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山风是凉的,带着一股子草木被太阳晒了一整天之后,傍晚时分吐出来的疲惫气息。
山风是凉的,带着一股子草木被太阳晒了一整天之后,傍晚时分吐出来的疲惫气息。
这股味道,混着泥土的腥气,还有远处山涧里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水汽,一起钻进我的鼻子里。
我深吸了一口,肺里凉飕飕的,很舒服。
陈旭走在前面,他今天穿了一件灰色的速干T恤,汗水把后背浸出了一片深色的地图。他时不时会回过头,冲我笑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累不累?要不要歇会儿?”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但还是能听出里面的关心。
我摇摇头,也对他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跳跃,像碎金子。
我们结婚五年了,感情一直很好。好到什么程度呢?好到我觉得,这辈子可能就是这样了,和他一起,看山,看水,看日出日落,直到头发白了,牙齿掉了,走不动路了。
山路越来越陡,旁边就是一道斜坡,虽然长满了灌木和野草,但看着还是有点心慌。
我小心翼翼地踩着那些被游客们踩得光溜溜的石头,一步一步往上挪。
就在这时,一个从我们身边经过的阿姨,突然停了下来。
她看起来五十多岁,穿着很朴素的登山服,脸上被晒得有点红,眼神却异常地亮。
她本来已经走过去了,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转过身,几步走到我跟前。
我以为她是要问路,或者需要什么帮助,便友好地看着她。
陈旭已经走到了前面几米远的地方,正在一个转角处等我,背对着我们。
阿姨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陈旭的背影,然后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
她的手很粗糙,力气却出奇地大,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我吃了一惊,想把手抽回来。
她的脸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直直地扎进我的耳朵里。
“注意你丈夫。”
我愣住了。
“快点下山,”她又说了一句,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别再往上走了,千万别。”
说完,她立刻松开了手,好像我的胳膊是什么烫手的东西。她不再看我,也不再看陈旭,几乎是小跑着,匆匆地沿着下山的路走了,很快就消失在另一个拐角。
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阵风。
风吹过,我胳膊上还残留着她手指的触感,有点疼,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冰凉。
“怎么了?”陈旭回过头,看到我站在原地发呆,便走了回来。
他的影子把我完全罩住了。
我看着他关切的脸,那张我看了五年,熟悉到闭上眼睛都能描摹出来的脸,突然觉得有点陌生。
“没事,”我勉强笑了笑,把手藏到身后,轻轻地揉着被捏疼的地方,“刚才有个阿姨,好像认错人了。”
我撒了谎。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或许是那个阿姨的眼神太吓人,或许是她的话太离奇,离奇到我不敢直接说出口。
注意你丈夫。
快点下山。
为什么?
为什么要注意他?山上有什么危险吗?
我抬头看了看山顶,离我们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山顶上云雾缭绕,像仙境一样。
可是在那个阿姨的话之后,那云雾在我眼里,突然就变得有点阴森,像是藏着什么看不见的怪物。
“认错人了?”陈旭笑了,“这山上还能碰到熟人?走吧,马上就到山顶了,上面的风景才叫好。”
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想要牵我。
就在他的指尖快要碰到我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空气好像凝固了。
他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怎么了?”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没……没什么,”我赶紧掩饰,主动把手伸过去,握住他的手,“刚才脚下差点滑了,吓我一跳。”
他的手掌一如既往的温暖、干燥,充满了力量。在过去五年里,这双手牵着我走过了很多地方,给了我无数的安全感。
但现在,被他握着,我却感觉到一股寒意,从我们的掌心相接处,一点一点,慢慢地爬上我的脊梁。
我开始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那个阿姨是谁?她为什么跟我说那些话?她认识陈旭吗?
“注意你丈夫”,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陈旭有什么危险,她提醒我注意?还是说……危险,就来自于陈旭本人?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
他是陈旭啊。是那个会在我生理期给我煮红糖姜茶,会在我加班到深夜时开车来接我,会把工资卡全部上交,会在我受委屈时笨拙地抱着我,说“别怕,有我呢”的陈旭啊。
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们是彼此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他怎么可能会是危险?
