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整整一年,我们家仿佛都活在云端。亲戚们的热络,邻居们艳羡的目光,母亲眉梢藏不住的笑意,以及我心中那份既虚荣又不安的期待,都源于父亲那个惊天动地的“好消息”。我曾无数次想象过那笔巨款会如何改变我们的生活,想象过父亲会怎样意气风发地公布他的“中奖技巧”。
我那中了千万大奖的父亲,伸出的却是一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他说,这就是他的“秘诀”。
那一刻,我们家那个持续了一整年的,关于一千万彩票大奖的华丽泡沫,终于在他粗糙的指尖下,无声地碎裂了。
整整一年,我们家仿佛都活在云端。亲戚们的热络,邻居们艳羡的目光,母亲眉梢藏不住的笑意,以及我心中那份既虚荣又不安的期待,都源于父亲那个惊天动地的“好消息”。我曾无数次想象过那笔巨款会如何改变我们的生活,想象过父亲会怎样意气风发地公布他的“中奖技巧”。
而这一切,都始于一年前那个闷热的夏日午后,父亲醉醺醺地推开家门,宣布他中了头奖的那一刻。
第1章 惊雷
“我中了!老子中了!”
父亲李卫国推开门时,一股混杂着汗味和廉价白酒的气息瞬间灌满了我们家那间不大的客厅。他满脸通红,眼神却亮得吓人,手里攥着一张被汗浸得有些发软的彩票,像举着一道圣旨。
我和母亲张兰正坐在饭桌前吃着晚饭,一盘清炒豆芽,一碗番茄鸡蛋汤,是我们家餐桌上最常见的组合。电视里播放着晚间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被父亲这一声石破天惊的吼声彻底淹没了。
母亲吓得筷子都掉在了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她愣愣地看着父亲,眉头紧锁:“卫国,你又喝了多少?大白天的,嚷嚷什么?”
“我没喝多!”父亲把那张彩票“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震得汤碗里的汤都洒了出来,“我中了!一千万!一千万啊,张兰!”
一千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我,李浩,一个刚毕业两年,在一家小公司做着设计,每月拿着六千块工资,为首付发愁的普通青年,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母亲显然比我冷静得多。她捡起筷子,狐疑地瞥了一眼桌上的彩票,又看了看丈夫那副亢奋得近乎癫狂的样子,语气里满是怀疑:“你别是把买菜钱都拿去买酒喝了,在这儿说胡话吧?上次你喝多了,还说自己是厂里的技术革新标兵呢。什么一千万,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
父亲的脸涨得更红了,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一把抓起彩票,指着上面的一串数字,几乎是贴着母亲的脸吼道:“你自己看!看清楚!跟电视上摇出来的一模一样!一个号都不差!”
我凑过去,心脏“怦怦”狂跳。那是一张皱巴巴的“双色球”彩票,上面的数字因为汗渍有些模糊,但依旧可以辨认。我飞快地掏出手机,颤抖着手指搜索当天的开奖号码。
当手机屏幕上那串鲜红的数字,与彩票上的数字一个一个完美重合时,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妈……好像……好像是真的。”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母亲的身体晃了一下,她扶住桌子边缘,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小小的纸片,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老式冰箱“嗡嗡”的运转声,显得格外刺耳。
“哈哈哈哈!”父亲终于打破了沉默,他一把抱住母亲,激动地原地转了两个圈,“张兰,我们有钱了!我们再也不用看人脸色过日子了!儿子买房的钱有了,我们还能换个大房子,你再也不用挤在这个破旧的老公房里了!”
母亲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她捶打着父亲的后背,又哭又笑:“你这个老东西,你吓死我了……你真的中了?”
“真的!比真金还真!”
那个晚上,我们家彻底失眠了。母亲把那张彩票翻来覆去地看,一会儿用塑料袋小心翼翼地包好,一会儿又拿出来对着灯光仔细端详,生怕它会突然消失。父亲则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一会儿计划着去哪里提车,一会儿又盘算着怎么给老家的亲戚们一个惊喜,脸上的红晕一直到深夜都未曾褪去。
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一千万,这个我可能一辈子都挣不到的数字,就这样戏剧性地砸在了我们这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家庭头上。我开始幻想,有了这笔钱,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再看老板的脸色,可以辞职去开一个属于自己的设计工作室?我和女友晓琳的婚事,是不是也可以立刻提上日程,在市中心买一套宽敞明亮的大房子?
