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是1976年,夏天来得特别磨叽,黏糊糊的热气像是没拧干的湿布,盖在人身上。
那年是1976年,夏天来得特别磨叽,黏糊糊的热气像是没拧干的湿布,盖在人身上。
我去公社开会。
我们村离公社有十几里地,全是土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
那天还好,没下雨,就是太阳毒得厉害,把路面都晒出了一层白花花的盐霜。
我骑着队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车链子“哗啦哗啦”地叫唤,像是在替我喊累。
开会的地方是公社大院里头那间最大的瓦房,平时拿来放电影,墙上还刷着“农业学大寨”的红漆字,漆皮都起卷了,像一张张咧开的嘴。
屋里头闷得像个蒸笼,几十号人挤在一起,汗味、烟味、还有屋梁上那股子陈年木头被晒透了的味儿,混在一块儿,熏得人脑子发懵。
公社李主任在台上讲话,唾沫星子乱飞,声音拖得长长的,跟那驴叫唤似的,一个调子能拐八个弯。
我坐在最后一排,靠着墙,假装认真听,其实脑子里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琢磨着队里那几亩水稻田该灌水了,张大爷家的牛前两天看着有点蔫,别是得了什么病。
还有我娘让我回来的时候捎上半斤煤油,家里的灯快点不着了。
这些事儿,鸡毛蒜皮的,可就这么一件件堆在心里,比李主任的报告重要多了。
好不容易熬到散会,跟“放学”似的,大伙儿“呼啦”一下全涌了出去。
我推着车子,混在人堆里往外走。
太阳已经偏西了,光线软了不少,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没那么扎人了。
刚走出公社大院没多远,就听见后头有人喊我。
声音脆生生的,有点急。
“前边骑车的同志,等一下!”
我捏了刹车,回头看。
一个姑娘,正小跑着追过来。
我不认识她。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两条辫子随着跑动一甩一甩的,额前的碎头发被汗粘住了,一绺一绺的。
跑到我跟前,她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一个劲儿地喘气。
脸蛋红扑扑的,像秋天枝头上熟透了的苹果。
“你……你是……大王庄的吧?”她喘匀了气,抬起头问我,眼睛亮得像水里捞出来的星星。
我点点头,“是啊,你哪儿的?”
“我是小李庄的。”她说着,手下意识地捻着衣角,有点不好意思,“我刚才在会上看见你了,你坐在最后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
开会的时候,我大半时间都在走神,偶尔还打了个盹,该不是被她瞧见了吧?这要是传出去,说我开会不积极,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脸上有点发烧,含糊地“嗯”了一声。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窘迫,赶紧摆摆手,说:“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我找你,是有个要紧事。”
她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严肃,还紧张地往四周看了看,好像怕被人听见似的。
那时候,人跟人之间都提防着呢,沾上“要紧事”这三个字,总让人心里发毛。
我心里也跟着悬了起来,“什么事?”
她咬了咬嘴唇,又看了一眼周围,压低了声音说:“这儿人多,不方便说。能不能……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我犹豫了一下。
天快黑了,我还得赶十几里路回家,娘还等着煤油点灯呢。
再说,跟一个不认识的姑娘单独待在没人的地方,传出去闲话不好听。
她看我没吭声,急了,眼睛里都泛起了一层水汽。
“就一会儿,真的,特别要紧的事,非得单独告诉你不可。”
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儿恳求,让人没法拒绝。
我心里一软,想了想,说:“行吧。前边有个小树林,去那儿说。”
我推着车,她跟在我旁边,两个人都不说话。
车链子的“哗啦啦”声,这时候听着格外响。
我能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味,混着汗味,不难闻,是一种很干净的味道。
到了小树林,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林子里光线更差,树影幢幢的,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
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把车子支好,靠在一棵大杨树上,点了根烟。
那时候的烟,便宜,呛人,吸一口,从鼻子到肺都火辣辣的。
我问她:“说吧,啥事儿?”
她没立刻开口,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小心翼翼地递到我面前。
是个用手绢包着的小方块。
手绢是块旧的,蓝印花的,边角都磨毛了。
她把手绢一层层打开,里头露出来的,是一只小小的木头鸟。
那鸟儿雕得活灵活现,翅膀微微张开,好像马上就要飞走一样。
木头已经很旧了,颜色深沉,包浆很厚,摸上去光溜溜的,显然是被人常年攥在手里摩挲的。
我愣住了,“这是什么?”