我一定是疯了,被一个陌生阿姨莫名其妙的两句话,就搅得心神不宁。
也许她就是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喜欢胡言乱语。
对,一定是这样。
我努力地说服自己,可是心脏却不听话地狂跳起来。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陈旭。
他的侧脸轮廓分明,鼻梁很高,嘴唇总是习惯性地抿着,显得有些严肃。但只要他一笑,眼角就会出现细细的纹路,整个人都变得温柔起来。
此刻,他就走在我前面半步的距离,牵着我的手,步伐稳健。
一切看起来都和往常一样。
不,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我突然发现,他今天的话,似乎比平时少了很多。
我们来爬山,是他提议的。他说最近工作压力大,想出来透透气。我欣然同意。
以往我们一起出来玩,他总是最兴奋的那个,会像个大男孩一样,给我讲各种冷笑话,或者指着路边的花花草草,说一些我听不懂的植物学名。
但今天,从上山开始,他就很沉默。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他在听。
而且,他还选了这条最险峻的路。
这座山有好几条登山路线,我们以前来过两次,走的都是另一条比较平缓的石阶路。而今天这条,是本地驴友们自己踩出来的野路,虽然近,但很多地方都紧挨着悬崖。
他说,想挑战一下自己。
现在想来,这些细节,在那个阿姨出现之前,我根本没有在意。
可现在,它们就像一颗颗小石子,被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你看那棵树,”陈旭突然停下来,指着悬崖边上一棵长相奇特的松树,“像不像一个正在招手的老人?”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棵松树的枝干确实很奇特,虬曲着,伸向天空,远远看去,真的有点像一个佝偻着腰、正在挥手的人。
风吹过,松涛阵阵,像是那个“老人”在发出呜咽。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们站的位置,是一个小小的平台,往前一步,就是深不见底的山谷。
山谷里雾气很重,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底。
陈旭松开了我的手,往前走了两步,站在悬崖边上,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舒服!”他感叹道。
我的手心全是冷汗。
那个阿姨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注意你丈夫。
快点下山。
我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步也动不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个我曾经觉得可以依靠一辈子的背影,此刻却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如果……如果他现在回过头,对着我笑,然后,突然伸手推我一把……
这个想法让我浑身发冷,连血液都好像要冻住了。
我不敢再想下去。
“陈旭,”我叫他的名字,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风太大了,我们……我们还是下去吧。”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
他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山谷。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就在我几乎要崩溃的时候,他终于放下了手臂,转过身来。
他看着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怎么了?”他问,“不是说好了一起看山顶的日落吗?现在下去,太可惜了。”
“我……我有点不舒服,”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可能是有点中暑,头晕。”
我说着,还配合地扶了一下额头。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钟。
那几秒钟,他的眼神很复杂,我看不懂。里面好像有关切,有失望,还有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那是一种很深很深的疲惫,像是一潭死水,掀不起任何波澜。
“好,”他终于开口了,“那我们下山。”
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让我觉得有些反常。
没有追问,没有劝说,就这么轻易地同意了。
下山的路,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话。
来时的那份轻松和惬意,已经荡然无存。
我跟在他身后,刻意保持着一两米的距离。我不敢离他太近。
我的脑子很乱。
一边是五年的感情,那些点点滴滴的温暖和爱护,告诉我,陈旭不可能是坏人,一切都是我的胡思乱想。
另一边,是那个阿令我毛骨悚然的警告,是陈旭今天种种反常的举动,它们像一根根毒刺,扎在我的心上。
我开始疯狂地回忆,回忆我们之间的一切。
有没有什么征兆,是我忽略了的?
