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像是被人泼了一盆脏水,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像是被人泼了一盆脏水,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雨丝细得像牛毛,斜斜地织着,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像是有无数只春蚕在啃食桑叶。
我正窝在沙发里,腿上盖着一条薄毯,手里捧着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旧书,书页泛着黄,散发出一股陈旧纸张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屋子里的空气很安静,只有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不紧不慢,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悠闲地踱着步。
门铃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突兀,尖锐,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这满屋的宁静。
我有些疑惑,这个时间点,会是谁?
我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朋友不多,会不打招呼就上门的,更是没有。
我趿拉着拖鞋走过去,鞋底和木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透过猫眼往外看,一张熟悉的、却又带着几分陌生的脸,挤满了小小的圆形视窗。
是我的大伯。
他的脸在猫眼的凸透镜里有些变形,额头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刀刻的沟壑,两撇法令纹深得能夹住一张纸。
他的头发花白,被雨水打湿了,一绺一绺地贴在头皮上,显得有些狼狈。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像潮水一样,慢慢地漫了上来。
我打开了门。
一股潮湿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夹杂着他身上那股常年不散的烟味。
“来了。”我侧过身,让他进来。
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眼神有些闪躲,不敢直视我。
他换鞋的动作很慢,弯着腰,背佝偻着,像一只上了年纪的大虾。
我看到他脚上那双布鞋,鞋面已经洗得发白,鞋底的边缘沾满了黄色的泥点。
他的手里,还拎着一个老旧的蛇皮袋,红白蓝三色相间,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袋子放在门边的时候,发出了“哐当”一声,像是里面有锅碗瓢盆一类的东西。
我给他倒了杯热水,白色的水汽从杯口袅袅升起,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大伯,喝点水暖暖身子。”
他接过去,两只手捧着杯子,指关节粗大,皮肤黝黑粗糙,像是老树的树皮。
他喝了一口,水很烫,他“嘶”了一声,却没有放下杯子,只是捧着,借着那点温度取暖。
客厅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挂钟依旧在滴答作响。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隔着一张茶几,相顾无言。
他似乎在组织语言,嘴唇翕动了好几次,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我也不催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比我记忆里,老了太多。
记忆里的大伯,总是挺着腰杆,说话声如洪钟,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他最喜欢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口袋里永远插着一支钢笔,虽然我从没见他用过。
那时候,他是家里的老大,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我爸是老二,性格温和,不爱与人争抢。
爷爷奶奶还在的时候,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大伯说了算。
他说东,我爸绝不会往西。
就连分家的时候,最好的那几间朝南的瓦房,最新的一台黑白电视机,都理所当然地归了他。
我爸和我妈,带着我,住进了旁边那间又小又暗的偏房。
我记得那时候,我总喜欢趴在窗台上,看堂哥在他家宽敞的院子里,玩着最新款的玩具枪,吃着我叫不出名字的零食。
而我手里,只有一根用泥巴捏的小狗。
大伯偶尔会从院子里走过,看到我,也只是淡淡地瞥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温度。
他所有的宠爱和偏心,都给了他的儿子,我的堂哥。
堂哥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堂哥闯了祸,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护着。
他说,长子长孙,是家里的根,是未来的希望。
至于我这个侄女,大概就像院子角落里那棵无人问津的野草吧。
后来,我爸生了重病。
那段时间,家里像是塌了天。
妈妈整日以泪洗面,为了凑医药费,跑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说尽了好话,也看尽了白眼。
她也去找过大伯。
我记得那个下午,妈妈从大伯家回来,眼睛红得像兔子。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我,哭得浑身发抖。
