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捏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顺着脊椎往上爬。
手机屏幕上,“出票失败”四个字,像四块冰,直直砸进我眼睛里。
我眨了眨眼,以为是信号不好,刷新了一下。
还是那四个字,纹丝不动,带着一种冷冰冰的嘲讽。
不可能。
我提前一个月买的票,付款成功,订单确认,怎么会失败?
心,一点点沉下去,像被扔进深冬的湖里。
我点开订单详情,一串小字解释着原因:旅客自行办理退票。
我?
我什么时候退票了?
我捏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顺着脊椎往上爬。
周围是车站嘈杂的人声,广播里播报着晚点车次的甜美女声,空气里混杂着泡面、汗水和消毒水的味道。
可这一切,都好像离我很远。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行小字,和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
我立刻拨通了老公陈阳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音里是他同事们喧闹的笑声,他们在开年会。
“喂,老婆,怎么了?快到了吗?”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显然心情不错。
我的声音却在发抖,我自己都能听见。
“陈阳,我的票……被退了。”
“什么?”他那边的笑声戛然而-止,“退了?怎么会?你不是都到车站了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感觉眼眶有点热,“订单上写着,是我自己退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
死一样的沉默。
隔着几百公里的距离,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边的空气也和我这边一样,瞬间凝固了。
几秒钟后,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老婆,你……问问我妈了吗?”
一瞬间,所有的困惑、愤怒、委屈,都有了答案。
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终于找到了那把同样生锈的锁,伴随着“咯吱”一声难听的摩擦声,真相那扇沉重的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冷风,从那条缝里灌了进来。
我挂了电话,没有再问一个字。
也不需要再问了。
我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看着车站巨大电子屏上滚动的车次信息。
红色的,绿色的,数字和汉字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巨大而无情的网。
每一条信息,都通向一个叫做“家”的地方。
除了我的。
我拖着行李箱,走出了喧嚣的车站大厅。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城市的霓虹灯亮了起来,一盏一盏,像无数双没有感情的眼睛。
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在刮。
我没有哭。
真的,一滴眼泪都没有。
只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空了,然后又被一种冰冷而坚硬的东西填满了。
我打车,报出了那个我曾经也以为是“家”的地址。
一路上,司机放着喜庆的新年歌曲,窗外的路灯一排排向后倒退,光影在我脸上明明灭灭。
我看着车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张脸,陌生又熟悉。
回到家,婆婆正哼着小曲在厨房里忙活,看见我,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得更满了。
“哎呀,怎么回来了?是不是东西落下了?”她擦着手,一脸关切地走过来。
公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屋子里暖气开得很足,一股饭菜的香气和旧家具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是我闻了五年的味道。
我把行李箱立在玄关,换了鞋,然后抬起头,看着婆婆。
我笑了笑。
“妈,票没了。”
婆婆脸上的表情更精彩了,惊讶,心虚,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窃喜。
“没了?怎么会呢?哎呀,这可怎么办呀!过年回家的票最难买了!”她拍着大腿,演得活灵活现。
“是啊。”我点点头,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系统说,是我自己退的。”
我盯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神躲闪了一下,立刻又恢复了那种无辜的关切。
“这什么破系统啊!这不是坑人吗!那你……那你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我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感觉那块填满我心口的冰,又变大了一些。
“哎呀,那……那就在家过年吧!”她终于说出了最终目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雀跃,“正好,正好!家里就我和你爸,冷清得很,你和陈阳都在,才像个家嘛!”