他最近确实很不对劲。
工作上好像遇到了很大的麻烦,经常一个人在书房待到半夜。我问他,他总是说没事,让我别担心。
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有时候我半夜醒来,会看到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抽烟,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的烟瘾,也比以前大了很多。以前他很少在我面前抽烟,但现在,家里的烟灰缸总是满满的。
还有他的手机。
以前他的手机,我可以随便看。但最近,他换了密码。有两次我看到他接电话,都刻意避开了我,走到阳台上去说。
这些事情,单独拿出来看,好像都情有可原。男人嘛,事业压力大,总会有烦心的时候。
可是,当它们和今天在山上发生的一切联系在一起时,就构成了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把我紧紧地困在里面,让我喘不过气来。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我打开灯,屋子里的一切都和我早上离开时一模一样。
墙上挂着我们的婚纱照,照片里的我们,笑得那么灿烂。
茶几上放着我没喝完的半杯水。
阳台的绿萝,长得郁郁葱葱。
这里是我们的家,是我觉得全世界最安全、最温暖的港湾。
可是现在,我站在这片熟悉的空间里,却感到一阵阵的发冷。
陈旭脱了鞋,径直走进浴室,打开了花洒。
哗哗的水声传来,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我瘫坐在沙发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该怎么办?
直接问他?
问他什么?问他今天在山上是不是想把我推下去?问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人,或者欠了巨额的赌债?
如果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疑,那我们之间,必然会产生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痕。
信任,一旦被打破,就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如果不问,我就要一直活在这种恐惧和猜疑里。
那个阿姨的脸,又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
她的眼神那么笃定,那么急切。
她不像是在开玩笑,更不像是个疯子。
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
除非,她真的知道些什么。
我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
我必须要做点什么,去证实,或者去推翻我的猜疑。
陈旭还在洗澡。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我们的卧室。
他的手机就放在床头柜上,正在充电。
我的心跳得飞快,手心也开始冒汗。
我知道,偷看伴侣的手机,是感情里的大忌。
可是现在,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拿起他的手机。
屏幕亮了,需要输入密码。
我试了我的生日,不对。
试了他的生日,不对。
试了我们的结婚纪念日,还是不对。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真的换了密码,换成了一个我不知道的数字。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他放在旁边的钱包上。
那是一个很旧的钱包,用了好多年,边角都磨破了。我说过好几次要给他换个新的,他总说用习惯了,不肯换。
我打开钱包,里面除了几张银行卡和少量现金,还有一张小小的照片。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了。
上面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和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
男人抱着男孩,笑得很开心。背景,也是一片连绵的山。
我认得出来,那个男人,是陈旭的父亲。
陈旭很小的时候,他父亲就去世了。我只在老照片里见过。
陈-旭和他父亲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和鼻子。
而那个小男孩,无疑就是童年时的陈旭。
我把照片抽出来,照片的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
“父子二人,登顶纪念。1998年秋。”
字迹很隽秀。
我的目光,停留在了那个年份上。
1998年。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陈旭曾经跟我说过,他父亲就是在那一年去世的。
也是在秋天。
也是因为……爬山。
他说,他父亲是个登山爱好者,有一次独自去登山,遇到了意外,失足从悬崖上掉了下去。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的大脑。
他父亲出事的山,会不会……就是我们今天去的那座?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我把照片翻过来,仔-细地看着照片的背景。
那连绵的山峦,那奇特的云雾,还有一棵隐约可见的、形状古怪的松树……
和我今天在悬崖边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半截。
他带我去的,是他父亲出事的那座山。
他站的那个位置,很可能就是他父亲当年坠崖的地方。
这一切,都只是巧合吗?