“这个,是我爷爷让我给你的。”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林子里的什么东西。
“给你?”我更糊涂了,“你爷爷是谁?我又不认识。”
“我爷爷叫陈木匠,”她说,“他说,你把这个拿回去,给你爷爷看,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爷爷?
我爷爷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什么时候认识一个木匠了?还是邻村的。
我心里犯着嘀咕,觉得这事儿有点邪乎。
“就为这个?”我有点不信,“这就是你说的要紧事?”
“是,也不是。”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我爷爷病了,病得很重,大夫说,可能……可能过不去这个冬天了。”
“他说,他这辈子有个心愿没了,死都闭不上眼。这个心愿,就跟这只木头鸟有关系,也跟你爷爷有关系。”
她的眼圈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我心里那点不耐烦,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一个快要离世的老人,一个未了的心愿。
这事儿,一下子就沉甸甸地压在了我心上。
我接过那只木头鸟,入手温润,沉甸甸的,好像攥着一个人的嘱托。
“行,我帮你带到。”我掐了烟,对她说。
她像是松了一大口气,对我鞠了个躬,“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你叫啥名?”我问她。
“我叫陈淑芬。”她小声说。
陈淑芬。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我回去了。”我说。
“嗯,你路上小心。”
我推着车走出树林,回头看了一眼。
她还站在原地,小小的身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像一棵倔强的小树。
回家的路,我骑得飞快。
心里装着事儿,那十几里地好像也变短了。
那只木头鸟,被我紧紧攥在手心里,已经被我的手汗濡湿了,滑溜溜的。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陈淑芬那双又亮又急的眼睛,还有她说的那些话。
一个心愿?
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愿,能让一个老人在临终前还这么念念不忘?
回到家,天已经全黑了。
院子里,我娘正借着从屋里透出来的昏黄灯光,在院子里择菜。
“咋才回来?油打了吗?”她头也不抬地问。
“忘了。”我心虚地回了一句,赶紧把车推进棚里。
我爹坐在炕上,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屋里一股呛人的烟味。
爷爷坐在他旁边,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
我把煤油的事儿搪塞过去,说供销社下班了。
然后,我走到爷爷跟前,把那只木头鸟,轻轻放在了他那双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上。
“爷,这个,你看看。”
爷爷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
他的眼睛已经很浑浊了,看东西得凑得很近。
他拿起那只木头鸟,凑到油灯底下,翻来覆去地看。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油灯的火苗,“毕剥”地响了一声。
我爹和我娘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好奇地看着我们。
我看见,爷爷的手,开始抖。
不是那种老年人控制不住的抖,是激动,是震惊,是难以置信。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浑浊的眼睛里,慢慢地,慢慢地,蓄满了泪水。
那泪水,就像是干涸了半个世纪的河床,突然涌出了泉水。
“哥……”
爷爷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个字。
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然后,两行老泪,就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淌了下来。
我爹和我娘都吓坏了。
“爹,你这是咋了?”我爹赶紧凑过去。
我娘也放下手里的菜,一脸担忧。
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爷爷哭。
在我印象里,爷爷就像我们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永远都是那么沉默,那么坚韧。
天塌下来,他都能顶着。
可现在,他就为了这么一只小小的木头鸟,哭得像个孩子。
我心里又酸又涨,也跟着想掉眼泪。
“爹,你别吓唬我们啊,这到底是啥玩意儿?”我爹急了。
爷爷没理他,只是用那双抖个不停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只木头鸟。
他的眼神,像是穿透了这只鸟,穿透了这间屋子,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过了好半天,他才缓过劲儿来。
他擦了擦眼泪,看着我,声音还是抖的。
“这东西……是谁给你的?”
我把遇到陈淑芬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
我说到陈木匠病重,说到他那个未了的心愿。
爷爷听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他攥着那只木头鸟,喃喃自语:“是他……真的是他……他还活着……他还记着我……”
那天晚上,爷爷一宿没睡。
他就那么坐在炕上,守着那盏昏黄的油灯,手里攥着那只木ötter鸟,像是在守着什么稀世珍宝。
我躺在旁边的铺上,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我能听见爷爷压抑着的、一声声的叹息。
那叹息里,有激动,有悲伤,有悔恨,有太多我说不清楚的情绪。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爷爷就把我叫了起来。
他的眼睛熬得通红,但精神头却出奇的好。
“走,跟我去趟小李庄。”他说,语气不容置疑。
我爹不放心,想跟着去。
爷爷把眼一瞪,“我去见我哥,你跟着算怎么回事?就在家待着!”