幸福来得太突然,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第二天,父亲特意请了假,带着彩票去了市里的彩票中心。我和母亲在家坐立不安地等了一天,电话响起的瞬间,我们俩像触电一样同时扑了过去。
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压抑不住的兴奋:“手续办好了!扣完税,还有八百万!银行那边说,钱要过几天才能到账。他们还问我要不要捐款,我想了想,捐了二十万,也算是为社会做点贡献。”
母亲捂着嘴,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这一次,是纯粹的喜悦。
“好,好,捐了好,应该的。”她连声说道。
挂了电话,母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半辈子的重担。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前所未有的光芒:“浩子,你爸这辈子,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父亲李卫国,一个在国营工厂干了一辈子钳工的老实人,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却始终没能让我们家过上富裕的生活。他沉默寡言,最大的爱好就是下班后喝二两小酒,再买上几注彩票。母亲为此没少唠叨他,说他这是白日做梦,不切实际。
谁能想到,这个被母亲念叨了半辈子的“白日梦”,竟然真的有成真的一天。
消息很快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我们这个不大的亲戚圈子里传开了。最先闻讯而来的是我舅舅张军。
第2章 云端的日子
舅舅张军是开五金店的,生意做得不大不小,为人最是精明现实。他提着两瓶好酒和一堆水果,一进门就嚷嚷开了:“姐夫!听说你发大财了?真的假的啊?你这保密工作做得也太好了吧!”
父亲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他那个用了十几年的搪瓷茶缸,茶缸上“劳动最光荣”五个红字已经有些斑驳。面对舅舅的热情,他只是嘿嘿一笑,显得有些不自然,但腰杆却比平时挺直了不少。
“小军来了啊,快坐。”母亲热情地招呼着,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
“姐,你看看你,这么大的喜事还瞒着我。”舅舅一屁股坐在父亲身边,眼神不住地往父亲身上瞟,仿佛想从他身上看出八百万的影子,“姐夫,可以啊你,深藏不露!快跟我们传授传授经验,到底是怎么选的号?是不是有什么内部消息?”
父亲呷了一口浓茶,慢悠悠地放下茶缸,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地说:“这个嘛……天机不可泄露。”
他顿了顿,看着舅舅和我们一脸期待的样子,似乎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才继续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我研究这玩意儿十几年了,每天晚上都看走势图,分析冷热号、连号、奇偶比……这里面学问大着呢!这叫什么?这叫科学!靠的是脑子,不是运气。”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一脸的严肃。
我看着父亲那副“专家”做派,心里有些想笑,但更多的是一种新奇的自豪感。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的父亲,仿佛一夜之间被注入了新的灵魂,变得自信、健谈,甚至带上了一点神秘色彩。
舅舅听得一愣一愣的,连连点头:“我就说嘛!姐夫你平时不爱说话,原来都是在琢磨大事呢!这脑子就是比我们好使。那什么,姐夫,以后有好的号码,可得提前透露给弟弟我啊!”
“好说,好说。”父亲摆摆手,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了。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打来电话嘘寒问暖,几十年不联系的老邻居也提着点心上门拜访,言语间都充满了对我们家“一夜暴富”的羡慕和好奇。母亲的腰板挺得笔直,在邻里间的说话声都大了几分。而父亲,则成了我们这个小区的传奇人物。
总有人在楼下花园里拦住他,向他讨教“中奖秘诀”。父亲也总是不厌其烦地跟人讲解他的那套“理论”,什么“黄金分割法”、“历史同期号排除法”,说得头头是道,听得一群老头老太太云里雾里,却又佩服得五体投地。
父亲甚至在书房里支起了一块小白板,上面用红蓝黑三色笔画满了各种曲线和表格,煞有介事。有时候我下班回家,还能看到他戴着老花镜,拿着放大镜,对着一堆彩票报纸研究得入了神。
那段时间,我们家的生活确实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母亲不再去菜市场跟小贩为了一毛两毛钱争得面红耳赤,家里的餐桌上开始出现以前不常买的海鲜和牛排。她还给自己和父亲都换了最新款的智能手机,饶有兴致地研究着各种APP。
