桂花树开得正盛。
金黄色的花朵,一簇簇,一串串,挂满枝头。
风一吹,下起了一场香甜的雨。
我把车停在楼下,打开后备箱。
里面装满了新鲜的食材。
面粉,五花肉,活蹦乱跳的鲈鱼,还有各种蔬菜。
我提着大包小包,上了楼。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股尘封已久的气味扑面而来,是灰尘和旧时光混合的味道。
屋子里的家具都用白布盖着,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空气中投射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我放下东西,打开所有的窗户。
新鲜的空气和桂花的香气,一下子涌了进来,屋子里瞬间充满了生机。
我挽起袖子,开始打扫。
扫地,拖地,擦桌子。
把那些盖着家具的白布,一块块揭下来,拿到阳台上去拍打。
灰尘在阳光下弥漫,呛得我直咳嗽。
但我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里,承载了我最初的,关于“家”的记忆。
我和陈默结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就是在这里过的。
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年轻。
陈默会笨手笨脚地帮我择菜。
公公会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大声地跟我们聊天。
婆婆会在厨房里,变戏法一样,做出一桌子好吃的菜。
那小小的厨房里,总是热气腾腾,充满了食物的香气和家人的欢声笑语。
那样的日子,真好。
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我把厨房收拾干净,开始准备午饭。
和面,揉面,醒面。
然后开始准备配菜。
五花肉切成小丁,用酱油和香料,熬成一锅香喷喷的臊子。
鸡蛋打散,摊成薄薄的蛋皮,切成细丝。
黄瓜,胡萝卜,也切成细丝。
木耳泡发,焯水。
一切准备就绪,我给婆婆打了电话。
“妈,您在哪儿呢?”
“我在家呢,正准备换衣服,他们催我去酒店。”婆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没精打采。
“您别去了。您下楼,到小区门口等我,我马上就到。”
婆婆愣了一下,“小雅,你这是……”
“您别问了,来了就知道了。”我笑着说。
挂了电话,我立刻开车去了婆婆家的小区。
远远地,就看见婆婆一个人站在门口,有些局促不安地四处张望着。
她穿着一件暗红色的新衣服,应该是李娟给她买的。
但那衣服的款式和颜色,都显得有些老气横秋,穿在她身上,并不合身。
我把车停在她面前。
“妈,上车。”
婆婆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小雅,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不去酒店,陈默和李娟他们会着急的。”
“妈,您就放心吧。今天,您听我的。”我冲她神秘地笑了笑,一脚油门,车子驶离了那个热闹喧嚣的地方。
回到老房子,我扶着婆婆下车。
当她看到这栋熟悉的楼,闻到空气中熟悉的桂花香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这是……”
“妈,我们回家了。”我说。
走进那个被我打扫得窗明几净的家,婆婆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颤抖着手,抚摸着那张老旧的八仙桌,抚摸着那张她和公公的结婚照。
“都还在,都还在……”她喃喃自语。
我扶着她坐下,给她倒了杯水。
“妈,您先歇会儿,饭马上就好。”
我走进厨房,把醒好的面团拿出来,放在案板上。
揉,搓,拉。
白色的面团,在我手里,像有了生命一样,被拉成一根根粗细均匀的面条。
锅里的水已经烧开,我把面条下进去。
面条在滚水里翻腾,很快就熟了。
我把它捞出来,过一遍凉水,装进一个大碗里。
浇上香浓的肉臊子,再配上黄瓜丝,胡萝卜丝,鸡蛋丝,木耳。
最后,淋上一勺红亮亮的辣椒油。
一碗色香味俱全的臊子面,就做好了。
这是婆婆最爱吃的。
也是她教我做的。
我把面端到婆-婆-面-前-。
“妈,尝尝,看我做的地不地道。”
婆婆看着眼前的这碗面,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面,送进嘴里。
她吃得很慢,很仔细。
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好吃。”她抬起头,看着我,笑着说,“比我做的还好吃。”
那天的午饭,我们就在这张老旧的八仙桌上吃的。
没有山珍海味,没有高朋满座。
只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臊子面,和一盘清炒的青菜。
但我和婆婆,都吃得心满意足。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们聊了很多。
聊公公在世时的趣事。
聊陈默和陈阳小时候的调皮捣蛋。
聊那些已经泛黄的,却无比珍贵的旧时光。
婆婆的脸上,一直挂着笑。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释然的笑。
她说:“小雅,这才是过生日。这比去什么大酒店,吃什么大餐,都让我开心。”
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觉得我做的一切,都值了。
下午的时候,陈默的电话打来了。
我的手机放在客厅,铃声响彻了整个屋子。
婆婆看了我一眼,“是小默吧?接吧,他该着急了。”
我点了点头,走过去,按下了接听键。
“你在哪儿?”陈默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我在老房子。”
“你把妈带到那儿去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你知道不知道,酒店里所有人都等着!李娟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拿着电话,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棵开得正盛的桂花树。
“陈默,你现在来老房子一趟。来了,你就知道我想干什么了。”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知道,他会来的。
他必须来。
因为,有些事,必须当面说清楚。
有些结,必须当面解开。
大概半个小时后,楼下传来了急促的刹车声。
我看到陈默从车上下来,他身上的西装,已经有些褶皱。
