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嗡嗡的声音,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巨大飞虫,执拗,又带着点儿绝望。
手机在桌上震动的时候,我正在改一份项目报告。
嗡嗡的声音,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巨大飞虫,执拗,又带着点儿绝望。
屏幕亮着,上面是我妈的微信头像,一朵开得有点过分的牡丹花,艳丽得有些失真。
消息很简单,就几个字:「今年春节就别回来了。」
后面还跟了个句号。一个冷冰冰的,圆滚滚的句号。
我盯着那个句号看了很久,仿佛能从那个小小的黑点里,看出我妈说这话时紧抿的嘴唇,和微微下撇的嘴角。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送风的嘶嘶声,和键盘被同事敲击时发出的、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哒哒声。
空气里有股速溶咖啡和打印机墨盒混合在一起的、略显焦灼的气味。
我拿起手机,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片刻。
然后,我敲下了一个字。
「好。」
点击发送。
那个绿色的对话框弹出去的瞬间,我仿佛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像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也可能只是我的错觉。
我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试图把注意力重新拉回到那份充满了专业术语和冰冷数据的报告上。
但我的眼角余光,始终无法忽略那个倒扣着的、黑色的长方体。
它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我亲手关上了它,却又隐隐期待着里面会冲出什么来。
果然,它没有让我失望。
不到三十秒,它开始疯狂地震动,屏幕一次又一次地亮起,照亮了桌面上那一小块区域。
来电显示,还是那朵牡丹花。
我没有接。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它,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看着一场独角戏。
它不知疲倦地响着,震动着,仿佛要耗尽自己全部的电量,也要得到一个回应。
一次。
两次。
十次。
二十次。
同事投来好奇的目光,我冲他们抱歉地笑了笑,拿起手机,按了静音。
世界瞬间清净了。
只有屏幕还在固执地亮起,熄灭,再亮起。
像一颗濒死的心脏,在做着最后、最徒劳的挣扎。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
是她先说别回来的,不是吗?
我只是听话了而已。
我只是,如她所愿了而已。
为什么她反而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的那个人?
我们的关系,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她总是把话说得颠三倒四,把“要”说成“不要”,把“留下”说成“你走”。
而我,从小就是那个负责猜谜底的人。
猜对了,风平浪静。
猜错了,就是一场狂风暴雨。
我累了。
我真的,只是累了。
手机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屏幕上显示着五十九个未接来电。
五十九。
一个很奇怪的数字。
不是整数,带着一种戛然而止的仓促感。
好像是在拨出第六十个电话之前,她终于因为力竭,或者绝望,而放弃了。
我盯着那个数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不是解脱,也不是快意。
更像是一片被大火烧过的荒原,黑漆漆的,只剩下一点点呛人的烟味。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回了我们家的老房子。
那是个夏天的午后,阳光像融化的金子一样,从窗户的缝隙里流淌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
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跳着无声的舞蹈。
我闻到了老木头家具被太阳晒过之后散发出的那种,温暖又干燥的味道。
还混着我妈在厨房里炖的骨头汤的香气,霸道,又温柔。
我爸还坐在他那张专属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看得正入神。
藤椅因为他的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让人心安的声响。
我妈围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绿豆汤。
她把碗放在我面前,嘴里却说着:“天这么热,喝什么汤,别中暑了。”
她的话,总是这样。
明明是关心,说出来却像是在责备。
我爸放下报纸,笑着说:“你妈这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妈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偷偷地往上翘了一下。
那个瞬间,阳光正好落在她的脸上,我看见她眼角细密的皱纹里,都盛满了笑意。
梦里的场景,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真实到我醒来的时候,脸上冰凉一片。
我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哭了。
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
城市的轮廓在灰白色的晨光中,显得有些模糊和不真实。
我拿起手机,那五十九个未接来电,像五十九道醒目的伤疤,烙印在屏幕上。
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
一种想要回去的冲动。
不是因为愧疚,也不是因为恐惧。
我只是想回去看看。
看看那个总是把话说反的女人。
看看那个,没有了我爸之后,独自守着一座空房子的女人。
我没有提前告诉她。
我在网上订了最近的一班高铁票。
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几乎没带什么东西。
这个城市里的一切,好像都和我没什么关系。
我的工作,我的朋友,我租住的这间小小的公寓。
它们都很好,但它们都不是我的根。
我的根,在那个千里之外的小城。
在那个有着嘎吱作响的藤椅,和永远飘着骨头汤香味的老房子里。
高铁在轨道上飞驰,窗外的景色飞速地向后倒退。
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的平房。
霓虹闪烁,变成了零星的灯火。
空气里的味道,也从冰冷的、混杂着尾气的都市气息,渐渐变成了潮湿的、带着泥土芬芳的乡野味道。
我靠在窗边,看着这一切的变化,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好像我不是在回家,而是在进行一场时光倒流的旅行。
我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我想起我第一次学骑自行车,摔得膝盖鲜血淋漓。
我妈一边给我涂红药水,一边骂我:“叫你别骑,不听话,摔死你活该!”