父亲也“奢侈”了起来。他戒掉了喝了几十年的廉价二锅头,换成了舅舅送来的高档白酒,虽然每次只喝一小盅,但那种满足感溢于言表。他还给自己买了一身名牌运动服,每天早上去公园晨练,步子都迈得比以前轻快了。
然而,关于那笔八百万的巨款,父亲却有着自己的“规划”。
“钱已经到账了。”一天晚饭时,他郑重其事地宣布,“但是我跟你们说,这笔钱我们不能乱动。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们家过惯了普通日子,一下子有这么多钱,容易把心搞坏了。”
母亲连连点头:“卫国说得对。这钱得好好规划。”
“我已经找了个懂行的朋友,是个理财专家。”父亲继续说道,“把大部分钱都投到几个稳健的理财项目里去了,每年光利息就够我们舒舒服服过日子的。剩下的,留了一部分做备用金。所以,我们现在的生活可以改善,但不能铺张浪费,更不能对外人显摆。记住,财不外露。”
我和母亲都觉得父亲考虑得非常周到。一个勤俭了一辈子的老工人,突然面对巨款还能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实在令人敬佩。
于是,我们家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我们是千万富翁,但我们依然要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低调”生活。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穿着隐形衣的国王,自己知道自己无比富有,但外人看不出来。这种心理上的优越感,甚至比直接的物质享受更让人沉醉。
我也沉浸在这种幸福的幻觉里。我和女友晓琳的感情一直很好,之前最大的障碍就是房子。现在,这个问题迎刃而解了。我跟晓琳说了家里的情况,她也为我感到高兴。我们开始一起看房,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
晓琳的父母知道后,对我的态度也热情了许多。一次吃饭时,未来的岳母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小李啊,既然家里条件这么好了,你们买房就一步到位,买个大点的,地段好点的。首付这边,让你爸多支持一点,你们小两口将来还贷也轻松。”
我笑着点头应下,心里充满了底气。八百万,拿出一两百万付个首付,对我们家来说,应该只是九牛一毛吧。
我以为,我的新生活就要这样顺利地铺展开来。直到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式向父亲开口要钱。那个看似坚不可摧的财富堡垒,才在我面前,第一次露出了细微的裂痕。
第3章 第一道裂痕
我和晓琳看中了一套房子,在市中心一个不错的小区,三室两厅,一百二十平,总价四百多万。首付三成,加上税费和一些杂项,差不多要一百五十万。
这个数字对我来说,曾经是天文数字,但现在,我觉得它不过是父亲银行账户里一串数字的零头。
我选择在一个气氛不错的周末晚上,向父亲提出了这件事。那天母亲做了一大桌子菜,父亲还破例多喝了一盅酒,心情很不错。
“爸,妈,”我深吸一口气,有些紧张地开口,“我跟晓琳的房子看得差不多了,就定在市中心那个‘翰林雅苑’,地段和户型都挺好。首付大概要一百五十万。”
我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父母的表情。
母亲立刻笑开了花:“好事啊!定了就好!那个小区我听人说过,环境好,以后你们有了孩子,上学也方便。”她转头对父亲说,“卫国,你看,浩子的终身大事总算是有着落了。这钱,我们得给孩子拿。”
我满怀期待地看向父亲,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豪爽地一挥手,说一句“没问题”。
然而,父亲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他端起茶缸,默默地喝了一大口茶,没有立刻接话。客厅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重。
“一百五十万……”父亲放下茶缸,眉头微微皱起,“是不是……有点多了?”
我愣住了。
“爸,总价四百多万呢,这已经是最低的首付比例了。”我解释道。
“我的意思是,刚开始,没必要买那么大的,那么好的。”父亲的声音有些干涩,“你们年轻人,刚起步,可以先买个小的两居室过渡一下嘛。市中心那么贵,往郊区看看,一百万出头的房子也有的是。”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那个中了八百万巨奖的父亲说出来的话吗?为了区区几十万,他竟然让我去买郊区的房子?
母亲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打圆场道:“卫国,你糊涂啦?我们现在有这个条件,当然要给儿子买个最好的。一步到位,省得以后折腾。一百五十万对我们家现在来说,也不是什么大数目。”
“你怎么就不懂呢!”父亲的声调突然高了起来,带着一丝烦躁,“钱不是大风刮来的!就算是中奖中的,也不能这么花!我投的那些理财,都是长期的,有协议的,提前取出来要损失很多利息!你们懂不懂?”
