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影里的男女主角在巴黎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镜头摇晃,光影暧昧,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子慵懒又浪漫的味道。
门被敲响的时候,我正窝在沙发里,看一部评分很高的文艺片。
电影里的男女主角在巴黎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镜头摇晃,光影暧昧,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子慵懒又浪漫的味道。
敲门声很突兀,像是硬生生把巴黎午后的阳光,砸开了一道裂缝。
笃,笃,笃。
不急不缓,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有点不耐烦,透过猫眼往外看。
一张黝黑的脸,咧着嘴笑,牙齿在楼道昏暗的声控灯下,白得晃眼。
是小叔子,陈石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点看电影的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
打开门,一股混合着汗味和泥土的气息就扑了进来,把我们家客厅里那点香薰的味道,冲得七零八落。
他脚边放着一个巨大的麻袋,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嫂子。”他憨憨地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哥呢?”他一边问,一边费力地把那个麻袋往屋里拖。
麻袋的底部在光洁的地板上,划出一道灰扑扑的痕迹,像一条丑陋的疤。
我皱了皱眉,没说话,转身去给他倒水。
“出差了,后天回来。”我把水杯递给他,刻意保持了一点距离。
他接过去,仰头就灌了下去,喉结滚动,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喝完,他用手背抹了抹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嫂子,这是家里自己种的花生,刚收的,给你和哥尝尝鲜。”他拍了拍身边的麻袋,一脸的骄傲。
我瞥了一眼那个麻袋。
土黄色的,上面还沾着些干掉的泥块和草屑,看起来脏兮兮的。
我能想象,这里面的花生,肯定也是带着泥土的,一颗颗,灰头土脸。
心里那点不耐烦,瞬间就变成了嫌弃。
我们家住在市中心的高档小区,邻居们进进出出,都是光鲜亮丽的。
我平时最注意家里的整洁,连一根头发丝都容不下。
现在,这么一个“土疙瘩”摆在客厅中央,简直像个笑话。
“放那儿吧。”我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好像没听出我的冷淡,还在兴致勃勃地说:“今年的花生好,长得又大又饱满,我特意挑了最好的给你们送来。这都是没打过农药的,纯天然,生吃都甜。”
说着,他就要解开袋子给我看。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赶紧打断他,“你大老远过来,累了吧?坐下歇会儿。”
我指了指沙发。
他搓了搓手,在裤子上使劲蹭了蹭,才小心翼翼地在沙发边上坐下,只坐了三分之一,腰挺得笔直,像个来接受检阅的士兵。
那样子,看得我心里更堵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沉默。
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我们之间,好像从来都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他是丈夫陈默的弟弟,一直在乡下跟着公婆种地。
而我,从小在城里长大,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都是知识分子。
我和陈默结婚的时候,我爸妈就一百个不同意。
他们觉得陈默家是农村的,负担重,以后肯定有我受的。
可我那时候被爱情冲昏了头,觉得只要两个人相爱,什么都不是问题。
陈默也确实争气,名牌大学毕业,进了一家大公司,几年就做到了中层,我们在城里买了房,买了车,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
我以为,我已经把他从那个贫穷的泥潭里,彻底拉了出来。
可陈石头每一次的到来,都像是在提醒我,陈默的根,还在那片土地上。
那些我拼命想要摆脱的,带着泥土气息的东西,总会以各种方式,出现在我精致的生活里。
就像眼前这个麻袋。
它和我家现代简约的装修风格,格格不入。
它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虚荣。
“嫂子,我……我等会儿就走,还得赶下午那趟车回去。”他局促地开口,打破了沉默。
“这么急?”我客套地问了一句。
“嗯,地里还有活儿呢。”他憨憨地笑。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
心里甚至有点盼着他赶紧走。
他走了,我就可以把这个碍眼的麻袋处理掉了。
他坐了一会儿,喝了三杯水,就起身告辞了。
我把他送到门口,他回头,又指了指那个麻袋,不放心地嘱咐:“嫂子,那花生你记得赶紧吃,新鲜的才香。”
“知道了。”我敷衍着。
门关上的瞬间,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我看着那个杵在客厅中央的麻袋,越看越心烦。
这么一大袋花生,得吃到猴年马月去?
