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酒店坐落在城市的边缘,像一个疲惫的旅人,靠着高速路口打盹。
我们酒店坐落在城市的边缘,像一个疲惫的旅人,靠着高速路口打盹。
白天,它吞吐着南来北往的商务客,他们穿着笔挺的西装,脸上挂着标准化的微笑,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公事公办的、混杂着咖啡和打印机油墨的味道。
到了晚上,这里就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霓虹灯把酒店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暧昧,像一幅没画好的油画。空气里的味道也变了,变成了各种香水、酒精和某种不可言说的欲望的混合体。
我是这里的夜班前台。
这份工作没什么不好,就是得把自己的生物钟颠倒过来。当整个城市沉睡时,我是醒着的;当城市苏醒时,我拖着灌了铅一样的身体,回到我那间租来的、永远晒不到太阳的小屋里。
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有半夜醉醺醺回来,把房卡当成手机,对着锁孔大喊“开门”的中年男人。
有穿着睡衣跑下来,一脸惊慌地说房间里有鬼,其实只是窗帘被风吹动的年轻女孩。
还有那些,一看就是临时搭伙的男女,眼神躲闪,话语简短,像是两名执行秘密任务的间谍,而开房,就是他们接头的暗号。
我对这些早已见怪不怪。我的脸,就像酒店大堂那块擦得锃亮的大理石地面,能映出人间百态,但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
不是那种温柔的春雨,而是像天漏了个窟窿,整个银河系的水都往下倒。豆大的雨点砸在酒店门口的玻璃雨棚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有无数个小小的鼓手在上面疯狂演奏。
我正低头核对着白天的账目,一阵夹杂着湿冷水汽的风从自动门那边灌了进来,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我抬起头,看到了他们。
一对很年轻的情侣。
男孩很高,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大半,紧紧地贴在身上,能看到年轻而结实的肌肉轮廓。他正用手笨拙地给自己和身边的女孩擦着头发上的雨水,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抱怨这该死的天气。
他的脸上,是那种藏不住的、少年人特有的阳光,仿佛能把这阴冷的雨夜都照亮几分。
而那个女孩,很安静。
她穿着一条浅黄色的连衣裙,裙摆湿漉漉的,沾了些泥点。她的皮肤很白,不是那种健康的白皙,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点病态的苍白,就像上好的羊脂玉,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亮得有些不真实。当她看过来的时候,我甚至有种错觉,仿佛她眼里盛着两汪深不见底的潭水,能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任由男孩为她忙前忙后,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有些疲惫的笑意。
“您好,开一间房。”男孩走到前台,把身份证递了过来,声音也像他的笑容一样,充满了活力。
我接過身份证,例行公事地登记。
陈旭。林晚。
很好听的名字。
“大床房,可以吗?”我问。
“嗯嗯,最好的,视野好一点的。”陈旭毫不犹豫地说,然后转头对林晚笑,那笑容里带着点讨好和炫耀。
我把房卡递给他,告诉他房间在8楼,806。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陈旭牵着林晚的手走了进去。他还在兴奋地说着什么,而林晚只是微微侧着头,安静地听着。
电梯门缓缓合上,倒映出他们相依的身影,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大堂里只剩下我,以及窗外那场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暴雨。
我以为,这又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他们和那些我每天都会见到的情侣一样,会在这间房里度过一个属于他们的、或甜蜜或激烈的夜晚,然后在第二天清晨,带着一身疲惫和满足离开。
但我错了。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电梯“叮”的一声,门开了。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是他们。
我有些惊讶。半个小时?这也太快了点。
陈旭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失落,又像是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他走在前面,没有说话。
林晚跟在后面,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了,嘴唇紧紧地抿着,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你好,我们退房。”陈旭把房卡放在台面上,声音有些闷。
我接過房卡,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吵架了?还是……身体不舒服?