他抬头看了一眼我们所在的窗户,然后大步流星地冲进了楼道。
很快,门口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门被猛地推开。
陈默站在门口,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
当他看到屋子里的一切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看到了窗明几净的房间。
看到了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
看到了坐在沙发上,一脸平静的婆婆。
也看到了站在窗边,同样一脸平静的我。
他眼里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困惑和不解。
“妈,您……”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默,你来了。”婆婆冲他招了招手,“过来坐。”
陈默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在婆婆身边坐下。
他坐得笔直,身体僵硬,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今天,是妈不对。”婆婆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有力量,“妈不该由着你们胡闹,让你们为难,也让小雅受了委屈。”
陈默的头,垂得更低了。
“妈知道,你们都是孝顺孩子。李娟想让妈风光,小默你想让妈开心。但你们想过没有,妈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婆婆伸出手,握住陈-默-的-手-。
那是一双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却很温暖。
“妈这辈子,没享过什么福,但也知足了。我把你和你弟弟拉扯大,看着你们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我这辈子,就没什么遗憾了。”
“我不要什么风光,不要什么排场。我想要的,就是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坐在一起,吃顿家常饭,说说话,聊聊天。就像今天这样。”
婆婆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感激。
“小雅这孩子,懂我。”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婆婆,又看了看我。
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看到,他的眼眶,红了。
这个在我面前,永远坚强,永远像一座山一样的男人。
这个把所有责任都扛在自己肩上,从不喊一声累的男人。
在这一刻,终于卸下了他所有的伪装和防备。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妈,我……”他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好了,都过去了。”婆-婆-拍-了-拍-他-的-手-背-,像小时候安慰他一样。
“你们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但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小默,你当大哥的,心疼弟弟,妈理解。但你不能什么都替他扛着。你这样,不是在帮他,是在害他。”
“人啊,总要自己学着长大,学着承担责任。你不能护他一辈子。”
“还有小雅,她是你的妻子,是陪你走一辈子的人。你不能为了你的家人,一次又一次地委屈她。这个家,是你们两个人的,要你们两个人一起撑起来,才不会倒。”
婆婆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陈默心里那把锁了很久的锁。
也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那个沉睡了很久的,关于“大哥”的梦。
他坐在那里,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窗外的阳光,都从金色,变成了橘红色。
最后,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他伸出手,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那个拥抱,很用力,仿佛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我听到他在我耳边,用沙哑的声音,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打湿了他的肩膀。
金海湾酒店的寿宴,最后还是不欢而散。
听陈默说,主角迟迟不到,宾客们议论纷纷。
李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打了无数个电话,都找不到人。
最后,还是陈默打了个电话过去,说妈身体不舒服,寿宴取消了。
李娟在电话里,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闹。
她说我们让她在所有亲戚朋友面前丢尽了脸。
她说我们就是见不得他们家好。
陈默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听着,然后挂了电话。
他开车去酒店,结清了所有的费用。
那笔钱,是他刷的信用卡。
回来的路上,他给我打了个电话。
“你在老房子等我,我马上过去。”
他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婆婆吃过晚饭,已经在房间里睡下了。
我给他留了饭菜,在锅里温着。
他什么也没说,一个人坐在饭桌前,默默地吃着。
我看着他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憔-悴-。
“陈阳他们……没事吧?”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能有什么事。”陈默放下筷子,自嘲地笑了笑,“李娟闹了一通,陈阳在旁边一句话都不敢说。最后,还是我爸的老战友,王叔,说了句公道话。”
“王叔说,孝顺不是做给外人看的,是做给自己的良心看的。你们把老太太一个人丢在家里,自己在这里大摆筵席,算哪门子的孝顺?”
