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扇铁门在我身后关上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又沉又闷,像是一头巨兽打了个饱嗝。
那扇铁门在我身后关上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又沉又闷,像是一头巨兽打了个饱嗝。
我站在门口,没回头。
十五年了,我每天都在想象这个场景,想象我冲出去,跪在地上亲吻土地,或者对着天空大吼一声。
但真到了这一刻,我什么都没做。
我只是站着,任凭那陌生的、带着青草和汽车尾气味道的阳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眼皮上。
有点疼。
眼睛干得厉害,好像十五年的光阴,把里面的水分全都抽干了。
身上是一套新衣服,出门前发的。料子很硬,标签硌着后脖颈,痒痒的。我抬手挠了挠,指甲碰到一小块粗糙的皮肤,那是常年不见光的颜色,苍白得像发了霉的豆腐。
一个狱警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没什么起伏:“走吧,往前走,别回头。”
我点点头,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声音。
我迈开了腿。
步子很小,很僵硬。在里面待久了,走路习惯了固定的节奏,一步多大,手臂摆动多高,都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现在,没人管了,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走路了。
脚下的柏油路有点软,被太阳晒的。我踩上去,能感觉到一股热气顺着鞋底往上钻。
这感觉很陌生。
十五年,我脚下踩过的,只有冰冷坚硬的水泥地。
走了大概一百米,才看到一个孤零零的公交站牌,漆皮都掉光了,露出底下生锈的铁皮。
站牌下没人。
我早有预料。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五千四百多个日夜,没有一封信,没有一次探视。
起初的几年,我还会盼。每次探视日,我都把囚服整理得板板正正,坐在小板凳上,竖着耳朵听走廊尽头传来的脚步声和叫名字的声音。
每一次,希望都像被点燃的火柴,亮一下,然后迅速熄灭,只留下一缕呛人的黑烟。
后来,我就不盼了。
我告诉自己,他们肯定是搬家了,搬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收不到信了。
再后来,我开始做噩梦。梦里,老家的房子塌了,砖瓦碎了一地,爸妈和妹妹就站在废墟里,冲我招手,但他们的脸是模糊的,像被水泡过一样。
我开始相信,他们或许已经不在了。
一场意外,一场疾病,或者,只是单纯地被时间带走了。
我这个不孝子,给家里带来的只有耻辱和灾难。他们或许早就跟我划清了界限,把我当成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这样想,心里反而平静了。
没有希望,也就没有失望。
我靠在站牌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这也是出门前发的,最便宜的那种,烟纸粗糙得像砂纸。
我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却半天没点着。
手在抖。
不是因为激动,也不是因为害怕,就是单纯的,控制不住的抖。这双手,在里面搬过砖,和过水泥,打过架,早就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稳得像石头。
可现在,它却连一根烟都捏不稳。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灰尘的味道,还有远处野花的香气。这味道,比烟味好闻多了。
我把烟收了回去。
戒了。
就从现在开始。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从远处开过来,像个年迈的老头。
车上人不多,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座位是塑料的,夏天坐着有点烫屁股。
我把头靠在玻璃窗上,窗户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蹭得我脸上也脏了一块。
车子开动了,窗外的景色开始倒退。
大片的农田,绿油油的,风一吹,麦浪滚滚,像一片绿色的海。
我贪婪地看着。
在里面,我能看到的,只有四角的天空,和高墙上盘旋的老鹰。那天空,方方正正的,像个巨大的棋盘,而我们,就是被困在里面的棋子。
车子经过一个小镇,路边有卖西瓜的摊子,红色的瓜瓤,黑色的瓜子,看着就甜。
有孩子举着一根冰棍,跑得满头大汗,冰棍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很快就蒸发了。
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慢镜头电影,在我眼前一帧一帧地播放。
那么真实,又那么不真实。
我感觉自己像个外星人,突然降落在这个星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和我格格不ru。
我的世界,在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就已经停止了。
而外面的世界,却像这辆永不停歇的公交车,一直轰隆隆地往前开,把我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发动机的噪音,和偶尔响起的报站声。
我旁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戴着耳机,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划着。那手机,薄得像张卡片,屏幕亮得晃眼。
我进去的时候,手机还是那种带键盘的,屏幕只有一小块,能发个短信就不错了。
十五年,外面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不敢问,也不敢多看。
我怕自己眼里的茫然和无知,会像囚服上的编号一样,暴露出我的身份。
我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脑子里却像放电影一样,开始回放过去的事情。
我记得我爸。
他是个木匠,一辈子不苟言笑,背挺得笔直,像他手里的墨斗线。我从小就怕他,他一个眼神扫过来,我就不敢吱声。
