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那种敲敲打打,给家具厂流水线上拧螺丝的木匠,是会画图、会开料、会用榫卯的老手艺人。
那年我三十五岁,是个木匠。
不是那种敲敲打打,给家具厂流水线上拧螺丝的木匠,是会画图、会开料、会用榫卯的老手艺人。
我爸是木匠,我爷爷也是。到我这儿,手艺没丢,但世道变了。
那年夏天,我跟着一个姓王的老板,在一个高档小区里做中式装修。活儿是我们几个老师傅包的,从屋顶的梁,到地上的地板,再到屋里的花窗隔断,都得是真材实料,手工打造。
王老板是个精明人,嘴上抹了蜜,心里全是算盘。
出事那天,天闷得像个蒸笼,一丝风都没有。
我们正在三楼的露台上装一个葡萄架,全实木的,分量沉。脚手架是王老板的人搭的,我上去踩了踩,总觉得有点晃悠。
“王总,这架子不牢靠,得加几根横杆。”我对站在下面乘凉的王老板喊。
他拿个大蒲扇扇着风,不耐烦地挥挥手:“哎呀,林师傅,就几根木头,能有多重?抓紧干,晚上请你们喝冰啤酒!”
我心里不踏实,还想再说,旁边的小徒弟李根已经扛着一根梁木上来了。
“师傅,搭把手!”
李根才十九岁,跟我学了两年,手脚麻利,就是性子急。
我叹了口气,想着小心点,干完赶紧下来。
意外就是一瞬间的事。
我们刚把梁木抬到一半,脚下一阵剧烈的晃动,像是踩在了船板上。
我下意识地大喊:“不好!快跳!”
我用力把李根往露台里面推,自己则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得向外倒去。
耳边是钢管散架的刺耳噪音,木头砸在地上的闷响,还有人们的尖叫。
我摔在了一楼的草坪上,万幸,只是摔断了左腿。
但李根,他没我这么幸运。他被一根掉下来的横梁砸中了后脑。
等我从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天都变了。
王老板一口咬定,是我指挥不当,不顾安全强行施工,才导致了事故。
他说脚手架绝对没问题,是我为了赶工期,让徒弟冒险。
几个一起干活的工友,在王老板的威逼利诱下,也都改了口风。
我成了唯一的责任人。
业务过失致人死亡。
我就这样,从一个受人尊敬的木匠师傅,变成了一个阶下囚,被送进了市里的看守所。
第一章 沉默的邻居
看守所里的气味,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
是汗臭、脚臭、发霉的被褥味,还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在一起,再被铁窗外那点可怜的风一搅和,钻进你每个毛孔里。
我被分到了107仓。
一个长条形的大通铺,二十几号人挤在上面,像一排待宰的鱼。
我的位置在最里面,靠着墙。
管教指着我旁边那个空位说:“以后你就睡这儿,老实点。”
我点点头,把那床薄得像纸片的被子铺开。
旁边的人侧躺着,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像一截枯木。
“新来的?”对面的一个瘦高个朝我努努嘴,“犯的啥事?”
“工地上出了事故。”我低声说。
“哦,”他拖长了音调,眼神里带着点过来人的怜悯,“那得赔不少钱吧?”
我没说话,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李根那张年轻的脸,总是在我眼前晃。他爹妈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像刀子一样刻在我脑子里。
王老板赔了钱,一笔巨款。但这笔钱,最后都会算在我的头上。
我这辈子,算是完了。
晚上熄灯号吹响,仓里很快就鼾声四起。
我睡不着,睁着眼看天花板上那盏昏黄的应急灯。
旁边的“枯木”翻了个身,面对着我。
借着微光,我才看清他的脸。大概五十岁上下,两鬓斑白,脸上布满了沟壑,眼神很深,像两口枯井。
他也在看着我,没说话。
我们对视了大概十几秒,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放风的时候,我听仓里的人议论,才知道我旁边这位,叫老马。
“他啊,死刑犯。”那个瘦高个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前天刚下的判决书。”
我心里一惊。
死刑犯?