公公这时才从电视上挪开视线,看了我一眼,像是给了个恩赐。
“回不去就别回去了,在哪过年不是一样。”
我看着他们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他们大概以为,我会哭,会闹,会和陈告状,会像前几年那样,因为过年回谁家这种事,闹得家里鸡飞狗跳。
他们大概已经准备好了一万句台词来应付我。
什么“我们也是为你好”,什么“儿媳妇就该在婆家过年”,什么“我们年纪大了,就想一家人团团圆圆”。
可惜,我一句都不想听了。
我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了下去,然后,露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温柔的笑容。
“好啊。”
我说。
“既然走不了,那今年,我就留下来,好好陪你们过个年。”
一个,特别的年。
婆婆愣住了。
公公也愣住了。
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排练了无数遍的戏,主角却突然改了词。
那种错愕,比任何指责和争吵,都让我觉得痛快。
那天晚上,陈阳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过来,我一个都没接。
我把他拉黑了。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道歉,解释,劝我别生气。
他说他不知道,他也是刚知道。
我相信他不知道。
但他和他父母,是一体的。
这种流淌在血缘里的纵容和默许,比谎言本身更伤人。
我不想听。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开始我的计划。
第二天,我起了一个大早。
天还没亮,窗外还是灰蒙蒙的一片。
我穿上旧衣服,戴上口罩和手套,开始了大扫除。
不是寻常的扫地拖地,是那种掘地三尺式的、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大扫除。
我把所有的家具都搬到客厅中央,用旧报纸盖好。
然后,我从厨房开始。
抽油烟机被我拆了下来,每一个零件都泡在滚烫的碱水里,常年积攒的油污像融化的黑巧克力一样往下淌。
我用钢丝球一遍一遍地刷,直到露出金属本来的颜色,亮得能照出人影。
墙壁上的瓷砖,每一块,我都用小刷子蘸着清洁剂,仔仔细细地刷了一遍,连缝隙里的黑垢都没放过。
灶台被我擦得锃亮,水槽堵塞的下水道被我徒手掏干净,橱柜里所有的碗碟瓢盆都拿出来,重新消毒,再按照大小颜色,像艺术品一样码放整齐。
婆婆起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厨房。
一个干净得不像她家的厨房。
她端着水杯,站在厨房门口,目瞪口呆。
“你……你这是干什么?”
“大扫除啊。”我头也不抬,继续擦着窗户,“过新年,除旧迎新,不是老规矩吗?”
我的声音隔着口罩,听起来闷闷的,却异常清晰。
“可……可也不用这样啊,平时随便擦擦就行了。”她有点手足无措。
“那怎么行。”我转过身,看着她,口罩上面的眼睛亮得惊人,“规矩,就是规矩。要的就是这个辞旧迎新的仪式感。”
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接下来是卫生间。
马桶内壁的黄渍,淋浴房玻璃上的水垢,地漏里缠绕的头发,天花板角落的霉斑……
我像一个专业的保洁员,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执着,消灭着家里每一个卫生死角。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那味道,却让我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每擦亮一块地方,心里的那块冰,就好像也跟着亮了一分。
公公婆婆一整天都坐立不安。
他们想帮忙,却又不知道从何下手。
他们想劝我停下,却又找不到任何理由。
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无比“正确”。
我是在为了这个“家”,过一个“好年”。
他们只能看着我,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机器人,在家里的各个角落里,制造出巨大的声响。
直到我开始擦他们卧室的窗户。
我搬来梯子,爬上去,拿着抹布,一点一点,把积了灰的玻璃擦得透明。
冬日的阳光,第一次毫无阻碍地照进了他们那间常年阴暗的卧室。
婆婆站在我身后,欲言又止。
“那个……小冉啊……”她终于还是开口了。
我没回头。
“妈,怎么了?”
