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潮是黏稠的,裹挟着汗味、方便面味,还有一种属于旅途的,浮躁又疲惫的气味。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在长沙的火车站。
南站,巨大得像个未来世界的机场。
人潮是黏稠的,裹挟着汗味、方便面味,还有一种属于旅途的,浮躁又疲惫的气味。
我拖着行李箱,轮子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单调的“咕噜”声,正低头看着手机上的车票信息。
一只手,忽然铁钳一样抓住了我的胳膊。
那只手很干,皮肤皱得像核桃壳,但力气大得惊人。
我吓了一跳,猛地抬头。
抓住我的是个老太太。
头发全白了,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小小的发髻。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土布褂子,眼神却像两口深井,直勾勾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我完全看不懂的情绪。
震惊,狂喜,还有巨大的悲伤。
“阿默……”
她的嘴唇哆嗦着,喊出一个陌生的名字。
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砸在我心上。
我愣住了,第一反应是她认错人了。
“阿婆,您是不是……”
我的话没说完,她身后的一个年轻女孩快步走了上来。
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扎着马尾,眼睛很大,此刻却写满了焦急和歉意。
“对不起,对不起先生,”她一边道歉,一边试图拉开老太太的手,“我外婆她……她有点糊涂了,认错人了,真的不好意思。”
女孩的力气显然不如她外婆。
老太太抓得更紧了,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她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慢慢蓄满了泪水。
“阿默,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她开始语无伦次地哭,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了太久的,小声的,几乎要断气的抽泣。
周围的人开始朝我们这边看。
我有点尴尬,也有点不知所措。
我能感觉到,这不是一场普通的认错人。
老太太的悲伤太真实了,真实到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来,让我动弹不得。
年轻女孩急得快哭了,她用力地掰着老太太的手指,一边对我重复着“对不起”。
“没关系。”我说。
我的声音很干。
我看着老太太的脸,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泪水纵横。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不是同情,也不是可怜,而是一种……被需要的错觉。
“外婆,您看清楚,他不是啊……”女孩带着哭腔说。
老太太却完全听不进去,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的脸,仿佛我是她失而复得的全世界。
“阿默,跟妈回家,好不好?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剁椒鱼头……家里……家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我的心,被那句“剁椒鱼头”轻轻地撞了一下。
那是一种很家常的,带着烟火气的食物。
从一个几乎癫狂的老太太嘴里说出来,有种说不出的心酸。
女孩还在徒劳地拉扯着。
我叹了口气,对她说:“要不,我扶阿婆去旁边休息一下?”
女孩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外婆,眼圈红红的,点了点头。
我们就这样,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移动到了候车室的角落。
我,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一个死死抓住我,把我当成“阿默”的老太太。
还有一个手足无措,满脸歉意的年轻女孩。
坐下来之后,老太太依然没有松手。
她只是看着我,一遍一遍地,用粗糙的手摩挲着我的手臂,嘴里喃喃地念着那个名字。
“阿默,阿默……”
女孩坐在我们旁边,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
“先生,真的……真的太对不起了。”
“我叫林舟。”我说。
她怔了一下,然后轻声说:“我叫阿禾。”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阿禾告诉我,她外婆有认知障碍,时好时坏。
那个叫“阿默”的,是她的儿子,也就是阿禾的爸爸。
很多年前,就去世了。
“您……长得太像我爸爸了。”阿禾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我只在照片里见过他,简直……一模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种巧合,比电视剧还要离奇。
火车站的广播响起了我那趟车的检票通知。
我下意识地动了动。
老太太立刻感觉到了,她抓得更紧了,眼神里全是恐慌。
“阿默,别走……别再丢下妈一个人……”
她的哀求像一根针,扎进我的耳朵里。
阿禾也慌了,她站起来,对我鞠了个躬。
“林先生,我知道这个请求非常非常过分,但是……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我看着她。
“您能不能……能不能跟我回家一趟?就一天,不,半天就好!让我外婆……让她安心一下。她最近状况很不好,医生说不能再受刺激了。”
阿禾的声音在发抖。
“车票钱,还有您的误工费,我全部……全部双倍补偿给您!”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跟两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回家?
