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有我妻子林玥新换的香薰味,是那种很贵的白茶与姜花,清冷里带着一丝丝暖,像她这个人。
我做出那个决定,是在一个很寻常的傍晚。
夕阳的光,像稀薄的蜂蜜,懒洋洋地涂抹在十七楼的落地窗上。
空气里有我妻子林玥新换的香薰味,是那种很贵的白茶与姜花,清冷里带着一丝丝暖,像她这个人。
她正坐在那张意大利进口的丝绒沙发上,摆弄着一瓶新到的荷兰郁金香。
每一根花茎的弯曲,每一片叶子的朝向,她都调整得一丝不苟,仿佛那不是一束花,而是一件需要被唤醒的艺术品。
她没看我,但她知道我回来了。
我能感觉到她背影的线条,在那一瞬间,有微不可查的僵硬。
我换鞋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颗石子丢进了结冰的湖面。
“下个月开始,那笔钱,我就不打了。”
我说。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干涩,但每个字都像用砂纸打磨过,沉甸甸地落在了那片昂贵的手工地毯上,没发出一点声响,却好像把所有的空气都吸走了。
林玥摆弄花茎的手,停住了。
就那么停在半空中,指尖还捏着一片嫩绿的叶子。
过了足足有十几秒,她才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看我。
她的眼睛很美,是那种天生的,含着一汪水的杏眼。
此刻,那汪水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片纯粹的,冰凉的茫然。
仿佛我在说一种她完全听不懂的外星语言。
“什么钱?”她问,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给你弟弟和你爸妈的,每个月一万五。”
我走到吧台,给自己倒了杯水,冰块撞在杯壁上,叮当脆响,那是这个空间里唯一的活气。
“为什么?”
她终于站了起来,那束还没整理完的郁金香被她随手放在茶几上,东倒西歪,失了魂魄。
“没什么,就是觉得,该停了。”
我没法跟她解释。
我怎么解释?
说我受不了你那个快三十岁的弟弟,林帆,每天躺在家里打游戏,靠着这笔钱点最贵的外卖,买最新的游戏皮肤,然后对着电话那头的你说,姐,我最近在思考人生,寻找创业方向?
说我受不了你爸妈,明明身体还很硬朗,却心安理得地把这笔钱当成退休金,每天去公园遛鸟,去茶楼打牌,然后告诉邻居,我女儿嫁得好,女婿有本事?
说我受不了我们之间,似乎只剩下了钱?
我每次出差回来,你第一句关心的,不再是我累不累,而是笑着问,这次项目奖金多不多呀?可以给小帆换台新电脑了。
这些话说出来,就太伤人了。
会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把我们之间那层看似华丽的遮羞布,捅得千疮百孔。
所以我选择用最笨,也最直接的方式。
釜底抽薪。
林玥没再追问。
她只是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那眼神,从茫然,到不解,再到失望,最后,变成了一片沉寂的,荒芜的冰原。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卧室。
门轻轻地合上了,没有一点声响。
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也跟着那扇门,一起被关上了。
那一晚,我们分房睡的。
这是我们结婚五年来,第一次。
我躺在客房的床上,鼻尖萦绕的,不再是她身上熟悉的,淡淡的体香,而是陌生的,属于酒店床品的,那种浆洗过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清冷。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天花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惨白的光带。
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对林玥,对她的家人。
可是一闭上眼,我就能想起我爸。
想起他那双因为常年和机油、铁锈打交道,指甲缝里永远是黑色,皮肤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
他是个修车的,一辈子没离开过那个油污遍地的小铺子。
我小时候,就趴在铺子门口的小板凳上写作业。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铁锈味和机油味。
夏天,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和着油污,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冲刷出一道道沟壑。
冬天,他的手总是布满了冻疮,又红又肿,像一根根胡萝卜。
他用那双手,一锤子一锤子地,把我送进了大学,送出了那个油腻腻的小镇。
他常说一句话,人啊,不能靠别人,手心朝上,是乞丐,手心朝下,才是自己。
这句话,像烙铁一样,烙在了我的骨子里。
所以我拼了命地工作,创业,从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到今天,能让林玥住进这个城市最好的小区,用着最贵的化妆品。
我以为,我给了她最好的生活。
可我好像,亲手把她,还有她的家人,养成了一群手心朝上的人。
而我,成了那个他们理直气壮索取的对象。
这不对。
有什么东西,从根上就烂掉了。
第二天,林玥起得很早。
