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十年后,在我继子林明的婚礼上,司仪请我上台讲几句。我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局促地站在台上,看着下面那个西装革履、一脸幸福的年轻人,他已经比我高了,眼神里满是沉稳和书卷气。
三十年后,在我继子林明的婚礼上,司仪请我上台讲几句。我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局促地站在台上,看着下面那个西装革履、一脸幸福的年轻人,他已经比我高了,眼神里满是沉稳和书卷气。
台下有人喝多了,跟旁边的人窃窃私语,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间隙里却格外刺耳:“就他?当年南关街有名的小混混,靠个寡妇起家的……”
我的手心瞬间冒出了汗,几十年的风浪都过来了,以为早就不在乎了,可心还是被刺了一下。
我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林明却放下了酒杯,拿过他身边的话筒,站了起来。他看着那个方向,目光清亮而坚定,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宴会厅都安静了下来。
“我纠正一下,”他说,“我妈当年不是看上了一个小混混。她是在一堆废墟里,看到了一块可以垒起整个家的石头。我爸这辈子,护的不是他自己,是我们娘俩,是我们这个家。”
那一刻,我十九岁那年,她对我说的“我能保护你”,和三十年后,我儿子说的“我爸这辈子,护的是我们”,两句话隔着漫长的岁月,在我心里轰然相撞。
我眼眶一热,所有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是啊,那一年,我十九岁,她二十八。我以为她给了我一个屋檐,其实她给了我一个世界。从街头的尘土,到面馆的油烟,从一个人的游荡,到三个人的饭桌,这条路,我们走了整整三十年。
而这一切,都要从1988年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天说起,从那个飘着廉价香皂和淡淡哀伤的黄昏说起。
第1章 街角那个沉默的女人
1988年的夏天,空气里都是黏糊糊的热气和煤灰的味道。我们那座北方小城,像个打盹的老头,懒洋洋地趴在铁轨边上。我叫陈建军,十九岁,没正经工作,是街坊邻居嘴里那种“不正混”的青年。
其实我们也不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就是跟着一帮年纪相仿的兄弟,比如王浩、李东他们,在街上晃荡。今天帮录像厅看场子,明天去台球室扎堆,兜里有钱了就去小饭馆喝两瓶啤酒,吹嘘一些自己都没见过的大场面。没钱的时候,就蹲在街角,抽着一块钱一包的“金钟”烟,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觉得整个世界都跟我们没关系。
我爸妈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因为意外没了,我跟着叔叔婶婶长大。他们有自己的孩子,对我,管不了,也懒得管,能给口饭吃,让我长到能自己出门混,就算是仁至义尽了。所以,家对我来说,就是个晚上睡觉的地方,冷冰冰的,没有一点热乎气。
我渴望的,是那种电影里演的“江湖义气”,是兄弟们聚在一起的“热闹”。可实际上,这种热闹虚无缥缈,风一吹就散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叔叔家那个漏风的阁楼里,我常常会想,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就在那个夏天,我们常待的南关街,出了一件大事。
开“林记面馆”的老林,一个三十出头、老实巴交的男人,去水库游泳,脚抽筋,人就这么没了。
老林我认识,人很和气,我跟兄弟们去他店里吃面,有时候钱不够,他总是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下次再说”。他的面做得地道,汤浓,肉烂,我们这帮半大小子,一顿能吃两大碗。
他一走,留下一个年轻的媳妇儿,叫苏婉,还有一个才五六岁的儿子,叫林明。
苏婉这个女人,我们之前也见过,但不熟。她不常在店里抛头露面,总是在后院忙活,偶尔出来收个钱,也是低着头,轻声细语的,脸上总带着点怯生生的表情。她长得很好看,不是那种扎眼的漂亮,是那种很温润的感觉,皮肤白净,眼睛像含着一汪水。在南关街这种尘土飞扬的地方,她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老林出事后,南关街的空气里就多了一些别样的味道。一些男人看苏婉的眼神,开始变得不清不楚,带着点同情,又带着点别的什么。而女人们,则聚在一起,压低了声音,说的无非是“一个年轻寡妇,带着个孩子,还有个铺子,这日子可怎么过哦”、“以后的是非肯定少不了”。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围着那间挂着白幡的面馆。
有一次,我和王浩他们蹲在街对面的树荫下,正好看见苏婉穿着一身白色的孝衣,牵着儿子林明从面馆里走出来。她要去给老林烧纸。夏天的阳光很毒,照得她一身的白有些刺眼。她身形单薄,好像风一吹就能倒,但她的腰杆却挺得笔直。她的小儿子林明,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仰着头,一脸的懵懂和害怕。
王浩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挤眉弄眼地小声说:“建军哥,你看,这小寡妇,长得是真不赖。可惜了。”
我心里莫名地有点烦躁,瞪了他一眼:“嘴巴放干净点!”