不。
我不相信有这么多的巧合。
他今天带我去那里,一定有他的目的。
我的手开始发抖,照片差点从我手里掉下去。
就在这时,浴室的水声停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把照片塞回钱包,把钱包放回原处,然后把手机也放好。
我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慌慌张张地跑出了卧室。
陈旭裹着浴巾,擦着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
他看到我脸色苍白,站在客厅里,愣了一下。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他问。
“没……没什么,”我躲开他的目光,低着头说,“我去做饭。”
我逃也似的钻进了厨房。
我打开冰箱,拿出蔬菜和肉,却完全没有心思去做饭。
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照片,山,他父亲的死,那个阿姨的警告……
这些线索,像一根根线,在我脑子里缠绕,打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需要更多的证据。
晚饭的时候,我俩都心不在焉。
我假装不经意地提起:“老公,我今天在书房找东西,看到一本旧相册,里面有你小时候的照片,跟你爸爸真像。”
陈旭夹菜的手,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有些闪烁。
“是吗?很久没看了。”他说。
“你爸爸……真的很可惜,”我继续试探,“那么年轻就……对了,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叔叔是爬山的时候出的意外,是哪座山啊?我好像没听你具体说过。”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紧紧地盯着他的脸,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陈旭沉默了。
他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水。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就是……市郊那座云顶山。”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
云顶山。
就是我们今天去的那座山。
虽然我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但当他亲口说出来的时候,我的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他果然是故意带我去的。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他反问我,目光锐利地看着我。
“没什么,就是今天爬了山,突然想起来了,随口问问。”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害怕被他看出我的心虚。
“吃饭吧,菜都凉了。”他没有再追问,语气也恢复了正常。
这顿饭,吃得我食不知味。
晚上躺在床上,我背对着他,假装睡着了。
我能感觉到,他也没有睡。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中间却像是隔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他。
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那曾经让我感到无比安心的声音,现在却像催命的鼓点,敲得我心慌意乱。
后半夜,我迷迷糊糊地刚要睡着,突然感觉到身边的床垫动了一下。
我立刻惊醒了,但不敢睁开眼睛,继续装睡。
我听到他轻轻地下了床,赤着脚,走出了卧室。
我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好像走进了书房。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书房里传来很轻微的、压抑着的……哭声。
是的,是哭声。
是陈旭在哭。
那哭声,充满了绝望和痛苦,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独自舔舐伤口。
我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悄悄地爬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门口。
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缝。
我透过门缝,看到他坐在书桌前,背对着我。
他的肩膀,在一抽一抽地抖动。
电脑屏幕是亮着的,上面好像是一份……病历报告?
我看不清楚上面的字。
我只看到,他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一个棕色的小药瓶。
我认识那个药瓶。
那是他之前因为失眠,医生给他开的安眠药。
医生叮嘱过,这个药药效很强,一次只能吃一片。
我的心,猛地悬了起来。
他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
我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
他的眼睛,又红又肿,布满了血丝,里面是我从未见过的……绝望。
看到我,他明显地慌了,手忙脚乱地想要把桌上的东西藏起来。
“你……”我推开门,走了进去,声音都在发抖,“你到底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低着头,用手使劲地搓着脸。
我走到他面前,看到了电脑屏幕上的那份报告。
那是一份基因检测报告。
我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医学术语,但我清楚地看到了几个字。
“遗传性……亨廷顿舞蹈症。”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着:“临床表现与令尊高度相似,建议……”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亨廷-顿舞蹈症……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病。
是一种非常罕见的遗传性神经退行性疾病。
患者会出现无法控制的舞蹈样动作,认知能力会逐渐衰退,最终会完全丧失生活自理能力,在痛苦中死去。
而且,这个病,是显性遗传。
如果父母一方有,子女有50%的几率会遗传。
“令尊……”
报告上写着“令尊”。
难道说……他父亲……
我猛地想起了什么。
陈旭曾经跟我提过,他父亲在去世前的一段时间,性情大变,变得很暴躁,有时候还会手舞足蹈,像喝醉了酒一样。
当时,家里人都以为他只是工作压力太大,没人往别处想。
直到他从山上掉下去。
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一场意外。
可是现在……
一个可怕的真相,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在我面前展开,呛得我泪流满面。
他父亲,不是意外。
他很可能是……知道了自己得了这种无法治愈的绝症,无法忍受未来的痛苦和折磨,所以选择了……自我了断。
而现在,陈旭……
他也……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看着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他,声音哽咽。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半年前,”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开始是手抖,拿东西不稳,后来……记忆力也开始下降,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去了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是这个病。”
“我爸……也是这个病。”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他最近所有的反常。
他的失眠,他的沉默,他躲着我接的电话,他换掉的手机密码……
他不是不爱我了,他只是……不想让我知道。
他想一个人,扛下所有的一切。
“那你今天……”我颤抖着问,“你带我去那座山……”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
“我想……在一切变得更糟之前……去我爸走的那条路,再看一看。”
“我没想过要伤害你,我从来没想过,”他激动地站起来,抓住我的肩膀,“我只是……我只是想,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也走到了我爸那一步……我……”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心,碎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
他带我去那座山,不是想把我推下去。
他是在……告别。
他在和他父亲告别,也在和他自己的人生告别。
他站在悬崖边上,张开双臂,不是要拥抱山谷,而是在感受……死亡的召唤。
而我,却因为一个陌生人的警告,怀疑他,恐惧他,把他当成了一个要谋害我的恶魔。
我的心,像是被刀割一样地疼。
我紧紧地抱住他,放声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陈旭……对不起……”
我除了说对不起,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也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压抑了许久的痛苦,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爆发。
我们俩,就像两个在暴风雨中无助的孩子,只能紧紧地相拥,汲取彼此身上最后的一点温暖。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在我心里盘旋。
那个阿姨。
她为什么要警告我?