后来我才知道,大伯一分钱都没借。
他说,他家的钱,要留着给堂哥娶媳妇用,一分都不能动。
他还说,我爸得的是个无底洞,借了也是白搭。
从那天起,我心里那点对“大伯”这个称呼仅存的温情,就彻底凉了。
我爸最终还是走了。
葬礼上,大伯作为长兄,主持了一切。
他表现得很悲痛,当着众人的面,捶胸顿足,说自己没照顾好弟弟。
可我看得分明,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滴真正的眼泪。
那之后,我们两家的来往,就更少了。
我憋着一股劲,拼命读书,考上了大学,离开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小镇。
毕业后,我留在了这个城市,找了份还算体面的工作,买了这套不大不小的房子。
我以为,我和大伯,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
没想到,他今天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我的面前。
“丫头啊……”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嗯。”我应了一声。
“你这里……挺好的。”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眼神里有羡慕,也有一丝不易察 ઉ 的局促。
“还行。”我淡淡地说。
他又沉默了。
杯子里的水汽渐渐散去,他的脸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我看到他眼角的浑浊,和他鬓边刺眼的白发。
时间真是个公平的东西,它不会因为你曾经多么风光,就对你格外开恩。
“我……”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我来投奔你了。”
我心里那只靴子,终于落了地。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还是觉得有些荒唐。
“投奔我?”我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你堂哥……他不管我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把我从家里赶了出来,说我老了,没用了,是个累赘。”
他的眼眶红了,浑浊的眼球上布满了血丝。
“我没地方去了,想来想去,只能来找你了。”
“毕竟,你是我亲侄女,你爸不在了,你就有义务替他给我养老。”
他的话,说得理直气壮。
仿佛我给他养老,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义务?”我轻轻地咀嚼着这两个字。
“对!义务!”他提高了音量,仿佛这样就能更有底气,“当年要不是我,你爸能安安稳稳地长大?我这个做大哥的,没少帮衬他!现在他不在了,这笔账,就该你来还!”
他说得慷慨激昂,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
记忆的闸门,像是被他这番话给冲开了。
那些被我刻意尘封的往事,一幕一幕,又在眼前浮现。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
我爸发高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嘴里说着胡话。
妈妈急得团团转,想带我爸去镇上的卫生院,可雪太大了,路都封了。
她跑去求大伯,想借他家的那辆自行车。
那是全村唯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大伯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
大伯是怎么说的?
他说,雪天路滑,万一把车摔坏了怎么办?
他说,不就是发个烧,捂着被子睡一觉就好了,哪有那么金贵。
最后,是妈妈用一床棉被,把我爸裹得严严实实,放在一个木板车上,一步一滑,深一脚浅一脚地,拉到了卫生院。
那条路,我陪着妈妈走了整整三个小时。
雪花落在我的脸上,冰冷刺骨。
我看着妈妈的背影,在风雪中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那么坚定。
从卫生院回来,我爸的烧退了,人也清醒了。
而妈妈,却因为劳累和受冻,大病了一场。
还有一件事。
我上高中的时候,成绩很好,是学校的尖子生。
但家里的条件,实在困难。
学费和生活费,像两座大山,压得妈妈喘不过气。
有一次,学校要交一笔三百块钱的资料费。
妈妈东拼西凑,还差五十块钱。
她实在没办法了,又硬着头皮去找了大伯。
那时候,堂哥已经出去打工了,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寄钱。
五十块钱,对大伯家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可大伯还是拒绝了。
他说,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都是要嫁人的。
他说,有那钱,还不如给堂哥攒着,将来在城里买房子。
妈妈又是哭着回来的。
那天晚上,我躲在被子里,也哭了一整夜。
第二天,妈妈把她陪嫁时唯一的金戒指,拿去当铺当了,才凑够了那五十块钱。
那枚戒指,我爸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她一直戴在手上,从没舍得摘下来过。
这些事,大伯大概早就忘了吧。
或者说,在他看来,这些根本就不值一提。
他的记忆里,只留下了那些被他无限美化和放大的“恩情”。
他只记得,他是我爸的大哥,是我的长辈。
所以,他有资格,对我提出任何要求。
我看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那张还在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自己的“功劳”和“委屈”的嘴。
我心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悲凉。
一个人,要自私到什么地步,才能把所有的凉薄,都说成是理所当然?
