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封关于薪资普调的邮件,是在一个昏昏欲睡的周二下午,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小石子,悄无声息地落进每个人的邮箱。
那封关于薪资普调的邮件,是在一个昏昏欲睡的周二下午,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小石子,悄无声息地落进每个人的邮箱。
我正陷在一个陈年代码的泥潭里,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符像一群黑色的蚂蚁,啃噬着我的视神经。
直到办公室里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细碎的欢呼,像春日解冻的溪流,咕咕地冒着泡,我才从那片代码的丛林里抬起头。
旁边的座位上,刚来半年的实习生小雅,把椅子转过来,脸上是那种藏不住的、红扑扑的喜悦。
“姐,你看了吗?邮件!普调!我的天,涨了百分之十五!”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这片因为喜悦而骚动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脆。
我愣了一下,点开那个未读邮件的图标。
红色的标题,官方的措辞,长长的名单附件。
我的手指在鼠标滚轮上滑动,屏幕上的名字像电影片尾的演职员表,一个个向上滚动。
很长,真的很长,几乎涵盖了整个部门。
从总监到实习生,每个人都在。
我从头看到尾。
又从尾看到头。
第三遍,我用“Ctrl+F”搜索我的名字。
搜索框旁边跳出小小的提示:0个匹配项。
办公室里的空气是温热的,混杂着咖啡的香气和打印机墨粉的干燥味道。可我却觉得有一股冷气,顺着我的脚底,一点点往上爬,最后盘踞在我的心脏。
世界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他们热气腾腾的狂欢,另一半是我这里无声的、冰冷的孤岛。
我关掉邮件,重新看向那片代码。
黑色的蚂蟻还在爬,但它们好像爬进了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是我在这家公司的第五年。
我不是最出彩的那个,也不是最会说话的那个。
我更像是一块补丁。
哪里有紧急的、棘手的、没人愿意碰的旧项目,那里的负责人就会找到我的上司老王,然后老王就会找到我。
“这个系统太老了,只有你最熟,帮个忙。”
“这个客户特别难缠,代码逻辑又乱,你去救个火。”
五年,我救了无数次火,打了无数块补丁。
我以为,苦劳也是劳。
我以为,沉默的付出,总会被看见。
原来,在庆祝的烟火升起时,那个守着火药库的人,是不会被邀请的。
我没有去问老王为什么。
当一份名单上,所有人都被圈了进去,唯独你被漏掉时,去问“为什么”,本身就是一种自取其辱。
那答案,无非是“流程疏忽”,或者更残忍的,“综合考评”。
我不想听。
第二天,我提交了内部调岗申请。
申请的岗位,是公司档案室管理员。
那是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在办公楼的地下一层,据说常年不见阳光,唯一的职责就是整理那些已经发黄的、纸质的旧文件。
薪水,是全公司最低的那一档。
但,清闲。
HR收到我的申请时,电话打过来,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
“你确定吗?从核心技术部调去档案室?这……这降级也太大了。”
“我确定。”我的声音很平静,“最近身体不太好,想找个清静点的地方。”
这是一个完美的、无法被拒绝的理由。
老王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那间玻璃办公室,像一个鱼缸,外面的人能看到里面的一切。
他靠在宽大的老板椅上,十指交叉放在肚子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搞什么?闹情绪?”
他的语气里没有关心,只有一丝不耐烦,仿佛我在给他添麻烦。
“没有,王总。就是累了,想歇歇。”
“歇歇?现在是项目最紧张的时候,你跟我说你要歇歇?”他敲了敲桌子,桌上的咖啡泛起一圈涟漪,“我知道涨薪的事,你心里不舒服。但这是公司的决定,是综合考评的结果。你的工作很重要,但都是守成,没有亮点,你懂吗?”
我懂。
亮点,就是那些能写在PPT里,在年终总结上大书特书的新功能、新项目。
而我做的那些,确保系统在深夜不会崩溃,让客户的数据平稳运行的维护工作,就像空气,重要,但看不见。
没人会为空气鼓掌。
“我懂,王总。所以我申请调岗,不给团队拖后腿。”
我的顺从,似乎让他有些意外。
他准备好的一肚子“大局为重”的说教,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沉默了一会儿,大概觉得我是在用这种方式威胁他。
他换了种口气,带着点施舍的意味。
“这样吧,你先把申请撤回来。下个季度,我给你争取一个优秀员工,奖金给你多发点,这总行了吧?”