可是那天晚上,我看见她偷偷躲在厨房里抹眼泪。
我想起我高考那年,压力大到整夜整夜地失眠。
我妈每天都装作若无其其事的样子,只是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好吃的。
她嘴上说着:“吃那么多,胖成猪了,看哪个大学要你。”
可是我爸后来告诉我,那段时间,她比我还紧张,头发都白了好几根。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所有的爱,都藏在那些刻薄的话语背后。
像一颗包裹着坚硬外壳的核桃,只有你用力砸开,才能尝到里面甘甜的果仁。
可是,我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砸开那层外壳了。
又或者,是我害怕。
我害怕砸开之后,里面什么都没有。
高铁到站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小城的车站,没有大城市的喧嚣和拥挤。
空气里飘着一股廉价方便面的味道,和一种说不出的、属于家乡的熟悉气息。
我没有打车,而是选择走路回家。
我想慢慢地走,慢慢地感受这座小城。
路边的梧桐树,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树干粗壮,枝叶繁茂。
夏天的夜晚,会有很多蝉在上面声嘶力竭地鸣叫。
现在是冬天,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路灯下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街边的店铺,很多都换了新的招牌。
但我还是能找到一些熟悉的痕迹。
比如那家开了几十年的理发店,门口那个红白蓝三色的旋转灯,还在不知疲倦地转着。
还有那家小卖部,我小时候最喜欢用攒下来的零花钱,去那里买一根五毛钱的冰棍。
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离家越近,我的脚步就越慢。
心里也越发的忐忑。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是该质问她为什么不让我回来,又为什么要打那五十九个电话?
还是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笑着说一句:“妈,我回来了。”
我想象不出她的反应。
她可能会冲上来给我一个耳光,骂我这个不孝子。
也可能会抱着我痛哭流涕,说她有多想我。
这两种可能,都让我觉得害怕。
终于,我走到了那条熟悉的巷子口。
我们家的那栋二层小楼,就静静地立在巷子的尽头。
二楼的窗户,黑着灯。
一楼客厅的窗户,却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的光。
光线透过窗帘,在地上洒下一片朦胧的光晕。
我站在巷子口,远远地看着那片光,忽然就不敢再往前走了。
我就像一个近乡情怯的旅人,在离终点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也许我害怕的,不是她的愤怒,也不是她的眼泪。
我害怕的是,那扇门背后的真相。
那个我一直不敢去触碰的,关于我们母子之间,那道看不见的鸿沟的真相。
我在巷子口的寒风里,站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的手脚都变得冰凉麻木。
直到一个邻居大婶提着菜篮子路过,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你不是老林家的儿子吗?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
我这才如梦初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啊,是,我刚到。”
我硬着头皮,迈开了已经有些僵硬的腿,一步一步地,朝着那片橘黄色的光走去。
每走一步,我的心跳就快一分。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的心已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准备敲门。
可我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因为我听到,从门里,传来了我妈的声音。
她在说话。
声音很轻,很温柔。
是我很少听过的,那种不带任何尖刺的温柔。
她说:“老林啊,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儿子他,是不是真的生我的气了?”