而且,这种带泥的花生,洗起来麻烦,煮起来费时,吃起来还弄得满手都是油。
我可没那个闲工夫。
扔掉?
好像有点可惜,毕竟是人家大老远送来的。
可留着,又实在占地方,还碍眼。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人。
对门的王阿姨。
王阿姨是老家就在这附近农村的,后来拆迁,分了好几套房。
她平时就喜欢在楼下的小花园里,种点葱姜蒜什么的,念叨着自己种的才好吃。
她肯定会喜欢这种“纯天然”的花生。
对,就送给她。
既处理了我的麻烦,又做了个顺水人情,一举两得。
我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
说干就干。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个沉甸甸的麻袋拖到门口。
然后敲响了王阿姨家的门。
开门的是王阿姨,她穿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一股饭菜的香味从门里飘了出来。
“小许啊,有事吗?”王阿姨热情地问。
我指了指脚边的麻袋,笑着说:“王阿姨,这是我老家亲戚送来的花生,自己家种的,特别新鲜。太多了,我们家也吃不完,就给您送点尝尝。”
王阿姨一听,眼睛都亮了。
“哎呦,这怎么好意思呢?自己家种的可是好东西啊,现在外面卖的,不是打蜡就是泡药,哪有这个香。”
她一边说,一边弯下腰,解开了麻袋的口子,抓了一把出来。
花生个头确实不小,带着新鲜的泥土,看起来就很喜人。
“你看这花生,多饱满!一看就是好地里长出来的。”王阿姨赞不绝口。
我心里那点因为“撒谎”而带来的不自在,瞬间被她的热情冲淡了。
“您喜欢就行,快拿进去吧,沉得很。”我催促道。
“好好好,太谢谢你了小许,改天阿姨给你做我们老家的炸酱面吃!”
王阿姨招呼她儿子,两个人一起,把那个麻袋抬进了屋。
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我心里一阵轻松。
总算把这个烫手山芋给送出去了。
我回到家,把地板上那道丑陋的划痕,仔仔细细地擦了三遍,直到光洁如新,看不出一点痕迹。
然后,我重新打开香薰机,让那股熟悉的、清冷的木质香调,再次占领整个客厅。
仿佛那个麻袋,和它带来的泥土气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我重新窝回沙发,继续看我的文艺片。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屏幕上那些流动的光影,再也进不到我心里去了。
我脑子里,总是反反复复地出现陈石头那张黝黑的脸,和他拍着麻袋时,那副骄傲又满足的神情。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有点喘不过气。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门铃又响了。
我以为是物业,没看来人,直接按了开门键。
门外传来的,却是王阿姨有些急促的声音。
“小许,小许你在家吗?”
我打开门,愣住了。
王阿姨和她儿子,又把那个麻袋给抬了回来,就放在我家门口。
麻袋的口子敞开着,能看到里面满满当当的花生。
“王阿姨,您这是……”我有点懵。
王阿姨的表情很奇怪,有点尴尬,又有点敬佩,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
她拉着我的手,把我拽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小许啊,这东西,我们可不能要。太贵重了,实在太贵重了。”
贵重?
我更糊涂了。
不就是一袋子花生吗?
就算是有机绿色无公害,又能贵重到哪里去?