我摇了摇头。
“谢谢王总,但我真的需要休息。”
我的坚持,终于点燃了他的怒火。
“不知好歹!你以为你是谁?公司离了你就不转了?想去档案室是吧?去!我批!我看你能待几天!”
他抓起桌上的笔,龙飞凤舞地在我的调岗申请上签了字,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扔给我。
那张纸,轻飘飘地落在地毯上。
我弯腰,捡起来。
纸上,他的签名力透纸背,带着一股怒气。
我对着他,微微鞠躬。
“谢谢王总。”
走出他办公室的那一刻,我听见背后传来他砸杯子的声音。
交接工作只用了一天。
我负责的那些陈年代码,被打包成一个巨大的压缩文件,交给了那个叫小雅的实习生。
她看着那些比她年龄还大的代码库,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恐惧。
我把我写的注释文档,一本一本地递给她。
“大部分问题,这里面都有记录。遇到没记录的,就只能……祝你好运了。”
她快哭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再多说。
有些坑,总要有人踩。以前是我,现在是她。
搬离工位那天,我东西不多,只有一个纸箱。
几本书,一个水杯,还有一盆养了三年的绿萝。
那盆绿萝,是我刚来公司时买的,一直放在电脑旁边,叶子绿得发亮,藤蔓垂下来,很长。
路过同事的工位,他们大多只是抬头看我一眼,眼神复杂,有同情,有不解,也有幸灾乐祸。
没人跟我说话。
涨薪的喜悦还没散去,没人愿意沾染我这个“失败者”的晦气。
我抱着箱子,走进电梯。
当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光亮和声音时,我看着金属门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档案室在负一层。
电梯门打开,一股混合着灰尘和旧纸张的、干燥的气味扑面而来。
走廊很长,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一盏一盏地亮起,又在我身后一盏一盏地熄灭。
我仿佛走在一条时光隧道里。
档案室的门是那种老式的铁门,上面挂着一把铜锁。
交接给我的老大爷,头发花白,他说他要退休回老家抱孙子了。
他把一串沉甸甸的钥匙交给我。
“以后,这里就归你了。”
他咧开嘴笑,露出一口黄牙,“是个好地方,没人管,自在。”
门被推开,吱呀一声,像是历史沉重的叹息。
阳光从一个很高很小的气窗里挤进来,在空气中,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房间很大,两排顶天立地的铁皮柜,像沉默的巨人。
柜子上贴着标签,写着年份和项目名称。
很多项目,我都参与过,它们的“尸体”,现在就躺在这里。
我把我的纸箱放在唯一的一张办公桌上。
桌子是旧的,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灰。
我从包里拿出湿巾,一点一点,把桌子擦干净。
然后,我把那盆绿萝,放在了气窗下,那是这里唯一有光的地方。
我给它浇了水,看着水珠从翠绿的叶子上滚落。
从今天起,我们相依为命。
档案室的工作,简单到近乎枯燥。
每天,就是把各个部门送来的、已经归档的文件,分门别类,放进对应的柜子里。
偶尔,会有人来查阅旧资料,但很少。
大部分时间,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还有那些沉默的文件,和窗台上那盆安静的绿萝。
我开始了一种近乎隐居的生活。
没有了夺命连环call,没有了深夜亮起的Bug单,没有了没完没了的需求变更会。
我的手机,一天也响不了一声。
我开始有时间,看那些我买来很久,却一直没空翻开的书。
我开始有时间,在午后,泡一杯茶,看窗外那一方小小的天空,流云飞过。
我甚至开始整理那些被遗忘的旧文件。
我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东西。
公司初创时的手写企划书,第一代产品的设计草图,还有那些早期员工的入职照片,照片上的人,笑得青涩又充满希望。
我像一个考古学家,在这座纸张的坟墓里,挖掘着公司的前世今生。
我把这些零碎的、有趣的历史片段,整理成电子文档,配上扫描的图片,做成了一个小小的内部网站。
纯属自娱自乐。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安静地,直到我离开这家公司。
直到一个月后,我接到了小雅的电话。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姐,你快帮帮我!那个用户认证系统,突然崩了!所有用户都登不上去了!”