我扭头看向操场角落里那个独自蹲着的身影。
老马就那么蹲着,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手里捏着一根枯草,一圈一圈地绕着。
“他杀了人?”我问。
“可不是嘛,两个。”瘦高个压低了声音,“把他女儿给……那啥的两个混混,他提着刀找上门,一人一刀,当场就没了。”
我沉默了。
“判决书下来那天,他回来就没说过话。之前还会跟我们下下棋,聊聊天。”另一个矮胖子凑过来说,“这都第三天了,水米不进,一句话不说。”
我看着老马的背影,那背影像一座即将崩塌的山。
原来,他不是枯木。
他是一座火山,只是现在,所有的岩浆都凝固在了里面。
接下来的几天,老马真的就像个哑巴。
吃饭的时候,他把饭盆推到一边。喝水的时候,他把杯子递给别人。
管教找他谈话,他只是看着对方,不点头,也不摇头。
夜里,我能听到他极力压抑的呼吸声,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
有时候,他会猛地坐起来,死死地盯着铁窗外那片被分割成小块的夜空,一看就是一整夜。
我不敢跟他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慰?同情?在一个即将赴死的人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仓里的人渐渐也习惯了他的沉默,没人再去招惹他。
他就像我们这个拥挤空间里的一个黑洞,安静地吞噬着周围的光和声音。
第二章 一碗面条
一个星期后,是我老婆徐静第一次来看我的日子。
在会见室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我看到她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
她没哭,只是红着眼睛,一遍遍地问我:“在里面还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冷不冷?”
我拿着电话,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我没事,挺好的。”我强挤出一个笑容,“你别担心,家里怎么样?”
“家里都好。”她说着,眼泪还是掉了下来,“爸妈身体还行,就是惦念你。小军……小军他挺好的,就是有点闹情绪。”
小军是我儿子,上初三,正是叛逆的年纪。
我不敢想象,他该怎么面对同学们的指指点点。
“你跟他说,爸不是坏人。”我的声音开始发抖,“爸是被人冤枉的。”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徐静用力点头,“你师父也来了好几趟,说要帮你找证据。他说王老板用的那批木料有问题,他有办法查到来源。”
师父……
听到这两个字,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师父是我爸的徒弟,算是我师兄,但他年纪大,我一直喊他师父。他是个倔老头,一辈子就认一个“真”字。
“你让师父别折腾了,王老板那种人,手眼通天,没用的。”我叹了口气。
“不试试怎么知道?”徐静的语气很坚定,“卫东,你不能就这么认了!你得撑住!为了我,为了小军,你得撑住!”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是啊,我不能倒下。
我还有家。
探视时间结束,我回到仓里,整个人都像被抽空了。
晚饭是白菜炖豆腐,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把饭盆推到一边,学着老马的样子,躺下,背对着外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头,是老马。
他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碗,碗里是泡得发胀的面条,上面卧着一个咸鸭蛋。
这是仓里过生日的人才有的“长寿面”。
“吃吧。”
这是他三天来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愣住了。
“我不饿。”我说。
“不饿也得吃。”他把碗塞到我手里,“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怎么熬出去?”
我看着碗里的面,热气氤氲了我的眼睛。
那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在当时的我看来,比什么都珍贵。
我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面条已经坨了,没什么味道,但那个咸鸭蛋,咸得恰到好处。
我一边吃,眼泪一边往下掉,混在汤里,一起吞进肚子里。
老马就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吃,没再说话。
等我吃完,他接过空碗,淡淡地说:“心里有事,就找人说说。憋在心里,会憋出病来。”
那一晚,我第一次睡得那么沉。
第三章 往事如烟
从那天起,老马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我们成了这个嘈杂空间里,一对奇怪的倾听者。
白天,我们在操场的角落里蹲着,他听我讲我的木匠活儿。
我给他讲怎么分辨木材的纹理,怎么用一把刨子推出光滑如镜的平面,怎么用不用一颗钉子,只靠榫卯结构,就能让两块木头严丝合缝,百年不散。
“好手艺。”他听完,总是会点点头,由衷地赞叹,“可惜了。”
是啊,可惜了。
我这双手,本是用来创造的,现在却只能在膝盖上无奈地摩挲。
晚上,熄灯之后,轮到我听他讲。
他的故事很简单,也很沉重。
他原本是郊区一个国营农场的养马工,养了一辈子马。
他说,马是通人性的。你对它好,它就拿你当亲人。
他有个女儿,叫小琴,是他这辈子的骄傲。
小琴聪明,漂亮,考上了市里的大学,是他们村里飞出的第一只金凤凰。
出事那年,小琴放暑假回家。
一天晚上,她跟同学聚会,回来晚了,路上遇到了两个喝醉酒的无赖。
那两个无赖,是村里出了名的地痞,仗着家里有点关系,横行霸道。
等老马找到女儿的时候,她衣衫不整地倒在麦秸垛后面,眼神空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马报了警。
但那两个无赖家里托了关系,上下打点,最后只关了几天就放出来了。
他们甚至还跑到老马家门口叫嚣,说小琴是自愿的。
从那天起,小琴就不再说话,也不再吃饭。
半个月后,她趁家人不注意,投了村口的那口深井。
老马去井里把女儿捞上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疯了。
他没有哭,也没有闹。
他回家,从墙上摘下那把用了半辈子的剔骨刀,磨得锃亮。
然后,他去了那两个无赖的家。
“我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在喝酒,还在笑。”老马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我什么都没说,一人一刀,捅在了心口窝。”
“我没跑,就坐在那儿,等着警察来。”
他讲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不后悔。”他说,“我只是后悔,没早点动手。如果我早点把那两个宰了,我闺女……也许就不用死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法律,道义,恩仇……在这样一个父亲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
“你呢?”他问我,“你后悔吗?”