“王阿姨,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就是些不值钱的土特产。”我解释道。
王阿姨摇了摇头,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参加什么重要会议。
“你这孩子,还跟阿姨装傻呢。”她叹了口气,指了指那个麻袋,“你自己看看吧。”
我将信将疑地走过去,弯下腰,往麻袋里看。
满满一袋子花生,没什么特别的啊。
我伸手进去,想抓一把出来看看。
指尖触到的,却不是花生那种坚硬圆润的触感。
而是一种……软软的,带着点粗糙质感的东西。
我心里一惊,用力往外一掏。
掏出来的,不是花生。
是一沓钱。
红色的,崭新的一百元大钞,用一根红色的棉线,整整齐齐地捆着。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有钱?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把手伸了进去,胡乱地在花生里搅动着。
然后,我摸到了一个又一个用棉线捆着的小方块。
一沓,两沓,三沓……
我把它们一个个掏出来,摆在地上。
很快,我面前的地板上,就铺了薄薄的一层红色。
全是钱。
我粗略地数了一下,大概有二十几捆。
每一捆,都是一万块。
这就是……二十多万?
我的手开始发抖,抖得不成样子。
王阿姨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怜悯。
“我们家刚才想把花生倒出来晒晒,结果一倒,这些钱就全滚出来了。小许啊,阿姨知道,你们年轻人生活不容易。可是,这种钱,我们是万万不能要的。你快收好吧,别让你家陈默知道了,不然夫妻俩得吵架。”
她以为,这是我藏的私房钱。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喉咙里像是被棉花堵住了,又干又涩。
王阿-姨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可我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些钱,是陈石头的。
他把钱藏在花生里,送了过来。
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一个在乡下种地的,哪来这么多钱?
无数个问题,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脑子,几乎要把我淹没。
送走了还在为我“打抱不平”的王阿姨,我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我看着眼前那堆红色的钞票,和旁边那一大袋子花生,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
我不是感动,也不是愧疚。
是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荒谬感。
我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一个自以为是的,愚蠢透顶的小丑。
我把那些钱,一沓一沓地重新塞回麻袋深处,用花生把它们埋得严严实实。
然后,我把麻袋拖回了客厅,就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我坐在沙发上,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它。
看着这个我曾经无比嫌弃的,脏兮兮的麻袋。
现在,它在我眼里,却像一座山。
一座用沉默和爱,堆积起来的山。
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窗外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
我没有开灯,就那么任由自己,被黑暗包裹着。
我拿出手机,想给陈默打个电话。
可是,号码拨出去,又被我挂断了。
我该怎么说?
说我把他弟弟送来的东西,转手就送给了邻居?
说我差点把他弟弟用血汗换来的二十多万,当成一袋子破花生给扔了?
我不敢想,陈默知道后,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去上了班。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做什么都错。
文件里的数据看错了好几个,被领导点名批评。
走路撞到了玻璃门上,额头红了一大片。
同事都问我怎么了,我只能摇头说没事。
我满脑子都是那个麻-袋,和里面藏着的钱。
还有陈石头那张憨厚的,带着讨好笑容的脸。
我开始疯狂地回忆,从我认识陈石头开始,他所有的一切。
他比陈默小五岁,从小就不爱读书,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
陈默说,他弟弟是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他。
那时候家里穷,只能供一个孩子上学。
陈石头对父母说,他不是读书的料,去了也是浪费钱,不如早点下地干活,帮衬家里。
于是,陈默一路读到了大学,走出了那个小山村。
而陈石头,就留在了那片土地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祖辈们的命运。
我和陈默结婚后,回过几次老家。
每次回去,陈石头都是最忙活的那一个。
他会提前把我们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被子拿到太阳底下暴晒,晒得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他会去镇上最好的馆子,买我们爱吃的菜。
他会骑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载着我去镇上逛街,给我介绍哪家的麻花最脆,哪家的米酒最甜。
我那时候,只觉得他是在讨好我这个城里来的嫂子。
现在想来,那哪里是讨好。
那分明是,一个弟弟,对自己哥哥和嫂子,最朴素,最真诚的爱。
可我呢?
我是怎么对他的?
