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代语境中的历史人物评价,已然褪去了学术象牙塔内冷静审思的严谨色彩,犹如一场喧嚣不休的全民大辩论。争议焦点鲜明炽热,论断旗帜鲜明地形成对立——英雄或罪人、先驱或昏聩,仿佛那悠久时光中的复杂灵魂与抉择,可以简单归置于非此即彼的二元牢笼。然而回溯历史,人们会陡然发
当代语境中的历史人物评价,已然褪去了学术象牙塔内冷静审思的严谨色彩,犹如一场喧嚣不休的全民大辩论。争议焦点鲜明炽热,论断旗帜鲜明地形成对立——英雄或罪人、先驱或昏聩,仿佛那悠久时光中的复杂灵魂与抉择,可以简单归置于非此即彼的二元牢笼。然而回溯历史,人们会陡然发觉:我们今天争论不休的评价尺度,本身就是被时光流水不断冲刷重塑的结果。历史人物的形象评价,从无永恒不变的坐标,宛如一座座在风中矗立的雕像,历经风吹雨打而呈现出不同的容貌。
司马迁在修撰《史记》时,以其史家之笔为后世定下规范:“欲采其成败兴坏之纪,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太史公深知评人论史的重任,亦理解时代视角对其影响。他那“穷天人之际”的宏大抱负,本身便注入了对家国命运的深沉关切和对道义价值的执着秉持。一个更为鲜活的例证则见于明代嘉靖年间。当时朝堂之上关于秦始皇暴政与功业孰重的激辩竟至白热化,大臣们引经据典,语多愤激,所呈奏疏堆叠盈尺。其中一位翰林学士曾于家中彻夜长吁,在其书斋中留下的日记载明他查阅了大量秦代律令简牍的复刻本,试图寻找一条更为公允的理解路径,却最终提笔叹道:“功过并立,毁誉交织,虽博学如我辈,亦难为定评!”——这便是历史人物评判被时代洪流裹挟的深刻见证。
若论中国历史上最富争议的帝王,秦始皇无疑最为突出。其生平犹如一幅浓墨重彩却迷雾重重的历史长卷,每一处笔触都留下了截然不同的解读轨迹。
西汉初年,刚从强秦暴虐统治下解脱出来的社会一片萧索。贾谊在《过秦论》中痛斥秦政:“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一夫作难而七庙隳”,措辞如刀剑锋利,字字切中秦亡要害,将其迅速覆灭归咎于严酷专制与仁义无存。当时关中地区的故秦老吏私下对家人耳语时,亦常言:“律令苛酷更甚于商鞅时,稍有过失即全家连坐,集市空荡一片,人心惶然。”这种切肤之痛的控诉,深刻烙印在汉初的政治反省与文化记忆之中。
然而时光流转数百年后至唐代,对秦始皇的评价却悄然蜕变。唐太宗李世民为修建宏伟的宫殿和防御性长城体系时,不止一次在朝堂上感慨:“朕览秦皇旧事,其筑长城以制北狄,功业虽烈,而天下苦甚。”然而深究内廷记录可见,贞观年间国库确实曾多次拨付专款,依照工部考证得出的秦始皇时修造样式加固北地边墙。可见,在大唐昂扬进取的国家意志与宏大工程的实际需求面前,秦始皇的工程强权和武功显赫获得了一种微妙且无奈的正面承认与理解。
历史评价的反转进入明代则更为戏剧化。一方面,太祖朱元璋定鼎后严厉斥责秦政:“秦主不鉴周代教训,暴虐苛刻,导致速亡,此乃前车之鉴。”另一方面,当边疆危机日益严峻,土木堡惊变后京城告急,朝廷内开始重新审视秦代构筑坚实防御体系之功。一些务实官员在紧急商议的奏议中甚至直言:“长城巍峨如龙蟠,非秦人深谋远虑之坚壁,后世何以御胡于塞外?”——此时,秦始皇作为强势防御体系的建立者与帝国统一的奠基者形象被重新置于时代聚光灯下。那曾经被“暴虐”符号覆盖的历史功勋,在现实需求的映照下,重新闪烁出其刚硬且卓有远见的光辉,功过相抵的辩证认知由此进入国家实践与公众理解层面。
影响历史人物评价波动的核心推动力为何?剖析深层原因,可主要归结于时代精神主旨的嬗变、史料挖掘的递增、现实政治的功利征用以及民族历史记忆的集体过滤作用。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核心命题与精神趋向。当北宋饱受外患侵扰之际,司马光主持编纂的《资治通鉴》,其选择记载秦始皇相关内容时明显侧重其专制压制与拒谏排异等片段细节。书中引用某次廷议场景为例,李斯于咸阳宫中强硬推行郡县制,言辞森严,以致群臣惊惧不敢多言的情景被生动呈现。这看似平常的史实剪裁,恰恰映射出宋代文人根深蒂固的担忧——国家安危与权力滥用如影随形。这一叙事方向的选择,与当时宋代士大夫忧虑朝局、深惧权臣误国的集体心态密不可分。