我愣了一下。
“后悔什么?”
“后悔信了那个姓王的。”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我不后悔信他。我后悔的是,那天我没有坚持自己的判断。如果我再强硬一点,不让李根上那个架子,他就不会死。”
这是我第一次,敢于直面自己的内心。
我确实有责任。不是法律上的,而是道义上的,是一个师父对徒弟的责任。
老马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能这么想,说明你心里干净。”他说,“出去以后,好好活着。连着李根那份,一起活。”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那把生了锈的锁。
是啊,我不能垮。
我得出去,我得把手艺传下去,我得让李根在天之灵看到,他的师父,没有被压垮。
第四章 一枚木扣
日子在单调的重复中一天天过去。
老马的精神,却一天比一天好。
他开始吃饭,开始跟人下棋,甚至偶尔还会哼几句年轻时在农场里学的老歌。
他好像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并且决定,要平静地走完最后一程。
仓里的人都觉得奇怪,甚至有点害怕。
一个死刑犯,怎么还能这么坦然?
只有我知道,他不是坦然,他是放下了。
他把仇报了,把心里最重的那块石头搬开了。对他来说,死,或许是一种解脱。
一天下午,管教发下来一些小木块和磨砂纸,让大家做点手工活,打发时间。
我拿到木块,下意识地就开始摩挲。
那是一块很普通的松木,材质疏松,不适合做精细的活儿。
但我还是忍不住,用指甲在上面划拉起来。
我想雕一个东西。
雕什么呢?
我脑子里闪过妻子的脸,儿子的脸,师父的脸……最后,定格在了李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
我想给他雕一个笑脸。
老马凑了过来,看我划拉了半天,也没划出个名堂。
“没家伙什,不好弄吧?”他问。
我苦笑着点点头。
他想了想,从自己的饭盆边上,掰下来一小片断裂的搪瓷。
那片搪瓷很锋利。
“用这个试试。”他把搪瓷片递给我。
我接过来,在木块上试了试,居然很顺手。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有空,我就埋头雕刻那块小小的松木。
老马就坐在我旁边,安静地看着。
他不催我,也不问我雕的是什么。
有时候,他会递给我一杯水。有时候,他会帮我把木屑吹掉。
我们就这样,一个雕,一个看,像一对合作多年的老搭档。
木头在我手里,渐渐有了形状。
那是一个小小的、圆圆的笑脸,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雕好的那天,我用磨砂纸把它打磨得光滑无比,摸上去温润如玉。
我把木扣递给老马。
“送给你。”我说。
他愣住了,接过木扣,放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
“这是……什么?”