她又是谁?
这件事,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不拔出来,我永远无法安心。
第二天,陈旭的情绪稳定了很多。
我们坐下来,很平静地谈了很久。
他告诉我,他查了很多资料,这个病目前没有治愈的方法,只能通过药物延缓病程。
他之前一直瞒着我,是因为不想拖累我。
他甚至……已经偷偷地咨询了律师,准备把他名下的所有财产都转移到我名下,然后,跟我离婚。
“我不能……不能让你看着我,一点一点地,变成一个……怪物。”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
我握着他的手,那双手,已经开始有轻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不走,”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都陪着你。”
他愣愣地看着我,眼圈又红了。
“你傻不傻?”
“你才傻,”我吸了吸鼻子,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我们是夫妻,夫妻就是要一起面对所有的事情,好的,坏的,都一样。”
那天下午,我没有去上班,请了假。
我决定,要去解开最后一个谜团。
我要去找到那个阿姨。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我只记得她的样子。
我想,她既然会去爬云顶山,那她很可能就住在山脚下的村镇里。
我开着车,凭着记忆,往云顶山的方向去。
山脚下,有几个不大不小的村落。
我把车停在村口,拿着手机里偷拍的、那个阿姨匆匆离去的背影照片,挨家挨户地去问。
很多人都摇头,说不认识。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几乎已经要放弃了。
就在我准备开车回家的时候,一个在村口大树下乘凉的老大爷,叫住了我。
“姑娘,你找这个人,是干啥呀?”
我赶紧走过去,把照片递给他看。
老大爷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说:“哦……是她啊,这不是老李家的闺女,李桂香嘛。”
“她家就住在那边,”老大爷指了指村子最里面的一栋二层小楼,“不过……你找她,可得小心点。她这个人,精神头……有点不太正常。”
我的心,咯噔一下。
精神不太正常?
难道说……她真的是个疯子?我经历的一切,都只是源于一个疯子无心的胡言乱语?
我顾不上多想,谢过了老大爷,就往那栋小楼走去。
小楼的院门开着,院子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
一个和照片里身形很像的女人,正背对着我,在给花浇水。
“请问……是李桂香阿姨吗?”我试探着问。
她转过身来。
就是她。
那天在山上的那个阿姨。
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警惕。
“你是什么人?你找我干什么?”
“阿姨,您还记得我吗?”我说,“前天,在云顶山上,您……”
我的话还没说完,她的脸色就变了。
“我不认识你!你赶紧走!”她说着,就要关上院门。
“阿姨!”我急了,赶紧伸手挡住门,“我没有恶意,我就是想问清楚,您那天为什么要跟我说那些话?”
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恐惧,有愤怒,还有一丝……悲伤。
“我什么都没说过,”她冷冷地说,“你认错人了。”
“我没认错!”我从包里拿出那张陈旭和他父亲的老照片,递到她面前,“阿姨,您看看这个,您认识照片上的人吗?”
她看到照片,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照片上,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哥……”
她嘴里,发出了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我愣住了。
哥?
她叫照片上的谁“哥”?
陈旭的父亲?