我听见她在客厅里走动,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我出去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餐桌上,没有像往常一样,给我准备好早餐和温牛奶。
茶几上,那束东倒西歪的郁金香,已经有些脱水了,花瓣蔫蔫地耷拉着脑袋,像一群被遗弃的孩子。
我走过去,把它们一根根扶正,插进水里。
做完这一切,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地发抖。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进入了冷战。
一种极致的,几乎能把人冻伤的冷战。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个居住在不同维度的陌生人。
她早出晚归,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不再摆弄那些花花草草,客厅里那几个昂贵的汝窑花瓶,空荡荡的,像一张张沉默的嘴。
她也不再泡茶。
那套我花大价钱给她淘来的紫砂茶具,被收进了柜子里,连同那些名字好听得像诗一样的茶叶,什么“大红袍”、“金骏眉”,都一起不见了踪影。
家里安静得可怕。
安静到我能清晰地听到冰箱制冷的嗡嗡声,能听到墙上挂钟的秒针,咔嚓,咔嚓,像踩在人心尖上的脚步声。
我给她发微信,她不回。
我给她打电话,她直接挂断。
我知道,她在用这种方式,向我示威,向我抗议。
她在等我妥协。
等我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在她生气的时候,买一个包,或者一条项链,然后笑着对她说,好了,别生气了。
可这一次,我没有。
我只是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像一个在冰天雪地里,独自跋涉的旅人。
我知道,只要我一回头,温暖的屋子就在不远处。
但我不能回头。
因为我知道,那屋子里烧的,是我的骨头。
大概是第十天的时候,我接到了我小舅子林帆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就是他那副惯常的,带着点油腔滑调的语气。
“姐夫,在忙呢?”
“嗯,有事吗?”我的声音很平淡。
“那个……姐夫,我最近看上一个项目,就是搞那个……电竞直播,我觉得前景特别好,就是启动资金……稍微差了那么一点点。”
他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把那个所谓的项目吹得天花乱坠。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等他说完了,我才淡淡地问了一句:“差多少?”
他似乎愣了一下,可能没想到我这么直接。
“也……也不多,就五万。”他试探着说。
“我没有。”
我说。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沉默到,我甚至能听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姐夫,你……你开玩笑的吧?五万块对你来说,不就是一顿饭钱吗?”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र的恼怒。
“我没开玩笑。林帆,你二十八了,不是十八。想要钱,自己去挣。”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能想象到电话那头,他那张因为愤怒和不敢相信而扭曲的脸。
我甚至能猜到,他下一秒就会打电话给林玥,添油加醋地告状。
果然,不到十分钟,林玥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这是我们冷战以来,她第一次主动联系我。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老婆”两个字,心里五味杂陈。
我接了。
“你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像淬了冰,又冷又硬。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
“你凭什么这么对小帆?他是我弟弟!你就这么见不得我们家好吗?”她的声音开始发抖,带着哭腔。
“我是在为他好。”
“为他好?你断了他的生活费,让他怎么活?现在他想做点事,你连五万块都不肯给他,你这是为他好?你这是要把他往死路上逼!”
她几乎是在嘶吼。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
“林玥,你冷静点。那不是做点事,那是痴人说梦。他那个所谓的项目,我找人问过了,就是个无底洞,投多少都听不见个响。”
“你怎么知道?你凭什么这么武断?你就是看不起他,看不起我们家!”
“我没有看不起你们家。我只是觉得,人不能一直活在别人的供养里,那样会废掉的。”
“说得好听!你就是自私!你就是觉得我们家拖累你了!你是不是后悔娶我了?”
她的话,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刀刀都往我心窝子里扎。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林玥,我们能不能不谈这个?这不是钱的问题,是……”
“就是钱的问题!”她尖锐地打断我,“你现在有钱了,了不起了,就开始嫌弃我们这些穷亲戚了!我告诉你,没有我弟弟,没有我爸妈,就没有我!你要是觉得他们是累赘,那我们干脆离婚好了!”