还是扮演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我理智上应该立刻拒绝,然后挣脱,上车,让这一切荒唐的闹剧结束。
但是,我看着老太太那双充满祈求和依赖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伪装。
那是一个母亲对儿子最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爱和思念。
我的拒绝,卡在了喉咙里。
广播里,最后一遍检票通知响彻整个候车大厅。
那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看着眼前这一老一小,她们的世界,好像因为我的出现,正在经历一场海啸。
而我,是那风暴的中心。
最终,我听见自己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平静的声音说:
“好。”
那个字说出口,阿禾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她没有说谢谢,只是拼命地对我点头。
而一直紧紧抓着我的老太太,脸上露出了孩子般满足的笑容。
她松开了我的胳膊,转而牵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心,又干又暖。
就这样,我退掉了车票,跟着她们上了一辆停在停车场的老旧桑塔纳。
车子开出市区,上了高速,然后又拐进了蜿蜒的省道。
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大厦,变成了连绵起伏的绿色山峦。
湖南的夏天,空气是湿热的,带着草木和泥土的味道。
车里很安静。
阿禾专心开车,老太太坐在后座,一直牵着我的手,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
她的呼吸很轻,带着一点老人特有的气息。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一片茫然。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么疯狂的决定。
也许是因为老太太的眼神。
也许是因为阿禾的眼泪。
也许,只是因为那个瞬间,我无法说出一个“不”字。
车子开了很久,久到天色都开始暗下来。
我们最终在一个小镇停下。
镇子很旧,依山傍水,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
车子停在一栋两层的木结构老房子前。
房子看得出有些年头了,木头是深褐色的,屋檐下挂着一串干辣椒,红得像血。
“到了,这就是我家。”阿禾熄了火,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老太太已经醒了,她看着窗外的房子,眼神很亮。
“阿默,到家了。”
她拉着我下车,步子都轻快了不少。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樟木的味道。
混杂着一点点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饭菜香。
这是记忆里,外婆家的味道。
我的外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房子里的光线很暗,家具都是老式的,深色的木头,边角被磨得圆润。
墙上挂着一个老式的挂钟,已经不走了,指针停在一个黄昏的时刻。
一切都像是被时间遗忘在了这里。
阿禾打开灯,暖黄色的光晕,让这个老房子瞬间有了一丝温度。
“外婆,您先带……带他去坐着,我去做饭。”阿禾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老太太很高兴地应了一声,拉着我走到堂屋的八仙桌旁坐下。
桌上铺着一块蓝印花布,中间摆着一个青瓷茶壶。
她给我倒了杯茶。
茶是温的,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阿默,累了吧?先喝口水。”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她就那么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好像我真的是她远行归来的儿子。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低头看着手里的茶杯。
杯子上,有细细的裂纹,像老人的掌纹。
晚饭很简单,三个菜,一个汤。
其中一盘,就是老太太说的剁椒鱼头。
红色的剁椒铺满了整个鱼头,热气腾腾,散发着辛辣又鲜美的香气。
老太太不停地给我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座小山。
“多吃点,看你瘦的。”
“在外面,没好好吃饭吧?”
“妈做的这个鱼头,你最喜欢了,尝尝,味道变了没有?”
她一句一句地说着,那么自然,那么亲切。
阿禾在一旁,沉默地扒着饭,头埋得很低。
我能看见,有眼泪滴进了她的饭碗里。
我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
很辣,辣得我舌头发麻。
但是,又很鲜。
那种鲜味,好像能顺着喉咙,一直钻进心里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也开始发酸。
“好吃。”我听到自己说。
声音有点哑。
老太太笑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好吃就行,好吃就多吃点。”
那一顿饭,我吃得很慢,也很沉默。
心里五味杂陈。
我像一个闯入者,一个窃贼,偷走了本该属于另一个人的母爱和晚餐。
吃完饭,阿禾收拾碗筷。
老太太拉着我,说要带我去看看我的房间。
我的房间?