不可能,陈旭的父亲是独生子,没有姐妹。
那就是……另一个人。
我突然想起来,这张照片上,除了陈旭的父亲和童年陈旭,在背景里,还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因为年代久远,那个人影已经看不太清了。
“阿姨,”我放缓了语气,“您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这对我……对我的家庭,非常重要。”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把我让进了屋。
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但很干净。
她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我对面,开始讲述一个被尘封了二十多年的故事。
李桂香的哥哥,叫李建军。
他和陈旭的父亲陈卫国,是最好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
他们俩都酷爱登山。
1998年秋天,他们俩又约着一起去爬云顶山。
但是,那一次,只有陈卫国一个人回来了。
他说,李建军在山顶拍照的时候,不小心失足,掉下了悬崖。
所有人都相信了他的话。
警察也去现场勘查了,结论是意外事故。
只有李桂香不相信。
“我哥那个人,虽然爱冒险,但是心细得很,”李桂香擦着眼泪说,“他每次登山,都会把安全措施做得足足的。怎么可能……就那么不小心掉下去了?”
她说,她哥哥出事后,陈卫国就像变了个人。
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见任何人,整天喝酒。
没过多久,在一个雨夜,他也从云顶山的同一个地方,掉了下去。
所有人都说,他是因为好朋友的死,心里过不去,也跟着去了。
但李桂香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疙瘩。
她总觉得,她哥哥的死,没那么简单。
这些年,她一直活在痛苦和猜疑里。
她每年都会去爬云顶山,去她哥哥出事的地方,坐一坐,跟他说说话。
前天,她又去了。
就在她准备下山的时候,她看到了陈旭。
“他跟他爸,长得太像了,”李桂香说,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恐惧,“我第一眼看到他,魂都快吓飞了。我以为……我以为是我看花了眼。”
“他站在那个悬崖边上,就是我哥掉下去的那个位置,那个表情……跟他爸当年一模一样,那种……绝望的表情。”
“然后,我看到你。他回头看你的时候,那个眼神……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当年的事。”
“我害怕,我怕当年的悲剧会重演。我怕他……也会像他爸一样,做出什么傻事。所以……所以我才……”
我全明白了。
李桂香阿姨,她不是疯子。
她只是一个被过去的创伤困扰了半生的可怜人。
她看到和故人长得一模一样的陈旭,出现在同一个危险的地方,露出了同样绝望的表情,她因为恐惧和应激反应,把对陈卫国的怀疑,投射到了陈旭身上。
她以为陈旭要对我不利。
所以她才跑过来,给了我那个没头没尾的警告。
一个源于创伤的误会,却阴差阳错地,揭开了一个被掩盖了二十多年的家庭悲剧,也……在某种程度上,拯救了我的丈夫。
如果不是她的警告,我就不会去怀疑陈旭。
如果不去怀疑,我就不会发现那张照片。
如果不发现照片,我就不会知道他父亲的死另有隐情。
如果不知道这一切,我就不会在那个深夜,去书房门口,看到他拿着安眠药,准备走上绝路。
所有的一切,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我把陈旭的病情,告诉了李桂香阿姨。
当然,我隐去了关于亨廷顿舞蹈症的具体细节,只说是一种很麻烦的遗传病。
我也把我对陈卫国当年行为的猜测,告诉了她。
我说,陈叔叔很可能不是害了你哥哥,而是……他们之间,或许有着我们不知道的约定。
李桂香听完,呆呆地坐了很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
许久之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她喃喃自语,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这一次的眼泪里,没有了怨恨和恐惧,只有释然和悲伤。
困扰了她半生的心结,在这一刻,终于解开了。
从李桂-香阿姨家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开着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城市的灯火,在远处闪烁,像一片温暖的海洋。
我的心里,很平静。
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
虽然真相是如此的残酷和沉重,但至少,我们不用再活在猜疑和恐惧里。
回到家,陈旭正坐在沙发上等我。
看到我回来,他立刻站了起来,眼神里带着一丝紧张。
“你去哪了?”