“他回了个‘好’字,就再也不接我电话了。”
“你说,他是不是再也不想回来了?”
“我就是怕他路上辛苦,春运人又多,机票又贵……我不是真的不想他回来啊……”
“他一个人在外面,也不知道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
“我昨天晚上梦到你了,你还是老样子,就坐在那张藤椅上,冲着我笑。”
“你说,让我别担心,儿子长大了,懂事了。”
“可是我怎么能不担心呢?他是我儿子啊……”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说到后来,已经变成了压抑的、小声的啜泣。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
眼泪,却毫无征兆地,顺着我的脸颊,滚烫地滑落下来。
原来,她不是在跟人打电话。
她在跟我爸说话。
她在跟那个,已经离开我们很多年的人,说话。
她在那个空无一人的客厅里,对着一张空荡荡的藤椅,倾诉着她的委屈,她的思念,和她的不安。
那一瞬间,我心里所有对她的怨怼,所有我觉得她不可理喻的地方,都有了答案。
她不是刻薄,也不是喜欢说反话。
她只是,太孤独了。
孤独到,只能通过这种笨拙的、甚至是有些伤人的方式,来确认自己是否还被爱着,被需要着。
她害怕。
她害怕我爸离开之后,我也会像他一样,彻底地离开她。
所以她才会说“别回来了”。
那句话,不是驱赶,而是一场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在用她唯一懂得的方式,问我:“你还爱我吗?你还会回来吗?”
而我那个冷冰冰的“好”字,就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狠狠地扎进了她那颗本就脆弱不堪的心。
那五十九个未接来电,不是质问,不是愤怒。
是她被我刺伤之后,发出的,最绝望的呼救。
她在喊:“疼。”
她在说:“我错了,你回来吧。”
而我,却把它当成了一场无理取闹的骚扰。
我真是个混蛋。
我抬起手,用袖子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
然后,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客厅里的啜泣声,戛然而止。
我妈猛地回过头来。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愣住了,像一尊被瞬间石化的雕像。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室温暖的灯光,遥遥相望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看到,她身后的墙上,还挂着我爸的黑白遗像。
照片里的他,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慈祥地看着我们。
他的旁边,就是那张空荡荡的藤椅。
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只是出去散了个步,马上就会回来。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过去。
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那张因为岁月和操劳而布满皱纹的脸,看着她那双因为常年流泪而变得浑浊的眼睛。
然后,我张开双臂,把这个瘦小的、还在微微发抖的女人,紧紧地,拥进了我的怀里。
我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那种淡淡的皂角水的味道。
很干净,很温暖。
是妈妈的味道。
“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我回来了。”
我感觉到,我怀里的身体,先是猛地一僵。
随即,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下一秒,压抑了许久的、惊天动地的哭声,终于从她的喉咙里爆发了出来。
她像个孩子一样,在我的怀里放声大哭。
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所有的孤独和恐惧,都哭了出来。
她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打着我的后背。
力气不大,一下一下的,像是撒娇,又像是责备。
“你这个不孝子……你还知道回来……”
“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是不是想吓死我……”
“我以为你再也不要我这个妈了……”
我任由她捶打着,哭喊着。
我只是更用力地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重复着。
“对不起,妈,我错了。”
“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
“对不起……”
那天晚上,我们母子俩,就在那张空荡荡的藤椅旁,抱着哭了很久很久。
哭到最后,我们都笑了。
是那种,流着眼泪的,如释重负的笑。
我妈拉着我,在饭桌前坐下。
桌上摆着几盘已经冷掉的菜。
是我最爱吃的红烧排骨,和番茄炒蛋。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就随便做了点。”她一边用筷子给我夹菜,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快吃吧,都凉了,我去给你热热。”
“不用了,妈,”我拉住她,“凉了也好吃。”
我夹起一块排骨,放进嘴里。
味道,还是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咸中带甜,肉质软烂。