“离婚”两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我握着手机的手,瞬间冰凉。
我没想到,她会把话说得这么绝。
为了她那个不争气的弟弟,为了那区区一万五千块钱,她竟然要跟我离婚。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疲惫,都化成了一股巨大的悲凉。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的,很没意思。
“好。”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你想离,那就离吧。”
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音。
过了好久,我才听到一声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然后,电话被挂断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流,和远处城市璀璨的灯火。
那些灯火,一盏一盏,像无数双嘲弄的眼睛。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孤零零的站在舞台中央的小丑,演着一出无人喝彩的独角戏。
我以为我在拯救一个家,结果,我却亲手把它推向了悬崖。
那天晚上,林玥没有回来。
第二天,也没有。
第三天,她给我发了一条微信,是一份拟好的离婚协议。
她说,她已经搬回娘家住了。
房子车子她都不要,只要她自己的那些东西,还有,让我一次性支付给她父母和弟弟五十万的“补偿”。
我看着那份协议,只觉得荒唐,又可笑。
我们的感情,我们的婚姻,在她眼里,原来是可以这样明码标价的。
五十万,买断我们五年的夫妻情分。
我没有回复她。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那套大房子,空得像一个巨大的回音谷。
我每天上班,下班,自己做点简单的东西吃。
我开始自己打扫卫生,自己洗衣服。
我发现,原来没有了她,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为继。
只是,心里空了一大块。
那块地方,风呼呼地往里灌,又冷又疼。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
我会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那时候,我还是个一穷二白的创业青年,她是公司里新来的实习生。
她那么漂亮,那么干净,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公司里很多男同事追她,其中不乏比我条件好很多的。
可她偏偏选了我。
她说,她喜欢看我工作时认真的样子,喜欢我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儿。
我们挤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吃着最便宜的泡面,却觉得那是全世界最幸福的日子。
我跟她说,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
她笑着捶我,说,我才不稀罕什么好生活,我只要你。
可是,后来,我真的有钱了。
我们搬进了大房子,开上了好车。
我兑现了我的承诺,让她过上了最好的生活。
可她,却好像不是原来的她了。
我们,也回不去了。
大概过了一个月。
我正在公司开会,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我以为是推销,随手挂了。
可对方又打了过来,锲而不舍。
我只好走到会议室外面接起来。
“喂,是……是陈默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苍老,带着一丝犹豫和局促。
是我岳父。
我的心,猛地一沉。
“爸,是我。有什么事吗?”
“那个……小玥,她……她在家吗?”
“她……回娘家住了一段时间了。”我含糊地说。
“哦,哦,这样啊。”岳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望,“那……那你知道林帆那小子,去哪儿了吗?他好几天没回家了,电话也打不通。”
我的眉头皱了起来。
林帆那个性子,虽然懒散,但从来不会夜不归宿。
“我不知道,我最近没跟他联系。”
“唉!”岳父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孩子,真是要愁死我了!自从……自从你跟小玥闹别扭,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整天在家里摔摔打打,说我们没用,说他姐瞎了眼。”
“前几天,他突然跟我说,他要出去找工作,不靠任何人。我以为他就是说说气话,谁知道,他真走了,就留了张纸条,人就不见了。”
我心里一动。
林-帆,出去找工作了?
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爸,您别急,他一个大男人,丢不了。可能就是想自己出去闯闯,过几天就回来了。”我安慰道。
“但愿吧。”岳父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担忧。
挂了电话,我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林帆离家出走,这件事,可大可小。
我虽然看不上他,但他毕竟是林玥的亲弟弟。
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我跟林玥之间,就真的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我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林玥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喂。”她的声音,沙哑又疲惫。
“是我。”
“有事?”