我进去之前,他来看守所看过我一次。
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什么也没说,就那么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失望,有愤怒,还有一丝我当时看不懂的……悲伤。
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话:“在里面,好好改造,别再惹事。”
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说完,他就走了,背影还是那么直,只是脚步,好像有点踉跄。
我还记得我妈。
她总是在笑,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她做的红烧肉,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每次我从学校回家,她都会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笑着说:“回来啦?快去洗手,马上就开饭。”
她来探视的时候,一直在哭。
她把脸贴在玻璃上,好像想穿过那层冰冷的障碍来摸摸我。
她说:“儿啊,别怕,妈在家等你。你想吃什么,跟妈说,等你出来了,妈天天给你做。”
我当时年轻气盛,觉得丢人,梗着脖子说:“哭什么哭!我没事!”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真是个混蛋。
还有我妹妹,那时候她才上小学,扎着两个羊角辫,跟在我屁股后面,像个小尾巴。
她最喜欢吃我从学校门口小卖部买的糖人。
我被带走的那天,她吓得直哭,手里还攥着我前一天给她买的孙悟空糖人,糖都化了,黏了她一手。
我甚至不敢回头看她一眼。
这些记忆,像一把生了锈的刀,在我的心脏上反复切割。
疼,但是已经感觉不到新鲜的血流出来了。
因为血,早就在那五千多个日夜里,流干了。
公交车到站了。
县城。
我下了车,站在陌生的站台上,一时间有些恍惚。
变化太大了。
记忆里那个低矮、破旧的县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楼大厦,宽阔的马路,和川流不息的车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躁的气味,是汽车尾气和食物香气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我像个迷路的孩子,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不知该往哪走。
家,还在那个方向吗?
我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老城区的方向走去。
路边的商店,放着我听不懂的音乐,节奏很快,鼓点敲得人心慌。
行人们行色匆匆,每个人都低着头看手机,脸上没什么表情。
没有人注意到我。
这个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理着板寸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惊恐和茫然的男人。
我像一滴水,汇入了人海,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也好。
我宁愿自己是个透明人。
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周围的建筑开始变得低矮、老旧。
空气里的焦躁味淡了,多了一股……生活的味道。
是炒菜的油烟味,是洗衣服的皂角味,还有风中传来的,邻里街坊的闲聊声。
我放慢了脚步。
这里,我熟悉。
前面那个拐角,是王大爷的修车铺。我小时候,总喜欢蹲在那看他给自行车补胎。
再往前,是李阿姨开的小卖部。我人生中的第一包烟,就是在那买的。
我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像揣了只兔子,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我怕。
我怕走到那个熟悉的巷子口,看到的,会是一片废墟。
或者,住着一户完全陌生的人家。
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终于,我还是走到了那条巷子口。
巷子还是那条巷子,窄窄的,两边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苔,头顶是密密麻麻的电线,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阳光从电线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脚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在空旷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的家,在巷子最深处。
那是一栋两层的小楼,带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有我爸亲手搭的葡萄架。
我记得,每年夏天,葡萄藤都会爬满整个架子,结出一串串紫色的葡萄。我妈会摘下来,洗干净了放在井水里镇着。午后,我写完作业,就搬个小板凳坐在葡萄架下,吃着冰凉的葡萄,听着头顶的蝉鸣。
那是我记忆里,最美好的夏天。
离家越近,我的心跳得越快。
快到嗓子眼了。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轰隆隆的,像潮水。
转过最后一个弯。
我停住了脚步。
那栋熟悉的小楼,就静静地立在巷子尽头。
没有变成废墟。
墙壁有些斑驳,看得出岁月的痕迹,但很干净。门口那两盆我妈最喜欢的茉莉花,也还在,长得郁郁葱葱。
院子的木门虚掩着,门上的红漆已经褪色,露出了底下木头的原色。
我愣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法。
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原来,家还在。
我以为自己会激动得冲过去,会嚎啕大哭。
但我没有。
我只是站在那,像个傻子一样,看着那扇门,看了很久很久。
心里,五味杂陈。
是庆幸,是激动,是胆怯,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怨。
为什么?