我跟着她,走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二楼的走廊尽头,是那个叫“阿默”的房间。
推开门,一股尘封已久的气息。
房间不大,陈设很简单。
一张木板床,一个书桌,一个大大的樟木箱子。
书桌上,还摆着几本已经泛黄的书,和一个蓝色的篮球。
墙上,贴着一张老旧的NBA海报,上面的人,是迈克尔·乔丹。
一切,都停留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某个瞬间。
“你看,你的房间,妈每天都打扫,一点灰都没有。”
老太太一边说,一边用手抚摸着书桌的边缘。
“你走的这些年,妈总觉得你还会回来。你看,东西都给你留着呢。”
我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的一个相框上。
相框里,是一个年轻男人的黑白照片。
他穿着一件白衬衫,靠在一棵大树上,笑得阳光灿烂。
那张脸……
和我,一模一样。
不是相似,是一模一样。
仿佛是照着我的脸,画出来的一样。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太太会如此失态。
任谁看到一个和自己逝去的儿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都会崩溃的吧。
“妈知道,你在外面辛苦了。”
老太太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现在回来了,就好了。在家好好歇着,哪儿也别去了。”
她说完,帮我把床铺好,又絮絮叨叨地嘱咐了几句,才转身离开。
门被轻轻地带上。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窗外,不知名的虫子在不知疲倦地鸣叫。
我坐在床边,看着照片里的那个“我”,久久没有说话。
我是谁?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一切,到底是一场荒诞的梦,还是命运开的一个巨大的玩笑?
那天晚上,我睡在那张属于“陈默”的床上。
床板很硬,被子上有阳光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
我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
天刚蒙蒙亮,就能听到楼下传来切菜的声音。
我穿好衣服下楼,看到阿禾正在厨房里忙碌。
她见我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醒了?吵到你了吗?”
“没有。”
“早饭马上就好。”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的背影。
她很瘦,但动作很麻利。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你……打算怎么办?”我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阿禾切菜的手顿了一下。
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疲惫和无奈。
“我不知道。”
她把菜刀放下,靠在灶台上。
“林先生,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把你强行留在这里……”
“叫我林舟吧。”
“林舟。”她点点头,“我外婆这个情况,已经很久了。以前只是偶尔糊涂,但最近越来越严重。昨天在火车站,是她病情最严重的一次。”
“她把我当成了你爸爸。”
“嗯。”阿禾的声音很低,“我爸叫陈默。在我很小的时候,镇上发大水,他为了救人,就再也没回来。”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我能感觉到,那平静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悲伤。
“从那以后,我外婆就一直没走出来。她总觉得我爸只是出远门了,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家里的一切,都保持着我爸离开时的样子。”
“她把所有的念想,都寄托在了这个房子里,寄托在了这些不会改变的东西上。”
“昨天,她看到你……”阿禾深吸了一口气,“她等了二十年的人,忽然就出现在眼前。对她来说,就像是梦一样。”
我沉默了。
我无法想象,一个母亲,是如何靠着一个虚无的念想,熬过二十年的。
“我本来只想……让你陪她一天,让她高兴一下。等她情绪稳定了,我就送你走。”阿禾说,“但是现在,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
“我怕你一走,她会彻底垮掉。”
阿禾的眼睛又红了。
“林舟,我真的很自私,对不对?把你卷进我们家的烂摊子里。”
我看着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
任何语言,在这样的悲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早饭的时候,老太太的精神很好。
她一直拉着我说话,问我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工作顺不顺心。
我只能含糊地应着。
每一个字,都像在撒谎。
而每一个谎言,都让我心里多一分沉重。
吃完早饭,老太太说要带我出去走走。
“镇上好多人都念叨你呢,让他们看看,我儿子回来了。”
我看向阿禾,她对我摇了摇头。
“外婆,外面太阳大,等下午凉快了再出去吧。”阿禾说。
“也好。”老太太没多想,点点头,“那阿默,你陪妈在院子里坐坐。”
院子里有一架葡萄藤,藤蔓爬满了整个架子,绿油油的叶子下面,挂着一串串青涩的葡萄。
藤架下,摆着两把竹制的躺椅。
我和老太太一人一把,躺在上面,摇啊摇。
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香。
很安静,很惬意。
“阿默,你还记得吗?这个葡萄藤,是你小时候,爸带着你一起种的。”
老太太的声音,悠悠地传来。
“那时候,你才这么高。”她比划了一下,“天天盼着它结果。后来结了果,酸得掉牙,你还非说好吃。”
她说着,自己就笑了起来。
那笑声里,充满了回忆的甜。
我静静地听着。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给我描绘一个我从未参与过的人生。
陈默的人生。
他喜欢打篮球,喜欢听摇滚乐,喜欢吃辣,喜欢夏天傍晚的凉风。
他学习很好,是镇上第一个考上大学的。
他很孝顺,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写信。
他也很勇敢,在洪水来临的时候,他选择了逆行。
老太太说了很多很多。
她说的,是一个母亲眼里的,完美的儿子。
我听着听着,竟然有些出神。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叫陈默的年轻人,他穿着白衬衫,在阳光下奔跑,笑容干净得像天上的云。
“要是你爸还在,看到你现在这么有出息,该多高兴啊。”
老太太忽然叹了口气。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一下。
“他人呢?”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问完我就后悔了。
老太太的眼神,一下子就暗了下去。
“你爸啊……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她看着远方,声音很轻。
“他说,他要去那里,建一座很大很大的房子。等建好了,就接我和你过去住。”
“他走了好多年了,也不知道,房子建好了没有。”
我知道,这是她为自己编织的一个谎言。
一个用来支撑她活下去的,善意的谎言。
我没有戳破。
我只是静静地躺着,陪着她一起,看着天上的云,来了又走。
下午,我提出想在镇上逛逛。
阿禾有些犹豫,但老太太很高兴。
“去吧去吧,让阿禾陪你去。这么多年没回来,都变样了。”
我和阿禾走在青石板路上。
镇子不大,人也不多。
街坊邻居看到我们,都会热情地打招呼。
“哎哟,这不是陈家的阿默吗?回来了?”