“说完了吗?”我等他喘气的间隙,轻声问道。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种反应。
“说……说完了。”
“好。”我点了点头,“那我们走吧。”
“走?去哪?”他一脸茫然。
“去您该去的地方。”
我站起身,从衣架上取下外套穿上,又拿起了车钥匙。
“把东西拿上,大伯。”
他将信将疑地站起来,拎起了那个沉重的蛇皮袋。
我没有帮他。
他跟在我身后,走出了这间他只待了不到半个小时的屋子。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昏黄的灯光,把我们俩的影子拉得老长。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雨后特有的清新和微凉。
我打开车门,他有些笨拙地坐了进来,蛇皮袋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车子发动,缓缓地驶入了夜色之中。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发动机轻微的嗡鸣声。
他几次想开口说话,但看到我专注开车的侧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路灯一盏一盏地从车窗外掠过,光影交错,打在他那张苍老的脸上,明暗不定。
他大概以为,我是要带他去吃晚饭,或者去宾馆先安顿下来。
他的表情,渐渐地放松了下来,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得色。
他可能觉得,我终究还是个晚辈,不敢真的忤逆他。
只要他摆出长辈的架子,拿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恩情”来说事,我就得乖乖就范。
他太不了解我了。
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去了解任何人。
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
车子穿过繁华的市区,驶向了城市的另一端。
那里的路越来越宽,楼房也越来越新,越来越高。
最终,我在一个高档小区的门口,停了下来。
小区的门口,站着穿着笔挺制服的保安,铁艺的大门在夜色中泛着冷光,显得气派又疏离。
“这是哪?”大伯终于忍不住问了。
“您儿子家。”我言简意赅地回答。
他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那种放松和得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震惊,是慌乱,还有一丝……恐惧。
“你……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他声音都变了调。
“您不是说,他把您赶出来了吗?”我转过头,平静地看着他,“父子之间,哪有隔夜的仇。有什么误会,当面说清楚就好了。”
“我不去!我说了他不要我了!你带我回去!”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激动地伸手去拉车门。
车门是锁着的,他拉不开。
“大伯,”我的声音依旧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您有两个选择。”
“第一,您自己下车,走进这个小区,去敲您儿子的门。”
“第二,我把车停在这里,我们俩就在车里耗着,耗到天亮,耗到您儿子出门上班,看到我们。”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在他印象里,总是怯生生、不爱说话的小丫头,会用这样一种强硬的方式来对他。
“你……你这是要逼死我啊!”他开始拍打车窗,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爸要是知道你这么对我,他死都不会瞑目的!”
他又提起了我爸。
这是他最后的,也是他认为最管用的武器。
可惜,他打错了算盘。
“我爸如果知道,”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他只会为我感到骄傲。”
“因为我没有像他一样,被所谓的‘亲情’和‘孝道’绑架一辈子,活得那么累,那么委屈。”
“我爸是个好人,是个好弟弟,是个好儿子。他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他自己。”
“而我,不想再重蹈他的覆-辙。”
我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座位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像个破旧的风箱。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就要这样一直坐下去的时候。
他忽然说:“我……我没他电话。”
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我手机,被他摔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从储物格里拿出自己的手机,解锁,打开了通讯录。
我找到了堂哥的号码。
我爸去世后,逢年过节,我都会给堂哥发一条祝福短信。
虽然他很少回复。
但这个号码,我一直存着。
我把手机递到他面前,屏幕上,“堂哥”两个字,亮得有些刺眼。
“要帮您拨过去吗?”