我没问。做我们这行,最重要的一条准则就是,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
“好的,请稍等。”我低头操作电脑。
“我去停车场开车,你在这里等我。”陈...旭对林晚说,语气里带着点赌气的成分。
林晚点了点头,没说话。
陈旭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幕里。那辆白色的车灯很快亮起,在雨中划出两道刺眼的光柱。
大堂里,又只剩下我和林晚。
空气安静得有些尴尬。我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一下,一下,敲在人的心上。
我办好了退房手续,把押金单递给她。
她没有接。
她只是看着我,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你好,”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很柔,像一片羽毛,轻轻地搔刮着我的耳膜,“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我愣了一下,“您说。”
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了一个东西,放在了前台的大理石台面上。
那是一个很精致的木盒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盒子不大,但看起来沉甸甸的。
然后,她又拿出了一沓厚厚的现金,放在盒子旁边。
我粗略地看了一眼,至少有两万块。
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贿赂?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我脑子里立刻上演了一出悬疑大戏。
“这是什么?”我警惕地问。
她的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暖意,只有无尽的苦涩。
“这里面,是十封信。”她指着那个木盒子,说,“我想请你,从明年开始,每年的今天,也就是8月16号,帮我寄一封信给刚才那个人,陈旭。”
我彻底懵了。
寄信?
在这个连写信都快要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年代?
而且,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每年一封?
“地址……信封上都写好了。邮票我也贴了。你只需要,每年到了这一天,把对应的信,投进邮筒里,就可以了。”她继续说,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那个盒子和那沓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要求,太奇怪了。
奇怪到让我觉得有些荒谬。
“为什么……你自己不寄呢?”我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她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瞬间将她的脸照得惨白。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
“因为,我可能……没有以后了。”
“这些钱,是给你的酬劳。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冒昧,也很奇怪。但是,我找不到其他可以托付的人了。拜托你,就当是,完成一个……临终嘱托。”
“临终嘱托”四个字,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再次看向她的脸,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我突然明白了,那不是病态,那是生命在一点点流逝的痕迹。
她不是在开玩笑。
酒店门口,车灯闪了两下,是陈旭在催她了。
她把盒子和钱,往我这边推了推。
“最后,还有一个请求。”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请你,一定,一定不要告诉他,这些信是我让你寄的。永远都不要。”
“就让他以为,这是一个……来自陌生人的恶作奇剧,或者,是一个守护他的天使,都可以。”
“拜托了。”
她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当我再抬起头时,她已经转过身,拖着那条湿漉漉的裙子,一步一步,走向了那片无边的雨幕。
她的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发动,很快就汇入了车流,消失在了雨夜的尽头。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场幻觉。
只有前台那冰冷的大理石上,那个沉甸甸的木盒子,和那沓厚厚的现金,在提醒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站了很久。
心里五味杂陈。
我只是一个酒店前台,每天的工作就是登记、退房、处理客人的各种琐碎要求。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临终嘱托”的执行人。
这担子,太重了。
我拿起那个木盒子,入手很沉,比我想象的还要沉。我打开了它。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个牛皮纸信封。
每个信封上,都用娟秀的字迹写着同一个名字和地址:陈旭。
在信封的右下角,分别标注着: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一直到,第十年。
字迹很美,但能看得出来,写字的人,力气很小,笔锋有些虚浮。
我拿起第一个信封,凑到灯下,想要看清里面的内容,但信封很厚,什么也看不到。
我把它放回盒子,盖上盖子。
那沓钱,我没动。
我把它和盒子一起,锁进了前台的保险柜里。
那一晚,剩下的时间,我过得浑浑噩噩。
窗外的雨,下了一整夜。
我的心里,也下了一整夜的雨。
时间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当你觉得它难熬的时候,它过得比蜗牛还慢。但当你忙碌起来,它又会像脱缰的野马,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
转眼,一年就过去了。
这一年里,我升了职,从普通前台变成了前厅主管,工资涨了,也搬离了那个终年不见阳光的出租屋。
我换了新的发型,交了新的朋友,甚至开始尝试着去健身房,想把我那因为常年熬夜而虚胖的身体练得结实一点。
生活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我几乎快要忘了那个雨夜,忘了那个叫林晚的女孩,和她那个奇怪的嘱托。
直到8月16号那天。
那天也是个雨天,不过是小雨,淅淅沥沥的,带着点秋天的凉意。
我在整理保险柜的时候,再次看到了那个木盒子。
它静静地躺在角落里,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我的心,猛地一沉。
所有关于那个夜晚的记忆,瞬间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女孩苍白的脸,过于明亮的眼睛,和那句“我可能……没有以后了”。
我把盒子拿了出来,用纸巾仔细地擦去上面的灰尘。
打开盒子,那十封信,还和一年前一样,整整齐齐地躺在里面。
我拿出了标注着“第一年”的那个信封。
信封的边缘,已经有些微微泛黄。
我拿着信,站在酒店门口,犹豫了很久。
我真的要寄吗?