我嫌弃他身上的汗味和泥土味。
我嫌弃他吃饭时发出的声音太大。
我嫌弃他不会用我们家的智能马桶。
我甚至,连他辛辛苦苦送来的东西,都毫不犹豫地丢给了别人。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
疼得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终于熬到了下班。
我几乎是逃一样地冲出了公司。
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开车去了火车站。
我要去乡下,去找陈石头。
我要当面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窗外的景物飞快地倒退。
我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
我给陈默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老公,对不起。”
电话那头的陈默,显然被我这没头没尾的道歉,弄得一头雾水。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从陈石头送来花生,到我把花生送给邻居,再到王阿姨把花生还回来,以及,我在花生里发现的那些钱。
我每说一句,心里的愧疚就加深一分。
说到最后,我已经泣不成声。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死一般的寂静。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因为紧张而急促的心跳声。
“陈默,你骂我吧,你打我也行。我真的……我真的不是人。”我哭着说。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电话。
陈默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他的声音,很轻,很飘,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沙哑。
他说:“傻瓜,我怎么会骂你呢?”
“那钱,本来就是给我们的。”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石头他……他要结婚了。”陈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那二十万,是他攒了十几年的,准备用来娶媳妇的彩礼钱。”
我的大脑,像是被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
嗡的一声,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他要结婚了?那……那为什么要把钱给我们?”我颤抖着问。
“因为我们最近在看一套学区房,你不是一直念叨着,想让未来的孩子,上最好的学校吗?”
“这事儿我上次回家,跟爸妈提了一嘴,没想到,被石头给听进去了。”
“他知道我们首付还差一点,所以……所以就把自己的老婆本,给我们送来了。”
陈默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叹息。
“他怕我们不肯要,就想了这么个法子,把钱藏在花生里。”
“他说,花生是我们自己家种的,不值钱,你们肯定会收下。”
“谁知道……谁知道你……”
他没有再说下去。
可那未尽的话语,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凌迟着我的心。
我挂了电话,把车停在紧急停车带上,趴在方向盘上,嚎啕大哭。
我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我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我把一个男人,对未来的全部希望,对妻子的全部承诺,当成垃圾一样,随手丢给了别人。
如果……如果王阿姨没有发现那些钱。
如果她就把那袋花生,收下了。
那后果……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重新发动车子,把油门踩到了底。
我必须,立刻,马上,见到陈石头。
我要把钱还给他。
我要跪下来,求他原谅。
天黑透的时候,我终于赶到了陈默的老家。
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小村庄,连路灯都没有几盏。
车子开不进去,我只能停在村口,徒步往里走。
脚下是坑坑洼洼的泥土路,深一脚,浅一脚。
空气里,弥漫着庄稼和牲畜粪便混合的味道。
这种味道,我以前闻到,只会觉得恶心。
可现在,我却觉得,无比的亲切。
因为我知道,这就是陈默和陈石头,长大的地方。
这就是他们根。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他们家的老房子。
一栋青砖瓦房,在夜色里,像一头沉默的野兽。
院子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是公公和婆婆。
他们正坐在院子里,择着什么东西。
看到我,两个老人都愣住了。
“小许?你怎么来了?”婆婆惊讶地站了起来,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爸,妈。”我哑着嗓子,叫了他们一声。
“快进屋,快进屋,外面冷。”公公也站了起来,热情地招呼我。
我摇了摇头,问:“石头呢?”
“他啊,还在地里呢。说要趁着天好,把剩下的那点花生都给收了。”婆婆说。
“我去找他。”
说完,我也不等他们反应,就转身往村外的田地里跑去。
我不知道路,只能凭着感觉,朝着有光亮的地方跑。
那是一片广阔的田野。
在月光下,像一片银色的海洋。
田野的尽头,有一点微弱的灯光,在夜风中摇曳。
我朝着那点光,拼命地跑。
跑得近了,我才看清。
那是一盏挂在三轮车上的马灯。
马灯下,一个男人正弯着腰,在田里忙碌着。
是陈石头。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一条满是泥点的裤子,脚上是一双沾满了泥的解放鞋。
他的动作很熟练,手起,手落,一棵棵花生秧,就被从地里拔了出来。
然后,他会把花生秧上的泥土抖掉,再把上面结的果实,一颗一颗地摘下来,放进身边的箩筐里。
他的背,被月光和马灯的光,勾勒出一个坚毅的,又带着点孤独的剪影。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站在田埂上,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他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后背,才发现了我。
“嫂子?”他显然很惊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他快步向我走来,脚下的泥土,发出噗噗的声音。
“嫂子,你怎么来了?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他一脸的担忧。
我看着他那张被汗水浸湿,沾着点点泥土的脸。
看着他那双因为常年干农活,而变得粗糙,布满老茧的手。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他。
“石头,对不起,对不起……”
我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了。
过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有些手足无措地拍了拍我的背。
“嫂子,你……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哥欺负你了?”