“你……你是不是还在生我们的气?”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阳光照在我的背上,暖洋洋的。
我慢慢地,从梯子上爬下来,摘下口罩,看着她。
我脸上一定还沾着灰,头发也乱糟糟的,样子肯定很狼狈。
但我笑了。
“生气?”我说,“我为什么要生气?妈,我是在感谢你们。”
“感谢?”她彻底懵了。
“是啊。”我点点头,语气真诚得不能再真诚,“谢谢你们让我留下来,让我有机会,为这个家做点什么。以前我总觉得,过年嘛,就是回家看看爸妈,吃顿饭。是你们教会了我,过年,原来有这么多重要的规矩,这么多有意义的传统。我以前,都太不懂事了。”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柔软的刀子。
不见血,却刀刀扎在心上。
婆婆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想反驳,却发现我说的每一个字,都踩在了她信奉的“道理”上。
她想从我脸上找到一丝讽刺或者怨恨,但什么都没有。
只有平静。
和一种让她感到陌生的、郑重其事的“孝顺”。
她彻底没话说了。
那天晚上,我累得几乎散架,躺在床上,一动都不想动。
陈阳被我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他的信息和未接来电瞬间涌了进来。
“老婆,我错了。”
“我爸妈真的知道错了,他们就是老糊涂了,怕过年冷清。”
“我明天就回去,我陪你一起回去,我们去你家过年。”
“老婆,你回个信息好不好?我快急死了。”
我看着那些信息,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回了他八个字。
“不用回来,我挺好的。”
然后,我又把他拉黑了。
大扫除只是第一步。
第二天,我的“特别新年”计划,进入了第二阶段。
办年货。
我列了一张长长的清单,从吃的喝的,到穿的用的,应有尽有。
我没有问公婆需要什么,因为过去五年,我已经把他们的喜好、习惯,甚至是一些他们自己都忘了的念想,都摸得一清二楚。
我邀请婆婆和我一起去。
她看起来有点不情不愿,但又不好拒绝。
我们去了市里最大的年货市场。
那里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到处都是红色和金色,空气里飘着炒货和糖果的香气。
我像一个打了鸡血的采购员。
“妈,你看这个坚果礼包,是你最喜欢吃的那个牌子,多买几盒,过年走亲戚用得上。”
“这个海参,品相好,爸关节不好,过年给他炖汤喝,补补。”
“这家店的春联是手写的,有年味,我们买几副,把家里大门、房门都贴上。”
“还有窗花,买这个‘福’字的,贴在窗户上,多喜庆。”
我每买一样东西,都会清晰地说出理由,每一个理由,都和他们有关,都充满了“孝心”。
婆婆一开始还想说“不用买这么多,太浪费了”,但很快,她就说不出口了。
因为我买的每一件东西,都精准地踩在了她的心坎上。
是她念叨过,却舍不得买的。
是她觉得有面子,却懒得去张罗的。
是她认为一个“好儿媳”应该想到的。
而我,全都想到了。
并且,做得比她想象中还要好。
她只能跟在我身后,看着我像个女王一样,在拥挤的人潮里,为这个家,构筑起一个物质上无比丰盛的新年。
她的角色,从一个掌控者,变成了一个旁观者。
甚至,是一个被我“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工具人”。
“妈,你帮我拿一下这个。”
“妈,你去那边排队,我来这边结账。”
“妈,你记一下,我们还差什么没买。”
她被我支配着,忙得团团转,脸上那种不自在的神情,越来越浓。
最后,我们满载而-归。
网约车的后备箱和后座,都塞得满满当当。
回到家,公公看到堆在客厅里小山一样的年货,也惊呆了。
“买这么多干什么?”他皱着眉。
“爸,过年嘛,就是要丰盛。”我一边把东西拿出来,一边笑着说,“这些,都是咱们家过年必备的。一样都不能少。”
我把给他买的羊绒衫拿出来,在他身上比了比。
“爸,你看,这个颜色你穿着肯定好看,衬你肤色。”
我把给婆婆买的金手镯拿出来,戴在她手腕上。
“妈,新年戴个新的,讨个好彩头。这是我和陈阳的一点心意。”
他们看着那些东西,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
有惊讶,有欢喜,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所适从的慌乱。
他们习惯了付出,习惯了掌控,习惯了用“为你好”的名义来安排我们的一切。
他们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用同样的方式,来“孝顺”他们。
用一种让他们无法拒绝、无法指责的、密不透风的“好”,来包裹他们,让他们窒息。
晚上,我开始准备年夜饭的菜单。
我没有问他们的意见。
我拿出纸笔,写下了满满一页的菜名。
婆婆凑过来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
“做……做这么多?”
“不多啊。”我指着菜单,一道一道地给她解释,“冷盘八个,热菜十个,汤一个,主食两种。讨个好彩头,八方来财,十全十美,团团圆圆。”
“这……这得做到什么时候去?”