为什么十五年,没有一封信,没有一个电话?
哪怕是一句“我们都好”,也能让我在那些绝望的夜里,找到一丝撑下去的力气。
我慢慢地往前走,走到那扇熟悉的木门前。
我抬起手,想要推门,手却悬在半空中,迟迟落不下去。
我怕。
我怕推开这扇门,看到的,是完全陌生的面孔。
他们或许,早就把房子卖了。
我从口袋里摸索着,摸出一把钥匙。
这把钥匙,我贴身放了十五年。
它早就被我的体温捂热了,边角也磨得光滑。在无数个夜里,我都会把它拿出来,在手心里紧紧地攥着。
这是我和这个家,唯一的联系。
我颤抖着,把钥匙插进锁孔。
转不动。
锁,换了。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像一块石头,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
果然,还是我想多了。
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那扇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头发花白,背影佝偻的老太太。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衫,手里还拿着一把青菜,叶子上沾着水珠。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
“你找谁?”
她的声音,苍老,沙哑,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我的天灵盖。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血液,在这一刻,仿佛停止了流动。
我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她。
是我妈。
可是,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记忆里,我妈的头发是黑的,背是直的,眼睛是亮的。
而眼前的她,像一片被秋风吹干了的树叶,瘦小,干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十五年,到底在她身上刻下了多少刀?
她看着我,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在努力地辨认着什么。
“你……你是……”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我“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妈……”
这一声“妈”,我喊得撕心裂肺。
仿佛要把十五年的思念、委屈、悔恨,全都喊出来。
她手里的青菜,“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溅起几滴水珠。
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伸出那双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想要来摸我的脸,却又像是不敢相信一样,悬在半空中。
“风……风儿?”
“是……是你吗?我的风儿?”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我跪在地上,爬到她的脚边,把头埋在她的膝盖上,嚎啕大哭。
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妈也哭了。
她蹲下身,用那双粗糙的手,紧紧地抱着我的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头发上,滚烫滚烫的。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要把这十五年的空白,都用这四个字填满。
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我的嗓子都哑了,眼泪都流干了。
我妈扶着我,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快,快进屋,外面凉。”
我跟着她,走进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
屋子里的摆设,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
客厅里那台老旧的“长虹”牌电视机,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甚至连沙发上的那个破了洞的垫子,都还在原来的位置。
只是,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岁月的灰尘。
家具的边角被磨得光滑,墙壁的颜色也暗淡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老房子的味道,是木头和旧时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还有一股淡淡的,我妈身上特有的皂角香。
我妈拉着我,在沙发上坐下。
她就那么看着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看。
她的眼神里,有心疼,有欣慰,还有一丝……愧疚。
“瘦了……也黑了……”
她伸出手,摸着我的脸,眼泪又下来了。
“在里面……受苦了吧?”
我摇摇头,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好凉,好粗糙,像一块老树皮。记忆里,我妈的手是温暖的,柔软的。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妈,我没事,我挺好的。”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爸呢?”我环顾四周,没有看到那个熟悉又威严的身影。
“你爸……他……”我妈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低下头,“他去给你妹妹送东西了,马上就回来。”
妹妹?
我这才想起来,我还有一个妹妹。
我进去的时候,她才十岁。现在,她应该已经二十五了。
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哥哥。
“小雅……她还好吗?”
“好,好着呢。”我妈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大学毕业了,现在是小学的老师,跟你小时候一样,也教语文。”
我心里一暖。
真好。
我们正说着话,门口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门开了。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的背,有些驼了,头发也白了大半,脸上刻满了深深的沟壑,像干涸的河床。
但他走路的姿势,还是那么稳,眼神,还是那么锐利。
是他。
我爸。
他看到我,愣在了玄关。
手里提着的一个布袋子,掉在了地上,里面的苹果滚了一地。
我们父子俩,就这么隔着几米的距离,对望着。
谁也没有说话。
空气,仿佛凝固了。
时间,在这一刻,也仿佛停止了流动。
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重,像在擂鼓。
我站起来,嘴唇动了动,想喊一声“爸”。
但那两个字,就像被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我怕他会骂我,会打我,会让我滚出去。
毕竟,我让他失望了十五年。
我爸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我看不懂。
良久,他才缓缓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回来了?”