“那……那备用金呢?你不是说留了备用金吗?”我忍不住追问道。
“备用金是用来应急的!万一谁生个病,出个意外呢?买房子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动用备用金?”父亲的理由听起来似乎无懈可击,但他的眼神却有些闪躲,不敢直视我。
那是我第一次,对这件事产生了怀疑。
一个坐拥八百万资产的人,会因为几十万的利息损失,而让儿子放弃心仪的婚房吗?会把一百五十万的首付款,看得比“应急备用金”还重要吗?
这不符合逻辑。
但当时,我被他那套“理财”、“长远规划”的理论给绕了进去,再加上他是我父亲,我潜意识里不愿意去怀疑他。我只当他是苦日子过惯了,花钱依然谨慎。
那次谈话不欢而散。母亲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让我别再说了。
晚上,母亲来到我房间,叹了口气说:“浩子,你也别怪你爸。他穷了一辈子,那钱在他眼里,比命还重。你给他点时间,让他慢慢适应。房子的事,妈再跟他吹吹风。”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堵得慌。那种感觉,就像你明明知道家里有个金山,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连一块金子都拿不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一直很压抑。父亲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经常一个人在书房里待到很晚,对着他那块画满图表的小白板发呆。我几次想进去跟他好好谈谈,但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我舅舅身上。他的五金店因为扩张太快,资金链出了问题,急需一笔钱周转,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万。
舅舅火急火燎地找上了门。这一次,他没有提着好酒好菜,脸上满是焦虑。
“姐夫,姐,你们可得帮帮我!”舅舅一进门就诉苦,“我那店要是缓不过来,就得关门大吉了!三十万,就三十万!等我周转过来,年底就连本带利还给你们!”
母亲心疼弟弟,立刻看向父亲:“卫国,小军都开口了,这忙我们不能不帮。”
我心里也觉得,三十万,对于父亲来说,应该就是从备用金里随便取一点的事。这也是一个机会,让我看看父亲的“备用金”到底有多灵活。
然而,父亲的反应,再一次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预料。
他坐在沙发上,双手紧紧地捏着那个搪瓷茶缸,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低着头,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钟。
最后,他抬起头,看着满脸期盼的舅舅,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小军,这钱……姐夫现在,拿不出来。”
第4.章 摇摇欲坠的堡垒
“拿不出来?”舅舅的嗓门瞬间拔高,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姐夫,你跟我开什么玩笑?三十万!对你来说不是毛毛雨吗?我这可是火烧眉毛了!”
父亲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最终只是重复着那句话:“真的拿不出来……钱都投进去了,动不了……”
“什么理财那么死板?三十万都取不出来?”舅舅的精明劲儿上来了,他眯着眼睛,审视着父亲,“姐夫,你是不是信不过我?怕我还不上?我张军虽然不是什么大老板,但这点信誉还是有的!我给你打欠条,算利息,行不行?”
“不是信不过你……”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把头埋得更深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母亲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她推了推父亲的胳膊:“卫国,你倒是说句话啊!到底是怎么回事?理财取不出来,那备用金呢?动用一下备用金,先帮小军渡过难关啊!”
“备用金……备用金也不能动……”父亲的声音细若蚊蝇。
“为什么不能动!”这次,连我这个做儿子的都忍不住了。我站起身,走到父亲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爸,先是我买房,你说钱不能动。现在舅舅急用,你还说钱不能动。那这八百万,到底什么时候能动?难道就是个数字,放在那里看着吗?”
我的质问像一根针,刺破了客厅里那层脆弱的和平。
父亲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看着我,又看看舅舅和母亲,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一刻,一个荒唐而可怕的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我脑海中闪过:那笔钱,会不会……根本就不存在?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再也挥之不去。
我开始疯狂地回忆过去一年里的种种细节。父亲从未让我们看过他的银行账户,每次问起,他都以“理财账户很复杂,你们看不懂”为由搪塞过去。我们家生活水平的提高,仔细想来,其实非常有限。添置的不过是一些衣物和家电,加起来也花不了多少钱。父亲买的名牌运动服,我后来无意中发现,只是高仿的A货。他喝的高档酒,也只有在舅舅来的时候才舍得拿出来……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精心维持一个“我们家很有钱”的假象。
而父亲每天对着研究的那些“走势图”,会不会根本就不是彩票,而是别的什么?