“没事,我来做。”我看着她,笑得云淡风轻,“妈,你就瞧好吧。今年,我一定让你们过一个,最正宗、最体面、最热闹的年。”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恐惧。
年夜饭的准备,是一场浩大的工程。
从腊月二十八开始,我就一头扎进了厨房。
厨房,成了我的战场。
那些鸡鸭鱼肉,瓜果蔬菜,就是我的士兵和武器。
我要打一场,漂亮的仗。
我做的不是普通的家常菜。
我要复刻的,是公公婆多年前跟我提过一次的,他们老家的“味道”。
那是他们年轻时,在那个贫瘠的小山村里,一年只能吃上一次的,最盛大的味道。
他们后来离开了家乡,在大城市里扎了根,生活越来越好,但那种味道,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婆婆曾经感叹过:“现在什么都吃得到,就是吃不出那个味儿了。”
好。
我就把那个味儿,给你们找回来。
我提前做了很多功课。
我偷偷翻了他们的旧相册,找到一张他们年轻时过年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张简陋的八仙桌,上面摆着几样看不清的菜肴,他们和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起,笑得那么开心。
我还找借口,给陈阳在老家的一个远房表姑打了电话。
我旁敲侧击,问了很多关于他们老家过年习俗和菜色的问题。
表姑很热情,知无不言。
挂了电话,我心里已经有了一张完整的地图。
我要复刻的,不仅仅是几道菜。
而是一整个,属于他们的,失落的旧时光。
最难的一道菜,是“八宝填鸭”。
工序极其复杂。
要把整只鸭子完整地去骨,但表皮不能有任何破损。
光是这一步,我就在网上找了无数个视频教程,用鸡练了两次手,才勉强成功。
然后是准备填料。
糯米、火腿、瑶柱、莲子、香菇、笋丁……每一样,都要精心处理。
糯米要提前浸泡,火腿要切成均匀的小丁,瑶柱要用黄酒蒸透,莲子要去芯……
我把自己关在厨房里,一弄就是一整天。
公婆几次想进来看看,都被我“请”了出去。
“爸,妈,厨房油烟大,你们在外面看电视就行。年夜饭是惊喜,提前看到了就没意思了。”
我用最温柔的语气,筑起了一道最坚固的墙。
把他们,隔绝在我的世界之外。
他们只能听到厨房里传出的,持续不断的,切菜声,剁肉声,油锅的滋-啦声。
那些声音,像一首节奏紧凑的交响乐,宣告着我的决心。
除夕那天,我起得比前几天更早。
我要开始最后的烹饪。
蒸、煮、炸、炒、炖……
整个屋子,都弥漫着食物浓郁的香气。
那种香气,一层叠着一层,霸道地占据了每一个角落。
公婆一整天都显得很沉默。
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进去。
他们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厨房的方向。
那扇紧闭的门里,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改变着这个家里的气场。
下午四点,陈阳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愣住了。
他看着焕然一新的家,看着满屋子浓得化不开的饭菜香,看着从厨房里走出来的,系着围裙,满脸油汗的我。
他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你……”
“回来了?”我冲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他扔下行李,几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
“老婆,你……”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这是干什么?”
“准备年夜饭啊。”我抽出手,在他衣服上擦了擦,“你爸妈盼了一年的团圆饭,我当然要用心准备。”
我转过身,端出了第一道冷盘。
“开饭了!”
我大声喊道。
公-公婆婆像被按了开关一样,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餐厅。
当他们看到餐桌的那一刻,两个人都僵住了。
长方形的餐桌上,铺着崭新的红色桌布。
八个绘着青花瓷图案的凉菜碟,摆放得整整齐齐。
酱牛肉、卤猪耳、白斩鸡、醉虾……每一道,都和我从表姑那里打听来的一模一样。
陈阳也呆住了。
“这……这都是你做的?”