是我走遍了那么多城市,吃遍了那么多山珍海味,也再没找到过的,独一无二的味道。
是家的味道。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自己那个已经积了一层薄灰的房间睡。
我妈非要让我睡她床上,她自己去睡我爸生前睡的那张小床。
她说:“你房间好久没人住了,被子都有一股霉味,妈的床上有太阳的味道。”
我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躺在她那张带着淡淡皂角水香味的床上,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隔壁房间,传来我妈均匀的呼吸声。
她好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这些年的种种。
我一直以为,是我长大了,是我离开了家,所以我们之间才有了隔阂。
我一直以为,是我妈变了,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越来越难以沟通。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们之间,从来都没有变过。
变的,只是我们表达爱的方式。
我以为,给钱,买东西,就是孝顺。
我以为,不让她操心,就是爱她。
我却忘了,她需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她需要的,只是我的陪伴。
是那种,可以让她在感到孤独和害怕的时候,一回头,就能看到我的,那种实实在在的陪伴。
就像我爸还在的时候一样。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妈也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里忙活着。
看到我,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不自然的笑容。
“醒了?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了,”我笑着说,“妈,我来帮你。”
我走进厨房,从她手里接过锅铲。
“今天我来做早饭。”
我妈没有拒绝,只是站在一旁,看着我。
眼神里,有欣慰,有好奇,还有一丝丝的小心翼翼。
我学着她以前的样子,打了两个鸡蛋,切了点葱花,准备做一碗最简单的葱花鸡蛋面。
这是我小时候,最常吃的早餐。
厨房里,只有油锅发出的滋滋声,和我们俩一轻一重的呼吸声。
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
我突然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默。
“妈,以后,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跟我说,好吗?”
我没有看她,只是专心地搅动着锅里的鸡蛋。
“你想我了,就告诉我你想我了。”
“你生病了,不舒服,也一定要告诉我。”
“不要再说那些反话了,我笨,我猜不到。”
我说得很慢,很认真。
我感觉到,身后的呼吸声,停顿了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她带着浓重鼻音的,一个字。
“……好。”
那个“好”字,和我在微信上回复她的那个“好”字,一模一样。
但是我知道,这两个字背后所包含的意义,已经完全不同了。
我的那个“好”,是隔绝,是冷漠,是放弃沟通。
而她的这个“好”,是承诺,是接纳,是重新开始的勇气。
面条出锅的时候,香气四溢。
我给我妈盛了满满一大碗,上面卧着一个金黄色的荷包蛋,还撒了翠绿的葱花。
她看着那碗面,眼圈又红了。
“傻小子,放这么多葱干什么,我又不爱吃葱。”
她嘴里虽然这么说着,却还是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吃得很快,很香。
我看着她,心里忽然觉得很踏实。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已经开始慢慢地融化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哪儿也没去。
我就待在家里,陪着我妈。
我们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她会为了几毛钱,跟菜贩子争得面红耳赤。
我在一旁看着,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心里却是暖的。
因为我知道,这就是我妈,一个把生活过得精打细算,却愿意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我的女人。
我们一起大扫除,把家里上上下下都擦得一尘不染。
在整理我爸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
我问我妈,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看着那个箱子,眼神变得很遥远。
她说:“是你爸留给你的一些东西。”
她找出钥匙,打开了那个箱子。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珠宝,或者什么贵重的传家宝。
只有一沓厚厚的,已经泛黄的信纸。
和一本同样泛黄的相册。
我翻开相册。
第一张,是我刚出生时的照片。
小小的,皱巴巴的一团,被包裹在襁褓里,睡得正香。
照片的背面,是我爸龙飞凤舞的字迹:
“吾儿,欢迎来到这个世界。愿你一生,平安喜乐。”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我满月时的照片,我百天时的照片,我第一次走路,第一次长牙,第一次背上书包去上学……
我人生的每一个重要瞬间,都被他用相机,小心翼翼地记录了下来。