这会不会是一个骗局?或者是一个恶作剧?
万一这个叫陈旭的人报警了怎么办?我会不会惹上什么麻烦?
理智告诉我,把信销毁,把钱捐掉,就当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我的脑海里,却反复回响着林晚那句带着颤音的“拜托了”。
我想起了我的爷爷。
我爷爷是个老邮差,干了一辈子。他小时候经常跟我说,每一封信,都承载着一份寄托。我们邮差,送的不是信,是人心。
他说,只要信封上写着地址,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得给人家送到。这是我们的职责,也是我们的良心。
我看着手里的信,仿佛能感受到它沉甸甸的重量。
这重量,不是纸张的重量,而是一个女孩,用她生命最后的气力,写下的爱与不舍。
我不能辜负这份托付。
我走到酒店对面的那个绿色邮筒旁,拉开投信口,把信塞了进去。
“哐当”一声。
信掉了下去。
我的心,也跟着落了地。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使命。
从那天起,每年的8月16号,往邮筒里投一封信,就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个秘密仪式。
第二年,我寄出了第二封信。
第三年,第三封。
……
每寄出一封信,盒子里的信就少一封,我的心情,也变得复杂一分。
我开始好奇。
好奇陈旭收到这些信,会是什么反应。
好奇林晚在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我甚至,有种想要拆开信看一看的冲动。
但我忍住了。
这是我对那个女孩的承诺。
有时候,我会在网上,搜索“陈旭”这个名字。
这是一个很大众化的名字,搜索结果成千上万。
但我还是找到了他。
通过信封上的地址,和他的一些个人信息,我找到了他的社交账号。
他的账号,更新得并不频繁。
第一年,他发了很多动态。
大部分,都是和朋友一起喝酒、打球、玩游戏。照片里的他,笑得很开心,但眼神里,总有种挥之不去的落寞。
有一条,是在深夜发的,只有三个字:
“我想你。”
没有配图,也没有说想谁。
但我的心,还是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第二年,他的动态少了些。
他开始健身,开始旅行。他去了很多地方,雪山、草原、海边。
他发了一张在海边的照片,配文是:“你说过,想和我一起看海。现在,我一个人来了。”
我猜,他说的那个“你”,是林晚。
第三年,他换了工作,去了一家很有名的设计公司。
他开始变得忙碌,发的动态,大多都和工作有关。加班、开会、画图。
他好像,已经渐渐从那段感情里走了出来,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我为他感到高兴,但心里,又有一丝说不出的失落。
第四年,他的账号,停更了。
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
是换了新的账号?还是,他已经彻底放下了过去,不想再被任何人打扰?
我寄出第四封信的时候,心里有些不安。
这封信,他还能收到吗?
这些信,对他来说,还有意义吗?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坚持做这件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遵守对一个陌生女孩的承诺?