“当然。”我解下围裙,拉开椅子坐下,“快坐吧,菜要凉了。”
他们三个人,像提线木偶一样,机械地在我对面坐下。
我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酒。
“爸,妈,陈阳,新年好。”我举起杯,“第一杯,祝我们家,和和美美,万事如意。”
他们愣愣地举起杯,和我碰了一下。
酒杯碰撞的声音,清脆,却空洞。
接下来,我开始一道一道地上热菜。
“松鼠鳜鱼,年年有余。”
“四喜丸子,福禄寿喜。”
“全家福,团团圆-圆。”
……
我每上一道菜,就报一个吉祥的菜名。
那些菜,色香味俱全,摆盘精致得像餐厅里的一样。
他们的表情,从最开始的震惊,慢慢变成了麻木。
他们只是机械地,往嘴里夹着菜。
食不言,寝不语。
一顿饭,吃得鸦雀无声。
只有我,还在热情地介绍着每一道菜的来历和做法。
“妈,你尝尝这个,这是用你最喜欢的那个牌子的酱油烧的。”
“爸,这个汤我炖了四个小时,你多喝点,对身体好。”
最后,我端出了那道压轴大菜。
八宝填鸭。
金黄油亮的鸭子,稳稳地卧在巨大的盘子中央,周围点缀着翠绿的西兰花。
香气,在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我用勺子,轻轻划开鸭子的肚子。
被酱汁浸润得晶莹剔-透的糯米,裹着各种馅料,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公公的眼睛,红了。
婆婆拿着筷子的手,也开始微微发抖。
“这个是……”她喃喃自语。
“八宝填鸭。”我替她说了出来,“我听表姑说,这是咱们老家过年,最重要的一道菜。我也不知道做得正宗不正宗,你们尝尝看。”
我给他们每个人,都盛了一大勺。
公公默默地低下头,吃了一口。
然后,他的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耸动起来。
他哭了。
一个六十多岁,一辈子没在我面前掉过一滴眼泪的男人,哭了。
婆婆也用手捂住了嘴,眼泪顺着她的指缝流了下来。
陈阳看着他们,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心疼。
餐厅里,只剩下压抑的抽泣声。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
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丝毫的同情。
只有一片,近乎荒芜的平静。
等他们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我才慢慢地,开了口。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爸,妈。”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要退我的票。”
“你们觉得,儿媳妇,就应该在婆家过年。一家人,整整齐齐,吃一顿团圆饭,这才是家。”
“你们觉得,我每年都要回娘家,是不懂事,是不把这里当家。”
“所以,今年,我留下来了。”
“我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我把年货办得丰丰盛盛,我做了这一大桌子,你们记忆里最想念的菜。”
“我努力地,扮演一个你们心中,最完美的儿媳妇。”
“我做到了吗?”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问。
没有人回答。
“我做到了。”我自问自答,“我甚至,比你们想象中,做得还要好。”
“但是,”我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冷意,“你们开心吗?”
“吃着这顿饭,你们真的觉得,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团圆’吗?”
“一个用欺骗和控制换来的‘团与’?”
“一个靠我压抑自己的思念,牺牲我和我父母团聚的机会,才实现的‘圆满’?”
“你们看看我。”我站了起来,指了指自己,“我这几天,累得像条狗。我没有和我爸妈打一个电话,因为我怕听到他们的声音,我会忍不住哭。”
“我也没有和陈阳说一句话,因为我知道,他夹在中间,比我还难受。”
“我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这里,用在了这栋房子,这顿饭上。”
“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你们想要的,完美的符号。”
“一个‘好儿媳’的符号。”
“可是,我呢?”
“我林冉,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的感受,我的委屈,我的思念,谁又在乎呢?”
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那些被我强行压下去的情绪,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
“家,是什么?”
“家,不是一栋房子,不是一顿饭,更不是一套必须遵守的、冰冷的规矩!”
“家,是理解,是尊重,是爱!”
“是你可以自由地做你自己,是你难过的时候,有人会抱着你说‘没关系’!”
“是你知道,无论你走多远,都有一个地方,在等着你,而不是用一把锁,把你锁住!”
“你们想要的,根本不是我这个人,你们想要的,只是一个能满足你们想象的、听话的工具!”
“你们退掉的,不是一张车票!”