每一张照片的背后,都有他写下的一段话。
有对我的期许,有对我的祝福,也有他作为一个父亲,最朴素的骄傲和喜悦。
我一直以为,我爸是个不善言辞的人。
他总是沉默寡言,默默地为这个家付出。
我从来不知道,在他的心里,原来藏着这么多,这么深沉的爱。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了那些已经有些模糊的照片上。
我妈在一旁,也跟着我一起流泪。
她说:“你爸他,最疼的就是你。他总说,男孩子,不能太娇惯,所以他才总是对你那么严厉。”
“他走之前,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把这些东西交给你。”
“他说,等哪天,你真正长大了,你就能看懂了。”
我合上相册,拿起了那沓信。
信封上,都写着“吾儿亲启”。
我拆开第一封信。
落款的日期,是我上大学,第一次离家的那天。
信里,他写道:
“儿子,今天是你第一次离开家,去那么远的地方。爸嘴上说让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其实心里,比谁都舍不得。”
“你妈送你到车站回来,就躲在房间里哭。我知道,她也是舍不得你。”
“以后,你就要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了。爸希望你,能勇敢,能坚强。但也要记得,家,永远是你的港湾。累了,就回来。”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
每一封信,都对应着我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节点。
我第一次失恋,他写信告诉我,人生就是这样,有得有失,要学会放下。
我第一次找到工作,他写信告诉我,要脚踏实地,戒骄戒躁。
我第一次在工作上遇到挫折,他写信告诉我,不要怕失败,年轻人,最大的资本就是输得起。
他的信,就像一盏盏明灯,照亮了我曾经走过的,那些迷茫而黑暗的道路。
可是,这些信,我一封都没有收到过。
我抬起头,看向我妈,眼神里充满了不解。
“妈,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信,你从来没有给过我?”
我妈的眼神有些躲闪。
她低下头,声音很小。
“我……我是怕……”
“怕什么?”我追问道。
“我怕你看了这些信,就……就不想回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你爸把你夸得那么好,他说你是雄鹰,迟早要飞出这片小小的天空。”
“我怕你飞得太高,太远,就忘了家里,还有个老妈在等你。”
“我自私,是我不好……”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总是那么没有安全感。
我终于明白,她那些不可理喻的行为背后,藏着怎样深沉的恐惧。
她害怕失去。
在失去了我爸之后,我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和唯一的依靠。
她把我看得太重,重到,甚至不敢让我知道,我爸对我有多么大的期许。
她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试图把我留在她的身边。
哪怕这种方式,会伤害到我,也会伤害到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责备她的自私?
还是该心疼她的脆弱?
我伸出手,握住了她那双冰凉的,布满老茧的手。
“妈,”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雄鹰,但我飞得再高,再远,我的巢,也永远在这里。”
“因为这里,有你。”
“以前,是我不懂事,让你担心了。”
“以后,不会了。”
“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不,不是回来看你,”我摇了摇头,纠正道,“是回家。”
“这里,才是我的家。”
我妈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慢慢地,蓄满了泪水。
但这一次,她没有哭出声。
她只是用力地,回握住我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个春节,是我长大以后,过得最安稳,也最踏实的一个春节。
没有了那些言不由衷的客套,也没有了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们就像一对最普通的母子,一起贴春联,包饺子,看春晚。
我会跟她讲我在大城市里遇到的各种趣事。
她会跟我讲邻里之间的各种八卦。
我们的话,好像永远也说不完。
除夕夜,我们一起守岁。
窗外,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和绚烂的烟花。
客厅里,电视机里的歌舞声,显得有些遥远。
我妈靠在沙发上,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恬淡的笑意。
我拿了一条毯子,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
我看着她熟睡的容颜,看着她鬓边新增的白发,心里百感交集。
这个女人,她给了我生命,养育我长大。
她用她的一生,教会了我什么是爱。
虽然她教的方式,有点笨拙,有点别扭。
但那却是她所能给出的,最真诚,最毫无保留的爱。
而我,却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才真正读懂。
幸好,还不算太晚。
春节假期很快就结束了。
我又该回到那个属于我的战场上,去继续我的人生了。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妈给我收拾行李。