“一个笑脸。”我说,“希望你最后这段路,能笑着走完。”
老马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紧紧攥着那枚木扣,手都在发抖。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哽咽。
那天晚上,他跟我说了很多话。
他说他这辈子,没对不起谁,就对不起他女儿。他没保护好她。
他说,他死后,骨灰就撒在他们家后面的那片马场里。他想陪着他的那些老伙计。
他还说,我这门手艺,不能丢。
“卫东,”他很认真地看着我,“答应我,出去以后,把你的木匠活儿,好好传下去。别让老祖宗的东西,断在我们这代人手里。”
“这不光是门手艺,也是一种良心。”
“做木工,跟做人一样,要方方正正,要实实在在。不能偷工减料,不能有半点虚假。”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老马。”
他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他笑。
第五章 黎明前的告别
离过年还有三天的时候,那一刻还是来了。
那天凌晨四点,天还没亮。
仓里的铁门被“哗啦”一声打开,刺眼的手电光扫了进来。
所有人都被惊醒了。
两个法警走了进来,径直走向我们的铺位。
仓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来带谁走的。
老马从铺上坐了起来。
他显得异常平静,甚至还整理了一下自己皱巴巴的囚服。
他穿上鞋,站起身,没有看任何人。
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我。
我们隔着七八米的距离,对视着。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不舍,有嘱托,也有一丝解脱。
他没有说话,只是朝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我明白他的意思。
那枚木扣,他一直贴身戴着。
我同样朝他点了点头。
铁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走廊里传来一阵渐行渐远的镣铐声,那声音,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天亮了。
仓里的人谁也没说话。
早饭是小米粥和馒头,谁也吃不下。
老马的床铺空了出来,那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一块豆腐块。
一切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我们都知道,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叫老马的养马工,多了一个为女儿报了仇的父亲。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消沉,不再怨天尤人。
我开始每天坚持锻炼身体,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跑步、做俯卧撑。
我开始跟仓里的人交流,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
有因为一时冲动打架伤人的,有因为贪小便宜偷东西的,也有像我一样,被人坑了的。
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家庭,都有一段无奈。
我发现,老马说得对。
人活着,得有个奔头。
我的奔头,就是我的家,我的手艺。
我每天都在脑子里琢'磨榫卯结构,回忆师父教过的那些图纸。
我不能让这门手艺在我手里生了锈。
第六章 柳暗花明
转机,是在我入狱快满一年的时候出现的。
那天,徐静又来看我。
她的气色比之前好了很多,眼睛里闪着光。
“卫东,有希望了!”她一拿起电话,就激动地说。
原来,我师父这一年,一直没有放弃。
他托了无数关系,跑了无数地方,终于找到了给王老板那批劣质木料供货的厂家。
那个厂家早就因为生产伪劣产品被查封了。
师父硬是找到了当初那个仓库的保管员。
保管员一开始什么都不肯说,我师父就天天去他家门口堵着。
不骂人,也不闹事,就搬个小马扎坐在那儿。
下雨了,就撑把伞。天冷了,就裹件军大衣。
整整一个月。
最后,那个保管员被我师父的执着打动了。
他拿出了一本偷偷藏起来的出货单。
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王老板在我出事那个工程项目上,采购了一批“处理品”。
那批木料,是泡过水的,强度根本不达标。
“卫东,律师说,这是关键证据!”徐静的声音都在抖,“可以证明事故的主要责任,不在你!”
我握着电话,手心全是汗。
我看着玻璃另一边,我那憔悴却坚韧的妻子,心里翻江倒海。
我一直以为,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现在我才明白,她才是。
在我倒下的时候,是她,用她那瘦弱的肩膀,硬生生撑起了这个家。
还有我师父。
那个倔强的老头,他教我的,不只是木工活儿,更是做人的道理。
“师父他……身体还好吧?”我问。
“好着呢,就是瘦了些。”徐静擦了擦眼角,“他说,等'你出来,让'你亲手给他打一套黄花梨的太师椅。”
我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黄花梨,那可是木中君子,性子最烈,也最考验木匠的功力。
师父这是在告诉我,他相信我,相信我还能拿起刨子和凿子。
第七章 重见天日
案子重审那天,我被带到了法庭。
时隔一年,再次站在这个地方,我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
我不再害怕,也不再愤怒。
我平静地陈述了事发当天'的经过,强调了我对脚手架安全性的质疑。
当律师把那张泛黄的出货单作为证据呈上时,我看到被告席上的王老板,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开始语无伦次地辩解,但'在铁证面前,任何谎言都显得那么可笑。
最后,法官当庭宣判。
王老板因提供不合格建筑材料、重大安全事故罪以及妨碍司法公正罪,数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而我,因对事故负有次要的监督不力责任,但鉴于有重大立功表现(提供了关键线索),且在服刑期间表现良好,被改判有期徒刑一年,当庭释放。
当法警打开我手上镣铐的那一刻,我甚至有些恍惚。
自由了?