“……嗯。”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回来就好。”
他又说了一句,然后弯下腰,默默地把地上的苹果,一个一个地捡起来。
他的手,也在抖。
我看到了。
我妈走过去,拉着他的胳膊,小声说:“孩子刚回来,你别……”
我爸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
他把苹果放进厨房,然后走出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根。
我愣住了。
我爸从来不许我抽烟。我小时候偷偷抽烟,被他发现,用皮带抽得我半个月下不了床。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他帮我点上火。
我吸了一口,烟雾呛得我直咳嗽。
他自己也点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吐出。
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在里面,没人欺负你吧?”他突然问。
我摇摇头:“没有。”
“那就好。”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一根烟抽完,他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
“饿了吧?我去给你做饭。”
说完,他就转身进了厨房。
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个曾经像山一样为我遮风挡雨的背影,如今,却显得那么单薄,那么苍老。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妈拍了拍我的手,叹了口气。
“你别怪你爸,他心里……比谁都苦。”
我知道。
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总是把所有的苦,都自己一个人扛着。
厨房里,很快就传来了切菜的声音,和抽油烟机的轰鸣声。
我妈拉着我,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这十五年家里的事。
她说,我进去的第二年,她就大病了一场,差点没挺过来。
她说,为了给我请律师,家里把唯一的积蓄都花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她说,你爸为了还债,白天在工地上当小工,晚上去给人家看大门,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
她说,你妹妹为了省钱,高中三年,没买过一件新衣服,大学也是靠着助学贷款和自己打工读完的。
我妈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但我听得,心如刀割。
我这个罪人。
我毁掉的,不只是我自己的青春,还有我整个家庭的幸福。
我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妈,对不起。”
我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太轻,太轻了。
根本无法承载我十五年的罪孽。
我妈摇摇头,摸着我的头。
“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只要你回来了,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我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像个迷路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避风的港湾。
原来,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我。
可是……
“妈,那为什么……这十五年,你们一次都没去看过我?一封信都没有?”
这是我心里,最大的一个疙瘩。
我妈听到这个问题,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开口。
“我们……是不想让你分心。”
“你爸说,你在里面,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来。我们去看你,给你写信,只会让你胡思乱想,牵肠挂肚。”
“他说,长痛不如短痛。让我们狠下心,就当……就当没你这个儿子。等你出来了,我们再把这十五年的爱,都补给你。”
我愣住了。
长痛不如短痛?
这是我那个不善言辞的父亲,能想出来的办法?
这哪里是长痛不如短痛?
这分明是把所有的痛,都让他一个人,在那些孤独的夜里,独自品尝。
他以为这是为我好。
可他不知道,这十五年的杳无音信,对我来说,是多么残忍的酷刑。
我每天都在猜测,每天都在绝望。
我以为我被全世界抛弃了。
我的心,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就因为这个?”我不死心地问。
我妈点点头,又摇摇头。
“还有……还有就是……我们怕。”
“怕?”
“嗯。”我妈的眼圈红了,“我们怕看到你穿着那身衣服的样子,怕看到你被剃了光头,怕看到你憔悴的脸……我怕我一看,就撑不住了。”
“你爸也怕。他那个人,死要面子。他怕别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说他养了个劳改犯儿子。”
“所以,我们搬家了。”
“搬家了?”我心里一惊,“那这里是……”
“这里是老房子。”我妈说,“我们搬走后,这房子一直空着。你爸每个星期都回来打扫一次,他说,要让这个家,一直保持着你离开时的样子。等你回来了,才找得到回家的路。”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每个星期都回来打扫一次。
整整十五年。
七百多次。
那个沉默的,固执的男人,就是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守护着我回家的路。
我再也忍不住了,冲进厨房。
我爸正在灶台前炒菜,油烟呛得他直咳嗽。
我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
“爸!”