我摇着头,泣不成声。
“不是,不是……是我不好,是我混蛋……”
我把事情的经过,又说了一遍。
我说,我把花生送给了邻居。
我说,我差点把他的钱,给弄丢了。
我说,我知道了,那钱是他娶媳妇的彩礼。
我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说了很多很多。
说到最后,我的嗓子都哑了。
陈石头一直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等我说完,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很轻,却像一块巨石,砸在我的心上。
“嫂子,你别哭了。”他用那双粗糙的手,笨拙地帮我擦了擦眼泪。
“钱没丢就好,没丢就好。”
“那钱,本来就是给你们的。我哥想买房,当弟弟的,总得帮衬一把。”
“我一个光棍,要那么多钱干啥?媳妇儿……慢慢再找呗,不急。”
他咧开嘴,笑了。
笑得还是那么憨厚,那么纯粹。
牙齿在月光下,白得像雪。
可我看着他的笑,心里却比哭还难受。
我从包里,拿出那张存了二十万的银行卡,硬塞到他手里。
“石头,这钱你必须收下。这是你的,不是我们的。”
“你的婚事,不能因为我们耽误了。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嫂子,就把钱收下。”
我的语气,很坚决,不容置喙。
他看着手里的卡,又看了看我,眼神里充满了犹豫。
“嫂子,这……”
“别这了那了,赶紧收好。密码是你生日。”
我说完,转身就走。
我怕我再多待一秒,眼泪又会掉下来。
“嫂子!”他在我身后,大声地喊我。
我没有回头,只是朝他挥了挥手,加快了脚步。
回到家,公公婆婆已经给我准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衣服。
婆婆拉着我的手,心疼地说:“看你这孩子,怎么跟个泥猴子似的。快去洗洗,我给你下碗面条吃。”
我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坐在饭桌前,吃着婆婆给我下的,热气腾腾的手擀面。
面条很劲道,汤很鲜美,上面还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
吃完面,陈石头也回来了。
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头发湿漉漉的,显然也刚洗过澡。
他走到我面前,把那张银行卡,又递还给了我。
“嫂子,这钱我不能要。”
“为什么?”我急了。
“哥从小就疼我,把最好的都留给我。现在他有困难了,我哪能袖手旁观?”
“再说了,我跟小芳商量过了,我们决定,不要彩礼了。”
小芳?
是他的结婚对象吗?
