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沙子是温的,被太阳晒了一整天,细软的颗粒从我脚趾缝里溜走,痒痒的。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赤着脚踩在三亚的沙滩上。
沙子是温的,被太阳晒了一整天,细软的颗粒从我脚趾缝里溜走,痒痒的。
海风带着一股咸腥味,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走了城市里积攒下来的所有疲惫。我眯着眼,看远处的海平面和天空连成一片,是一种很干净的、几乎透明的蓝色。
手机铃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像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把这片宁静撕开一道口子。
来电显示是“陈舟”。
我笑着接起来,想跟他分享这片刻的惬意。
“喂,是不是想我了?”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我的玩笑,只有一阵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
我的心,咯噔一下。
“陈舟?怎么了?说话呀。”
“你……现在就回来。”他的声音很沙哑,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来,“立刻,马上。”
“出什么事了?你别吓我。”我抓着手机,手心里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脚下的沙子好像也一下子凉了。
“别问了,听话,赶紧回来。”
他说完这句,就挂了。
没有解释,没有安慰,只有命令。
我再打过去,手机关机了。
海风还在吹,可我只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刚才还觉得美得像画一样的风景,现在在我眼里只剩下一片空洞的蓝。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一定是很严重的事。
陈舟不是一个会小题大做的人。我们结婚七年,他永远是那个最沉稳、最能给我安全感的人。天塌下来,他会先顶着,然后轻描淡写地告诉我,没事,就是瓦片掉了几块。
能让他慌乱成这样的,我不敢想。
我疯了一样往酒店跑,沙子硌得脚底生疼。脑子里像一团乱麻,父母身体还好吗?他公司出事了?还是……他自己?
我订了最快一班回程的机票,就在两个小时后。
收拾行李的时候,我的手一直在抖。洗漱台上的情侣牙刷,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并排摆着,现在仿佛在嘲笑我的狼狈。我给他买的蓝色那支,他总说刷毛太硬,却一直没舍得换。
去机场的出租车上,窗外的椰子树一排排向后倒退,像是我被硬生生从这个悠闲的梦里拽了出来,要被丢回某个残酷的现实里去。
司机是个热情的本地人,问我:“妹子,这么急着走,是不是家里有事啊?”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
我怕一开口,眼泪就会掉下来。
到了机场,换登机牌,过安检,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候机大厅里人来人往,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同的表情,奔赴或者告别。
只有我,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我坐在冰冷的椅子上,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陈舟的电话,永远是那句冰冷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下去。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手机震了一下,进来一条短信。
不是陈舟,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点开,只有短短一句话。
“嫂子,陈舟情况不太好。他一直在瞒着你。他怕忘了回家的路,也怕忘了你。你回来的时候,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顺着他。拜托了。”
发信人,是老宋。
陈舟最好的哥们儿。
我盯着那条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了十几遍。
每个字我都认识,可连在一起,我却一个字都看不懂。
什么叫……怕忘了回家的路?
什么叫……怕忘了我?
大脑一片空白,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嗡嗡作响。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咚,咚,咚,敲得我耳膜生疼。
手里的手机差点滑掉,我死死地攥着,指甲掐进肉里。
那是一种比任何猜想都更让我恐惧的可能。
它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呼吸。
飞机起飞的时候,巨大的轰鸣声把我从混沌中震醒。
我靠在舷窗上,看着地面上的灯火越来越小,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斑,最后被厚厚的云层吞没。
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无声地,一滴一滴,砸在手背上。
我开始像放电影一样,回想过去的一切。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
那天也下着雨,不大,淅淅沥沥的。我刚从图书馆出来,站在屋檐下躲雨,很懊恼自己没带伞。
他就是那时候出现的,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走到我面前。
“同学,我送你吧。”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像雨水滴在青石板上。
我抬头看他,他很高,穿着白衬衫,眉眼干净。
我当时有点不好意思,摆摆手说不用了。
他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说:“没事,反正我也要回宿舍,顺路。”
那把伞很大,我们两个人走在下面,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很好闻。
一路无话,到了宿舍楼下,我把伞还给他,说了声谢谢。
他却说:“伞你先用吧,明天给我送过来就行。”
我愣住了,问他:“那你怎么办?”