我问。
这句话,我问得很慢,很轻。
却像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了他的心上。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屏幕,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神里,情绪复杂到了极点。
有羞愧,有难堪,有愤怒,但更多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助。
他怕。
他怕听到电话那头,他那个被他寄予了全部希望、倾注了所有心血的儿子,冷冰冰地对他说出一个“滚”字。
他把他所有的爱,都给了那个儿子。
他为了那个儿子,可以对自己的亲弟弟见死不救。
他为了那个儿子,可以心安理得地来找我这个被他忽视了半辈子的侄女,要求我给他养老。
他以为,他的付出,总能换来回报。
他以为,血浓于水,儿子再怎么样,也不会真的不管他。
可现实,却给了他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他那个被他宠上天的儿子,在自己功成名就之后,却嫌弃他这个老父亲是个累赘。
这是多么大的讽刺。
也是多么痛的领悟。
我看着他那张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我收回手机,没有再逼他。
我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陪着他。
车窗外,小区的保安大概是注意到了我们这辆停了很久的车,打着手电筒走了过来,在车窗上敲了敲。
我摇下车窗。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保安很有礼貌。
“我是这里的业主,来找我哥哥。”我指了指小区里面的一栋楼。
我报出了堂哥的名字和门牌号。
保安核对了一下信息,点了点头,“好的,那麻烦您尽快开进去,不要堵在门口。”
“谢谢。”
我重新发动了车子,缓缓地开进了小区。
大伯全程都没有说话,像一尊泥塑的雕像。
车子在堂哥家那栋别墅的门口停下。
那是一栋三层的独立别墅,带着一个漂亮的小花园,在夜色中,显得安静又豪华。
客厅的灯亮着,温暖的灯光从巨大的落地窗里透出来,可以隐约看到里面精致的装修和高档的家具。
我能想象,堂哥和他的妻儿,此刻正在这温暖明亮的房子里,享受着天伦之乐。
而他们的父亲,和爷爷,却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样,坐在我的车里,连敲门的勇气都没有。
“下车吧,大伯。”我说。
他还是不动。
“您不下车,我就只能按喇叭了。”
我的声音很冷,冷得像窗外的夜风。
他浑身一颤,终于有了反应。
他转过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
“丫头,算我求你了,你带我走吧,我去哪都行,去天桥底下睡,去捡破烂,都比来这里强。”
“我不求你给我养老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老泪纵横。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低声下气的样子。
那个曾经不可一世,说一不二的大伯,终究还是被现实磨平了所有的棱角。
如果是在今天之前,看到他这个样子,我或许会心软。
但现在,我不会。
心软,是对我爸的不公,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有些底线,一旦退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大伯,”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这不是我的问题,也不是您的问题,这是您和您儿子之间的问题。”
“解铃还须系铃人。”
“您养了他半辈子,现在,该轮到他还了。”
“不管他愿不愿意,这都是他的责任,谁也替代不了。”
说完,我解开了车门的中控锁。
然后,我推开车门,下了车。
我绕到副驾驶座,打开了车门。
“下来吧。”
他看着我,眼神绝望。
但他知道,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颤颤巍巍地从车上下来,那个蛇皮袋,依旧被他死死地攥在手里,像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陪着他,走到了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前。
我抬起手,按下了门铃。
清脆的铃声响起,划破了夜的寂静。
很快,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精致家居服的女人,应该是我的堂嫂。
她很漂亮,画着淡妆,看到门口站着的我们,愣了一下。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探究。
然后,当她看到我身边衣衫褴褛、神情狼狈的大伯时,她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她对着大伯,冷冷地问道,语气里充满了厌恶和不耐烦。
大伯的头,垂得更低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嫂子,你好,我是他侄女。”我主动开口,打破了尴尬。
“我知道你是谁。”堂嫂的目光转向我,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疏离,“有什么事吗?”
“我大伯说,他想儿子了,我送他过来看看。”我把话说得很委婉。
“看?”堂嫂冷笑了一声,“是没地方去了,又想来我们家搅得鸡犬不宁吧?”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句一句,扎在大伯的心上。
大伯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站不稳。
“魏强呢?”我问,我叫了堂哥的名字。
“他不在。”堂嫂想也不想地回答。
但就在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谁啊?”
是堂哥。
堂嫂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堂哥从客厅里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质地很好的睡衣,手里还端着一杯红酒。
他比我记忆里胖了一些,也成熟了一些,眉宇间带着一丝成功人士特有的自信和疲惫。
当他看到门口的大伯时,他脸上的表情,和堂嫂如出一辙。
先是惊讶,然后是浓浓的不悦。
“爸?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很冷,没有一丝久别重逢的喜悦。
“还有你,”他看向我,“你带他来的?”
“哥。”我叫了他一声,“大伯说他想你了。”
“想我?”堂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是想我的钱吧!”
“我上个月不是刚给他打过钱吗?这么快就花完了?又跑到我这里来闹,你嫌不嫌丢人!”