王浩愣了一下,嘿嘿笑了两声,没再说话。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发火。可能,是苏婉那种沉默的、倔强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我爸妈刚走的时候,叔叔婶婶家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那种全世界都抛弃了你,你只能自己咬着牙硬撑的孤独。
从那以后,我总会下意识地多看那家面馆几眼。
面馆停业了几天,又重新开了起来。只是店里再也看不到老林憨厚的笑脸,只有苏婉一个人,在灶台和桌子之间默默地忙碌。她的话更少了,手脚却很麻利。只是偶尔在没有客人的间隙,她会呆呆地坐在板凳上,看着门口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的麻烦,也很快就来了。
老林的弟弟,林国强,一个五大三粗、游手好闲的男人,开始频繁地出现在面馆。他每次来,都不是来帮忙的,而是带着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大咧咧地坐在店里,要吃要喝,吃完了嘴一抹就走,从不给钱。
有一次,我正好在店里吃面。林国强又来了,喝得醉醺醺的,拍着桌子对苏婉嚷嚷:“嫂子,我哥走了,这店你一个女人家撑不起来!我看,还是盘给我算了,我每个月给你和明明生活费。”
苏婉端着面碗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但她没有抬头,只是低声说:“国强,这是你哥留下的心血,我能撑得住。”
“你能撑?你一个女人撑什么撑!”林国强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我哥尸骨未寒,你就想霸着这个店?我告诉你,这店姓林,不姓苏!”
店里的客人都吓得不敢说话,纷纷低头吃面,或者干脆结账走了。
苏婉的脸白得像纸一样,她紧紧咬着嘴唇,怀里护着吓得快哭出来的儿子。
我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邪火,把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上,站了起来。我比林国强年轻,但个子不比他矮,常年打架,身上有股子混不吝的狠劲儿。
我走到他桌前,拉开椅子坐下,盯着他,一言不发。
林国强被我看得有点发毛,但仗着酒劲,色厉内荏地吼道:“你他妈谁啊?看什么看!”
“我是谁不重要。”我慢慢地说,声音不大,“重要的是,人家孤儿寡母开店不容易,你一个大男人,天天来这里吃白食、耍威风,传出去,南关街的人都得戳你林国强的脊梁骨。”
我的兄弟王浩和李东也站了起来,走到我身后,虽然没说话,但那架势很明显。
林国强看着我们三个人,酒醒了一半。他知道我们是街面上混的,真动起手来,他这几个人不够看。他嘴里骂骂咧咧地嘟囔了几句“多管闲事”,最终还是灰溜溜地带着人走了。
店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苏婉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感激,有惊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探究。
她走过来,轻声说:“小兄弟,谢谢你。这碗面,算我请你的。”
我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几毛钱,拍在桌上,梗着脖子说:“我陈建军吃饭,从不占女人便宜。”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心跳得厉害。我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算什么,是行侠仗义,还是单纯的荷尔蒙冲动。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苏婉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
而我,也开始没办法再把目光从那间小小的面馆,和那个沉默的女人身上移开。我没想到,就是这一次冲动的“多管闲事”,会把我的人生,彻底拐进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方向。
第2章 一份奇怪的“交易”
那次帮苏婉解围之后,林国强消停了几天没来。南关街上传出一些风言风语,说林记面馆那个小寡妇,背后有混混撑腰了。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我心里挺不是滋味,好像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王浩他们还拿这事开我玩笑:“建军哥,行啊,英雄救美,那小老板娘是不是看上你了?”
我一脚踹过去,骂道:“滚犊子!再胡说八道,嘴给你撕了!”
我刻意回避着再去林记面馆,总觉得别扭。可每天在街上晃荡,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瞟。我看到苏婉依旧每天天不亮就开门,天黑了才收摊,一个人撑着那个小店,像一棵在风雨里独自摇曳的小树。
过了大概一个星期,一个傍晚,我正和李东在街角下象棋,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陈建军?”
我回头一看,是苏婉。她换下了一身孝衣,穿了件淡蓝色的布褂子,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她手里挎着个菜篮子,看样子是刚从菜市场回来。她的小儿子林明跟在她身边,怯生生地抓着她的衣角,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有点结巴地问:“苏……苏姐,有事?”
李东他们都用一种暧昧的眼神看着我们,起着哄。我脸一红,冲他们吼了一句:“看什么看!下你们的棋!”
苏婉似乎没在意这些,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我能……跟你单独聊几句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我点了点头,跟着她走到了街角一个僻静的巷子口。
夏天的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巷子里很安静,能听到远处传来的自行车铃声和孩子的吵闹声。
苏婉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她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说出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她说:“建军,我想请你帮我个忙。你……愿不愿意搬到我家来住?”
我当时就懵了,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架飞机飞了过去。我以为我听错了。一个年轻寡妇,请一个街头混混,搬到她家去住?这在1988年,简直是天方夜谭,是能被唾沫星子淹死的事情。
我张大了嘴,半天没说出话来:“苏姐,你……你没开玩笑吧?”
“我没开玩笑。”她的表情非常严肃,没有一丝轻浮,“我家后院有个小偏房,以前是用来堆杂物的,收拾一下就能住人。我管你吃住,每个月,我再给你三十块钱。”
三十块钱!在那个年代,一个国营厂的正式工人,一个月工资也就七八十块。三十块钱,对我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来说,是一笔巨款。
可我更不明白了。我看着她,满眼的疑惑:“为什么?苏姐,我不明白。你让我去你家住,图什么?”