他说:“我跑回去,近。”
说完,他就真的把伞塞到我手里,转身冲进了雨里。
我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背影,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发了芽。
第二天我去还伞,才知道我们是同一个学院的。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那把黑色的伞,成了我们的定情信物,现在还放在家门口的伞架上。
他是不是……已经不记得那把伞了?
我又想起他求婚的那个晚上。
没有鲜花,没有戒指,也没有单膝下跪。
他只是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大的玻璃罐,里面装满了亮晶晶的星星。
是我念叨过很多次,说小时候最喜欢叠星星,叠满了送给喜欢的人。
“我不会叠,”他挠着头,有点不好意思,“这些都是我买的,装了很久才装满。”
然后他从罐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卷,递给我。
我打开,上面是他的字,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写的。
“嫁给我吧。以后你的每个愿望,我都帮你实现。”
我当时又哭又笑,捶他,说他傻。
哪有求婚用这种东西的。
可我还是说了“我愿意”。
因为我知道,这个男人,会把我说过的每一句不经意的话,都放在心上。
那个装满星星的罐子,现在就摆在我们的床头柜上。
他是不是……也忘了那些星星代表着什么?
我还想起,我们刚结婚那会儿,穷得叮当响。
租了个很小的房子,冬天没有暖气。
我最怕冷,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
他每晚都会提前钻进被窝,用自己的身体把被子捂热了,再让我进去。
他会把我的脚放在他肚子上,用手搓着,嘴里还哈着热气。
“老婆,快暖暖。”
我总说他是个傻子,是个移动的恒温热水袋。
他只是嘿嘿地笑。
那些年,我们吃了很多苦。
他工作很拼,经常加班到深夜。我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很心疼。
有一次他发高烧,烧到快四十度,还在说胡话,嘴里念叨的都是项目的数据。
我抱着他,哭了一整夜。
我发誓,以后一定要让他过上好日子。
后来,我们的生活慢慢好起来了。
换了大的房子,买了车,我开了自己的工作室,他也成了公司的技术骨干。
日子越过越顺,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平淡又幸福地走下去,直到白头。
我甚至都计划好了,这次从三亚回去,就跟他商量,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们的家,该添一个新成员了。
可老宋的这条短信,像一把锤子,把我所有的美好幻想,全都砸得粉碎。
飞机在云层里穿行,我的心也跟着忽上忽is下。
我拼命地回忆,想从过去的蛛丝马迹里,找出一些证据。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
好像是半年前。
有一次,我们约好了一起去超市。我在门口等了他半个小时,他才匆匆赶来,一脸歉意。
“对不起老婆,公司临时开了个会,忘了跟你说了。”
我当时有点生气,但看他那么累,也没多说什么。
现在想来,他那天穿的衣服,还是早上出门的那一套。他们公司对着装要求很严,开会不可能不换正装。
还有一次,他给我过生日。
他亲手给我做了一桌子菜,都是我爱吃的。
可饭吃到一半,他突然问我:“老婆,你不是最喜欢吃鱼吗?我怎么忘了做?”
我当时笑着说:“你傻啦,我不是对海鲜过敏吗?从小就不吃鱼的。”
他愣了一下,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自嘲道:“你看我这记性,越来越差了。”
我只当他是工作太忙,压力太大,还劝他要多注意休息。
还有……还有很多很多。
他开始频繁地丢三三落四,钥匙、钱包、手机,几乎每天都在找东西。
他会在同一个问题上问我好几遍,比如“燃气关了没?”“门锁了没?”
他开始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各种各样的事情,大到开会,小到给我买一瓶酱油。
我曾经笑他,说他现在比我还啰嗦,像个小老头。
他只是笑笑,不说话。
原来,那些我以为的“忙忘了”“记性差”“人到中年”,全都是他在拼命掩饰的真相。
他一个人,扛着这么大的秘密,扛了多久?
他该有多害怕,多无助?