“长这么高了,越来越精神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次在家多待几天?”
他们的眼神里,有惊讶,有关切,但没有一丝怀疑。
仿佛我真的是那个离开了很多年的陈默。
阿禾在一旁,不停地帮我应付着。
“是啊,王大婶,刚回来。”
“李大爷,是啊,这次多待几天。”
我像个木偶,被人推着往前走。
每一个人,都在用他们的热情和记忆,加固着我“陈默”的身份。
我们走到镇子的尽头,那里有一条河。
河水很清,缓缓地流淌。
河边,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根须垂到水里。
“我爸就是在这条河里……”阿禾指着河面,轻声说。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河面很平静,倒映着蓝天白云。
很难想象,这里曾经吞噬过一个年轻的生命。
“镇上的人,都记得他。”阿禾说,“每年他祭日的时候,大家都会自发地来河边,给他烧点纸。”
“他是个英雄。”
“嗯。”阿禾点点头,“但在我外婆心里,他只是个没回家的儿子。”
我们在河边站了很久。
风吹过,榕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林舟。”阿禾忽然叫我。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愿意陪我一起,演这场戏。”
我笑了笑。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
“也许,你也是个很温柔的人吧。”她说。
温柔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我看到老太太的眼泪时,我没办法转身就走。
接下来的几天,我就以“陈默”的身份,生活在这个家里。
早上,陪老太太在院子里打理花草。
上午,听她讲过去的故事。
下午,陪她看一部很老的黑白电视,里面的雪花点比人影还多。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
一切,都平静得像那条缓缓流淌的河。
我开始慢慢习惯这里的生活。
习惯了老太太叫我“阿默”。
习惯了每天早上,被厨房的切菜声叫醒。
习惯了空气里,那股淡淡的樟木香。
我甚至,开始有点喜欢这里。
喜欢这里的安静,喜欢这里的缓慢,喜欢这里浓得化不开的人情味。
有一天晚上,下起了大雨。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像一首杂乱无章的交响乐。
我们吃完饭,坐在堂屋里。
老太太说,这样的雨夜,最适合听听歌。
阿禾从阁楼上,翻出来一台很旧的录音机,还有几盘磁带。
磁带的封面,都已经泛黄了。
是邓丽君,是罗大佑,是那个属于陈默的年代。
阿禾把一盘磁带放进录音机。
按下播放键。
一阵“沙沙”的电流声后,一个温柔的女声,缓缓地唱了起来。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
是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
老太太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地打着拍子。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这盘磁带,是你爸买给我的第一份礼物。”
她睁开眼,看着我说。
“那时候,他刚上大学,用自己攒了好久的零花钱,给我买了这台录音机,还有这盘磁带。”
“他说,妈,以后你想我了,就听听歌。”
“我那时候还骂他,说他乱花钱。其实啊,心里比谁都高兴。”
录音机里,歌声还在继续。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我的心,被这歌声,被这故事,揉得又酸又软。
我看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她的一生,好像都浓缩在了这首歌里。
对丈夫的爱,对儿子的思念,对岁月的无奈。
雨越下越大。
我忽然觉得,自己不只是一个旁观者。
我好像,也成了这个故事的一部分。
我成了陈默的影子,替他,陪着他的母亲,度过这个漫长的雨夜。
第四天,雨停了。
天空被洗得湛蓝,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
空气里,是雨后泥土的清新味道。
老太太说,想去后山看看。
后山上,有陈默爸爸的坟。
每年清明,她都会带着陈默去扫墓。
阿禾有些担心,山路湿滑。
但老太太很坚持。
“你爸走了这么多年,阿默还是第一次回来,总要去看看他。”
我扶着老太太,阿禾跟在后面,我们三个人,慢慢地往后山走。
山路确实不好走,都是泥巴。
我的鞋子,很快就沾满了黄泥。
老太太的腿脚,却比我想象的要利索。
她一边走,一边给我指着路边的野花野草。
“这个叫龙葵,可以吃的。”
“那个是蒲公英,吹一吹,能飞好远。”