我走到他面前,把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走到书房,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很旧的日记本。
那是他父亲陈卫国的日记。
他父亲去世后,他母亲把这个日记本给了他,说,想爸爸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但他一直没敢看。
他害怕,从里面看到他不想知道的真相。
今天,他终于有勇气,去面对了。
他把日记本,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建军走了。他说,他不想变成一个废人,不想拖累家人。他求我,帮他最后一次。”
“我答应了。我把他推了下去。然后,我告诉所有人,那是一场意外。”
“可是,我的心,也跟着他一起死了。”
“现在,我也开始手抖了。我知道,那一天,很快就要来了。”
“我不想让我的儿子,看到我变成那个样子。我也不想拖累我的妻子。”
“云顶山,是个好地方。风很大,可以吹走所有的烦恼。”
“阿旭,我的儿子,爸爸对不起你。如果有来生,希望你……不要再做我的儿子。”
日记本的最后,是一大片被泪水浸湿的、晕开的墨迹。
真相,大白了。
陈卫国和李建军,他们都得了这种可怕的遗传病。
李建军无法接受,选择了有尊严的离开,他请求最好的朋友,帮他完成。
而陈卫国,在承受了巨大的精神折磨和病痛的开始后,也选择了和他朋友一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不是谋杀,也不是意外。
这是一个……关于尊严和友情的、无比悲壮的故事。
陈旭抱着日记本,泣不成声。
我也哭了。
为他,为他的父亲,也为那个叫李建军的男人。
生命的无常和残酷,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但是,哭过之后,日子,还要继续。
我们把日记本,带给了李桂香阿姨。
她看完,抱着日记本,哭了一整个下午。
她终于知道了,她的哥哥,不是被人害死的。
她也终于知道了,那个被她怨恨了二十多年的人,其实,也背负着同样沉重的十字架。
所有的怨恨,都烟消云散了。
从那以后,我们和李桂香阿姨,成了忘年交。
她经常会来我们家,给我们送来她自己种的蔬菜。
有时候,我们也会陪她一起,去云顶山。
我们会在那个悬崖边上,放上两束菊花。
一束,给她的哥哥。
一束,给陈旭的父亲。
山风吹过,松涛阵阵,仿佛是他们在天堂的回应。
而我和陈旭,也开始了我们与病魔的漫长抗争。
我们跑了很多家医院,咨询了很多专家。
虽然,目前还没有治愈的方法,但我们没有放弃。
我相信,医学在进步,未来,总会有希望。
陈旭也重新振作了起来。
他不再逃避,不再想着放弃。
他积极地配合治疗,努力地锻炼身体,保持乐观的心态。
他的手,还是会抖。
他的记忆力,也偶尔会出问题。
有时候,他会突然忘记,自己手里的杯子是用来喝水的。
有时候,他会站在客厅中央,茫然地问我,他是谁。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走过去,抱住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
“你是陈旭,是我的丈夫,是我最爱的人。”
他会像个孩子一样,安静地靠在我的怀里,然后,慢慢地,想起来。
我知道,未来的路,会很艰难。
我可能会看到他,一点一点地,失去他引以为傲的才华和智慧。
我可能会看到他,连最简单的走路和吃饭,都需要我来帮助。
我甚至可能会看到他,最终,忘记了我。
但是,我不怕。
因为我知道,爱,不是只有在风和日丽的时候,才存在的。
真正的爱,是哪怕在狂风暴雨里,也愿意为对方,撑起一把伞。
是哪怕他忘记了全世界,你也会记得,他曾经是怎样用尽全力地,爱过你。
那天,天气很好。
我推着轮椅上的陈旭,在公园里散步。
他的病,已经发展到了比较严重的阶段。
他已经不太能说话了,手脚的抖动,也越来越厉害。
但他很安静,也很乖。
阳光暖暖地照在我们的身上。
一个皮球,滚到了我们的脚边。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跑了过来,捡起皮球,奶声奶气地对我们说:“谢谢爷爷奶奶。”
陈旭的嘴角,动了动。
他好像,想笑。
我低下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老公,你看,今天天气真好啊。”
他没有回答我。
他只是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神,已经有些浑浊了。
但是,在那浑浊的深处,我看到了一丝光。
那束光,我认得。
那是五年前,他站在阳光下,对我微笑时,眼睛里的光。
那是我们结婚时,他为我戴上戒指时,眼睛里的光。
那也是,在我决定要陪他走完剩下的人生时,他看着我,眼睛里的光。
我知道,他可能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
但是,他没有忘记,爱我。
这就够了。
我握住他的手,那双手,已经因为肌肉萎缩而变得有些变形。
我把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
“陈旭,”我说,“我们回家吧。”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就像我们来时的路。
也像我们,未完待续的人生。
来源:天蓉爱搞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