苏婉的目光移向了巷子外,看着街上昏黄的路灯,轻声说:“图个安宁。”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你也看到了,林国强他们三天两头来闹。街坊邻居,没人敢管。派出所来了,也就是批评教育,他们前脚走,林国强后脚就又来了。他们就是看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想把这个店给吞了。”
“我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我斗不过他们。我需要……需要一个男人在家里。不是真的要你打打杀杀,我只要你住在那儿,每天在店里坐一坐,让他们知道,这个家,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闹就闹的地方。”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我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不是在找一个,也不是在找一个丈夫。她是在找一个“挡箭牌”,一个“门神”。她看中的,不是我陈建军这个人,而是我“小混混”这个身份,是我身上那股子能让林国强之流忌惮的狠劲儿。
这是一种交易。她给我一个安稳的容身之所和一份体面的收入,我给她一份象征性的“保护”。
我的第一反应,是屈辱。我陈建军虽然是个混混,但也是要面子的。这算什么?吃软饭?被一个女人养着当看家护院的?传出去,王浩他们不得笑掉大牙?
我梗着脖子,想也不想就要拒绝:“苏姐,这事我干不了。我……”
“建军。”苏婉打断了我,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你先别急着拒绝。我知道,这事听起来不好听。但你听我说完。”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超乎她年龄的通透:“你在街上混,我知道,不是你真的喜欢那种日子。你跟我一样,都想要个安稳的日子,对不对?你帮我,其实也是在帮你自己。”
“我能保护你。”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愣住了。
保护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说要保护我一个在街头打架斗殴的混混?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可看着她那双真诚的眼睛,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继续说:“我说的保护,不是帮你打架。是给你一个家。一个能按时吃饭,能睡安稳觉,不用再看人脸色,不用再担心下一顿在哪里的家。建军,你还年轻,你不能一辈子都这么在街上晃下去。林记面馆虽然小,但手艺是真的。只要我们好好干,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我们?”我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苏婉的脸微微红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是,我们。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跟着我学做面。以后,这家店,就算你一份。”
我的心,被狠狠地敲了一下。
一个家。
学手艺。
以后……
这几个词,像一道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子。我十九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叔叔婶sbin只会嫌我多余,王浩他们只会拉我喝酒打架。从来没有人,像苏婉这样,认真地、平静地,为我规划一个“以后”。
她说的“保护”,我好像有点懂了。她要保护的,不是我这个已经长满老茧的身体,而是我那个漂泊无依、快要烂在泥里的未来。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身边那个紧紧抓着她衣角、睁着大眼睛看着我的林明。那一刻,我心里那个叫“面子”的东西,好像突然就不那么重要了。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天色都完全暗了下来。
最后,我抬起头,看着苏婉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苏姐。我答应你。”
我不知道这个决定,会给我的人生带来什么。我只知道,从那天晚上开始,我陈建军,好像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归宿”的地方。尽管,这个归宿的开始,只是一场听起来有些荒唐的交易。
第3章 “门神”的第一天
我答应苏婉的第二天,就卷着我那个破旧的铺盖卷,从叔叔家的阁楼搬了出来。叔叔婶婶没多问,甚至连句“去哪儿”都没说,表情里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心里最后一点对那个“家”的留恋,也彻底烟消云散。
王浩和李东帮我搬东西,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就一床被子,几件换洗的衣服,塞在一个化肥袋子里。
“建军哥,你真想好了?就这么住过去了?这不就是……当上门女婿了?”王浩一边扛着我的铺盖,一边贼兮兮地问。
“滚蛋!”我没好气地骂道,“嘴里没句好话。我是去帮忙的,拿工资的,懂吗?”
话是这么说,但我心里虚得很。去苏婉家的路上,我一路都在打鼓。街坊邻居会怎么看我?苏婉的儿子会接受我吗?我这个“门神”,到底该怎么当?