最后那句话,他是对着大伯吼的。
大伯被他吼得浑身一哆嗦,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地里去。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大伯倾尽所有培养出来的儿子。
这就是他引以为傲的“家里的根”。
多么可悲。
“哥,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爸。”我看着堂哥,平静地说道。
“我爸?”堂哥冷哼一声,“他有把我当过他儿子吗?”
“从小到大,他除了打我骂我,就是逼我做这做那!他什么时候问过我一句,我开不开心,我愿不愿意?”
“他让我考大学,我就拼了命地考!他让我留在大城市,我就咬着牙留下来!”
“现在我混出点人样了,他倒好,三天两头来找我要钱!今天说这里不舒服,明天说那里不痛快!把我们家当成什么了?提款机?还是疗养院?”
“我老婆孩子,都被他折腾得快神经衰弱了!”
堂哥越说越激动,脸色涨得通红。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长久以来积压的怨气,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大伯大概从来没有想过,他在儿子心里,竟然是这样一个形象。
他一直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好。
他以为,严厉就是爱,控制就是关心。
他错了。
错得离谱。
他用他自以为是的方式,爱着他的儿子,却也亲手把儿子,推得越来越远。
“我……”大伯终于抬起了头,嘴唇颤抖着,想为自己辩解几句。
“你什么你!”堂哥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告诉你,钱,我会按月给你打,一分都不会少!但这个家,你休想再踏进来一步!”
“你走吧!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
说完,他“砰”的一声,就要关上门。
“等等!”我伸手,挡住了门。
堂哥不耐烦地看着我,“你又想干什么?”
我没有理他,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钥匙。
一把老式的,黄铜做的钥匙,上面已经布满了铜绿,显得很有年代感。
“哥,你还认得这个吗?”
堂哥看着我手里的钥匙,愣住了。
他的眼神,闪过一丝迷茫,一丝怀念。
“这是……老房子的钥匙?”
“对。”我点了点头,“是爷爷奶奶住过的那间屋子的钥匙。”
“我爸走后,妈把老家的东西都收拾了,就留下了这把钥匙。她说,这是我们家的根,不能丢。”
我把钥匙,塞到了大伯那只冰冷粗糙的手里。
“大伯,这把钥匙,现在交给你。”
“老房子虽然旧了,但还能遮风挡雨。里面的东西,妈都原封不动地留着。”
“您要是没地方去,就回那里吧。”
“那里,才是您真正的家。”
大-伯-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钥-匙,浑-浊-的-眼-睛-里,慢-慢-地-蓄-满-了-泪-水。
他-的-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他-只-是-紧-紧-地-攥-着-那-把-钥-匙,像-是-攥-住-了-全-世-界。
堂-哥-也-看-着-那-把-钥-匙,眼-神-复-杂。
他-的-嘴-唇-动-了-动,最-后-也-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没-有-再-赶-大-伯-走,也-没-有-再-关-门。
他-就-那-么-站-在-门-口,和-他-的-父-亲,隔-着-一-道-门-槛,遥-遥-相-望。
那-道-门-槛,像-是-一-条-鸿-沟,隔-开-了-两-个-世-界。
我-知-道,我-该-走-了。
接-下-来-的-事-情,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情,我-一-个-外-人,不-该-再-插-手。
我-转-身,默-默-地-离-开。
我-没-有-回-头。
我-不-知-道,大-伯-最-后-有-没-有-走-进-那-扇-门。
我-也-不-想-知-道。
我-只-是-觉-得,心-里-有-一-块-压-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开-着-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夜-色-很-深,城-市-却-依-旧-灯-火-通-明。
我-摇-下-车-窗,让-微-凉-的-夜-风,吹-拂-着-我-的-脸。
风-里,带-着-一-丝-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很-好-闻。