她把我的箱子,塞得满满当登。
有她亲手做的腊肉香肠,有她自己晒的干豆角,还有各种我爱吃的零食。
她一边塞,一边念叨:“在外面,别亏待自己,想吃什么就买。”
“钱不够了,就跟妈说,妈这里还有。”
“工作别太拼命了,身体最重要。”
我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这些曾经让我觉得无比唠叨的话,现在听来,却像是天底下最动听的音乐。
我走上前,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妈,我知道了。”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
她拍了拍我的手,说:“行了,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她的嘴角,却一直上扬着。
第二天,她送我到车站。
检票口,她拉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
“路上注意安全。”
“到了地方,给我来个电话。”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到了就给您发微信。”
我转过身,走进了检票口。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的背影。
像一束温暖的阳光,把我包裹着。
上了高铁,找到自己的座位。
我拿出手机,给我妈发了一条微信。
“妈,我上车了。您快回去吧,外面冷。”
很快,她就回复了。
只有一个字。
“好。”
我看着那个“好”字,笑了。
我知道,这一次,这个“好”字里,没有试探,没有委屈,没有不安。
只有满满的,一个母亲对儿子,最深沉的爱,和最安心的牵挂。
高铁缓缓启动。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站台。
我知道,我离开的,只是一个地理上的坐标。
而我的心,我的一部分灵魂,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有着昏黄灯光,和皂角水味道的小房子里。
因为那里,有我的妈妈。
那里,是我的家。
列车驶入一片黑暗的隧道。
我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
我点开微信,把和我妈的聊天背景,换成了那张我爸的黑白遗像。
照片里的他,依旧温和地笑着。
仿佛在对我说:“儿子,做得好。”
我对着屏幕,也笑了。
爸,你放心。
以后,我会替你,好好地爱她。
我会用她能听得懂的方式,告诉她,我们有多爱她。
列T车终于驶出了隧道。
窗外,阳光灿烂,一片光明。
我知道,属于我和我妈的,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而这一次,这个故事里,不会再有猜忌和误解。
只会有,最直接,最坦诚的,爱。
回到那个喧嚣的城市,我又投入到了忙碌的工作中。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一切都没有改变。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我的心,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踏实。
就像一艘漂泊了很久的船,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我和我媽的联系,变得频繁了起来。
不再是以前那种,隔三差五,程式化的问候。
我们几乎每天都会视频通话。
她会兴致勃勃地,给我展示她今天在菜市场,又抢到了什么便宜又新鲜的蔬菜。
也会像个小孩子一样,跟我抱怨,邻居家的狗,又把她种在院子里的花给踩坏了。
我呢,也会跟她分享我工作中的点点滴滴。
哪个项目又取得了新的进展,哪个同事又说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我们聊的,都是一些最琐碎,最平常的小事。
但就是这些小事,像一根根看不见的线,把我们两个隔着千山万水的心,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我发现,我妈变了。
她不再说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反话了。
她会直接地表达她的需求和情感。
有一次,她视频的时候,咳嗽了好几声。
我问她是不是感冒了。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嘴硬地说“没事,好着呢”。
而是很坦然地告诉我:“是啊,有点着凉了,喉咙不舒服。”
我二话不说,就在网上给她买了药和润喉糖,直接寄回了家。
两天后,她收到东西,特意拍了张照片发给我。
照片里,她手里举着那个包裹,笑得像个孩子。
她给我发了一段语音,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
“儿子,你的药收到了,吃了两颗,喉咙好多了。还是我儿子知道心疼妈。”
那一刻,我拿着手机,在办公室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直接地表达爱,和被爱,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
我也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用冷漠和逃避,来应对我们之间问题的,懦弱的儿子了。
我学会了倾听,学会了理解,学会了用她需要的方式,去爱她。
我知道,她一个人在家,最怕的就是孤独。
所以,我给她买了一个智能音箱。
我教她怎么用语音,去控制它播放音乐,听新闻,讲笑话。
刚开始,她总是记不住指令,对着那个小小的音箱,喊得面红耳赤。
“小爱小爱,给我放个邓丽君!”