“我们俩是真心相爱的,不是为了钱才在一起的。她说,只要我人好,对她好,比什么都强。”
“我们打算,等过完年,就去领证。婚礼也不办了,省下钱来,去旅个游,也挺好。”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
那是一种,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和憧憬的光。
我看着他,忽然就明白了。
真正的富足,从来都与金钱无关。
而在于,你是否拥有,一颗懂得爱与被爱的心。
我没有再坚持。
因为我知道,对于他来说,帮助自己的哥哥,比什么都重要。
这是他们兄弟之间,最深沉的情感联结。
我无权干涉。
第二天,陈默也从外地赶了回来。
他风尘仆仆,眼底带着红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没睡。
看到我,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上前,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都过去了。”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点了点头,把头埋在他的怀里,眼泪,再次湿了他的衣襟。
我们在老家,待了三天。
这三天里,我跟着婆婆学做饭,跟着公公去地里摘菜。
我吃着最新鲜的蔬菜,喝着最甘甜的井水。
我听着公公婆婆,给我讲陈默和陈石头,小时候的趣事。
讲他们俩,怎么穿着一条裤子长大。
讲陈默,怎么为了给弟弟买一串糖葫芦,去给邻居家掏了半天的猪粪。
讲陈石头,怎么在陈默上大学走的那天,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哭得像个泪人。
我听着,笑着,也哭着。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离陈默这么近。
我好像,终于触摸到了,他生命里,那些最柔软,最珍贵的部分。
临走的时候,婆婆又给我们装了满满一大后备箱的东西。
有她自己养的鸡下的蛋,有公公在地里种的菜,还有陈石头,连夜给我们炒好的一大袋子花生。
这一次,我没有再嫌弃。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袋花生,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系好了安全带。
仿佛那不是一袋花生,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回到城里的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袋花生,倒进一个漂亮的玻璃罐里,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然后,我抓了一把,放进锅里,用小火,慢慢地翻炒。
很快,一股浓郁的,带着烟火气的香味,就在整个屋子里,弥漫开来。
陈默从身后抱住我,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香吗?”我问他。
“香。”他轻声说,“是家的味道。”
我转过身,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有星辰,有大海,有我看不懂的,深沉的情感。
我踮起脚,吻了吻他的唇。
“老公,我们不要那套学区房了。”我说。
“为什么?”他有些惊讶。
“我想把那笔钱,给石头。让他风风光光地,把小芳娶回家。”
“一个女孩子,愿意不要彩礼嫁给他,是他的福气。我们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至于孩子上学的事,我相信,凭我们的努力,总会有办法的。”
陈默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笑得,眼角都泛起了泪光。
“好。”他说,“都听你的。”
那个周末,我们把房子挂到了中介。
不是为了卖掉它。
而是,我们决定,把它租出去。
然后,我们用那二十万,加上我们自己的一些积蓄,在郊区,买了一套小一点的二手房。
虽然没有市中心的房子那么大,那么新。
但是,阳光很好,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
我们计划着,在院子里,种上花,种上菜。
种上,和老家一样的,花生。
我们还给陈石头,转了三十万过去。
告诉他,这是我们做哥哥嫂子的,给他和小芳的,新婚贺礼。
他开始不肯要,在我们再三的坚持下,才终于收下。
后来,我听婆婆说,他用那笔钱,在镇上,给小芳开了一家小小的服装店。
生意,还不错。
他们的婚礼,办得很热闹。
我和陈默,都去了。
婚礼上,小芳穿着洁白的婚纱,笑得很甜。
陈石头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虽然看起来有点不自在,但眼里的幸福,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他拉着小芳的手,走到我们面前,给我们敬酒。
“哥,嫂子,谢谢你们。”他眼眶红红的。
我笑着,喝下了那杯酒。
酒很辣,一直辣到我心里。
可我的心里,却是甜的。
从那以后,我们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有时候,是陈石头和小芳,来城里看我们。
有时候,是我们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乡下看他们。
我们的小院子里,也真的种上了花生。
春天播种,夏天开花,秋天结果。
每到收获的季节,我都会和陈默一起,把花生从地里拔出来,摘下果实,洗净,晾干。
然后,炒上一大锅。
满屋子,都是那种,朴实的,温暖的香味。
我会把炒好的花生,分给邻居们。
包括王阿姨。
她每次收到,都会笑呵呵地说:“还是你家这花生,最香。”
我知道,她说的香,不仅仅是花生的味道。
更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人与人之间,最真挚的情感。
那袋被我嫌弃过的花生,像一把钥匙。
它打开的,不仅仅是一个关于金钱的秘密。
更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心门。
它让我明白,真正的体面和高贵,从来都不是来自于,你住在多大的房子里,开着多好的车,用着多贵的香薰。
而是来自于,你的内心里,是否还保留着,那份最原始的,对家人的爱,和对土地的敬畏。
生活,有时候就像一颗花生。
你得剥开那层粗糙,甚至带着泥土的外壳。
才能品尝到,里面,最真实,最甘甜的,果仁。
来源:悦读随身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