我越想越心惊,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舅舅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脸上的焦急变成了深深的怀疑,他死死地盯着父亲,一字一句地问:“姐夫,你……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那笔钱……还在吗?”
父亲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在沙发背上。他避开所有人的目光,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嘴里喃喃自语:“别逼我了……都别逼我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母亲慌了。她多年的夫妻情分让她本能地维护自己的丈夫。她冲着舅舅和我喊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审问犯人吗?你们不信卫国,我信!他说钱动不了,就肯定有他的道理!小军,你的事我们再想别的办法。浩子,你也别跟你爸这么说话!”
舅舅气得脸色发青,他指着父亲,手指都在发抖:“姐,你还护着他!我看他就是有鬼!八百万啊!三十万都拿不出来,这话说出去谁信?行,算我张军瞎了眼,看错了人!这钱我不借了!”
说完,他“砰”地一声摔门而去。
巨大的关门声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母亲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看着失魂落魄的父亲,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那个关于千万大奖的美梦,在这一刻,已经布满了裂痕,摇摇欲坠。我看着眼前这个我叫了二十多年“爸爸”的男人,突然觉得他变得无比陌生。
我必须知道真相。
我走到父亲面前,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爸,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发生什么,我们是一家人,我们一起扛。你别瞒着我们了,好不好?”
父亲的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浑浊的眼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滑落下来。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绝望。
“浩子……我对不起你们……”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第5章 父亲的“秘诀”
“爸,到底怎么回事?钱呢?是被人骗了?还是投资失败了?”我紧紧地盯着父亲的眼睛,试图从他那片浑浊的海洋里找到答案。
母亲也扑了过来,抓着父亲的胳膊,泣不成声:“卫国,你快说啊!你急死我了!钱到底去哪了?”
父亲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用那双粗糙的手抹了一把脸,泪水和手上的灰尘混在一起,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划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们的问题,而是抬起头,目光越过我们,望向了书房的方向。
“去……去我书房,”他声音沙哑地说,“把我桌上那个……黑色的记事本拿过来。”
我心里一沉,立刻起身冲进书房。书桌上,那块画满神秘图表的小白板依旧立在那里,旁边散落着一堆彩票报纸。而在报纸下面,压着一个黑色的硬壳笔记本,封面已经被磨得有些发白。
我拿起笔记本,感觉它沉甸甸的。翻开第一页,不是我想象中的理财记录或者投资合同,而是一行行工整却有些笨拙的字迹,记录着日期、地点和金额。
“2022年7月15日,城东废品回收站,废铁、纸箱,收入125元。”
“2022年7月16日,夜班,帮老王代班,额外收入200元。”
“2022年7月18日,周末,去劳务市场,搬运水泥,5小时,收入350元。”
……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这本厚厚的笔记本,密密麻麻地记录了整整一年的流水账。每一笔,都是父亲用汗水和体力换来的辛苦钱。收入从几十到几百不等,地点从工地到回收站,时间从深夜到周末。
这哪里是什么“中奖秘诀”,这分明是一本血汗账!
我拿着笔记本,脚步沉重地走回客厅,将它递给了母亲。
母亲戴上老花镜,只看了两页,便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客厅里,只剩下母亲压抑的哭声和父亲沉重的呼吸声。
“爸……这……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吐尽一生的疲惫和委屈。他终于开始了他的讲述,那个被他隐藏了一整年的,关于一千万大奖的“内幕”。
“我……我没中一千万。”他低着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那天,我是真的中了奖,但……但是三等奖,只有三千块钱。”