苏婉家就在面馆的后院,一个不大但很干净的院子。院角种着一架丝瓜,绿油油的藤蔓爬满了墙。她说的那个偏房,已经被收拾出来了。一张木板床,一张旧书桌,一把椅子,虽然简陋,但窗明几净,床上的被褥散发着一股阳光和肥皂的清香。
这比我那个阴暗潮湿的阁楼,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苏婉给我端来一盆热水,让我洗脸,又递给我一条崭新的毛巾。她的手很巧,话不多,但做事总让人觉得很舒服。
“建军,以后这就是你房间了。缺什么就跟我说。”她轻声说道。
我点点头,心里有点暖,又有点说不出的别扭。
真正让我坐立不安的,是她儿子林明。这孩子很怕生,一直躲在苏婉身后,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警惕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入侵者。
晚饭,苏婉下了三大碗面,卧了三个荷包蛋。面还是那个味,香得让口水。可这顿饭,我吃得如坐针毡。苏婉和林明都不怎么说话,只有筷子碰到碗的清脆声音。我能感觉到,林明一直在偷偷地看我。
吃完饭,我抢着要洗碗,苏婉拦住了我:“不用,你刚来,歇着吧。”
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只好一个人回到偏房,坐在床沿上发呆。外面,是苏婉教林明念书的温柔声音,和锅碗瓢盆碰撞的家常声响。这些声音,离我那么近,又好像那么远。
我感觉自己像个外人,一个闯入别人生活的异类。
当“门神”的第一天,是从第二天早上开始的。
一大早,苏婉就起来和面、吊汤了。我醒了,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在院子里晃悠。苏婉看了我一眼,说:“建军,你今天……就在店里坐着就行。”
我“哦”了一声,搬了条板凳,就坐在了面馆的门口。
我学着以前混社会的样子,把腿翘起来,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眼神放空,努力做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凶狠模样。
可这副样子,没吓到来找茬的,反倒把来吃面的客人都吓跑了好几个。有的人走到门口,看见我,犹豫了一下,转身就走了。
一上午,店里的生意比平时差了一大半。
苏婉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忙碌着。但我能感觉到,她偶尔看过来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
我心里又急又臊,觉得自己真是个废物。当个“门神”都当不好。
到了中午,最让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林国强又来了,这次还带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伙。他一进门,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
“哟,嫂子,我说你怎么胆子大了,原来是找了个小白脸给你撑腰啊?”他阴阳怪气地说道,眼睛却一直在我身上打量。
我心里一股火就窜了上来,猛地站起身。
店里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吓得赶紧放下碗筷。
苏婉立刻从厨房里冲了出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对我摇了摇头。然后,她转向林国强,脸色平静地说:“国强,建军是店里新请的伙计。你要是来吃面,我欢迎。要是来捣乱,就请你出去。”
“伙计?哈哈哈哈!”林国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什么伙计住到老板娘家里的?嫂子,你当我三岁小孩啊?这小子就是个街上的混混,你让他来帮忙,是想把我们老林家的店,改成黑店吗?”
他身后的两个人也跟着起哄。
我攥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咯咯作响。只要苏婉一个眼神,我立马就能把这几个人打得满地找牙。在街上混了这么多年,打架,我从没怕过。
可苏婉却死死地拉着我,她手上的力气不大,但眼神里的恳求却让我无法动弹。
她看着我,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建军,别动手。一动手,我们就没理了。”
我愣住了。
是啊,我以前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拳头。可现在,我是在一个正经的铺子里。如果我在这里打了人,派出所一来,不管谁对谁错,店肯定要关门整顿。苏婉的名声,也彻底毁了。
林国强见我没动,更加嚣张了,他一屁股坐在桌子前,把脚翘在另一张椅子上,嚷嚷道:“给我来三碗牛肉面!记我账上!”
我气得浑身发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婉转身进了厨房。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憋屈和无力。我这个“门神”,好像就是个笑话。人家上门来欺负,我却连手都不能还。
苏婉很快端出三碗热气腾腾的面。林国强他们狼吞虎咽地吃完,抹抹嘴,站起来就要走。
就在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突然开口了。
“站住。”我的声音很冷。
林国强转过身,不屑地看着我:“怎么?小子,想跟我要钱?”
我没理他,而是走到柜台前,拿起算盘,噼里啪啦地拨拉了几下,然后拿起纸笔,写了一张单子。
我走到他面前,把单子递给他:“三碗牛肉面,一块五一碗,一共四块五。加上你之前半个月,一共来店里七次,吃了十九碗面,三瓶酒,总共是三十六块八。我给你算个整,三十六块。什么时候给?”
我的举动,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苏婉。
林国强看着那张写得清清楚楚的账单,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他来吃白食,是仗着亲戚关系耍无赖,但从来没人敢这么明晃晃地跟他算账。这一下,就把他钉在了“欠债不还”的耻辱柱上。
“你他妈……”他恼羞成怒,扬手就要打我。
我没躲,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你今天要是敢动我一下,这张账单,明天就会贴满整个南关街。到时候,让所有人都看看,你林国强是怎么欺负孤儿寡母,吃了东西不给钱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店里很静,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林国强的拳头停在了半空中。他可以不要脸,但他不能不在乎街坊邻居的唾沫星子。这个年代,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他恶狠狠地瞪了我半天,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给老子等着!”
说完,他带着人,灰头土脸地走了。
店里恢复了安静。我看着他们狼狈的背影,心里出了一口恶气,但并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我知道,这只是开始,事情没那么容易解决。
我转过身,看到苏婉正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担忧,反而多了一丝亮光,像是惊讶,又像是赞许。
连一直躲在角落里的林明,看我的眼神,似乎也不再那么害怕了。
那天晚上,苏婉特地多炒了两个菜。饭桌上,她给我夹了一筷子肉,轻声说:“建军,今天……谢谢你。你比我想的,要聪明。”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脸有点热。这是我第一次被人夸“聪明”。
我忽然觉得,当这个“门神”,或许不一定非要用拳头。而保护一个家,也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第4章 油烟里的“我们”
林国强那件事之后,面馆清净了不少。他虽然没来还钱,但也没再上门捣乱。我这个“门神”算是暂时立住了。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
我在店里“坐镇”的方式,依然吓跑了不少客人。生意总是不温不火。我心里着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总不能挨个跟客人解释,我不是坏人吧?