“林帆,离家出走了,你知道吗?”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她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爸刚给我打的电话,说好几天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的声音,瞬间变得尖利起来。
“我也是刚知道。”
“你现在在哪儿?我们必须马上找到他!”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无法掩饰的恐慌。
那一刻,我所有的怨气,所有的隔阂,都烟消云散了。
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妻子,她现在很害怕,她需要我。
“你别急,在家等我,我马上过去接你。”
我冲进会议室,跟一脸错愕的同事们说了句“家里有急事”,就抓起车钥匙冲了出去。
我用最快的速度,开到了岳父家。
那是一个老旧的小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说不清的霉味。
这和我那个窗明几净,永远飘着白茶与姜花香气的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林玥就站在楼下等我。
她瘦了很多,眼窝深陷,脸色苍白。
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精致和讲究。
看到我的车,她立刻跑了过来。
“怎么样?有消息了吗?”她急切地问,眼睛红红的。
我摇了摇头。
“我们先上楼去,跟爸妈商量一下。”
岳父岳母都在家。
看到我,两位老人家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岳母的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
“陈默,你可来了,你快帮忙想想办法,小帆他……”岳母一开口,眼泪就下来了。
“妈,您别哭,我们先报警吧。”我说。
“报警?报什么警啊!家丑不可外扬啊!这要是让邻居们知道了,我们家的脸往哪儿搁啊!”岳母连连摆手。
我一阵无语。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这些虚无缥缈的面子。
“那也比人丢了强。”我坚持道。
最后,还是报了警。
警察来了,做了笔录,查了监控。
监控显示,林帆三天前,背着一个双肩包,上了一辆去往城南方向的公交车。
城南,是本市最大的工业区。
那里聚集了无数的工厂,和来自五湖四海的,像他一样,想要靠力气吃饭的年轻人。
他去那里做什么?
难道,他真的去找工作了?
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
警察说,成年人失踪,没有明确的犯罪迹象,他们也只能帮忙留意,没法立案。
送走了警察,屋子里的气氛,更加压抑了。
岳母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抹眼泪。
岳父则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整个客厅都乌烟瘴气的。
林玥站在窗边,看着窗外,一言不发,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碎掉的瓷器。
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
然后,就那么靠在我怀里,肩膀开始微微地耸动,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泄了出来。
“都怪我,都怪我……”她哽咽着说,“如果不是我跟他吵架,如果不是我骂他没出息,他也不会一气之下跑出去……”
我拍着她的背,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她说的吵架,肯定和我有关。
是我,点燃了这根导火索。
“不怪你。”我低声说,“是我不好。”
她在我怀里,摇了摇头。
“也怪我……是我把他惯坏了……我们都把他惯坏了……”
她的声音,充满了悔恨和自责。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在疯狂地寻找林帆。
我们去了城南,那个巨大的,像迷宫一样的工业区。
我们一家一家工厂地问。
“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林帆的新员工?”
“大概二十七八岁,个子挺高,有点瘦,皮肤很白……”
我们得到的,大多是摇头,和不耐烦的驱赶。
那里的空气,永远是燥热的,混杂着机油、汗水和廉价饭菜的味道。
阳光毒辣辣地烤着大地,路边的绿化带都蔫头耷脑的。
林玥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姑娘,哪里吃过这种苦。
几天下来,她的嘴唇干裂起皮,脸和脖子,被晒得通红,脱了一层皮。
我劝她回家休息,她不肯。
她说:“找不到小帆,我睡不着。”
看着她那副倔强的样子,我心里又疼又涩。
岳父也跟着我们一起找。
他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每天跟着我们跑下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晚上回到家,他总是沉默地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
我看到,他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变得花白而凌乱。
他的背,也好像比以前更驼了。
这个家,因为林帆的失踪,因为那笔被我切断的钱,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像一株濒临枯萎的植物。
我开始夜以G日地反思。
我想要的,是让他们自力更生,是让他们找回人的尊严。
可现在,我带给他们的,却是恐慌,是痛苦,是煎熬。
我真的,做对了吗?
就在我们快要绝望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那天,我们正在一家电子厂门口问询,一个穿着工服的小伙子,突然叫住了我们。
“你们……是不是在找林帆?”
我们猛地回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是!是!你认识他?你知道他在哪儿吗?”林玥冲过去,一把抓住了小伙子的胳膊。
“我……我跟他一个宿舍的。”小伙子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他……他在我们厂里上班啊,做流水线的。”
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帆,那个连地都懒得扫的少爷,竟然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班?
在那个小伙子的带领下,我们见到了林帆。
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工服,上面沾满了油污。
头发乱糟糟的,像是很久没洗了。
人也黑了,瘦了,脸颊都凹了下去。
他正站在一条飞速运转的流水线旁,机械地,重复着一个简单的动作——把一个电子元件,插进一个电路板里。
他的眼神,是麻木的,空洞的。
看到我们,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了极其复杂的神情。
有惊讶,有难堪,还有一丝……被戳破伪装的狼狈。
他下意识地,想把那双沾满油污的手,往身后藏。
“小帆!”