还是,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那点可怜的、窥探别人故事的私欲?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酒店里的人,来了又走。
我从前厅主管,升到了大堂副理。
我不再需要熬夜班,每天穿着得体的制服,处理着各种各样的事情。
我已经习惯了用微笑,去面对所有的人和事。
那个木盒子,被我放在了家里书柜的最顶层。
每年,我都会在日历上,把8月16号这一天,圈上一个红圈。
这成了我生活中,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时间来到了第七年。
8月16号。
又是一个雨天。
这个城市,似乎每到这一天,都要用一场雨,来纪念些什么。
我像往常一样,寄出了第七封信。
晚上,我值班。
酒店里很安静。
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焕然一新的城市,有些出神。
七年了。
不知道那个叫林晚的女孩,如果还在,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也不知道那个叫陈旭的男孩,现在过得好不好。
就在这时,酒店的自动门开了。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身材挺拔,头发剪得很短,显得很精神。
他的手里,没有拿伞,头发和肩膀上,都带着湿漉漉的雨意。
他走到前台,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深邃,像是经历了很多故事。
“你好,开一间房。”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
我看着他,觉得有些眼熟。
但我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身份证。
当我看清上面的名字时,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陈旭。
是他。
七年了,他变了很多。
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和阳光,变得成熟、稳重,眉宇间,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
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迹。
我的心,开始“怦怦”狂跳。
我强装镇定,低头操作电脑,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
他会认出我吗?
应该不会吧。七年了,我的样子,也变了很多。
“还是……806房间,可以吗?”他突然开口问。
我的手,在键盘上,停住了。
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探寻,和一丝……期盼?
“可以的,陈先生,806房间今天空着。”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专业。
我把房卡递给他。
他接过房卡,却没有马上离开。
他看着我,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陈先生您真会开玩笑,我每天在这里,见过很多客人,可能您之前也来过我们酒店吧。”我笑着回答,笑容有些僵硬。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几乎快要撑不住了。
然后,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
“可能吧,是我记错了。”
他转身,走向电梯。
看着他走进电梯的背影,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半个小时后,他从楼上下来了。
他没有退房。
他走到了前台旁边的休息区,点了一杯咖啡,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他的目光,时不时地,会飘向我这边。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他到底想干什么?
难道,他真的想起什么了?
终于,他端着咖啡,走到了我面前。
“能和你聊聊吗?”他问。
我看了看四周,大堂里没有其他客人。
我点了点头。
“你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吧?”他问。
“嗯,快十年了。”
“那你……还记得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有一对情侣,来这里开房,但只待了半个小时,就走了吗?”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
我的心,咯噔一下。
他果然,是想起来了。
我该怎么回答?
承认?还是否认?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和痛苦。
我决定,装傻到底。
“不好意思,陈先生,时间太久了,我每天接待的客人太多,实在没什么印象了。”
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像一团燃烧的火,被一盆冷水,瞬间浇灭。
“是吗……也是,都这么久了。”他低声说,声音里充满了失望。
他默默地喝着咖啡,没有再说话。
大堂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以为他会就此放弃。
但他没有。
“你知道吗?”他突然又开口了,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从六年前开始,我每年都会收到一封信。”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一封……匿名的信。每年的8月16号,准时寄到。寄信的地址,是空的。”
“信里,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只有一些,很温暖,很琐碎的话。”
“第一年,信上说:‘天冷了,记得多穿件衣服,别为了风度,忘了温度。你的胃不好,要按时吃饭。’”
“第二年,信上说:‘我看到你去海边了,那片海很美吧?真希望,有一天,能和你一起,坐在沙滩上,看日出日落。’”
“第三年,信上说:‘新的工作,还顺利吗?不要太累了,要记得劳逸结合。你那么优秀,一定可以的。’”
……
他一封一封地,复述着那些信的内容。
他的记性很好,几乎一字不差。
而我,作为那个唯一的知情者,听得心惊肉跳。
这些,都是林晚写的。
是那个用尽了生命最后力气的女孩,对她深爱的人,最深切的叮咛和牵挂。
“我一直很好奇,到底是谁,在用这种方式,默默地关心着我。”
“我问过我所有的朋友,亲人,他们都说不是自己。”
“我甚至一度以为,是她……”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眶,微微泛红。
“是她,在天上,变成了我的守护天使,还在一直陪着我。”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东西。
“可是,人怎么可能……死而复生呢?”他苦笑了一下,“这只是我的幻想罢了。”
“我查过很多次,都查不到寄信的来源。唯一的线索,就是邮戳。”
“邮戳显示,这些信,都来自这个城市,来自……我们酒店附近的这个邮局。”
他说到这里,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所以,我今天又来了。”
“我想,也许,在这里,我能找到答案。”
“我想知道,到底是谁,用她的口吻,写了这些信。到底是谁,在跟我开这个,长达六年的玩笑。”
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有些激动,甚至带着一丝愤怒。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被人这样蒙在鼓里六年,换做是谁,都会想要一个真相。
可是,我不能说。
我答应过那个女孩,永远都不能告诉他。
“陈先生,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对不对?”他逼近一步,双手撑在前台上,身体微微前倾,给了我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七年前的那个晚上,她跟你说了什么,对不对?”