苏婉看出了我的窘迫。一天下午,店里没什么人,她正在擦桌子,忽然对我说:“建军,你别总在门口坐着了。后厨的活儿多,你进来帮我打打下手吧。”
我愣了一下,随即摆手:“我哪儿会干那个!我就会打架,别的啥也不会。”
“不会可以学。”苏婉把抹布洗干净,看着我,眼神很认真,“你总不能一辈子都靠‘凶’来过日子吧?学个手艺,到哪儿都有饭吃。”
她的话,又一次戳中了我的心事。
是啊,我总不能一辈子当混混,一辈子靠吓唬人过活。等我老了,打不动了,该怎么办?
我犹豫着,跟着她走进了那个油烟缭绕的后厨。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触“生活”。以前,我只管吃,从没想过一碗面是怎么做出来的。
苏婉把一件干净的围裙递给我:“先从洗碗和择菜开始吧。”
我笨手笨脚地开始干活。洗碗,不是把碗冲干净就行,要用热水和碱面,洗得一点油花都看不见,再用清水冲几遍,最后放进碗柜里码整齐。择菜,葱要切成均匀的葱花,香菜要掐掉黄叶,蒜要捣成细腻的蒜泥。
这些在我看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情,做起来却处处是门道。我干得一塌糊涂,不是把碗打了,就是把葱花切得长短不一。
苏婉很有耐心,她不骂我,也不嫌我笨,只是在一旁,一遍一遍地给我做示范。
“建军,你看,这和面,水不能一次加完,要分几次,边加边搅,面才能揉得筋道。”
“这吊汤,火候最重要。要先用大火烧开,撇去浮沫,再转小火,慢慢地炖上几个小时,骨头里的香味才能全都出来。”
她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和她讲解时专注的神情,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我看着她,听着她的话,心里渐渐地安静下来。我开始发现,这个被油烟熏染的后厨,比街头那个充满虚张声势的“江湖”,要真实得多,也踏实得多。
我开始认真地学。从最基础的活儿干起,每天天不亮就跟着苏婉起床,扫地、生火、和面、洗菜。我的手,以前是用来打架的,现在,却沾满了面粉和油污。虽然累,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骨头像散了架一样,但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我和林明的关系,也在这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慢慢地发生了变化。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躲着我。有时候我坐在院子里择菜,他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我旁边,安安静静地看我。我把择好的豆角递给他,他会怯生生地接过去,帮我放进盆里。
有一天,苏婉出去买东西,让我在家看着他。我正在院子里劈柴,他一个人在玩弹珠,一不小心,弹珠滚到了柴火堆下面。他自己够不着,急得快哭了。
我放下斧子,走过去,帮他把柴火挪开,找到了那颗玻璃弹珠。
我把弹珠递给他,他接过,却不走,仰着小脸看着我,小声地问:“叔叔,你……你为什么不笑了?”
我愣住了。
是啊,我好像很久没笑过了。在街上混的时候,要么是假笑,要么是冷笑。来到这里之后,心里总是绷着一根弦,也笑不出来。
我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一下。我试着咧了咧嘴,露出了一个可能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却好像看懂了,也冲我笑了,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从那天起,他开始主动跟我说话。
“叔叔,我妈说你和的面,比她和的还有劲儿。”
“叔叔,你教我玩弹珠好不好?”
有时候,他还会把他从书上看到的故事,讲给我听。我没什么文化,听得一知半解,但看着他那副认真的小模样,就觉得心里特别熨帖。
日子就在这平淡的忙碌和琐碎的温情中,一天天过去。
面馆的生意,也因为我的“转型”,渐渐好了起来。客人们发现,门口那个凶神恶煞的“门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后厨和前堂之间忙碌的、话不多的年轻伙计。大家不再害怕,回头客也多了起来。
我和苏婉之间的配合,也越来越默契。她负责煮面调汤,我负责切肉、配菜和端面。有时候忙起来,我们俩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需要什么。
那种感觉很奇妙,我们很少说话,但好像什么都说了。
有一天晚上,收了摊,我们三个人坐在院子里乘凉。林明靠在苏婉的怀里,已经睡着了。夜风吹着丝瓜藤,沙沙作响。天上的月亮很亮。
苏婉看着睡熟的儿子,脸上是温柔的笑意。她忽然轻声对我说:“建军,你看,现在这样,真好。”
我看着她被月光照亮的侧脸,心里一动,也轻声说:“是啊,真好。”
我们不再是单纯的雇主和伙计,也不再是那场奇怪交易的甲乙双方。我们,更像是一家人。一个在油烟和面汤的香气里,慢慢拼凑起来的,临时的家。
可我心里清楚,这种平静,随时都可能被打破。我和苏婉之间,毕竟隔着太多东西。流言蜚语,亲戚的阻挠,还有我们各自那段不愿提及的过去。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但我贪恋这份温暖,贪恋这种被人需要、被人认可的感觉。
我第一次,有了一种想要拼尽全力,去守护什么的冲动。守护这个小小的面馆,守护这对孤儿寡母,也守护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这个叫“家”的地方。
第5章 风暴来临
平静的日子过了大概两个多月,秋风一起,南关街的梧桐叶开始发黄。面馆的生意越来越好,我和苏婉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但心里却很踏实。林明也彻底接纳了我,开始“叔叔、叔叔”地跟在我屁股后面转。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直好下去。但麻烦,总是在你最不设防的时候找上门。
这次来的,不止是林国强。还有老林的父母,以及他们林家的一大帮亲戚。
那天下午,面馆刚过饭点,客人不多。我正在后厨切卤肉,忽然听到前堂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我心里一紧,擦了擦手上的油,赶紧走了出去。
一出门,我就看到店里黑压压地站了七八个人。为首的,正是林国强,他身边站着一对头发花白的老人,看样子就是老林的父母。剩下几个,都是些面生的男男女女,一个个都面色不善。
老林的母亲,一个干瘦的老太太,正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天抢地地嚎着:“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惨啊!你尸骨未寒,你媳妇儿就在家里招野男人了啊!我们老林家造了什么孽啊!”