林玥再也忍不住,哭着冲了过去。
林帆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任由林玥抱着他哭。
工厂的负责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他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林帆,叹了口气。
“你们是他的家人吧?这小伙子,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会,笨手笨脚的,还跟人打了一架。”
“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开窍了,干活特别拼命,每天都主动加班,我们都劝他休息,他也不听。”
“前天晚上,他操作机器的时候,精神不集中,手被卷进去了……”
“什么?!”
我们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林玥更是吓得脸都白了,她抓着林帆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检查。
“伤得重不重?在哪里?快给我看看!”
林帆这才把手,从身后拿了出来。
他的右手,被纱布厚厚地包裹着,隐隐地,还能看到有血迹渗出来。
“没事,姐,就是破了点皮。”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可我们都知道,如果只是破了点皮,不会包成这个样子。
那一刻,我看到我那一直沉默寡言的岳父,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走过去,一把夺过林帆的手。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粗糙的,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层厚厚的纱布。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林帆。
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里面,有心疼,有愤怒,有自责,还有一丝……我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叫做“尊重”的东西。
“走,回家。”
岳父只说了这三个字。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帆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跟着我们,离开了那个充满着汗水和机器轰鸣声的地方。
回到家,岳母抱着林帆,哭得死去活来。
林玥一边给他处理伤口,一边掉眼泪。
那伤口,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盖,都整个被掀掉了,血肉模糊。
我看着都觉得钻心地疼。
可林帆,从头到尾,一声没吭。
他只是默默地坐着,任由我们摆布。
等处理完伤口,岳父把我们所有人都叫到了客厅。
他坐在主位上,脸色凝重。
他看着林帆,沉声问:“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跟家里联系?”
林帆低着头,抠着自己的手指。
“我……我没脸回来。”他小声说。
“你以前做的那些混账事,就有脸了?”岳父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林帆的头,埋得更低了。
“我……”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我就是想……想证明给你们看,也证明给我自己看,我不是个废物,我能靠自己养活自己。”
“那你证明了吗?”
林帆沉默了。
是啊,他证明了吗?
他把自己搞得一身伤,狼狈不堪。
他那点微薄的工资,连付医药费都不够。
这算什么证明?
这只能证明,他离了那个家,离了我们的供养,寸步难行。
屋子里,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岳父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的声音,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都怪我,怪我没本事,没给你们姐弟俩,创造一个好环境。”
“也怪我,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以为天底下所有的东西,都是可以伸手就来的。”
“你姐夫……他做得对。”
岳父的最后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我。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我一直以为,在他心里,我是那个拆散他们家庭,让他们陷入困境的罪魁祸首。
“爸……”林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人,不能靠别人养一辈子。”岳父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林帆身上,“手心朝上的日子,过久了,骨头就软了,就再也站不直了。”
“小帆,你想证明自己,是好事。但你用错了方法。”
“从明天开始,你跟我一起,去上班。”
“上班?去哪儿上班?”林帆一脸茫然。
“去我原来的厂子,我找了老同事,给我介绍了个活儿,看大门的。”岳父说得云淡风轻。
可我们都知道,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岳父以前,是国营厂的副厂长,是领导,是个人物。
退休之后,虽然厂子效益不好,但他那份体面和骄傲,一直都在。
现在,让他回到那个他曾经发号施令的地方,去看大门?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爸!不行!我不同意!”林玥第一个跳起来反对。
“是啊,爸,您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能干那种活儿呢!”岳母也急了。
“我还没老到动不了的地步。”岳父摆了摆手,打断了她们,“我去看大门,小帆,就在厂里的维修车间,当个学徒。什么时候,你能凭自己的手艺,挣到一份干净钱,什么时候,我才不去。”
他的话,掷地有声。
没有人再敢反驳。
林帆看着他爸,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是,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被震动,被击碎,然后,又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起来的东西。
第二天,岳父真的去上班了。
他穿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出门前,他回头,对林帆说:“八点上班,别迟到了。”