而我,作为他最亲密的人,竟然一无所知。
我甚至还因为他偶尔的“失误”,跟他闹过别扭,发过脾气。
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多想立刻飞到他身边,抱住他,告诉他,别怕,有我呢。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陪着你。
三个小时的飞行,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飞机降落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没有等行李,背着随身的小包就往外冲。
我打了辆车,报出我家的地址。
司机看了我一眼,大概是被我苍白的脸色和红肿的眼睛吓到了。
“姑娘,出什么事了?你慢点说。”
“师傅,麻烦您,开快一点,求您了。”我的声音都在抖。
车子在城市的夜色里飞驰,窗外的霓虹灯拉成一道道模糊的光影。
越是靠近家,我的心跳得越快。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怎样一个陈舟。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我付了钱,几乎是踉跄着跑向我们的那栋楼。
电梯里,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
老宋说,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要顺着他。
我记住了。
我用钥匙打开门,屋里亮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
陈舟就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
他听见开门声,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你回来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走过去,把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换了鞋。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
“嗯,回来了。你怎么不开大灯,坐在这里干嘛?”
我走到他身边,想去抱他。
他却像受惊了一样,猛地站起来,躲开了。
我们之间,隔着一米远的距离。
我看见他的脸,瘦了,也憔悴了。眼窝深陷,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慌乱,有恐惧,还有一丝……陌生。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你……”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我们就这样站着,对视着,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我家的客厅,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此刻却让我感到无比的压抑和陌生。
我看到茶几上,沙发上,电视柜上,甚至墙上,都贴满了五颜六色的便利贴。
上面写着各种各样的字。
“早上七点起床,先刷牙,再洗脸。”
“钥匙在门口的挂钩上,出门一定要带。”
“这是我老婆,林晚。她喜欢喝温水,不喜欢吃葱。”
“今天要去交水电费,地址在……”
我的目光,落在沙发扶手上的一张黄色便利贴上。
上面用加粗的黑笔写着:“不要害怕,林晚会回来。她只是去三亚出差了。”
日期,是三天前。
也就是我走的那天。
原来,从我离开家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开始害怕了。
害怕自己会忘记我。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一步一步,慢慢地向他走过去。
“陈舟,”我哽咽着,叫他的名字,“我回来了。”
他看着我,眼睛里全是血丝。
他没有说话,只是嘴唇在微微颤抖。
我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
他的皮肤很凉。
“对不起,”我终于抱住了他,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对不起,我不该去什么三亚,我不该离开你。”
他的身体很僵硬,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松下来。
他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
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浸湿了我的衣服。
他在哭。
那个永远坚强,永远为我遮风挡雨的男人,他在我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那天晚上,我们什么都没说。
我就那样抱着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直到天亮。
我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我只知道,我一夜没合眼。
我看着满屋子的便利贴,像是在看一部无声的电影。
电影的主角,是我的丈夫。
他在用这种最笨拙,也最悲壮的方式,对抗着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
和遗忘的战争。
第二天,老宋来了。
他带来了陈舟的病历。
阿尔茨海मर病。
一个我只在电视和书上见过的词,现在像一座大山,压在了我的身上。
医生说,他的情况发展得很快,比一般的病人要快得多。
从最初的轻度认知障碍,到现在的中度,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老宋说,陈舟是半年前确诊的。
他谁也没告诉,连父母都没说。
他只是默默地开始安排一切。
他把公司的股份转到了我的名下,把我们所有的房产和存款,都做了公证,受益人只有我一个。
他还偷偷去咨询了最好的养老院。
“他说,他不想拖累你。”老宋的眼睛红了,“他说,趁他还记得,要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等他哪天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把他送到养老院去,让你开始新的生活。”
我听着老宋的话,心像被撕成了一片一片。
这个傻子。
他怎么能这么傻?