我真的自由了。
我走出法院大门,刺眼的阳光让我眯起了眼睛。
我看到了徐静,看到了我年迈的父母,看到了白发苍苍的师父。
还有我的儿子,小军。
他长高了,也壮实了,看我的眼神里,没有了以前的躲闪和怨怼,多了一份我读不懂的复杂。
我朝着他们走过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
徐静第一个冲上来,紧紧抱住了我。
我能感觉到她在发抖。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在我耳边反复念叨着。
我拍着她的背,眼泪再也忍不住。
“我回来了。”
师父走上前来,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小子,没给祖师爷丢脸。”
我看着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最后,是小军。
他走到我面前,低着头,沉默了半天,才闷闷地说了一句:
“爸,我们回家吧。”
就是这句“我们回家吧”,让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苦难,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家。
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第八章 物是人非
回到家,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屋子被徐静收拾得一尘不染,阳台上的花也开得正好。
我的那套用了十几年的工具,整整齐齐地摆在工具箱里,每一件都被擦得锃亮。
我拿起那把最称手的刨子,冰凉的铁器贴在手心,一种久违的熟悉感传遍全身。
我仿佛还能感觉到手指上那些因为常年握着它而磨出的老茧。
晚饭,徐静做了一大桌子菜。
都是我爱吃的。
饭桌上,爸妈和师父一直在给我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瘦了”。
只有小军,扒拉着碗里的饭,不怎么说话。
我知道,我坐牢这件事,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道坎。
吃完饭,我把他叫到了我的房间。
“小军,这一年,在学校……还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没看我,盯着自己的脚尖。
“就那样。”
“同学……没有说什么吧?”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有点红。
“他们说什么不重要!”他梗着脖子,“爸,他们都说你是杀人犯,我不信!”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早点说清楚?为什么让他们冤枉你?”
我看着他,心里一酸。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头,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是爸不对。”我低声说,“爸以为,有些事,忍一忍就过去了。爸没想'到,会连累你们。”
“小军,爸跟你保证,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爸都不会再退缩了。”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张揉得皱巴巴的奖状。
“这是我这次期末考的,年级第三。”
我接过那张奖状,感觉有千斤重。
“好小子。”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他没有躲开,“比你爸强。”
他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虽然还有些生涩,但那是这一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他对我笑。
我知道,我们父子之间的那堵墙,开始融化了。
第九章 重新开始
出来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坐过牢”这三个字,像一个无形的烙印,刻在了我的身上。
以前那些找我做活的老主顾,都开始躲着我。
我去找工作,人家一听我的经历,都客客气气地把我请了出去。
我一度很沮丧。
难道我这辈子,就真的再也摸不了木头了吗?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喝闷酒,师父找了过来。
他没劝我,就陪我喝。
两杯酒下肚,他开口了。
“卫东,还记得你刚跟我学活的时候,我跟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我想了想。
“师父说,做木匠,先要学会跟木头做朋友。”
“对。”师父点点头,“木头是有脾气的。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尊重它,它才会听你的话,让你把它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人也一样。这个世道,就是一块硬木头。你非要跟它对着干,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那怎么办?”我问。
“没人请你,你就自己干。”师父斩钉截铁地说,“你忘了?你还有手艺!”
“把家里的老屋收拾出来,开个小作坊。不求做大生意,就接点街坊邻居的零活,修修桌子补补椅子,先让自己忙起来。”
“手艺人,手不能停。手一停,心就慌了。”
师父的话,像一盏灯,照亮了我心里的迷雾。
是啊,我还有手艺。
这是谁也抢不走的。
第二天,我就开始行动。
我和徐静一起,把家里那个堆放杂物多年的后院小屋,收拾了出来。
我把工具一件件搬进去,重新布置。
当我在小屋门口,挂上那块我自己刻的“林记木工坊”的牌子时,我感觉,我又活过来了。
第十章 良心手艺
一开始,生意很冷清。
街坊邻居们看到我,还是有些躲闪。
我也不在意,每天就在作坊里,研究我的木工活儿。
我把一些边角料,做成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
小木马,鲁班锁,还有各种造型的手机支架。
我把它们摆在作坊门口,不卖,谁喜欢就送给谁。
慢慢地,开始有人愿意走进我的作坊了。
第一个客人,是隔壁的张大妈。
她家的老式八仙桌,一条腿松了。
“小林师傅,能修吗?”她试探地问。
“能。”我笑着说,“您放这儿,明天来取。”
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不光把那条松动的桌腿用最传统的楔钉榫加固好,还把整个桌子都重新打磨上了一遍蜡。
第二天张大妈来取的时候,看到焕然一新的桌子,惊喜得合不拢嘴。
“哎呀,这……这跟新的一样啊!多少钱?”