林帆“哦”了一声,也默默地换上衣服,跟了出去。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他们父子俩的背影。
一老一少,一高一矮。
走在清晨的阳光里,像两个要去奔赴战场的士兵。
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还有一丝,我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敬佩。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岳父每天早出晚归,在那个小小的门卫室里,一坐就是一天。
林帆也真的去了维修车间,跟着一个老师傅,学起了电焊和钳工。
他不再睡懒觉,不再打游戏。
每天下班回来,都是一身的油污和汗臭。
手上的伤,好了又添新的。
那双曾经只会敲键盘,打游戏的手,渐渐地,长出了厚厚的茧子。
他话变得很少,人也沉稳了许多。
有时候,我能看到他坐在小板凳上,就着灯光,看那些复杂的机械图纸。
一看,就是大半夜。
岳母也不再每天去打牌,去逛街了。
她开始学着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菜市场的菜,她会为了几毛钱,跟小贩磨半天。
家里的灯,她会随手就关。
她甚至,开始在阳台上,种起了小葱和香菜。
她说,自己种的,吃着放心,还省钱。
而林玥,也变了。
她不再提离婚的事。
她把那些名牌包包和衣服,都收了起来。
她开始学着做饭,学着操持家务。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闻到了一股久违的饭菜香。
我看到林玥,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
夕阳的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柔和的光晕。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为我洗手作羹汤的,那个年轻的,眼里有光的女孩。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脸上有些不自然。
“我……我随便做了点,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
“只要是你做的,都好。”
她没挣扎,只是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对不起。”她说,声音闷闷的。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但是我们都知道,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冰冷的墙,已经开始融化了。
生活,还在继续。
虽然清贫,虽然辛苦,但这个家,却好像,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有生气了。
以前,我们家是安静的,安静得像一幅画。
现在,我们家是热闹的。
有岳父看报纸的沙沙声,有林帆在阳台上鼓捣零件的敲打声,有岳母在厨房里切菜的剁剁声,还有林玥,在客厅里,轻声哼着歌,擦拭着家具的声音。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朴素的,却无比动听的交响乐。
有一天,是岳父的生日。
林玥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准备。
她没有去订什么豪华的餐厅。
而是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
那天,林帆也破天荒地,没有加班。
他提着一个蛋糕盒子,准时回了家。
“爸,生日快乐。”他把蛋糕放在桌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个……是我用我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您买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
岳父看着那个并不算精致的蛋糕,眼圈,又红了。
他走过去,拍了拍林帆的肩膀。
“好,好孩子。”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却哽咽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
没有昂贵的红酒,只有几瓶普通的啤酒。
没有山珍海味,只有家常的饭菜。
可我却觉得,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最踏实的一顿饭。
饭桌上,岳父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
他讲起了他年轻时候,在厂里当工人的事。
讲他怎么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一步步,靠着自己的努力,当上了副厂长。
他讲得眉飞色舞,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久违的光彩。
林帆听得特别认真。
我看到,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向往和崇拜。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才真正地,把眼前这个有些唠叨,有些固执的男人,当成了自己的父亲,当成了自己想要追赶的目标。
酒过三巡,岳父突然把目光转向了我。
“陈默。”他举起酒杯,“这杯酒,我敬你。”
我赶紧站起来,“爸,您这是干什么,我……”
“你听我说完。”他摆了摆手,示意我坐下。
“以前,我总觉得,你娶了我女儿,就有义务,让我们全家都过上好日子。我觉得,这是你的责任,是你该做的。”
“我从来没想过,这笔钱,对我们来说,到底是蜜糖,还是毒药。”
“是你,像个医生一样,下了一剂猛药。虽然疼,但是,它把我们从那个安乐死的梦里,给打醒了。”
“你让我们知道,靠自己双手挣来的饭,才最香。靠自己本事挺直的腰杆,才最硬。”
“这杯酒,我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们一家。”
说完,他一仰头,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没想到,他能理解我。
我更没想到,他会用“救”这个字。
我端起酒杯,也一饮而尽。
那酒,又辣又涩,一直烧到我的胃里,烧到我的心里。
可我的心里,却是滚烫的,是温暖的。
那顿饭,我们吃到了很晚。
回家的路上,林玥一直挽着我的胳ر。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老公。”她轻声叫我。
“嗯?”
“我以前,是不是特别不懂事?”