那个系统,我知道。
是我三年前接手的一个烂摊子,代码写得像一团乱麻,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花了整整两个月,才勉强让它稳定运行。
我写的注释文档里,关于它的部分,足足有五十多页,我用红笔标出了所有可能的“雷区”。
“你看了我留下的文档吗?”我问。
“看了,可是……可是问题好像不在你说的那些地方。王总让我加一个新功能,我加完就这样了……”
我沉默了。
我能想象得到,老王那种“我不管你怎么实现,明天我就要看到”的作风,会给一个新手多大的压力。
“姐,求求你了,现在所有人都找我,王总快把我骂死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的哭声,让我想起了刚入职时的自己。
也是这样,面对着看不懂的代码,手足无措,在深夜的办公室里,偷偷掉眼泪。
“你把错误日志发给我看看。”
我终究还是心软了。
我打开了那台布满灰尘的旧电脑,连上内网。
小雅很快把日志发了过来。
我看着那些熟悉的错误代码,就像一个老医生,看着一张熟悉的病历。
问题不在她新增的功能,而在于她动了一个看似无关的底层配置文件。
那个文件,是整个系统的“地基”,上面连着无数根看不见的线。
我花了十分钟,写了一封邮件,告诉她应该怎么改回去,并且附上了详细的解释,为什么那个地方不能动。
“以后记住,改动任何一行超过三年的老代码之前,都要心怀敬畏。”
我在邮件的最后,写下了这句话。
半小时后,小雅发来消息。
“姐!好了!恢复了!你简直是神!太谢谢你了!”
后面跟着一长串感激的表情包。
我笑了笑,关掉电脑,继续看我的书。
这只是一个插曲。
我以为。
但没想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两天后,电话又响了。
这次是另一个组的同事,一个平时跟我点头之交的后端工程师。
“那个……大神,能请教个问题吗?关于支付接口的那个加密算法,我这边调试一直不通过,听小雅说,你对老系统特别熟……”
又是一个我曾经维护过的模块。
那个加密算法,是公司早期一个已经离职的大牛写的,风格诡异,文档缺失。
当年我为了搞懂它,熬了三个通宵。
我没法在电话里说清楚,只能让他把代码片段发给我。
问题同样很快被定位。
他引用了一个被废弃的密钥。
这件事之后,我的名字,似乎开始在技术部小范围地流传开来。
越来越多的人,会通过各种方式找到我,询问那些关于老系统的、千奇百怪的问题。
他们叫我“大神”,叫我“活字典”。
我成了技术部的“场外热线”。
我没有拒绝。
对于那些真正来请教技术问题的人,我都很耐心地解答。
这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而且,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很奇怪,并不坏。
但老王,显然不这么想。
他大概是从哪里听说了这些事,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语气,相当不善。
“你现在很闲是吗?还有空帮别人解决问题?档案室的工作都做完了?”
“王总,档案室的工作,每天只需要一个小时就能做完。”我实话实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
他可能从没想过,一个岗位的工作量,可以如此之少。
“那你也没必要去管技术部的事!你已经不是技术部的人了!做好你自己的本分!”
他啪地挂了电话。
我能感觉到他的愤怒。
他大概觉得,我的存在,像一根刺,扎在他的眼睛里。
他把我贬到了这个被遗忘的角落,是希望我彻底消失。
可我非但没有消失,反而以另一种方式,证明着我的价值。
这无疑是在打他的脸。
从那天起,再也没有技术部的同事敢直接打电话给我。
他们会通过小雅,或者其他和我关系近一点的人,小心翼翼地,把问题转达给我。
像地下党接头一样。
我依然会回复。
只是,回复得没有那么快了。
有时候,我会等上一两个小时,甚至半天。
我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帮助,不是理所当然的。
而真正的风暴,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周五晚上,降临的。
那天晚上,公司最大的客户,一个占了我们年收入百分之三十的电商平台,要进行版本大更新。
这种重要的时刻,整个技术部,灯火通明,严阵以待。
当然,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正在我的地下室里,悠闲地听着音乐,整理着一份关于公司早期专利申请的旧档案。
晚上九点,我的私人手机,突然疯狂地响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了。
电话那头,是小雅快要崩溃的尖叫。
“姐!出大事了!数据库!主数据库……锁死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主数据库,是整个公司的命脉。
里面存储着所有客户的信息、交易记录、商品数据。
锁死,意味着整个平台,彻底瘫痪。
每一秒钟,都在烧钱。
“怎么会锁死?你们做了什么操作?”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们……我们按照更新流程,做数据迁移……可是跑到一半,就卡住了,然后就……就再也连不上了……”
“回滚!马上执行回滚方案!”