历史研究如同不断剥开的层层深埋古卷,每一次新的考古发现与史料释读都可能动摇以往定论。秦始皇最为人诟病的“焚书坑儒”之举,在缺乏细节描述的古文献中常被概括叙述为毁灭典籍文化的滔天罪行。然而晚近出土的秦代地方司法竹简,却细致呈现了此事的具体流程:朝廷严令集中查禁的是六国中明确煽动颠覆、图谋复国的地下政治禁书,其范围远非广泛涵盖所有思想著作,而“坑儒”处决的亦是煽动鼓噪、密谋行刺、散布反秦言论的方士等特定犯罪者。这些新证据展现的是一个政治清算行为,而非极端文化灭绝政策。这类新材料,迫使评价体系不断进行深刻的调整与校准,重塑我们对历史人物某一具体事件的认知图像。
统治者塑造历史记忆以服务于现实政治需求则更为直白。清朝康熙皇帝巡视长城至古北口时,面对雄关要塞感慨不已。其随行笔记记载,康熙明确对身边大臣说:“秦政虽为暴虐之主,然其筑长城,保黎庶免于匈奴之害,此事功不可尽废。”他深谙其中政治智慧——既要强调大清与严苛秦政的道德区别以示本朝仁政风范,又需借秦皇宏大工程体现国家强盛之必要象征符号与治理逻辑。
历史评价中最为核心的决定因素,还在于“我们是谁”——民族、集体的身份定位与文化心理对历史人物的取舍剪裁发挥着无形却至关重要的形塑作用。孔子的形象演变堪称典型。明末清初那批坚守儒家正统而又面临异族统治的汉族文人学者,纷纷重新祭起“万世师表”的圣像。他们特别着重推崇孔子所宣扬的“华夷之辨”与坚定守护华夏礼乐文明的精神内核。清初在江南文士聚集之处重刻旧藏的描绘孔子生平的画像木版,多侧重渲染其在动乱年代艰难维护周礼、奔走呼号以延续道统的场景,孔子“素王”形象承载着遗民们维系文化血脉于危亡之时的沉痛而坚韧的诉求。
“褒姒亡周”之说,则透出更深层的思维逻辑:将王朝崩塌归因于红颜祸水,既是历史叙事的简化处理,更是社会对复杂政治危机根源寻求宣泄与遮蔽的表现。褒姒这个在幽深宫殿中只言片语被记述的女子,被动承载了周室衰败的巨大象征重担。其“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在先秦不同版本记载中甚至呈现出互相矛盾的叙述轨迹。此类评价的形成过程映射出整个社会集体心理对无法轻易解释的崩溃性灾难进行消化与记忆重组的深层机制与情感结构需要。
当代社会更应穿透历史评价的迷雾,理解其流变性本身所蕴含的智慧。对历史人物的每一种评定与言说,都同时暴露了评价者所处时代的精神状况、价值倾向与现实诉求。真正的历史思考并非简单地判断某一人物为“好”或“坏”,而是追问:为什么我们在此时、此地、以此视野和立场,强调这些事件而忽略另一些?我们的结论是否仅是社会焦虑或特定利益的无意识代言?
秦始皇的焚书,司马迁的刑辱,孔子的周游流离,乃至那些史书只字未提的无名工匠的血汗与成就,都在共同构筑我们今日立足的地面。历史人物的功过不是由后人封神的金匾,而是我们今日行走的长阶上那些模糊却承重的印记——每一个时代的评价都在上面烙下新的刻痕。
当围绕某位古人形成泾渭分明的两派阵营、争执不可开交时,请谨记一条核心原则:真正需要辨识的,不是那人物的完美真容(本就不可能完全复原),而是各种解读声音背后潜藏的当代心灵真实与集体潜意识图景。当一座青铜古像被置于不同的光线条件下,它显现出的肌理截然不同。所谓历史评价的温度计,量度的是观看者自己的心灵温度与精神海拔。
历史的真正教益不在于“裁决”古人功过,而在于清醒于当下所处坐标轴之上的责任与局限。秦始皇沉睡骊山已两千余载,而我们每个时代对其的评说,最终都宛如投向平静水面的石子——水面映射的,终究是投石者的形貌。那未曾找到的张良复仇之大铁椎,也许沉埋何处无人知晓;但历史评判的砝码,却从未停止在每个当下时刻重新校准摆动。
来源:悟空说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