“你们退掉的,是我对这个家,最后的一点信任和温情!”
我说完了。
把这几天,这五年,甚至更长时间里,所有积压在心里的委-屈和不甘,都说了出来。
整个餐厅,死一样的寂静。
公公低着头,一言不发,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桌子上。
婆婆捂着脸,哭得泣不成声。
陈阳站起来,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把我揽进怀里。
他的胸膛,很温暖。
我靠在他怀里,终于,流下了这几天来的,第一滴眼泪。
那滴眼泪,滚烫。
像是把我心里的那块冰,融化了一个小小的角。
那天晚上,谁也没再吃一口饭。
那顿我精心准备了三天三夜的年夜饭,就那样,原封不动地,摆在桌子上。
后来,陈阳告诉我。
那天晚上,他和他爸妈,谈了很久很久。
他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又说了很多,关于我们这一代人的想法,关于夫妻关系,关于什么是真正的“家”。
他说,他爱我,也爱他们。
但如果这份爱,必须以牺牲我的感受为前提,那他宁可不要。
他说,如果他们再这样,明年,他就和我一起,在外面租个房子过年。
谁家都不去。
我不知道公婆听进去了多少。
我只知道,第二天,大年初一的早上。
我起床的时候,婆婆正在厨房里,默默地,把昨天剩下的菜,一样一样地热好。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
看到我,她躲闪了一下,然后,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给我。
“吃……吃点东西吧,昨天……昨天都没吃好。”
她的声音,沙哑,又带着一丝讨好。
我接了过来。
公公坐在沙发上,假装看报纸,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瞟我。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吃早饭的时候,婆婆突然开了口。
“小冉啊……”
我抬起头。
“昨天……是妈不对。”她看着我,眼泪又下来了,“妈……妈给你道歉。”
她说着,就要站起来。
我赶紧按住她。
“妈,你坐下。”
“是我们老糊涂了。”公-公也放下了报纸,叹了口气,“我们总想着自己,没想过你。你说的对,家,不是这么个过法。”
我看着他们俩,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十岁。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我没有说“没关系”。
因为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不可能“没关系”。
我只是说:“爸,妈,事情过去了。”
“以后,我们都好好过。”
那天上午,我的手机响了。
是我妈打来的视频电话。
我按了接通,屏幕上立刻出现了我爸妈的脸。
他们身后,是我家熟悉的客厅,桌子上也摆满了菜。
“冉冉!过年好啊!”我妈的嗓门还是那么大。
“你怎么不回家啊!是不是单位忙啊?”我爸在旁边问。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又哭了。
我强忍着,笑了笑:“爸,妈,过年好。我这边有点事,就没回去。”
“什么事啊?要不要紧啊?”我妈立刻紧张起来。
我正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突然,婆婆凑了过来,出现在了镜头里。
她对着屏幕,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亲家母,过年好啊。”
我妈愣住了。
我爸也愣住了。
“是……是亲家母啊,过-年好,过年好。”
“那个……”婆婆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是我,是我不好。我不该……不该把冉冉的票给退了。我……我就是想孩子,想让她留下来过个年。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冉-冉。”
她说着,对着镜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刻,我妈在视频那头,也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叹了口气。
“亲家母,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孩子回不来,我们是想,但也理解。”
“只要孩子们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后来,公公和陈阳也加入了视频通话。
四个老人,隔着屏幕,用一种笨拙的方式,达成了和解。
挂了电话,屋子里的气氛,终于不再那么压抑了。
虽然,还是有些尴尬。
但至少,那堵看不见的墙,好像没有那么厚了。
那个春节,剩下的几天。
我们过得,很平淡。
没有了刻意的讨好,也没有了剑拔弩张的对峙。
我们会一起看看电视,聊聊家常。
我会挽着婆婆的胳膊,去逛公园。
陈阳会陪着公公,下一盘他永远也赢不了的象棋。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那顿年夜饭。