“试了!没用!回滚命令也执行不了!好像是底层的数据表结构被破坏了……”
我的头皮,开始发麻。
我知道那个数据迁移脚本。
那也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
它的核心逻辑,是我五年前刚来公司时,在另一个离职员工的基础上修改的。
里面埋着一个很深的坑。
如果迁移的数据量超过某个临界值,并且服务器的瞬间负载过高,就会触发一个非常罕见的死锁。
这个死锁,会直接把数据库的底层文件锁住。
常规的解锁和回滚命令,对它完全无效。
我当年发现这个问题后,写了详细的报告,并且提出了解决方案。
但当时,老王觉得这是小概率事件,为了不影响项目进度,就把这事压下去了。
后来,我也就忘了。
没想到,五年后,这个雷,终究还是炸了。
“姐……现在怎么办啊……王总的脸都绿了,客户那边已经打电话来骂了,说再过半小时搞不定,就要启动索赔程序了……”
小雅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我能想象到,楼上办公室里,是怎样一番人间地狱的景象。
键盘的敲击声,急促的电话铃声,老王的咆哮声,混杂在一起。
一群拿着高薪的“精英”,对着一个锁死的数据库,束手无策。
“别急,”我对着电话说,“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我关掉音乐,拿起桌上的钥匙,锁上了档案室的门。
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我的脚步声,回声很响。
声控灯在我面前亮起,又在我身后熄灭。
我好像,又走回了那条熟悉的、去“救火”的路。
当我推开技术部办公室的门时,所有的声音,都停了。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
那眼神,和我一个月前抱着纸箱离开时,一模一样。
只是,那时的眼神里,是同情和不解。
而现在,是震惊和……一丝期待。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是咖啡、汗水和巨大的焦虑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老王站在人群中间,正对着电话那头的人点头哈腰。
“是是是,李总,您别急,我们正在全力抢修,很快,很快就好……”
他看到了我,眼睛瞬间瞪大了。
那表情,仿佛看到了鬼。
他匆匆挂了电话,大步向我走来。
“你来干什么?”他压低了声音,但怒气已经掩饰不住了,“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看笑话吗?”
我没有理他。
我径直走到小雅的工位。
她的脸色惨白,手指还在键盘上,微微发抖。
“把你的电脑给我。”
我坐下来,小雅立刻把椅子让给我。
我深吸一口气,手指放在了熟悉的键盘上。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退役多年的剑客,重新握住了自己的剑。
有点生疏,但骨子里的记忆,还在。
我没有去看那些复杂的业务代码。
我直接打开了数据库的底层命令行。
黑色的窗口,白色的字符。
这是最原始,也是最强大的界面。
我开始飞快地敲击键盘。
一串串指令,出现在屏幕上。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的屏幕。
他们看不懂我在做什么。
那些指令,对他们来说,就像天书。
我正在做的,是绕开所有常规的管理工具,直接去操作数据库的物理文件。
这就像给一个心脏停止跳动的病人,直接进行心脏内注射。
风险极高。
一步走错,整个数据库就会彻底报废,所有数据都将灰飞烟灭。
我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有点痒。
但我不敢分心。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屏幕上的光标,和键盘的敲击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能感觉到,身后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
老王的脸色,从铁青,慢慢变得煞白。
他大概也意识到了,现在,整个公司的命运,都掌握在我这个他最看不起的、被他发配到地下室的“失败者”手里。
终于,在敲下最后一个回车键后,我停了下来。
屏幕上,跳出了一行提示。
“Unlock Success.”
成功了。
我靠在椅背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好了。”我说。
办公室里,先是几秒钟的死寂。
然后,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欢呼。
“通了!通了!可以登录了!”
“数据都在!没有丢失!”
小雅激动得直接抱住了我,又哭又笑。
同事们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感激。
在这一片欢腾中,只有老王,站在原地,脸色变幻莫测,像一个被打翻了的调色盘。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从人群中站起来,拨开他们,准备离开。
我不想留在这里,接受他们的感谢。
这场狂欢,不属于我。
我只是一个,碰巧会修水管的,路人。
“等一下。”
老王叫住了我。
他走到我面前,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次……辛苦你了。公司,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他说得很艰难。
“王总言重了。”我淡淡地说,“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那个……你明天,就搬回技术部吧。你的位子,我还给你留着。”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关于薪资,我会重新向公司申请,给你补上,并且,给你提一级。”
他以为,这是我想要的。
他以为,我做这一切,就是为了回到这里,为了那份迟到的涨薪。
所有人都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他们大概也觉得,这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落魄的英雄,王者归来,名利双收。
我看着老王,看着他那张写满了算计和妥协的脸。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摇了摇头。
“不了,王总。”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瞬间安静下来的办公室里,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我觉得,档案室挺好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
老王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回来了。”我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但坚定,“那里很安静,没人打扰,我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你喜欢什么事?整理那些发霉的废纸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你是一个程序员!你的价值,应该体现在这里!体现在解决这些技术难题上!”