“不对不对,是那个,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在视频的另一头,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
慢慢地,她就玩熟练了。
现在,她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智能音箱给她播报天气。
做饭的时候,会让它放着她最喜欢的戏曲。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会让它讲个睡前故事。
她说,家里有了这个小东西,好像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不再那么冷清了。
我知道,那个小小的音箱,代替不了我的陪伴。
但它至少,可以在我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里,给她带去一点点的慰藉和温暖。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一年。
这一年里,我回家的次数,比过去五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我不再等到逢年过节,才把回家当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
只要一有空,哪怕只是一个周末,我都会买一张高铁票,奔向那个千里之外的小城。
我喜欢上了那种,在路上奔波的感觉。
因为我知道,在那段旅程的终点,有一个人,一盏灯,在等着我。
那种期待,足以抵消掉所有旅途的疲惫。
又到了春节。
这一次,我妈没有再发那条“别回来了”的微信。
她提前一个月,就开始给我打电话,兴高采烈地,跟我讨论着过年的菜单。
“儿子,今年你想吃什么?妈都给你做。”
“红烧排骨肯定要有,你最爱吃。再给你做个糖醋鱼,年年有余,图个吉利。”
“对了,你上次说想吃我做的糯米丸子,我今年多做点,让你带回去吃。”
电话里,她的声音充满了活力和喜悦。
我能想象出,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的样子。
我说:“妈,你做什么我都爱吃。只要是你做的,就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电话那头,传来了她满足的笑声。
那笑声,爽朗,清脆,像风铃一样好听。
回家的那天,我特意给她买了一件红色的羊绒大衣。
她收到的时候,嘴上说着:“买这么贵的东西干什么,我一个老太婆,穿这么鲜艳给谁看。”
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藏不住。
她立刻就穿上了,在镜子面前,照了又照,转了好几个圈。
“怎么样?好看吗?”她像个小女孩一样,有些羞涩地问我。
“好看,”我由衷地赞叹道,“我妈穿什么都好看。”
她被我逗得咯咯直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除夕夜,我们一家人(虽然只有我们两个),吃了一顿最丰盛的年夜饭。
饭后,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春晚。
我妈靠在我的肩膀上,手里拿着我给她买的坚果,吃得津津有味。
电视里的节目,很热闹,很精彩。
但我的注意力,却全都在身边这个,我最爱的女人身上。
我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感恩。
感谢上天,让我有机会,去弥补过去的遗憾。
感谢我妈,她用她的宽容和爱,给了我一次重新成长的机会。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窗外的烟花,再次照亮了整个夜空。
我妈突然转过头,看着我,很认真地说道:
“儿子,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谢我什么?”
“谢谢你,愿意回家。”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泪光。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酸涩,又温暖。
我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
“妈,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谢谢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回家。”
窗外的烟花,还在继续绽放。
一朵,又一朵。
把我们的影子,投射在身后的墙壁上。
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我们可能还会有争吵,有矛盾。
但是,我已经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已经找到了,那把可以打开我们彼此心门的,钥匙。
那把钥匙,不是别的。
就是爱。
是直接的,坦诚的,毫无保留的,爱。
只要有爱在,就没有什么鸿沟,是无法跨越的。
就没有什么心结,是无法解开的。
家,永远是那个,无论你飞得多高,走得多远,都愿意为你,留一盏灯的地方。
而我,也终于学会了,如何去守护,那盏灯。
让它,永远明亮,永远温暖。
来源:今日份诗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