她这么一闹,街坊邻居、过路的人,一下子全都围了过来,把小小的面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苏婉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紧紧地抱着林明,身体在微微发抖。林明被这阵仗吓坏了,把头埋在妈妈怀里,哇哇大哭。
林国强指着我的鼻子,对着围观的人群大声嚷嚷:“大伙儿都来看看啊!就是这个小混混!我哥才走了几个月,我这个嫂子就把他领回了家!这不明摆着是早就勾搭上了吗?现在还想霸占我们老林家的铺子!天理何在啊!”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各种难听的猜测和鄙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一下下地割在苏婉和我身上。
“我就说嘛,一个年轻寡妇,怎么可能安分守己。”
“这小伙子看着人高马大的,没想到是干这个的……”
“可怜老林,真是引狼入室啊。”
我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攥得死死的。我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把林国强那张颠倒黑白的嘴给撕烂。
可我不能。我一动手,就坐实了“野男人”和“混混”的罪名,苏婉就更说不清了。
我看着被围在中间,孤立无援的苏婉,她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但她依然死死地护着怀里的孩子,咬着嘴唇,一言不发。那种倔强和无助,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知道,今天这关,要是过不去,我们三个人,就真的在南关街待不下去了。
我拨开人群,走到苏婉身边,把她和林明护在身后。
我看着地上撒泼的老太太,看着一脸得意的林国强,看着那一众气势汹汹的林家人,然后,我的目光扫过门外所有围观的人。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各位街坊邻居,叔叔阿姨,我是陈建军。”我先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我知道,我以前在街上混,名声不好。大家看不起我,我认。但是,今天这事,跟苏姐没关系,是我对不住她。”
我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苏婉。她在我身后,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没看她,继续说道:“老林哥走得早,苏姐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撑着这个店不容易。林国强三番五次来捣乱,大家也都看在眼里。苏姐是没办法,才请我来店里帮忙,镇着那些想占便宜的人。我拿她的工钱,干活,天经地义。我们之间,清清白白。”
“我住她家,是我不对。我一个大男人,没考虑周全,害了苏姐的名声。我今天,当着大家的面,跟苏姐道个歉。也跟大家保证,我马上就从这里搬出去,以后绝不再踏进这个院子一步。”
说完,我对着苏婉,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我直起身,看着林国强,眼神变得冰冷:“林国强,我走了,这家店,就剩下孤儿寡母。你以后要是再敢上门欺负她们,我陈建军,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跟你没完!”
我的话,掷地有声。围观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大家看我的眼神,也从鄙夷,慢慢变成了复杂。
林国强他们也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出。他们是来“捉奸”的,是来毁掉苏婉名声的。可我这么一揽,把所有责任都扛到了自己身上,反而让他们那一套“奸夫淫妇”的说辞,显得不那么站得住脚了。
地上的老太太也忘了哭了,呆呆地看着我。
就在这时,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林明。
那个一直躲在苏婉怀里哭的小男孩,突然挣脱了妈妈的怀抱,冲了出来,一把抱住了我的腿。
他哭着,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你们不准欺负建军叔叔!你们是坏人!建军叔叔是好人!他教我写字,给我修玩具,他还会保护我和妈妈!你们滚!你们都滚!”
孩子的哭喊声,像一把锥子,刺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童言无忌,一个五岁的孩子,分得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人群的议论声,风向开始变了。
“这……好像真是林国强他们做得有点过分了。”
“是啊,人家小伙子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还想怎么样?”