三千块。不是八百万。
“那天我拿着奖金,本来想回家跟你们好好庆祝一下。路上喝了点酒,酒壮怂人胆……我看着那张彩票,就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浩子,那天你刚跟我抱怨,说公司加班多,工资少,买房遥遥无期。呢,身体不好,还总想着出去打零工贴补家用……我看着你们,心里难受啊。”
“我这个当爹的,没本事,让你们跟着我受苦。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我不想让你也像我一样,一辈子被钱压得喘不过气来。我就想……我就想让你们高兴高兴,让你们有个盼头,哪怕……哪怕是假的。”
“所以,借着酒劲,我就撒了那个谎。我说我中了一千万。看着你们当时那个高兴的样子,我这辈子都没那么满足过。我觉得,我这个谎,撒对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可是……可是后来亲戚朋友都知道了,我下不来台了。我只能硬着头皮把这个谎圆下去。”父亲继续说道,“我说钱拿去理财了,不能动。为了让这个谎言看起来更真一点,我得让咱们家的生活真的有所改善。”
“那三千块奖金,很快就花完了。怎么办?我只能去挣。”
“我跟厂里申请了,把所有没人愿意干的夜班、脏活累活都包了。周末和节假日,我就去劳务市场找零活,去工地搬砖,去帮人通下水道,什么能挣钱我就干什么。我怕你们发现,就骗你们说,我去老年活动中心跟人下棋,或者去研究彩票了。”
他指了指书房里那块小白板:“那上面画的,根本不是什么走势图。那是我给自己记的账,计算着每天要挣多少钱,才能让你们相信,我们家真的有‘利息’可以花。”
“一年……整整一年,我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我把所有挣来的辛苦钱,一分一分地存起来,一部分用来改善家里的生活,让你们吃好点,穿好点。另一部分,我存了一张卡,我想着,等存够了,就跟你们坦白,说这是我‘理财’缩水后剩下的钱,至少……至少能给你付个小房子的首付。”
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手上因为用力,青筋毕露。
“这里面……有八万六千块钱。浩子,这是爸这一年……拼了命给你攒的。我知道,离一百五十万差得太远了……是爸没用……”
说到最后,这个坚强了一辈子的男人,再也撑不住了,他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了野兽般压抑而痛苦的呜咽。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看着他因为长期劳累而佝偻的背,看着那张只有八万六十块的银行卡,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那中了千万大奖的父亲,伸出的却是一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
他说,这就是他的“秘诀”。
他的秘诀,不是什么幸运数字,不是什么科学分析。他的秘诀,是一个父亲最笨拙、最深沉,也最伟大的爱。他用一个谎言,为我们构建了一座虚幻的财富城堡,然后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一砖一瓦地,试图将它变成现实。
那一刻,我心里的所有疑虑、不满和愤怒,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而来的心疼和愧疚。
第6章 城堡的余晖
我走过去,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父亲颤抖的肩膀。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瘦削的骨骼,和他身上那股常年不散的汗味与机油味混合在一起的,属于父亲的味道。
“爸,别说了……别说了……”我的声音哽咽,眼泪滴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我们不要什么大房子了,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好好的。”
母亲也早已泣不成声,她从另一边抱住父亲,一家三口,在这个小小的客厅里,哭成了一团。那个关于一千万的谎言,像一个巨大的脓包,在今天被彻底刺破,流出的是痛苦的脓液,但更多的,是这个家庭最真挚的亲情。
我们哭了很久,直到把积压了一年的复杂情绪全部宣泄出来。
父亲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他擦干眼泪,看着我和母亲,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然。谎言被揭穿的痛苦是短暂的,但卸下伪装的解脱却是长久的。
“我对不起你们,”他看着母亲,满是愧疚,“张兰,让你跟着我担惊受怕。”
母亲摇着头,泪眼婆娑地帮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你这个傻老头子……你受的那些苦,怎么就不跟我说呢?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不能一起扛的?”