他以为他是谁?他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我冲进卧室,陈舟正坐在床上发呆。
我把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打开。
里面全都是东西。
我们从小到大的照片,每一张背后都写着日期和故事。
我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一条很丑的围巾。
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票,去过的地方的门票。
还有一本厚厚的日记。
我翻开,第一页写着:
“今天,医生告诉我,我生病了。一种会让人慢慢忘记一切的病。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林晚。我怕我会忘了她。所以,我要把我们的故事,都写下来。如果有一天我忘了,就把这本日记给她看。希望她能知道,我曾经那么那么爱她。”
后面的每一页,都记录着我们的点点滴滴。
从我们相识,相恋,到结婚。
他记得比我还清楚。
他记得我第一次对他笑的样子,记得我第一次为他哭的原因,记得我最喜欢吃哪家店的蛋挞,记得我来大姨妈时会肚子疼。
日记的最后,停留在昨天。
“林晚回来了。我差点没认出她。我好害怕。我抱着她,闻到她身上有阳光和海风的味道。真好闻。我希望,我永远都不要忘记这个味道。”
我合上日记本,泪流满面。
我走到他面前,捧着他的脸。
“陈舟,你听着。”
“我不会让你去什么养老院,我也不会开始什么新的生活。”
“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你。”
“以前,都是你照顾我,保护我。现在,换我来照顾你。”
“就算你忘了全世界,忘了你自己,都没关系。”
“我会记得。”
“我会当你的记忆,当你的脑子。”
“我会每天都告诉你,你是谁,我是谁,我们有多相爱。”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一丝光亮。
他伸出手,颤抖着,摸了摸我的脸。
“林晚……”
他叫了我的名字。
那一刻,我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只要他还记得我,天就塌不下来。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进入了一种新的模式。
我辞掉了工作室的工作,全心全意地照顾他。
我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贴上了标签。
“这是桌子。”
“这是椅子。”
“这是我们的卧室。”
我每天都会给他读那本日记,给他讲我们过去的故事。
我会拉着他的手,在小区里散步,告诉他,这是我们一起种下的桂花树,那是我们经常喂的流浪猫。
他的情况,时好时坏。
有时候,他会像个正常人一样,跟我开玩笑,跟我讨论今天晚饭吃什么。
他会抱着我,说:“老婆,辛苦你了。”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有时候,他会变得很暴躁,很陌生。
他会不认识我,把我当成闯进家里的坏人,冲我大吼大叫,让我滚出去。
他会把东西砸得乱七八糟,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躲在门外,等他发泄完了,再进去默默地收拾。
我不能哭,也不能表现出害怕。
因为我知道,他比我更痛苦。
他的记忆,像被橡皮擦一点点擦掉的铅笔字,越来越模糊。
他先是忘了我们邻居的名字,然后忘了回家的路,再然后,忘了怎么用筷子,怎么自己穿衣服。
他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个需要我时刻照顾的孩子。
我给他喂饭,给他洗澡,给他穿衣。
我教他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陈舟,你看,这是红色。”
“陈舟,尝一尝,这是甜的。”
朋友们都劝我,让我放手。
他们说,我还年轻,不该被他这样拖着。
他们说,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陈舟了。
我只是笑笑。
他们不懂。
他身体里,还住着那个爱我的灵魂。
只是那个灵魂,被困住了,迷路了。
我要做的,就是陪着他,等他,做他的灯塔。
有一天,我带他去公园。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暖洋洋的。
我们坐在长椅上,看孩子们放风筝。
他突然指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对我说:
“你看,那个人……好像我。”
我心里一颤,转头看他。
他的眼神很清澈,像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是啊,”我笑着说,“你年轻的时候,比他还帅。”
他看着我,也笑了。
“林晚,”他叫我的名字,“我好像……记起了一些事情。”
“我想起来了,我们第一次见面,下着雨。”
“我还想起来,我跟你求婚,用了一罐子星星。”
“我还想起来,你最怕冷,冬天我总是帮你捂脚。”
他一句一句地说着,我的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我以为他已经把这些都忘了。
我以为,这些记忆,只剩下我一个人保管了。
“陈舟……”我泣不成声。
他伸出手,帮我擦掉眼泪。
他的动作很慢,很笨拙,却很温柔。
“别哭。”他说,“我还没说完呢。”
“我还想起来,我生病了。”
“我好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对不起。”
我摇着头,握住他的手。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
“你是我的丈夫,照顾你,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幸福。”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用纸叠的星星。