我爸的身体,猛地一僵。
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你这孩子……”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慌,一丝不知所措。
我把脸贴在他那并不宽阔,却无比坚实的后背上,放声大哭。
“爸,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爸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起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我圈在他腰上的胳膊。
那一下,很轻,很轻。
却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我的全身。
我知道,他原谅我了。
我们父子之间,十五年的隔阂,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那天晚上,我妹妹也回来了。
她长高了,也变漂亮了。
不再是那个扎着羊角辫,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丫头了。
她站在门口,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陌生和胆怯。
“哥?”
她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我点点头,眼圈又红了。
“小雅,我回来了。”
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冲过来抱住我。
“哥,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我们一家四口,十五年来,第一次,整整齐齐地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
饭桌上,我妈不停地给我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多吃点,看你瘦的。”
我爸话不多,但一直在默默地给我倒酒。
我妹叽叽喳喳地,给我讲她上学时的趣事,讲她现在班上的那些调皮学生。
我一边吃,一边听,一边笑。
笑着笑着,眼泪就掉进了碗里。
这顿饭,我吃了十五年。
真香。
吃完饭,我妈从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里,抱出了一大摞东西。
那是一沓一沓的信。
信封已经泛黄,边角也起了毛。
“这些,都是写给你的。”我妈说,“每个月一封,十五年,一封都没少。”
我颤抖着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封。
信封上,是我妈娟秀的字迹:吾儿陈风亲启。
没有地址,没有邮票。
因为这些信,从来没有被寄出去过。
“你爸不让我寄,他说,怕影响你改造。”我妈擦了擦眼角,“我就想着,先写下来,等你回来了,再一封一封地念给你听。”
我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第一封信的日期,是我进去后的第一个月。
“风儿,我的儿:
今天是你进去的第三十天,妈想你。不知道你在里面,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有没有人欺负你。
家里一切都好,你不用惦念。你爸还是老样子,嘴上不说,但妈知道,他心里也想你。你妹妹很乖,期中考试又拿了第一名。
儿啊,你在里面,一定要听话,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来。妈在家,等你回来,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
母:王秀兰”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
有的是报平安,有的是说家常。
“风儿,过年了,家里包了你最爱吃的白菜猪肉馅饺子。你爸喝了点酒,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你以前住的那个房间,看了好久。妈知道,他又想你了。”
“风儿,你妹妹考上大学了,是师范大学。她说,以后要当个老师,像你一样,教书育人。这孩子,心里一直记着你这个哥哥的好。”
“风儿,妈今天去给你爸送饭,看到他累得在工地的架子下睡着了。他的头发,白了好多。妈心里难受。儿啊,你一定要争气,别再让你爸失望了。”
“风儿,今天是你三十岁的生日。妈给你煮了两个鸡蛋。也不知道,你在里面,能不能吃上一碗长寿面。儿啊,生日快乐。”
……
一封封信,一行行字,像一把把温柔的刀,刺进我的心脏。
我才知道,这十五年,我不是一个人在服刑。
我的家人,他们也在用他们的方式,陪着我,坐着另一场牢。
一场没有刑期,没有尽头的心牢。
而我,这个罪魁祸首,却对此一无所知。
我还在心里,怨过他们,恨过他们。
我真不是个东西。
我把那些信,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妈,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我妈摇摇头,帮我把眼泪擦干。
“都过去了。以后,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那天晚上,我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一尘不染。
书桌上,还摆着我上学时的课本。墙上,贴着我当年最喜欢的球星海报。
所有的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仿佛我只是出了趟远门,今天,才刚刚回来。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床单上,有阳光的味道。
我知道,这是我妈特意晒过的。
我看着窗外。
月光,像水一样,洒在窗台上。
和我在里面看到的月亮,是同一个月亮。
但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了。
在里面,月亮是冰冷的,孤独的,像一只没有感情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们这些失去自由的人。
而现在,这月光,却是温暖的,柔和的,像我妈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
我闭上眼睛,一夜无梦。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爸已经出门了。我妈说,他还是习惯去工地上看看,不然心里不踏实。
我洗漱完,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子。
院子里的葡萄架,已经有些枯败了。
我决定,要把它重新修整一下,让它在明年夏天,重新结出紫色的葡萄。
我扫得很认真,很仔细,仿佛要把这十五年来积攒的灰尘,全都扫掉。
扫着扫着,我在墙角发现了一个小木箱。
箱子很旧,上面落满了灰。
我好奇地打开。
里面,装的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一堆……画。
画是用铅笔画的,画得很稚嫩,线条歪歪扭扭。
画的内容,都是一个模糊的背影。
一个穿着囚服,理着光头的男人的背影。
有的背影在吃饭,有的在劳动,有的在望着窗外的月亮。
每张画的右下角,都写着日期。
从十五年前,一直到昨天。
我一张一张地翻看着,手抖得厉害。
我认出来了。
这是我妹妹的笔迹。
我拿着那些画,冲进屋里,问我妈:“妈,这是什么?”