我爹不敢再吭声了。
我套上车,拉着爷爷。
清晨的空气凉飕飕的,带着露水和青草的湿气。
路边的庄稼叶子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
爷爷坐在车上,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把那只木ötter鸟攥得紧紧的。
到了小李庄,找人一打听,很快就找到了陈木匠家。
那是个很破败的院子,土坯墙都塌了半边,用几根木头撑着。
院门是虚掩着的。
我推开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就扑面而来。
陈淑芬正在院子里熬药,看见我们,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惊喜。
“你们来了!”她赶紧放下手里的蒲扇,迎了上来。
“我爷爷……在屋里。”她指了指正屋。
我扶着爷爷,走进那间低矮、昏暗的屋子。
屋里光线很差,得适应一会儿才能看清东西。
一张土炕上,躺着一个老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脸上盖着一床破旧的被子。
他闭着眼睛,呼吸很微弱,好像随时都会断掉一样。
这就是陈木匠。
爷爷走到炕边,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哥!”
他这一声喊,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撕心裂肺。
炕上的老人,眼皮艰难地动了动,慢慢睁开了。
他的眼睛,比我爷爷的还要浑浊,像是蒙了一层灰。
他看了我爷爷半天,眼神里全是迷茫。
我爷爷把那只木头鸟,举到他眼前。
“哥,你看,这是咱们的‘同心鸟’啊!你忘了吗?”
陈木匠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只鸟。
过了很久很久,他那双干枯得像树枝一样的手,才颤颤巍巍地抬了起来,摸向那只鸟。
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弟。”
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五十岁的老人,就这么一个跪在地上,一个躺在炕上,隔着一只小小的木头鸟,泪流满面。
我在旁边看着,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来。
陈淑芬也捂着嘴,无声地哭泣。
原来,我爷爷和陈木匠,是拜把子的兄弟。
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他们俩都是孤儿,从小一块儿在木匠铺里当学徒,吃一锅饭,睡一张床。
那时候穷,师父刻薄,俩人没少挨打挨饿。
他们就相互扶持,你给我留半个窝头,我给你偷个鸡蛋。
有一年发大水,陈木匠为了救我爷爷,差点被水冲走,腿都摔断了。
后来,他们学成出师,就凑钱开了个小小的木匠铺。
生意不好,勉强糊口。
俩人就约定,以后不管谁生了儿子,谁生了闺女,都要结成亲家,亲上加亲,一辈子不分开。
为了这个约定,他们还专门雕了一对“同心鸟”,一人一只,作为信物。
这鸟,一只翅膀张开,一只翅膀合着,两只并在一起,才是一对比翼齐飞的完整模样。
我爷爷手里的,是翅膀张开的那只。
陈木匠手里的,是翅膀合着的那只。
可后来,世道乱了。
兵荒马乱的,为了活命,俩人只能散了铺子,各奔东西。
临走前,他们约定,不管走到哪儿,以后一定要想办法找到对方,完成当年的誓言。
可这一别,就是四十年。
四十年,沧海桑田。
他们都以为,对方可能早就死在了哪个不知名的角落。
那只“同心鸟”,成了他们对过去唯一的念想。
我爷爷把它藏在箱子底,轻易不拿出来。
陈木匠更是天天把它攥在手里,摩挲了四十年,直到生命快要走到尽头。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到当年的兄弟。
更没想到,这个兄弟,就住在离他只有十几里地的大王庄。
他们就像是两艘在黑夜里迷航的船,在命运的安排下,擦肩而过了半辈子,却始终不知道对方就在身边。
如果不是陈淑芬,如果不是她鼓起勇气追上我,这个遗憾,可能就要被两个老人带到坟墓里去了。
那天,两个老人在屋里说了很多话。
断断续续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说悄悄话。
他们说起了当年在木匠铺挨打的事,说起了那年发大水,说起了他们开的那个小铺子……