已经有点旧了,边角都磨损了。
“这个,送给你。”
他说,“我忘了我是什么时候叠的了。但我知道,这个是要给你的。”
我接过那颗星星,放在手心里。
我知道,这是他病情加重后,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他忘了怎么写字,却还记得怎么叠星星。
因为他记得,我喜欢。
我把那颗星星,紧紧地攥在手心,像是攥住了全世界。
“陈舟,”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爱你。”
他笑了,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我也爱你。”
他说。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暖暖的。
我知道,这样的清醒,可能只是暂时的。
明天,他可能又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但没关系。
只要有这样的一刻,就足够了。
这一刻,他记得我,记得我们相爱。
这就够了。
时间还在继续,陈舟的病,也还在继续。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糊涂的时间越来越长。
到后来,他几乎一整天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会对着空气说话,有时候笑,有时候哭。
他会把我错认成他的妈妈,拉着我的手,让我给他讲故事。
他会像个孩子一样,固执地不肯吃饭,不肯睡觉。
我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
镜子里的我,眼角有了细纹,头发里也夹杂着几根银丝。
但我从没想过放弃。
每天早上,我都会在他耳边,轻轻地告诉他:
“嗨,陈舟,我是林晚,你的妻子。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出去走走吧。”
每天晚上,我都会抱着他,给他唱我们都喜欢的那首歌。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
但我相信,爱是一种本能。
就算记忆消失了,爱也还在。
它藏在他的血液里,他的骨髓里,他的灵魂深处。
去年冬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雪。
我推着轮椅上的他,在雪地里散步。
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眉毛上,白白的,让他看起来像个慈祥的老爷爷。
他一直很安静,看着天。
突然,他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雪花在他的手心,很快就融化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
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清明和温柔。
他张了张嘴,很艰难地,发出几个音节。
“林……晚……”
“下……雪……了……”
“回……家……”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
我蹲下身,把脸贴在他的膝盖上,放声大哭。
他忘了所有,却还记得我的名字。
他忘了所有,却还记得下雪了要带我回家。
因为他知道,我怕冷。
这个冬天,陈舟走了。
他走得很安详,在我怀里。
他走的时候,脸上带着笑。
我没有哭。
我只是抱着他,像以前无数个夜晚一样,给他唱那首歌。
“……直到我们老的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整理他遗物的时候,我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一个小盒子。
打开,里面是满满一盒子的纸星星。
五颜六色的。
盒子的最底下,压着一张纸条。
是他的字,已经写得不成样子了,像蚯蚓在爬。
但我还是认出来了。
“给林晚。”
“下辈子,换我来等你。”
我把那张纸条,贴在我的心口。
陈舟,你这个傻子。
我们没有下辈子了。
这辈子,你已经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
足够了。
真的,足够了。
故事讲到这里,好像就该结束了。
但我还想说点什么。
陈舟走后,我没有像朋友们担心的那样,一蹶不振。
我重新开了我的工作室,比以前更努力。
我把我们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和他生前一样。
门口的伞架上,还放着那把黑色的长柄伞。
床头柜上,还摆着那个装满星星的玻璃罐。
我没有再嫁。
不是为了守着谁,只是觉得,我这一生的爱情,已经用完了。
都给了那个叫陈舟的男人。
我常常会想,爱到底是什么?
是年轻时轰轰烈烈的激情?是中年时相濡以沫的陪伴?还是老年时执子之手的平淡?
我觉得都是,也都不是。
爱,是在他忘记全世界之后,还依然记得你的名字。
爱,是在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时候,还本能地想要保护你。
爱,是刻在灵魂里的印记,是连时间和疾病都无法磨灭的东西。
我的人生,因为遇见陈舟,而变得完整。
也因为失去他,而懂得了珍惜。
我现在过得很好。
每天看日出,看日落,养花,画画,见朋友。
我把他写给我的那本日记,出版了。
书名叫《我忘了世界,却还记得你》。
我希望,能有更多的人,看到我们的故事。
能有更多的人,相信爱情。
前几天,我去了一趟三亚。
还是那片沙滩,还是那片海。
我赤着脚,走在沙滩上。
海风吹来,带着咸腥的味道。
我仿佛又听到了那个急切的电话铃声。
我笑了。
我对着大海,轻轻地说:
“陈舟,我回来了。”
“这一次,我哪儿也不去了。”
“我陪你,一起看海。”
来源:新烟热爱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