我-想-起-了-我-爸。
我-想-象-着,如-果-他-还-在,看-到-今-天-这-一-幕,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他-大-概,会-责-怪-我-太-绝-情-吧。
他-那-么-善-良,那-么-心-软-的-一-个-人。
但-我-想,他-在-天-之-灵,应-该-也-会-理-解-我-的。
他-辛-苦-了-一-辈-子,委-屈-了-一-辈-子。
他-不-会-希-望-他-的-女-儿,再-过-和-他-一-样-的-人-生。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挂-钟-依-旧-在-滴-答-作-响。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喝-着。
我-拿-出-手-机,看-到-堂-哥-发-来-的-一-条-微-信。
只-有-两-个-字。
“谢-谢。”
过-了-一-会-儿,又-发-来-一-条。
“对-不-起。”
我-看-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
我-没-有-回-复。
我-想,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更-多-的-语-言-了。
有-些-伤-害,已-经-造-成,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
但-有-些-责-任,终-究-还-是-要-有-人-来-承-担。
我-放-下-手-机,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
窗-外,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天-空。
月-光-如-水,洒-满-了-整-个-城-市。
我-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我-不-是-在-报-复,也-不-是-在-泄-愤。
我-只-是-用-我-自-己-的-方-式,为-那-段-不-堪-的-过-往,画-上-了-一-个-句-号。
也-为-我-自-己-的-未-来,开-启-了-一-个-新-的-篇-章。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我-们-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也-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亲-人。
但-我-们-可-以-选-择,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可-以-选-择,要-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我-爸-选-择-了-隐-忍-和-付-出。
而-我,选-择-了-坚-守-和-自-我。
我-们-都-没-有-错。
只-是-道-路-不-同-罢-了。
我-抬-起-头,看-着-天-上-那-轮-明-月。
我-仿-佛-看-到-了-我-爸-温-和-的-笑-脸。
爸,您-看-到-了-吗?
您-的-女-儿,长-大-了。
她-学-会-了-保-护-自-己,也-学-会-了-守-护-您-留-给-她-的-那-份-善-良-和-尊-严。
您-可-以,安-心-了。
后-来-的-事-情,我-都-是-听-老-家-的-亲-戚-说-的。
那-天-晚-上,大-伯-最-终-还-是-被-堂-哥-接-进-了-家-门。
但-不-是-住-在-那-栋-漂-亮-的-别-墅-里。
堂-哥-在-小-区-附-近,给-他-租-了-一-间-小-小-的-单-身-公-寓。
每-个-月-给-他-固-定-的-生-活-费,请-了-一-个-钟-点-工,定-期-去-给-他-打-扫-卫-生,做-做-饭。
堂-哥-每-周-会-去-看-他-一-次,带-点-水-果-和-营-养-品,坐-一-会-儿-就-走,话-不-多。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是-履-行-一-份-合-同。
没-有-亲-情,只-有-责-任。
我-听-说,大-伯-的-脾-气,改-了-很-多。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也-不-再-动-不-动-就-对-人-发-火。
他-变-得-沉-默-寡-言,很-多-时-候,就-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手-里,总-是-攥-着-那-把-我-给-他-的-老-房-子-的-钥-匙。
有-人-说,他-是-想-家-了。
也-有-人-说,他-是-后-悔-了。
但-谁-又-知-道-呢?