说着说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又哭了。
陈淑芬在院子里,把她家里的情况跟我说了。
她爹妈死得早,是爷爷一个人把她拉扯大的。
为了给她治病,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爷爷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可还是天天出去给人打零工,做点木匠活,就为了多挣几个钱。
她说,爷爷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
没能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
她说,爷爷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她能有个好归宿。
而这个归宿,就寄托在那只“同心鸟”上。
爷爷一直念叨着,说对不起当年的兄弟,没能完成誓言。
他说,要是能找到兄弟的后人,哪怕是让他看一眼,知道他们过得好,他也就能安心地走了。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我看着眼前这个姑娘,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脸色蜡黄,一看就是常年营养不良。
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
那是一种,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却依然没有熄灭希望的光。
从那天起,我们两家的走动就多了起来。
我爹知道了这事儿,二话不说,扛了半袋子米就送了过去。
我娘也把家里攒的鸡蛋,都拿了出来。
我们村里的人,知道了陈木匠和我爷爷的事,也都唏嘘不已,有送点菜的,有送点旧衣服的。
那个年代,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但人心是热的。
我隔三差五就往小李庄跑。
有时候是替我爷爷去看看陈木匠,有时候是送点东西过去。
每次去,都能看见陈淑芬。
她总是在忙,不是在熬药,就是在院子里劈柴、喂鸡,或者是在灯下做针线活。
她手很巧,会纳鞋底,会绣花。
她给我纳的鞋底,千层底,又结实又舒服,穿在脚上,走十几里山路都不觉得累。
我们俩,话不多。
见面了,就是点点头,笑一笑。
她会给我倒碗水,水里有时候会放点糖精,甜丝丝的。
我走的时候,她会送我到村口。
我们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听着脚踩在土路上的“沙沙”声。
有时候,她会跟我说几句她爷爷的事。
说他今天精神头好了点,能多吃半碗饭了。
说他晚上又做梦了,梦见当年在木匠铺里偷师父的烧鸡吃。
我也会跟她说说我们村里的事。
说谁家的猪下崽了,说哪块地的麦子长得好。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可不知道为什么,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就觉得特别踏实。
那种感觉,就像是漂了很久的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
陈木匠的身体,在我们两家人的照料下,竟然奇迹般地好转了一些。
虽然还是不能下地,但精神头比以前足了,也能坐起来说会儿话了。
他最高兴的事,就是我爷爷去看他。
两个老人,就那么坐着,也不怎么说话,就是相互看着,手里各自攥着那只“同心鸟”。
有时候,他们会一起哼唱一些我听不懂的小调。
那调子,很苍凉,很古老,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秋天的时候,陈木匠的精神头越来越好。
有一天,他把我叫到跟前,从枕头底下摸出另一只木头鸟。
那只鸟,翅膀是合着的。
他把那只鸟,塞到我手里。
“孩子,这个,你拿着。”他看着我,眼神很郑重,“这是我们陈家的信物。”
然后,他转头对陈淑芬说:“淑芬,以后,你就跟着他吧。”
陈淑芬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红到了耳根。
她低着头,手指把衣角都快揉烂了。
我的心,也“怦怦”地跳个不停,像揣了只兔子。
我看着她,她也偷偷地抬眼看我。
四目相对,我们又都赶紧把目光移开了。
我爷爷在一旁,咧着没牙的嘴,笑得像个孩子。
“好,好啊!我这辈子,总算是对我哥有个交代了!”