她像个孩子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我们到了。
那是一个很安静的山坡。
一座孤零零的坟,立在几棵松树下。
墓碑上的字,已经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了。
老太太拿出带来的毛巾,仔仔细细地把墓碑擦干净。
然后,她摆上水果和点心。
她没有哭。
她只是站在墓碑前,絮絮叨叨地,像是在拉家常。
“老头子,我带阿默来看你了。”
“你看,咱们儿子,长高了,也壮实了。”
“他在外面,有出息了。”
“你啊,在那边,就放心吧。家里有我,有阿默,有阿禾,好着呢。”
她说着,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我招了招手。
“阿默,过来,给你爸磕个头。”
我走过去,在墓碑前,跪了下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不是陈默。
我只是一个,借用了他相貌的陌生人。
我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每一个头,都磕得很用力。
就当是,替那个素未谋面的陈默,尽一份迟到了二十年的孝心吧。
磕完头,我站起来。
老太太拉着我的手,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笑了。
“你看,我们一家人,又团聚了。”
那一刻,阳光正好。
透过松树的枝叶,洒在她的白发上,也洒在我的脸上。
暖暖的。
从后山回来,老太太的精神,似乎有些不济。
吃过晚饭,她很早就回房休息了。
我和阿禾坐在院子里。
天上的星星很亮,一颗一颗,像钻石一样撒在黑色的天鹅绒上。
“明天,我就送你走吧。”
阿禾忽然说。
我愣了一下。
“我外婆……她今天很满足。”阿禾看着星空,声音很轻,“我爸的忌日,快到了。我不想……让她一直活在这个梦里。这对她,对你,都不公平。”
“她能接受吗?”
“不知道。”阿禾摇摇头,“但总要面对现实的。我已经陪着她,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了。现在,是时候醒了。”
我没有说话。
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的。
这几天,我过着一种完全不属于我的生活。
但这种生活,却让我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平静和安宁。
我甚至有些贪恋,这种被人需要,被人牵挂的感觉。
“林舟,”阿禾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这几天,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别这么说。”我说,“其实,我也要谢谢你们。”
“谢我们?”
“嗯。”我点点头,“谢谢你们,让我体验了另一种人生。也让我明白,原来被人牵挂,是这么温暖的一件事。”
我们相视一笑。
有些事情,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彼此都懂。
第五天早上,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就是一个双肩包。
我下楼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坐在堂屋里了。
她今天穿得很整齐,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拉着我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眼神,很清明。
清明得,让我有些心慌。
“阿婆。”我走过去,轻声叫她。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了前几天的依赖和狂喜,多了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是释然,是感激,还有一丝……悲伤。
“孩子,”她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你不是阿默,对不对?”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我虽然老了,糊涂了,但还没瞎。”她叹了口气,朝我招了招手,“过来,坐。”
我依言,在她身边坐下。
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
她的手,很凉。
“你长得,真像他。”
“像得,我都以为,是他真的回来了。”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的阿默,当年走的时候,才二十岁。怎么会,一点都没变老呢?”