“是吗?”我反问他,“可是一个月前,你告诉我,我的工作,没有亮点。”
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那……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所有人都看到你的能力了!”他急切地说,甚至上前一步,想抓住我的手。
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
“王总,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了,就回不去了。信任是,尊重也是。”
“一个月前,当我看到那份涨薪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时,我就明白了。在你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方便的工具。需要的时候,拿来用一下,不需要的时候,扔在角落里,甚至都不会注意到它是不是生锈了。”
“今天,这个工具,碰巧又派上了用场。所以你愿意给它擦擦油,给它上上光。可是,如果下次,又有一个更亮的、新的工具出现了呢?我是不是又要被扔回那个角落?”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剖开了所有心照不宣的伪装。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很多同事,都默默地低下了头。
老王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你……”他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你不要不识抬举!你以为你解决了这次问题,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公司里能替代你的人,多的是!”
“那你就去找吧。”
我笑了。
那是我这一个月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祝你好运,王总。”
说完,我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这一次,没有人再拦我。
人群像摩西分海一样,自动为我让开了一条路。
我能感觉到,背后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的身上。
我没有回头。
我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无比坚定。
当我重新回到负一层的档案室时,已经是深夜。
我打开灯,房间里的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
桌上的书,翻开在那一页。
窗台上的绿萝,叶子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我走过去,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它的叶子。
冰冰的,凉凉的,很有生命力。
我突然明白,我留恋的,是什么。
不是这份清闲的工作,不是这个安静的环境。
而是,在这里,我找回了属于我自己的,节奏和尊严。
我不再需要用别人的认可,来证明我的价值。
我的价值,由我自己定义。
第二天,我没有像老王说的那样,“搬回技术部”。
我甚至没有去见他。
我像往常一样,来到我的档案室,整理文件,看书,喝茶。
中午的时候,小雅给我送来了午饭。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姐,王总……他今天发了很大的火,在办公室里骂了半天。”
“是吗。”我没什么反应。
“他还说……他还说,要把你负责过的所有系统,全部推倒重构,找外面的人来做,一行业务代码都不留你的。”
“哦,那挺好。”我说,“重构是好事,早该做了。”
小雅看着我云淡风轻的样子,更急了。
“姐,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啊?他这是要彻底清除你的印记啊!”
我放下筷子,看着她。
“小雅,一个人的印记,不是写在代码里的,是刻在时间里的。他可以重构系统,但他抹不掉,我曾经为这家公司,熬过的每一个夜,解决过的每一个难题。”
“而且,”我笑了笑,“你觉得,重构那么庞大的一个系统,真的那么容易吗?”