他又转向我:“浩子,爸让你在女朋友面前丢脸了。”
我用力地摇了摇头:“爸,你没有。你是我心里最了不起的父亲。你给我的,比任何一笔钱都珍贵。”
我说的是真心话。这一年来,我确实因为那个虚幻的“富二代”身份而感到过虚荣和满足,但此刻,当我得知真相,我才明白,父亲用他的行动,给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他教会了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以及一个男人该如何去爱自己的家庭。
这件事,还需要一个收尾。
第二天,我主动给舅舅打了电话,约他出来见个面。在一家小茶馆里,我把所有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舅舅听完,久久没有说话。他点了一根烟,猛吸了几口,烟雾缭rou着他复杂的表情。我看到,他这个精明甚至有些市侩的男人,眼圈也红了。
“这个老李……真是个犟驴!”舅舅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骂了一句,声音却有些沙哑,“他怎么能……这么干啊!这不是自己折磨自己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这里面有五万块,是我现在能拿出来的所有活钱了。你拿去,给你爸补补身体。另外,你跟他说,那三十万的窟窿,我自己想办法,不用他操心了。”
我没有收那张卡,我说:“舅舅,钱我们不能要。我爸知道了,心里会更难受。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不是想博取同情,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爸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舅舅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赞许。他收回卡,拍了拍我的肩膀:“浩子,你长大了。你爸有你这样的儿子,值了。回去告诉你爸,就说我张军混蛋,误会他了。改天,我亲自上门给他赔罪。”
解决了舅舅这边,剩下的就是晓琳了。
坦白的过程比我想象中要艰难。当我把一切告诉晓琳时,她脸上的震惊和错愕是显而易见的。我们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我们的感情会就此画上句号。
“所以,你们家没有中奖?买房的首付……也没有了?”晓琳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
我点了点头,心里一阵绞痛:“嗯。对不起,晓琳,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最后,她叹了口气:“李浩,我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那天之后,晓蒙开始减少了和我的联系。我知道,这件事对她的冲击很大,我不能强求她立刻接受。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家里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但又有些不一样了。
父亲不再去研究他的“小白板”,也不再对人高谈阔论他的“中奖秘诀”。他恢复了以往的沉默寡言,但眉宇间却多了一份坦然。他辞掉了那些繁重的兼职,每天下班后,会陪着母亲去公园散散步,或者和我一起看会儿电视。
母亲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眉飞色舞地跟邻居们“炫耀”我们家的好运气。当有人再问起那笔巨款时,她只是淡淡一笑,说:“嗨,钱都拿去投资了,我们啊,还是过普通日子最踏实。”
我们家的餐桌上,海鲜和牛排不见了,又变回了清炒豆芽和番茄蛋汤。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现在的饭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香。
那个关于千万富翁的华丽城堡虽然倒塌了,但我们一家三口的心,却前所未有地紧密地贴在了一起。我们不再活在那个虚幻的云端,而是脚踏实地地,站在了坚实的土地上。
第7章 最好的技巧
大约半个月后,我接到了晓琳的电话。她约我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家咖啡馆见面。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赴约,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一套分手的说辞。
晓琳看起来有些憔悴,但眼神却很清澈。她静静地看着我,先开了口:“李浩,我想了很久。”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承认,刚知道真相的时候,我非常生气,也觉得很失望。”她坦诚地说,“我甚至想过,我们是不是不合适。我妈那边,也给了我很大的压力。”
我苦笑了一下:“我理解。”
“但是,”她话锋一转,“后来我又想,我爱上的,到底是那个‘家里有八百万’的李浩,还是那个在我加班时会默默给我送来夜宵,在我生病时会笨手笨脚给我熬粥的李浩?”
她看着我,眼睛里泛起了泪光:“我想起了你父亲。叔叔他……真的很伟大。他用了一个很笨的方法,去爱他的家人。而你,是他的儿子,你身上有他的影子,善良,有担当。这比任何房子、任何彩票都重要。”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这是我工作这几年的全部积蓄,有二十万。”她说,“虽然不多,但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努力。大房子我们暂时买不起,但我们可以先租一个好一点的,或者,去看看郊区的小户同。只要我们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那一刻,我所有的不安、惶恐和自卑,都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冲刷得干干净净。我握住她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生活,终究还是回到了它本来的轨道。
我没有动用父亲那张凝聚了他一年血汗的银行卡,而是把它和我自己的积蓄,以及晓琳给我的那二十万,放在了一起。我们开始重新规划我们的未来,一个没有千万巨奖,但充满希望和踏实感的未来。
父亲的身体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慢慢恢复了过来。他的背不再那么佝偻,脸上的皱纹似乎也舒展了一些。他还是会偶尔买上一两注彩票,但不再是为了“一夜暴富”,而更像是一种习惯,一种对平淡生活的小小点缀。
有一次,我陪他去彩票站,看到墙上贴着各种走势图,我笑着问他:“爸,说真的,你研究了那么久,到底有没有什么中奖的技巧啊?”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他转过头,看着我,阳光透过彩票店的玻璃窗,洒在他满是岁月痕迹的脸上,显得格外温暖。
他伸出自己那双依然粗糙,但却无比厚实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缓缓地,却无比清晰地说道:
“有啊。”
“最好的技巧,就是用这双手,踏踏实实地去干活,去挣钱,去爱你的家人。这比任何彩票,都靠得住。”
我看着他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啊,这才是生活唯一的,也是最终极的“内幕”和“技巧”。它朴实无华,却坚不可摧。我的父亲,用一个长达一年的谎言,最终教会了我这个最宝贵的真理。
来源:往事随风而去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