那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没有媒人,没有彩礼,没有三书六礼。
就凭着两只木头鸟,一个跨越了四十年的约定,两个老人殷切的期盼。
我和陈淑芬的婚事,就算定下了。
我们俩,从那天起,关系就不一样了。
再见面的时候,虽然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但眼神里,都多了些别的东西。
是一种,叫做“情愫”的东西。
我开始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我开始发现,她低头做针线活的时候,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
我开始发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味,原来那么好闻。
她也开始主动跟我说话了。
她会问我,队里的活儿累不累。
她会提醒我,天冷了,要多穿件衣服。
她会把她舍不得吃的白面馒头,偷偷塞给我。
我们的感情,就像是春天里的小树苗,在沉默的土地里,悄悄地发了芽,长出了根。
没有轰轰烈烈,没有海誓山盟。
就是那么一点一滴的,在日常的琐碎里,慢慢地生长,变得越来越茁壮。
冬天来的时候,陈木匠的身体,还是没能扛过去。
他走得很安详。
临走前,他把我爷爷叫到身边,把陈淑芬的手,放在了我爷爷的手里。
“弟,我把淑芬……交给你了。”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爷爷哭得像个泪人。
“哥,你放心,我一定把她当亲孙女待,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陈木匠的葬礼,是我们两家人一起办的。
很简单,很冷清。
但我和我爷爷,都把他当成自己最亲的亲人,送了他最后一程。
安葬了陈木匠,我爷爷做主,让我和陈淑芬结了婚。
就在那年冬天,最冷的时候。
家里没钱,什么都没置办。
就是把我的铺盖,搬到了另一间空着的屋子里。
那间屋子,就算是我们俩的婚房了。
结婚那天,我娘给陈淑芬扯了二尺红头绳,扎在了辫子上。
她穿着一件我姐姐穿过的旧棉袄,虽然不合身,但洗得很干净。
她坐在炕上,低着头,脸上的红晕,比那红头绳还要艳。
那天晚上,我们俩,就那么在炕上坐着,谁也不说话。
屋里很静,只能听见窗外呼啸的北风。
还有,我们俩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她从怀里,掏出那只翅膀合着的木头鸟,递给我。
我也从怀里,掏出那只翅膀张开的木头鸟。
我们把两只鸟,并排放在一起。
严丝合缝。
一对“同心鸟”,在分离了四十年之后,终于又重新合在了一起。
它们静静地卧在炕上那块红布上,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就像我和她。
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因为祖辈的一个承诺,被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有羞涩,有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我看得懂的,叫做“信赖”的东西。
我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还有些粗糙,都是干活磨出来的茧子。
但很温暖。
我把她的手,攥在我的手心里。
“以后,有我呢。”我说。
我的声音,有点抖。
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眼圈红了。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就涌起了一股巨大的责任感。
我要对这个姑娘好。
一辈子对她好。
这是我对我自己的承诺,也是对两位老人的承诺。
婚后的日子,很苦,但也很甜。
我们家底子薄,又多了她一张嘴,日子过得更加紧巴。
但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
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把我爹娘和爷爷,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很能干,什么活儿都会。
下地干活,不比男人差。
纺线织布,做饭洗衣,样样都是一把好手。
我娘逢人就夸,说自己是积了八辈子的德,才娶了这么个好儿媳妇。
我爷爷,更是把她当成了心尖尖上的宝贝。
有什么好吃的,第一个就想着她。
天冷了,第一个就念叨着让她多穿点。
有时候,他会拉着淑芬的手,看着她,一看就是半天。
眼神里,全是慈爱和欣慰。
我知道,他是在透过淑芬,看他那位已经不在了的“哥哥”。
他在用这种方式,延续着他们之间的情义。
而我,也努力地,想让她过上好日子。
我白天在队里拼命干活,挣工分。
晚上,就跟着村里的老人学编筐,编席子,拿到集市上去卖,换几个零花钱。
虽然很累,每天都像散了架一样。
但只要一回到家,看到屋里那盏为我亮着的灯,看到她端上来的热饭热菜,看到她那温柔的笑脸,我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我们俩,很少说那些情情爱爱的话。
那个年代,不兴这个。
我们的感情,都融在了日常的一点一滴里。
我下地回来,她会给我打好洗脚水。
她来月事肚子疼,我会半夜起来给她熬红糖姜水。
我生病了,她会守在我床边,几天几夜不合眼。
她受了委-屈,我会把她揽在怀里,笨拙地安慰她。
我们之间,没有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
有的,只是这种,最平凡,最琐碎,也最真挚的相濡以沫。
后来,日子慢慢好起来了。
分田到户了,我们家分了十几亩地。
我跟淑芬,就像是两头不知道疲倦的牛,整天泡在地里。
春天播种,夏天除草,秋天收获。
虽然辛苦,但看着仓库里的粮食一年比一年多,心里就觉得有盼头。
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儿一女。
孩子们的到来,让这个家变得更加完整,也更加热闹。
淑芬是个好母亲。
她把孩子们照顾得很好,教他们读书写字,教他们做人的道理。
她自己没读过多少书,但她总是跟我说,一定要让孩子们多读书,不能像我们这辈人一样,当一辈子睁眼瞎。
为了供孩子们上学,我们俩更拼了。
我除了种地,还去学了开拖拉机,农闲的时候就去给别人拉货。