我妈接过去,看了一眼,叹了口气。
“这是你妹妹画的。”
“她那时候小,记不清你的样子了。她就凭着想象,画你每天在里面干什么。”
“她说,她画一张,就感觉离你近了一点。她说,她要一直画,画到你回来为止。”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原来,那个在我记忆里,还是个小丫头的妹妹,也用她自己的方式,陪了我十五年。
她把我模糊的背影,刻在了纸上,也刻在了心里。
中午,我爸回来了。
我把我准备重新修整葡萄架的想法跟他说了。
他听了,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工具房里,拿出锯子,锤子,和钉子。
我们父子俩,就在那个小院子里,叮叮当当地忙活了一下午。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我们在修补的,不只是这个葡萄架。
更是我们这个家,这十五年来,缺失掉的时光。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我看着我爸鬓角的白发,和他额头上的汗珠,心里突然觉得很踏实。
家,回来了。
真好。
晚上,我妹下班回来,看到我画的那些画,脸一下子就红了。
“哥,你都看到了啊……我画得不好,你别笑话我。”
我走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就像小时候一样。
“不,你画得很好。”
“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从那天起,我开始努力地,重新融入这个社会。
我去学了电脑,学了开车。
我爸托关系,在一家物流公司,给我找了份开货车的活。
工作很辛苦,每天早出晚-晚归,风里来雨里去。
但我不觉得累。
因为我知道,我不再是为自己一个人活。
我为的,是这个家。
每个月发了工资,我都会第一时间交给我妈。
我妈总是推辞,说:“你自己留着花,一个大小伙子,身上不能没钱。”
但我还是会硬塞给她。
我说:“妈,以前是我不懂事,让你们跟着我受苦了。以后,这个家,我来养。”
每次看到我妈接过钱时,脸上那欣慰的笑容,我就觉得,我吃的所有的苦,都值了。
周末,我会陪我爸下下棋,喝喝茶。
他还是话不多,但他的眼神,越来越柔和了。
有时候,他会指点我两步棋,然后装作不经意地说:“你这小子,棋艺见长啊。”
我知道,这是他对我最大的肯定。
我也会陪我妹妹,去逛街,去看电影。
她总是挽着我的胳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她说:“哥,你知道吗?你回来以后,我感觉我爸我妈,都年轻了十岁。”
我知道。
因为我们这个家,终于完整了。
那个夏天,院子里的葡萄架,真的重新爬满了绿色的藤蔓。
虽然还没有结果,但那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让人看着就心生欢喜。
一个周末的午后,我们一家人,像十五年前一样,搬着小板凳,坐在葡萄架下。
我妈切了一盘西瓜,井水镇过的,又沙又甜。
我爸泡了一壶茶,茶香四溢。
我妹靠在我的肩膀上,给我念她写的诗。
阳光,从葡萄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洒下金色的光斑。
微风,轻轻地吹过,带着茉莉花的香气。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看着我身边这三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突然觉得,这十五年的牢,坐得值。
它让我失去了青春,却让我懂得了家的意义。
它让我受尽了苦难,却让我找回了爱与被爱的能力。
我曾经以为,我的人生,在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就已经画上了句号。
但现在我才知道,那不是句号。
那只是一个分号。
真正的人生,从我推开家门的那一刻,才刚刚开始。
我拿起一块西瓜,咬了一口。
真甜。
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的西瓜。
来源:巫师火电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