“李娟被说得哑口无言,脸都绿了。”
我能想象到那个场面。
心里,说不出的复杂。
我并不想看到他们难堪。
我只是想让他们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家人。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陈默看着我,眼神很认真。
“我想好了。”他说,“陈阳那边,我会跟他好好谈一次。以后,我们只负责赡养妈的那部分,其他的,一概不管。他自己的日子,要他自己去过。”
“至于我们……”他顿了顿,伸出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这些年,辛苦你了。是我不好,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
“以后,我会改的。”
他的手很暖,掌心有些粗糙。
我看着他眼睛里的真诚,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一次,他是认真的。
因为,他终于明白了,一个家,不是靠一个人的牺牲和付出去维持的。
而是靠两个人,相互理解,相互扶持,共同经营。
我们在老房子住了几天。
白天,我陪着婆婆,在小区里散步,晒太阳。
陈默去处理公司的事,还有寿宴的后续。
晚上,我们一家三口,会坐在一起,看电视,聊天。
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种感觉,很温暖,很踏实。
陈阳和李娟,来过一次。
是陈默叫他们来的。
李娟的眼睛还是红肿的,看到我,把头扭到了一边,一脸的不情愿。
陈阳跟在后面,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陈默没有让他们进屋。
就在楼下的桂花树下,四个人,开了一场家庭会议。
谈话的内容,我不知道。
我只看到,他们谈了很久。
开始的时候,李娟的情绪很激动,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
陈默一直很平静,只是偶尔说一两句。
后来,李娟不说话了,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了。
陈阳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最后,他们走了。
走的时候,陈阳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
有怨恨,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茫然。
也许,对他来说,一直活在大哥的羽翼下,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现在,翅膀收回去了。
他要自己学着飞了。
至于能飞多高,飞多远,就看他自己了。
那件事之后,我们的生活,渐渐回到了正轨。
但有些东西,又确确实实地,不一样了。
陈默开始学着分担家务。
他会早起,给我做早餐。
会在我加班晚归的时候,开车去接我。
我们的话,也变多了。
我们会聊工作上的烦心事,会聊新上映的电影,会聊周末去哪里郊游。
我们好像又找回了,当初恋爱时的感觉。
那辆说了三年要换的车,也终于提上了日程。
我们去看车的时候,陈默坚持要选我喜欢的颜色。
他说:“以前,什么事都想着别人。以后,我想多为你着想。”
我坐在副驾驶上,闻着新车里特有的味道,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眶有些湿润。
迟来的深情,虽然晚了些,但好在,没有缺席。
婆婆没有再回陈阳他们家。
她说,她想一个人在老房子住。
她说,这里清净,有她和老头子一辈子的回忆。
我们拗不过她,只好同意了。
我们给她请了一个保姆,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我和陈默,每周都会回去看她。
陈阳和李娟,也偶尔会去。
听说,陈阳找了一份开网约车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收入还算稳定。
李娟也收敛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热衷于攀比和炫耀。
他们的日子,过得虽然不富裕,但总算是靠自己的双手,在努力生活。
我们两家的关系,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老死不相往来。
但也没有回到从前那种,不分彼此的“亲密”。
我们保持着一种,客气而疏远的距离。
逢年过节,会一起在老房子,陪婆婆吃顿饭。
饭桌上,大家都有说有笑,但谁都默契地,不再提钱的事。
我知道,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永远无法弥合。
但这样,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又是一年秋天。
老房子楼下的桂花树,又开了。
满树的金黄,香气袭人。
周末,我和陈默一起回去看婆婆。
婆婆正在院子里,和几个老邻居,一起做桂花酱。
她们把打下来的桂花,用清水淘洗干净,晾干。
然后拌上白糖,装进一个大的玻璃罐里。
阳光下,婆婆的白发,闪着银光。
她的脸上,带着满足而安详的笑。
看到我们,她冲我们招了招手。
“快来,尝尝今年的新蜜。”
我走过去,用手指蘸了一点,放进嘴里。
很甜,很香。
是秋天的味道,是阳光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
我转过头,看到陈默正站在我身后,微笑着看着我。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生活就像这罐桂花酱。
需要经历时间的沉淀,需要用耐心去熬制。
虽然过程,可能会有些辛苦,有些煎熬。
但最终,我们总会尝到,那份独属于自己的,香甜。
晚上,我们陪婆婆吃完饭,准备回家。
临走前,婆婆拉着我的手,塞给我一个布包。
“小雅,这个你拿着。”
我打开一看,是一对金镯子。
款式很老了,但成色很好,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妈,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连忙推辞。
“这是你爸当年,给我买的。我一直收着,就想着,以后留给我的儿媳妇。”婆婆握着我的手,不肯松开。
“这些年,委屈你了。妈知道,这个家,多亏了你。要是没有你,小默还不知道要糊涂到什么时候。”
“妈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个,你一定要收下。就当是……妈给你赔个不是。”
我看着婆婆浑浊却真诚的眼睛,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我把镯子戴在手上,尺寸刚刚好。
凉凉的,沉甸甸的。
那重量,是婆婆的认可,也是一个家的,传承。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摩挲着手腕上的镯子。
陈默开着车,忽然开口说:“我记得,我爸给我妈买这对镯子的时候,我才上小学。”
“那天,我爸发了奖金,特别高兴。他拉着我妈的手,说,‘孩儿他娘,跟我去趟城里,给你买个好东西’。”
“我妈嘴上说着‘乱花钱’,可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
“回来的时候,我妈手上就多了这对镯子。她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好,翻来覆去地看。”
陈默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温柔。
“后来,家里条件不好的时候,我妈好几次想把镯子卖了,给我和陈阳交学费。可我爸不让。他说,这是他给我妈的念想,再苦再难,也不能卖。”
“没想到,今天,她把这个念想,给了你。”
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我从未见过的,深刻的爱意。
“老婆,谢谢你。”他说。
谢谢你,没有在我最糊涂的时候,放弃我。
谢谢你,用你的方式,教会了我,什么是真正的爱,和责任。
谢谢你,让我们这个家,重新回到了,它应该有的样子。
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握住了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流光溢彩。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我们可能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和矛盾。
但这一次,我不再害怕。
因为我知道,我身边这个人,会和我站在一起。
我们会一起,面对所有的风雨。
我们会一起,把我们的日子,过得像那罐桂花酱一样。
香甜,且绵长。
来源:飞菲情感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