“欺负孤儿寡母,算什么本事……”
林国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没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场“批斗大会”,竟然会变成这样。
就在场面僵持不下的时候,苏婉,那个一直沉默着的女人,终于开口了。
她把林明拉回身边,擦干了眼泪,然后,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林家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老林父母的脸上。
“爸,妈。”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我知道,你们心里苦。阿林走了,我也难过。但是,日子总要过下去。这个店,是阿林留给我和明明的念想,也是我们娘俩活下去的依靠。我不会让给任何人。”
然后,她转向我,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建军,你哪里都不用去。这个家,需要你。你不是什么外人,你是我请来,和我一起撑起这个家的顶梁柱。”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所有人宣布:
“他,陈建军,以后就是我们林记面馆的当家师傅。谁要是再敢来这里无理取闹,就是跟我苏婉过不去,跟我儿子林明过不去!”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看着她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背影,看着她那双不再躲闪、闪烁着光芒的眼睛。我突然明白,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身体里蕴藏着多么巨大的能量。
她不是在保护我,她是在保护我们共同守护的这个家。
而我,陈建军,十九年来第一次,有了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必须用尽全力去捍卫的地方。
这场风暴,没有将我们吹散。反而,将我们三个人,紧紧地捆在了一起。
第6章 一碗面的承诺
那场闹剧,最终在街坊邻居的指指点点中,以林家人的悻悻离去而告终。
风波过后,面馆里一片狼藉。苏婉默默地收拾着被打翻的桌椅,我帮着她把地上的狼藉扫干净。林明大概是哭累了,趴在里屋的床上睡着了。
整个过程,我们俩一句话都没说,但一种从未有过的东西,却在我们之间悄然滋生。
晚上,收了摊,锁好店门。苏婉在厨房里忙活着,没一会儿,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面,还卧了两个金黄的荷包蛋。
我们在院子里的小方桌上坐下,就着月光吃面。
“建军,”苏婉先开了口,她低着头,声音很轻,“今天,委屈你了。”
我摇摇头,把一大口面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不委屈。苏姐,该说谢谢的是我。你……你没赶我走。”
苏婉抬起头,看着我,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我为什么要赶你走?”她反问,“我说过,这个家需要你。我不是在说客套话。”
我心里一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轻轻叹了口气,说:“其实,我早就料到他们会来闹这么一出。只是没想到,会这么难看。今天,要不是你把所有事都揽过去,要不是明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以后不会了。”我看着她,眼神无比坚定,“苏姐,你放心。以后,只要有我在,谁也别想再这么欺负你们娘俩。”
这句承诺,我说得斩钉截铁。不再是出于一份交易,也不是出于一时的冲动,而是发自内心的,一个男人对一个家的责任。
苏婉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她笑了。那是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到她笑得这么轻松,这么好看。像一朵在黑夜里悄然绽放的昙花。
“建军,”她说,“其实,阿林走之前,跟我说过一件事。”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老林。
“阿林说,他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就守着这个小面馆,能让我和明明衣食无忧,他就心满意足了。他还说,做面,就像做人,不能偷工减料,得实实在在。汤要用好骨头熬足火候,面要用好面粉揉出筋道。这样,一碗面端出去,才对得起客人,也对得起自己。”
“他说,他走了以后,如果我撑不下去,就把店盘了,别太辛苦。但他最希望的,是能有个人,把这碗面的味道传下去。因为这味道里,有他对我们娘俩的惦念。”
苏婉说着,眼圈红了。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百感交集。我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了那个憨厚老实的男人。
“建军,”苏婉擦了擦眼睛,看着我,语气无比郑重,“你愿意……学吗?不是当伙计,是当徒弟。我把阿林的手艺,全都教给你。以后,你就是这林记面馆的当家师傅。”
我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当家师傅。
这四个字,对我来说,分量太重了。它意味着的,不仅仅是一份手艺,更是一份传承,一份责任,一份被完全信任的托付。
我看着苏婉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再也没有丝毫犹豫。
我站起身,对着她,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师傅。”
我叫出了这个称呼。
苏婉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我不再是那个拿工钱的“伙计”,而是林记面馆名正言顺的徒弟。苏婉开始毫无保留地教我。从选料、和面、揉面、擀面,到吊汤、炒臊子、配料,每一个步骤,她都讲得仔仔细细。
我学得格外用心。每天,我都是第一个起,最后一个睡。手上因为揉面磨出了厚厚的老茧,胳膊因为颠勺变得酸痛无比。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苦。
因为我心里有了一团火。我想要把这碗面做好,我想让苏婉和林明过上好日子,我想让所有看不起我的人都看看,我陈建军,不是一个只会打架的废物。
我的进步很快。大概半年后,我已经能独立做出和苏婉味道相差无几的面了。
那一天,苏婉尝了我做的面,她闭着眼睛,细细地品味着,过了很久,才睁开眼,对我说:“建军,你出师了。这味道,跟阿林当年做的,一模一样。”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1989年的春节,是我记事以来,过得最热闹,最温暖的一个年。
我们三个人一起贴了春联,包了饺子。苏婉给我做了一身新衣服,蓝色的卡其中山装,穿上特别精神。林明穿着红色的棉袄,像个小福娃,在我身边跑来跑去,不停地叫着“建军叔叔,新年好!”
除夕夜,我们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年夜饭。电视里放着春节联欢晚会,外面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苏婉喝了点米酒,脸颊红扑扑的。
她看着我,笑着说:“建军,新年了,许个愿吧。”
我看着她和林明,心里暖洋洋的。我还能许什么愿呢?我想要的,不都在眼前了吗?