“大妈,您给十块钱料钱就行。”我说。
“那怎么行!”张大妈非要塞给我五十。
我没要。
从那以后,我的“林记木工坊”,名声渐渐传开了。
大家都知道,这里有个坐过牢的林师傅,手艺好,人实在,收费也公道。
找我做活的人越来越多。
有让我打一张婴儿床的年轻夫妻,有让我修一把老摇椅的退休教授,还有人拿着网上的图片,让我照着样子做一个书架。
我来者不拒,每一件活,都当成一件作品来做。
我记着老马的话。
“做木工,跟做人一样,要方方正正,要实实在在。”
我用的每一块木料,都亲自挑选。我做的每一个榫卯,都力求严丝合缝。
我不追求速度,只追求质量。
我的作坊不大,但我的心,很踏实。
第十一章 师父的椅子
半年后的一天,师父来了。
他背着手,在我的小作坊里转了一圈,这里看看,那里摸摸。
最后,他指着墙角一堆码放整齐的木料。
“卫东,还记得你欠我什么吗?”
我笑了。
“记着呢,师父。一套黄花梨的太师椅。”
“那堆料,就是我给您备着的。”
那是我托人从海南淘来的老料,花光了我这半年的大部分积蓄。
师父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欣慰。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推掉了所有的活儿,专心致志地给师父做那套太师椅。
从画图,到开料,到凿卯,到刨光,到组装,每一步,我都亲力亲为,不敢有丝毫懈怠。
小军放了学,也不出去玩了,就蹲在旁边看我干活。
他会帮我递递工具,扫扫木屑。
有时候,他会问我:“爸,这个方孔是干嘛的?”
我就会停下来,耐心地跟他解释什么是榫,什么是卯,它们是怎么像一对恋人一样,紧紧地抱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他听得似懂非懂,但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太师椅做好的那天,我请师父来“验收”。
那套椅子,摆在作坊中央,灯光下,黄花梨温润的色泽和华美的纹理,像流动的晚霞。
师父走上前,伸出手,像抚摸情人的脸庞一样,从扶手,到靠背,再到椅腿,一寸一寸地摸过去。
他没有看那些繁复的雕花,而是用手指,去感受每一个接缝的地方。
“严丝合缝,不差分毫。”他闭着眼睛,喃喃自语。
然后,他缓缓地坐了下去。
他把手搭在扶手上,身体向后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好,好啊……”他感叹道,“卫东,你出师了。”
“不是手艺上的出师,是心里头的出师。”
我站在一旁,看着坐在椅子上,像个老将军一样满足的师父,眼眶又湿了。
我知道,我没有辜负他,也没有辜负老马的嘱托。
第十二章 最后的木扣
又过了几年,我的“林记木工坊”在市里已经小有名气。
很多人慕名而来,甚至有人开出高价,想让我去他的红木家具厂当总设计师。
我都拒绝了。
我还是喜欢守着我的小作坊,做点自己喜欢的活儿。
小军考上了大学,学的不是木工,是机械设计。
他说,他要用现代的科技,把老祖宗的榫卯结构,研究得更透彻。
我很高兴。
传承,不一定非要走老路。
一个夏天的午后,作坊里没有客人,我正在打磨一个小木马。
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妇女走了进来。
她看起来有些拘谨,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
“请问,您是林师傅吗?”
我点点头。
她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那个布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枚已经磨得有些发黑的木扣。
笑脸的模样,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我的心,猛地一颤。
“这是……您从哪儿得来的?”我问,声音有些发干。
“我丈夫留下的。”女人低声说,“他叫马建国。”
老马。
原来他叫马建国。
“他走之前,留下了一封信,让我过几年,等事情都平息了,再来找您。”
“他说,您是他的恩人。他让我替他,跟您说声谢谢。”
“他还说,这枚木扣,是他这辈子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他让我把它还给您,说它应该属于一个能创造美好东西的人。”
女人把木扣放在我的工作台上,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了。
我拿起那枚木扣,紧紧地握在手心。
温润的触感,仿佛还带着老马的体温。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暗潮湿的107仓,看到了那个沉默得像一座山的男人。
他教会我的,不仅仅是怎样面对困境,更是怎样作为一个普通人,有尊严地活着。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街道,看着那些行色匆匆的人们。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挣扎,自己的坚守。
我们都像这块小小的木头,被命运的刻刀,雕琢出不同的模样。
有的人成了华美的艺术品,有的人成了结实的栋梁,有的人,也许只是一枚不起眼的木扣。
但'只要我们内心方正,纹理清晰,不愧对这身骨血,那我们,就都是值得尊敬的。
我把那枚木扣,穿上'一根红绳,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它将永远提醒我,我是谁。
我是一个木匠。
一个普普通通,靠手艺和良心吃饭的木匠。
来源:第三十七场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