“那个盒子,是她给你的,对不对?”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怎么会知道盒子?
难道……
“那天晚上,我把车开到门口,等了她很久,她才出来。我看到,她是从前台这边走过去的。她的包,比来的时候,瘪了一些。”
“我问她,怎么这么久。她说,没什么,只是问了点路。”
“当时,我没有多想。可是后来,我越想越不对劲。”
“她那个包里,一直放着一个她最宝贝的木盒子。她说,那是她外婆留给她的遗物。可是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盒子。”
“所以,那个盒子,一定在你这里!”
他的情绪,已经有些失控了。
我被他吓到了,连连后退。
“陈先生,您冷静一点,我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你看着我的眼睛!”他突然吼道,声音在大堂里回响。
我吓得一哆嗦。
我抬起头,被迫对上他的目光。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充满了痛苦、挣扎、愤怒,和……无尽的思念。
“求求你,告诉我真相。”他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哀求。
“她……到底为什么,要跟我分手?”
“那天在房间里,她只说了一句‘我不爱你了,我们分手吧’,就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我不信。我不信她会不爱我。我们那么好,我们已经计划好了未来。我们说好,要一起毕业,一起工作,一起买房子,一起养一只金毛……”
他说不下去了。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就这么在我面前,泣不成声。
眼泪,顺着他刚毅的脸颊,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
砸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碎成一片。
我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我再也说不出任何一句谎言。
我看着他,这个被蒙在鼓里七年,用思念和困惑,熬过了两千多个日夜的男人。
我觉得,他有权利知道真相。
那个叫林晚的女孩,如果她在天有灵,应该也会同意我这么做吧。
她那么爱他,怎么会忍心,让他一直活在痛苦和自责里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
“陈先生,你跟我来。”
我把他带到了我的办公室。
我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拿出了那个木盒子。
还有那沓,我一直没有动的钱。
我把它们,放在了他的面前。
当他看到那个熟悉的木盒子时,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伸出手,颤抖着,抚摸着盒子上的花纹,就像在抚摸恋人的脸颊。
“是它……真的是它……”他喃喃自语。
我把盒子打开。
里面,还剩下三封信。
第八年,第九年,第十年。
他拿起标注着“第八年”的那个信封,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有些发白。
“所以,这些信……”
“是林晚小姐,在七年前的那个晚上,亲手交给我的。”我终于,说出了这个埋藏了七年的秘密。
“她拜托我,从第二年开始,每年的今天,为你寄出一封信。一共,十年。”
“她还说,让我一定不要告诉你,是她写的。她说,就让你以为,这是一个恶作剧,或者,是一个守护你的天使。”
我的声音,很平静。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击在陈旭的心上。
他呆住了。
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很久。
他才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眼泪。
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的灰。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因为,她得了很严重的病。”
“医生说,她最多,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了。”
“她不想拖累你。她想让你,忘了她,开始新的生活。”
“所以,那天在房间里,她才会对你说出那么绝情的话。她是在用这种方式,逼你离开。”
“她把所有的痛苦,都自己一个人扛了下来。却把所有的温柔和爱,都写进了这些信里,想用这种方式,再陪你走十年。”
我说完了。
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甚至能听到,他心脏破碎的声音。
“呵……呵呵……”
他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比哭声,还要悲伤。
“傻瓜……真是个……傻瓜……”
他一边笑,一边流泪。