我想了想,认真地说:“我希望,林记面馆的生意越来越好。我希望,明明能好好读书,以后有出息。我希望……我们一家人,能一直这么好好的。”
我说的是“我们一家人”。
苏婉听了,愣了一下,随即,眼眶就红了。她没说话,只是端起酒杯,轻轻地和我碰了一下。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那份始于交易的缘分,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油烟和面汤香气中,变成了一种无法割舍的亲情。
我,陈建军,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家。
第7章 尘埃落定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是九十年代初。
在我和苏婉的共同经营下,林记面馆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我们把隔壁的铺子也盘了下来,扩大了店面。我还自学了些经营管理的东西,推出了几种新口味的面,很受大家欢迎。
南关街的人,再也没人叫我“小混混”了。他们都客客气气地叫我一声“陈师傅”。以前那些一起混的兄弟,比如王浩、李东,看着我把日子过得这么红火,都羡慕得不行。他们也想学好,但终究没我这个运气,没遇到苏婉这样的“贵人”。
我和苏婉的关系,也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我们没有办什么仪式,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宣告。就在一个很普通的日子,我搬出了那个小偏房,住进了主屋。林明也自然而然地改口,叫我“爸”。
他第一次叫我“爸”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劈柴。他跑到我跟前,仰着头,脆生生地喊了一声。
我手里的斧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我蹲下身,看着他,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
苏婉站在门口,笑着,眼里也闪着泪光。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才算真正成了这个家的男主人。
当然,林国强他们并没有完全善罢甘休。随着我们生意越来越好,他们眼红得不行,又来闹过几次。但那时候的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会用拳头解决问题的愣头青了。
有一次,林国强带人来闹事,说面馆是他们林家的祖产,我们赚的钱,必须分他们一半。
我没跟他吵,也没动手。我直接把他请到店里,泡了杯好茶,然后拿出了一沓东西。
“国强,你看看这个。”我把一叠票据推到他面前,“这是这几年,我每个月给爸妈存的养老钱的存折复印件。这是逢年过节,我给他们买东西、送节礼的发票。这是上次妈生病住院,我垫付的所有医药费单据。”
然后,我又拿出一个账本:“这是面馆这几年的流水账,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们赚的每一分钱,都是起早贪黑,一碗面一碗面卖出来的辛苦钱。”
我看着目瞪口呆的林国强,平静地说:“国强,爸妈也是我爸妈,给他们养老,是我的本分,我从没想过要你一分钱。但是,这个店,是我和苏婉,还有明明安身立命的根本。你要是真有困难,当哥的,能帮一定帮。但你要是想来分家产,无理取闹,那对不起,我陈建军奉陪到底。咱们可以去派出所,可以上法院,把道理掰扯清楚。”
我的一番话,有理有据,软硬兼施。林国强看着那些白纸黑字的证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己彻底不占理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来闹过。
老林的父母,也被我的行为慢慢感化了。他们看到,我不是图他们家的财产,我是真心实意地对苏婉和林明好,也是真心实意地把他们当长辈孝顺。他们渐渐地,也接纳了我。有时候,老太太还会来我们店里,帮着带带林明,跟苏婉说说话。
这个曾经破碎的家,在我的努力下,一点点地被重新粘合了起来。
日子就这么安稳地过着。我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面馆和这个家里。我供林明读书,从小学到中学,再到他考上外地的名牌大学。他上大学走的那天,在火车站,这个已经比我还高的大男孩,抱着我,哭了。
他说:“爸,谢谢你。没有你,就没有我和我妈的今天。”
我拍着他的背,笑着说:“傻小子,我们是一家人,说什么谢。”
送走了林明,我和苏婉往回走。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苏婉的头发里,已经有了几缕银丝。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温柔和满足。
“建军,”她说,“还记得吗?很多年前,我对你说,我能保护你。”
我笑了:“怎么不记得。当时我还觉得,这是天大的笑话。”
“现在呢?”她问。
我握住她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粗糙的手,认真地看着她,说:“现在我知道,你没骗我。你保护了我那颗不想再混下去的心,给了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而我,也终于有能力,保护你了。”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是啊,所谓的保护,从来都不是单向的。它是一种相互的给予和成全。她给了我一个家,我为她撑起了一片天。我们彼此扶持,把那些曾经的风雨,都熬成了岁月里最醇厚的汤底。
尾声
婚礼的台上,司仪把话筒又递回给了我。
我看着台下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看着他身边美丽的新娘,又看了看坐在主桌,正微笑着看着我的苏婉。几十年的光阴,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一幕幕闪过。
从那个街角彷徨的十九岁少年,到今天这个穿着西装,被儿子骄傲地称为“父亲”的中年男人,我的人生,因为遇见苏婉,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我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声音有些哽咽,但很清晰。
“我没什么文化,不会说什么大道理。”
“我只想对我的儿子林明说,以后,你要像我当年守护你和一样,去守护你的妻子,守护你们自己的小家。一个男人,最大的本事,不是在外面多么威风,而是能让家里的人,睡得安稳,笑得踏实。”
“最后,我想对我身边这位,我的爱人,苏婉,说一句话。”
我转过身,深深地看着她。
“谢谢你。谢谢你当年,看穿了我一身的泥泞,愿意伸手拉我一把。这辈子,能成为你的男人,护着你们娘俩,是我陈建军,最大的福气。”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到苏婉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笑着,对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们这辈子的故事,早已融入了那碗热气腾腾的面里。初尝时,或许有些苦涩和无奈,但细细品味,却是越熬越浓的,家的味道。
而“保护”这个词,也早已从一句看似荒唐的承诺,变成了我们刻进骨血里,相伴一生的行动。
来源:清闲的奶酪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