“没有。”我握紧了她的手,“你只是,太爱你的家人了。”
“可是,我那种爱,是错的。”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真正的爱,不是把他们养成巨婴,而是,让他们学会自己走路。”
“谢谢你,教会了我这个道理。”
我笑了,把她揽得更紧了一些。
城市的夜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可我的心里,却像揣着一个小太阳,温暖得一塌糊涂。
又过了几个月。
林帆的技术,越来越好。
他已经能独立完成一些复杂的维修工作了。
厂里的老师傅,都夸他有天赋,肯钻研。
有一天,他下班回来,兴奋地对我们说,他这个月,拿了奖金。
虽然只有五百块钱,但他那高兴的样子,比以前收到我一万块钱的转账时,还要开心。
他用这五百块钱,给岳父买了一条新皮带,给岳母买了一件羊毛衫,给林玥买了一支口红。
最后,他把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递给了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把崭新的,沉甸甸的管钳。
“姐夫,我……我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看你车里那把,都生锈了。这个,是我托我们师傅,从德国带回来的,好用。”
我握着那把冰凉的,闪着金属光泽的管钳,心里,却是一阵暖流涌过。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被我视作扶不起的阿斗的年轻人。
他的脸,不再是以前那种虚浮的白。
而是被汗水和阳光,淬炼出了一种健康的,坚实的古铜色。
他的眼神,也不再是空洞和迷茫。
而是充满了专注,和一种,对自己未来的,笃定的光芒。
我知道,那个曾经的林帆,已经死了。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靠自己双手,挣得了尊严和未来的,真正的男人。
那天晚上,我跟林玥商量。
“我想,把那笔钱,重新给他们。”
林玥愣了一下。
“为什么?”
“爸年纪大了,看大门太辛苦。小帆现在也走上正轨了,但学技术,需要花钱的地方还很多。”我说。
林玥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说:“我听你的。但是,不能像以前那样给了。”
我笑了。
“当然。”
第二天,我把岳父和林帆,叫到了一起。
我拿出一张卡。
“爸,小帆,这张卡里,有二十万。”
他们俩都愣住了。
“这……这是干什么?”岳父的脸色,沉了下来。
“爸,您听我说完。”我把卡,推到他们面前,“这笔钱,不是给你们的,是借给你们的。”
“我跟小玥商量过了,我们想,用这笔钱,给小帆开一个小的汽车维修铺。就跟我爸以前那样。”
“小帆现在有技术,您有人脉,有管理经验。你们爷俩,一起干。”
“铺子挣了钱,这二十万,你们要连本带利,还给我们。挣不到钱,那就算我们投资失败。”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
岳父和林帆,都呆住了。
他们看着那张卡,又看看我,眼睛里,是难以置信的光。
“这……这能行吗?”岳父的声音,都在发抖。
“怎么不行?”我笑了,“我就是这么干起来的。我相信你们,比我当年,强多了。”
林帆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看到,他的眼眶,一点一点地,红了。
他突然站起来,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姐夫,谢谢你。”
那一躬,他弯了很久,很久。
我知道,他谢的,不是这二十万。
他谢的,是我给了他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靠自己,堂堂正正地站起来的机会。
后来,那个维修铺,真的开起来了。
就在我爸当年那个铺子的旧址上。
开业那天,很热闹。
岳父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精神矍铄地,在门口招呼着客人。
林帆则穿着一身干净的工服,头发剪短了,显得特别精神。
他站在一台崭新的举升机旁边,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林玥也来了。
她没有穿华丽的礼服,只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
她没有去应酬那些客人,而是在铺子后面,默默地,帮着收拾工具,打扫卫生。
阳光下,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可她的脸上,却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满足而灿烂的笑容。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
看着这个,被我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打碎”之后,又重新“组装”起来的家。
它不再华丽,甚至有些简陋。
但是,它的每一个零件,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努力地,发光发热。
它充满了力量,充满了希望。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一个家,真正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无条件的提款机。
而是一个,能引领着所有人,一起把手心朝下,去创造,去奋斗的,领路人。
我很庆幸,我做了那个,看似残忍,却无比正确的决定。
因为,我不仅找回了我的爱人,我的家。
我更找回了,我们所有人的,尊严。
来源:宝宝地带亲子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