“我啊,就是自己骗自己。”
她的眼眶,慢慢地红了。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陪着我这个老婆子,演了这么久的戏,辛苦你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阿婆,我……”
“别说了。”她拍了拍我的手,“我都懂。”
她站起来,从旁边的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东西,塞到我手里。
“这个,你拿着。”
我打开红布,里面是一个用桃木雕刻的小人。
雕刻得很粗糙,但能看出来,是个笑容灿烂的年轻人。
“这是阿默小时候,他爸给他刻的护身符。”
“你拿着,就当是个念想。保佑你,平平安安。”
我握着那个小小的桃木人,感觉有千斤重。
“阿婆……”
“走吧。”她转过身,背对着我,“让阿禾送你。路上,慢点开。”
她的背影,很瘦小,也很孤单。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最终,我对着她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阿禾开着那辆老旧的桑塔纳,送我回长沙。
车里,一路沉默。
快到火车站的时候,阿禾开口了。
“我没想到,外婆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也许,她只是需要一个契机,让自己从那个梦里走出来。”我说。
“嗯。”
车子停在了火车站的落客平台。
我下了车,拿起我的背包。
“就送到这吧。”
“好。”
阿禾看着我,欲言又止。
“以后……还会再见吗?”她问。
我看着她,笑了笑。
“有缘的话。”
我们都知道,这句“有缘”,大概就是“无缘”的意思。
我们的人生,只是短暂地交错了一下。
从今往后,还是会回到各自的轨道上,越走越远。
“保重。”我说。
“你也是。”
我转身,走进那个巨大的人流漩涡。
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会看到她红了的眼眶。
我重新买了一张车票。
坐在候车室里,周围依然是嘈杂的人声,和各种混杂的气味。
一切,都和五天前一样。
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的手里,还握着那个桃木小人。
温润的,带着一丝体温。
我忽然觉得,这五天,不像是一场荒诞的闹剧。
更像是一场,命中注定的相遇。
我用五天的时间,扮演了另一个人的人生。
也用五天的时间,治愈了自己内心深处,某些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缺口。
原来,我也是渴望被爱的。
渴望那种,最纯粹的,不求回报的,来自家人的牵挂。
火车,缓缓地开动了。
窗外的长沙,在我的视线里,慢慢远去。
那个依山傍水的小镇,那栋充满樟木香的老房子,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那个眼神清澈的女孩……
都将成为我生命里,一段无法复制的记忆。
后来,我回到了自己的城市,继续我按部就班的生活。
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我开始,会经常给家里打电话。
以前,我总觉得,说那些家长里短的话,很浪费时间。
现在,我却很享受听我妈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地,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会耐心地听她说完,然后告诉她,我很好,让她不要担心。
我也会在周末的时候,买些菜,回家给我爸妈做顿饭。
看着他们吃着我做的饭,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我就会觉得,这才是生活的意义。
大概半年后的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寄件地址,是湖南的那个小镇。
我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用布缝制的香囊。
香囊里,装的是晒干的艾草,散发着一股清冽的香气。
包裹里,还有一封信。
是阿禾写的。
信里说,外婆在一个月前,很平静地走了。
是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躺在院子的藤椅上,睡过去的。
脸上,还带着笑。
她说,外婆走之前,精神一直很好。
她不再念叨着“阿默”,也不再看着门口发呆。
她开始,学着养花,学着和邻居聊天。
她把那栋老房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信的最后,阿禾写道:
“林舟,外婆说,她不糊涂。她说,你是上天派来,替阿默跟她做最后告别的人。她见了你,了了心愿,就可以安心地,去找我外公和我爸了。”
“谢谢你,给了她最后那段,安宁的时光。”
“这个香囊,是她亲手缝的。她说,艾草可以驱邪避灾。希望你,一生平安。”
我拿着那封信,和那个小小的香囊,在阳台上站了很久。
那天,我所在的城市,也下着雨。
不大,淅淅沥沥的。
我仿佛又闻到了,那个雨夜,老房子里,空气中弥漫的,潮湿的木头味道。
也仿佛又听到了,录音机里,邓丽君那首温柔的歌。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眼泪,不知不觉,就模糊了视线。
我不是英雄。
我只是一个,恰好长了一张酷似故人脸庞的普通人。
我做的,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这件事,却像一束光,照亮了别人,也温暖了我自己。
人生,就是由无数个这样的相遇和别离组成的吧。
有些人,只是你生命里的过客。
但他们,却会用他们的方式,教会你一些事情。
比如爱,比如责任,比如,如何温柔地,对待这个世界。
我把那个香囊,挂在了我的床头。
每天晚上,闻着那股淡淡的艾草香,我都能睡得很安稳。
我知道,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天上,温柔地注视着我。
她会保佑我。
一生平安。
来源:小发探案奇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