淑芬就在家养猪,养鸡,种菜园子。
我们俩,就像是那对比翼齐飞的“同心鸟”,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一起撑起了这个家。
时间过得真快啊。
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
我爷爷,我爹娘,都相继去世了。
孩子们也都长大了,考上了大学,在城里安了家,有了自己的事业。
我和淑芬,都老了。
头发白了,脸上长满了皱纹,腰也直不起来了。
我们搬到了城里,跟儿子住在一起。
城里的生活,什么都好。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不用再下地干活,不用再为吃穿发愁。
可我跟淑芬,总觉得不习惯。
我们俩,还是喜欢农村那片土地。
喜欢闻泥土的芬芳,喜欢听田野里的蛙鸣。
我们俩,还是习惯了彼此的陪伴。
每天早上,一起去公园里散步。
中午,她做饭,我烧火。
晚上,就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
话不多,但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心里就觉得安稳。
前几年,淑芬生了一场大病。
在医院里住了好几个月。
那段时间,我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我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给她喂饭,擦身,端屎端尿。
孩子们都说,请个护工吧。
我说,不用,你妈这辈子,都是我伺候的,习惯了。
我每天晚上,就趴在她的病床边睡觉。
我怕我一闭眼,她就没了。
我拉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地跟她说话。
我说,你还记得吗,那年夏天,在公社门口,你追上我,脸红得跟苹果似的。
我说,你还记得吗,那只木头鸟,你爷爷把它交给我的时候,手抖得有多厉害。
我说,你还记得吗,我们结婚那天晚上,你穿着红棉袄,坐在炕上,一句话也不说。
我说,淑芬,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你答应过我爷爷,要照顾我一辈子的。
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她就那么听着,眼角流着泪。
也许是我的话起了作用,也许是她的命不该绝。
她竟然真的,一天天好了起来。
出院那天,外面阳光正好。
我推着轮椅上的她,走在医院的小花园里。
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眯着眼睛,对我笑。
“老头子,”她说,“这辈子,嫁给你,我没后悔过。”
我眼圈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我转过头,看着远处,说:“我也是。”
这辈子,能娶到你,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现在,我们俩,都八十多岁了。
身体大不如前,记性也越来越差。
很多过去的事,都记不清了。
但有一样东西,我们俩谁也没忘。
就是那对“同心鸟”。
它们被我们用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装着,放在床头柜里。
有时候,我们会把它拿出来,放在手心里,细细地看。
那鸟儿身上的包浆,更厚了,颜色也更深沉了。
上面,刻满了时间的痕,也刻满了我们这一辈子的故事。
每次看到它们,我就会想起1976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穿着蓝布褂子,扎着两条辫子的姑娘。
她气喘吁吁地追上我,对我说,有要紧事,非要单独告诉我。
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天,她没有追上我。
如果那天,我没有答应她,去那个小树林。
那我们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我还是会娶妻生子,她也还是会嫁人生子。
我们会在各自的村子里,过着平凡而忙碌的一生,直到老去,死去。
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在离自己只有十几里地的地方,住着一个,与自己有着宿命般牵绊的人。
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两只分离了半个世纪的“同-心鸟”,曾经离得那么近。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它像一个技艺高超的木匠,用一把看不见的刻刀,在我们的生命里,雕刻出各种各样的纹路。
有的深,有的浅,有的曲折,有的平坦。
而我和淑芬,就是被它用一根无形的线,紧紧地拴在了一起。
这根线,一头是父辈的承诺,一头是我们的缘分。
它穿越了四十年的风雨,穿越了生死的考验,把我们俩,牢牢地绑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儿子前两天给我买了个智能手机,教我怎么用微信。
他说,爸,以后你想孙子了,就跟他视频。
我学了半天,才学会怎么打开。
我翻看着手机里,孩子们给我存的照片。
有孙子考上大学的,有外孙女结婚的。
一张张笑脸,看得我心里暖洋-洋的。
我翻到一张老照片。
是我和淑芬年轻时候照的,唯一的一张合影。
那时候,我们刚结婚不久,去县城里赶集,狠了狠心,花了一块钱,在照相馆里照的。
照片上的我,穿着一件旧中山装,头发梳得溜光,咧着嘴傻笑。
淑芬坐我旁边,穿着那件打了补丁的蓝布褂子,辫子上扎着红头绳。
她抿着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我把照片放大,看着照片上那个年轻的姑娘。
看着看着,我的眼睛就湿了。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下午。
公社大院门口,尘土飞扬。
我推着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正要回家。
身后,传来一个清脆又急切的声音。
“前边骑车的同志,等一下!”
我一回头,就看到了她。
也看到了,我们这一整个人生。
来源:历史冲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