小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
老王真的开始了他的“重构计划”。
他从外面高薪挖来了一个所谓的“架构师”,组建了一个新的团队,号称要用最新的技术,在三个月内,再造一个新系统。
技术部,每天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开会,画图,写PPT。
而我,依然在我的地下室里,过着我的“退休生活”。
我把我之前整理的那些公司历史资料,做得越来越完善。
我甚至找到了公司最早的一批服务器采购清单,从上面,我推算出了公司技术架构的整个演变过程。
我把这些,都写进了我的那个内部小网站。
我没想到,我的这个“自娱自乐”的网站,竟然火了。
先是公司的一些老员工,无意中发现了它。
他们在上面,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照片,看到了自己参与过的第一个项目。
他们开始在公司的内部论坛上,转发我的网站链接。
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进来。
新员工,把它当成了了解公司历史的窗口。
老员工,把它当成了怀旧的纪念册。
甚至,连公司的几个创始人,都惊动了。
有一天,公司的CEO,那个只在年会上才能见到的、传说中的大老板,亲自给我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他很激动。
“我看了你做的那个网站,太好了!太有心了!很多东西,连我自己都忘了。你帮我们,把公司的根,找了回来。”
然后,他问我,有没有兴趣,负责公司“企业文化”的建设工作。
他说,一个公司,不能只有业务,还要有灵魂。
而我,让他看到了这种灵魂。
我婉拒了他。
我说,我只是一个档案管理员。
我喜欢现在的工作。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那盆绿萝,又长出了一截新的藤蔓,努力地,向着有光的地方伸展。
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老王的“新系统”,并没有如期上线。
据说,是遇到了巨大的麻烦。
那些老系统的业务逻辑,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一百倍。
很多隐晦的规则,都写死在了代码里,没有任何文档。
新的团队,就像在雷区里排雷,走得异常艰难,动不动就踩雷,炸得人仰马翻。
项目延期了一个月。
又延期了一个月。
最后,那个高薪挖来的“架构师”,引咎辞职了。
老王的“重构计划”,成了一个笑话。
而他本人,也因为这个项目的巨大失利,以及之前数据库事件的责任,被董事会问责。
最终,他被调离了技术总监的岗位。
据说,是去了一个新成立的、无关紧要的部门。
和我一样,去“养老”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给我的绿萝浇水。
水珠顺着叶脉,缓缓滑落。
我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也没有幸灾乐祸的得意。
就像看了一场,与我无关的电影。
电影散场了,灯亮了,仅此而已。
新的技术总监,上任了。
是一个从内部提拔起来的、技术出身的老员工。
他上任的第一天,就来到了我的档案室。
他没有提任何让我回去的话。
他只是,很诚恳地,向我请教了一些关于老系统架构的问题。
他说,他不准备推倒重构了。
他准备,在原有的基础上,做优化和升级。
“那些老代码,虽然丑,但都是经过了时间和业务的考验的,它们是公司的财富,不是包袱。”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
我突然觉得,这个公司,或许,还有救。
从那天起,我多了一份“兼职”。
我成了技术部的“历史顾问”。
他们会定期,把需要改造的模块资料,送到我这里。
我会帮他们,梳理出最原始的业务逻辑,和所有可能存在的“坑”。
我依然待在我的档案室里。
我不用去参加任何会议,也不用去写一行代码。
我只是,提供我的记忆,和我的经验。
年底的时候,我收到了我的薪资单。
我的工资,涨了。
涨幅,是全公司最高的。
职位那一栏,写着:首席历史顾问。
这是一个,专门为我设立的,独一无二的岗位。
我拿着那张薪资单,在窗前,站了很久。
阳光,透过气窗,洒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到,那盆绿萝的藤蔓,已经爬满了整个窗台。
它的一些枝叶,甚至,已经顺着墙壁,向更高的地方,攀爬而去。
我突然想起,一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个看到涨薪名单时,手脚冰凉的自己。
那个抱着纸箱,在所有人的同情和不解中,走进电梯的自己。
如果,当时我选择了去争,去闹,去质问。
或者,在解决了数据库危机后,我选择了接受老王的条件,风风光光地回去。
那我现在,会是什么样?
也许,我能得到一时的胜利。
但,我也会永远地,被困在那个“救火队员”的角色里。
被别人的需求,推着走。
被别人的评价,定义着。
而现在,我走了一条,最远的路。
一条,向下的路。
我走进了地下室,走进了黑暗和尘埃里。
却没想到,在这里,我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光。
我关掉电脑,锁上档案室的门。
钥匙在手里,沉甸甸的。
是时候,下班了。
我走出办公楼,外面,华灯初上。
城市的晚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我抬起头,看到我曾经工作过的那个楼层,依然灯火通明。
我知道,那里,依然会有新的“我”,在为了一个个紧急的需求,熬着夜,掉着头发。
依然会有新的“老王”,在为了一个个亮眼的PPT,画着大饼,催着进度。
这是一个永远不会停止的循环。
但我,已经跳出来了。
我不再是那个循环里,一颗身不由己的齿轮。
我找到了我的轨道。
一条,通往内心的,安宁的轨道。
我的手机响了。
是朋友发来的消息。
“下班没?出来喝一杯?”
我笑了,回复她。
“好啊,老地方见。”
我收起手机,汇入下班的人潮。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奔向各自的归宿。
而我,也正走向我的。
我的归宿,不在那个灯火通明的写字楼里,不在那些飞速滚动的代码里。
我的归宿,在我自己心里。
那个曾经被委屈和不甘塞满的地方,如今,已经变得很宽敞,很明亮。
那里,有一扇窗,窗台上,放着一盆绿得发亮的,绿萝。
来源:勇哥说裂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