眼泪,和着笑声,一起涌出来。
他把脸,深深地埋进了那个木盒子里,埋进了那些,承载着他爱人最后气息的信纸里。
他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压抑了七年的痛苦、思念、委屈、不甘,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我没有去打扰他。
我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我知道,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迟到了七年的真相。
那一晚,陈旭在我的办公室里,坐了一整夜。
他把剩下的三封信,都拆开了。
一封一封地,仔细地看。
我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我只看到,他的表情,时而微笑,时而流泪。
仿佛,在和那个,已经离开了他七年的爱人,进行着一场,跨越生死的对话。
天快亮的时候,他站了起来。
他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他说,“谢谢你,为她,也为我,守护了这个秘密七年。”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一辈子,都会活在那个谎言里。”
我摇了摇头,“我只是,遵守了一个承诺。”
他把那个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那剩下的两封信……”我问。
“不用再寄了。”他看着我,笑了笑。
那笑容,是我七年来,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的,真正释然的笑。
“因为,她已经回来了。”
“她会永远,活在我心里。”
他走了。
带着那个木盒子,和那十封,迟到了许多年的信。
他走得很坦然,很坚定。
窗外,雨已经停了。
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照了进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陈旭。
我的生活,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只是,每年的8.g月16号,我不再需要去邮筒投信了。
心里,像是少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空落落的。
时间,又过了三年。
距离那个雨夜,已经整整十年了。
我也离开了那家酒店,自己开了一家小小的民宿,在海边。
生活,不富裕,但很安逸。
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修剪花草。
一个快递员,送来了一个包裹。
寄件人,是匿名的。
我有些好奇,拆开了包裹。
里面,是一本书。
一本,装帧很精美的,画册。
画册的名字,叫《给晚晚的十封信》。
作者,是陈旭。
我的手,微微颤抖。
我翻开画册。
里面,是十幅画。
每一幅画,都对应着一封信的内容。
第一幅画,是一个男孩,在寒风中,为自己,紧了紧衣领。画的旁边,写着一行小字:“谢谢你,我的衣服,穿得很暖。”
第二幅画,是一个男孩,坐在海边,看着日出。他的身边,有一个透明的,女孩的轮廓。旁边写着:“这片海,真的很美。下次,我们一起来。”
第三幅画,是一个男人,在办公室里,奋力地工作。他的桌上,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旁边写着:“工作很顺利,你放心。我一直,都是你的骄傲。”
……
一幅一幅,看到最后。
第十幅画。
画上,是一个成熟的男人,牵着一个漂亮女人的手,他们的身边,还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他们站在一片向日葵花田里,笑得,灿烂而幸福。
画的旁边,写着:
“晚晚,你看,我过得很好。”
“我有了新的生活,有了爱我的家人。”
“我遵守了我们的约定,好好地,用心地,活了下去。”
“谢谢你,用你的爱,照亮了我前半生的路。”
“接下来的路,我会带着你的祝福,继续走下去。”
“对了,我给我们的女儿,取名叫‘思晚’。希望她,能像你一样,善良,勇敢,永远向着阳光。”
画册的最后一页,是一张照片。
是陈旭和他的妻子女儿,在我的民宿前的合影。
照片的背后,用钢笔写着一行字:
“江经理,谢谢你。祝你,一切都好。”
我合上画册,抬起头。
眼前的海,蓝得像一块宝石。
海风,轻轻地,吹过我的脸颊。
咸咸的,暖暖的。
我知道,那个叫林晚的女孩,那个用生命最后的光,去温暖爱人的女孩,她没有离开。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永远地,活在了所有记得她的人,心里。
而我,作为这个故事唯一的见证者和守护者,也终于,可以放下心了。
我守住了一个承诺。
也成全了一段,跨越生死的,爱情。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这份平凡的工作,所能带来的,最不平凡的意义吧。
来源:晓丽是导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