人-生-没-有-回-头-路,走-错-了,就-是-走-错-了。
再-后-来,我-听-说,他-自-己-一-个-人,回-了-一-趟-老-家。
他-用-那-把-钥-匙,打-开-了-老-房-子-的-门。
那-个-承-载-了-我-们-几-代-人-记-忆-的-地-方。
他-在-里-面-待-了-三-天-三-夜。
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干-了-什-么。
只-是-邻-居-说,那-几-天,总-能-听-到-屋-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在-黑-暗-中-无-助-地-呜-咽。
从-老-家-回-来-后,大-伯-的-精-神,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他-开-始-忘-记-很-多-事-情。
有-时-候,连-堂-哥-站-在-他-面-前,他-都-认-不-出-来。
医-生-说,是-阿-尔-茨-海-默-症。
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
他-的-记-忆,像-是-被-人-用-橡-皮-擦,一-点-一-点-地-擦-掉-了。
他-忘-记-了-他-的-儿-子,忘-记-了-他-的-过-去,忘-记-了-他-曾-经-的-风-光-和-不堪。
但-有-一-样-东-西,他-始-终-没-有-忘-记。
那-就-是-那-把-老-房-子-的-钥-匙。
他-把-它-用-红-绳-穿-起-来,挂-在-脖-子-上,走-到-哪-儿-都-带-着,谁-碰-一-下-都-不-行。
有-时-候,他-会-拿-着-那-把-钥-匙,嘴-里-喃-喃-地-喊-着-一-个-名-字。
“阿-平。”
阿-平,是-我-爸-的-小-名。
只-有-爷-爷-奶-奶,和-他-这-个-大-哥,才-会-这-么-叫。
他-忘-记-了-全-世-界,却-唯-独-记-得-了,那-个-被-他-亏-欠-了-一-辈-子-的-弟-弟。
这-算-不-算-是,一-种-迟-来-的-忏-悔?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去-深-究。
生-命-的-尽-头,所-有-的-恩-怨-情-仇,都-会-化-为-一-缕-青-烟,随-风-而-逝。
大-伯-走-的-那-天,是-一-个-冬-日-的-午-后。
阳-光-很-好,暖-暖-地-照-在-人-身-上。
他-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
堂-哥-给-我-打-了-电-话,告-诉-我-这-个-消-息。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悲-伤。
我-说,我-知-道-了。
我-没-有-去-参-加-葬-礼。
我-觉-得,没-有-必-要。
我-和-他-之-间-的-纠-葛,在-我-把-他-送-到-堂-哥-家-门-口-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了-结-了。
后-来-的-日-子,依-旧-平-静-如-水。
我-上-班,下-班,读-书,旅-行。
我-用-心-地-过-着-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有-一-天,我-收-到-一-个-快-递。
是-堂-哥-寄-来-的。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木-盒。
打-开-来,里-面-静-静-地-躺-着-那-把-老-旧-的-黄-铜-钥-匙。
还-有-一-张-纸-条。
上-面-是-堂-哥-的-字-迹,有-些-潦-草。
“这-是-他-唯-一-留-下-的-东-西,我-想,应-该-给-你。”
“还-有,那-栋-老-房-子,我-已-经-办-了-手-续,过-户-到-了-你-名-下。”
“算-是……我-代-他,还-给-你-们-的。”
我-拿-起-那-把-钥-匙,放-在-手-心-里。
它-很-凉,也-很-沉。
像-是-承-载-了-太-多-太-多-的-岁-月-和-故-事。
我-看-着-它,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大-伯-那-张-苍-老-的-脸。
和-他-临-终-前,嘴-里-不-停-呢-喃-的-那-个-名-字。
“阿-平。”
我-的-眼-睛,慢-慢-地-湿-润-了。
我-想,我-或-许,有-点-明-白-了。
他-攥-着-的,不-是-一-把-钥-匙。
而-是-回-家-的-路。
是-对-那-段-被-他-亲-手-丢-弃-的-兄-弟-情-谊,最-后-的-一-丝-眷-恋。
人-啊,总-是-在-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
可-惜,时-间-不-会-倒-流,人-生-也-没-有-如-果。
我-把-钥-匙,和-我-爸-的-照-片,放-在-了-一-起。
我-想,这-样,他-们-兄-弟-俩,也-算-是-以-另-一-种-方-式,“团-聚”了-吧。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
我-依-旧-一-个-人,但-我-并-不-觉-得-孤-单。
因-为-我-的-心-里,住-着-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教-会-了-我-善-良,也-教-会-了-我-坚-强。
他-让-我-明-白,血-缘,并-不-是-绑-架-亲-情-的-枷-锁。
真-正-的-家-人,是-那-些-无-论-你-身-在-何-方,都-会-让-你-感-到-温-暖-和-心-安-的-存-在。
就-像-天-上-的-月-亮,虽-然-有-时-会-被-乌-云-遮-蔽,但-它-始-终-都-在-那-里,散-发-着-温-柔-的-光。
而-我,会-带-着-这-份-光,继-续-走-下-去。
走-向-属-于-我-的,更-好-的-未-来。
来源:吃泡面的科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