但是,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年初七,我要回我们自己的小家了。
陈阳帮我收拾行李。
婆婆在旁边,不停地往我箱子里塞东西。
吃的,穿的,用的,塞得满满当当。
临走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包。
“拿着,这是妈给的。”
我推辞不要。
她却很坚持。
“拿着吧。”她看着我,眼睛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柔软的光,“以后……想回家,就回。什么时候想回,就什么时候回。”
“这边,也永远是你的家。想回来,也随时回。”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好。”
坐在回程的车上,我靠着陈阳的肩膀,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心里,很平静。
那个“特别”的年,终于过完了。
我没有赢。
他们也没有输。
我们只是,用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撕开了“家”这个字,温情脉脉的面纱。
让我们都看到了,面纱之下,那些被传统、被习惯、被爱之名的占有欲,所捆绑的,真实而丑陋的伤口。
然后,再用笨拙的、不完美的方式,试着去缝合它。
这个过程,很痛。
但也许,只有经历过这样的疼痛,我们才能真正学会,如何去爱,如何去建立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一个,可以让我自由呼吸的家。
一个,可以让我安心做自己的家。
从那以后,过年回谁家,再也没有成为我们家的问题。
有一年,我们回了我家。
有一年,我们留在了婆家。
还有一年,我们把双方父母都接到了我们的小家,一起过年。
婆婆,也开始学着改变。
她不再干涉我们的生活,不再用“为你好”的名义,来要求我做什么。
她会给我发微信,问我工作累不累,提醒我按时吃饭。
她会笨拙地,学着网购,给我买一些她觉得好看的衣服,虽然,大部分我都不穿。
她开始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需要被尊重的个体。
而不是一个,属于她儿子的附属品。
我和她的关系,没有变得多么亲密无间。
但至少,我们之间,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尊重。
那顿年夜饭,后来成了我们家的一个“梗”。
有时候陈阳惹我生气了,我就会半开玩笑地说:“你再这样,我明年过年,还给你做八宝填鸭。”
他就会立刻举手投降。
而公公婆婆听到,也只是无奈地笑笑。
他们知道,那道菜,是我们家一道永远的“封印”。
封印着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也开启了一种,全新的可能。
生活,就是这样。
没有那么多黑白分明,也没有那么多酣畅淋漓的胜利。
更多的时候,是在一地鸡毛里,在不断的碰撞和磨合中,寻找一种动态的平衡。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但我知道,那个用一场“战争”,换来和平的春节,会永远刻在我的记忆里。
它教会了我,当生活给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不要只是哭泣和抱怨。
有时候,你需要自己,用尽全力,去推开一扇窗。
哪怕,推开窗的过程,会让你,筋疲力尽,遍体鳞伤。
但窗外的阳光,终究会照进来。
那一年,我没有回家过年。
但那一年,我好像,才真正找到了“家”的意义。
它不是一个地点,不是一种习俗,更不是一种强加的责任。
它是一种,流动的,建立在爱与尊重之上的,心之所向。
我后来常常会想起那个除夕夜。
想起那满桌子,冒着热气的,精致的菜肴。
想起公公婆婆,那两张,混杂着震惊、愧疚和心痛的脸。
也想起我自己,那个站在餐桌前,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决绝的话的,年轻的自己。
那个瞬间,我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用眼泪和争吵,来表达委屈的小女孩。
我学会了,用自己的方式,去战斗,去捍卫自己的边界。
这种成长,代价是巨大的。
它几乎耗尽了我对这个家庭,所有的热情和幻想。
但也正是这种近乎毁灭的重建,才让我们的关系,有了新的根基。
一个,更加坚固,也更加真实的根基。
有一次,我和陈阳聊天,问他:“如果那天,我没有选择留下来,而是直接回了娘家,或者和你大吵一架,现在会怎么样?”
陈阳想了很久,然后,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们可能会,一直吵下去。我会夹在中间,两头受气。你会觉得委屈,我爸妈会觉得寒心。然后,年复一年,这个问题,会像一个毒瘤,慢慢侵蚀我们的感情,直到,我们再也受不了,选择分开。”
他的话,让我不寒而栗。
是啊。
很多时候,压垮婚姻的,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就是这些,日积月累的,无法沟通的,委屈和失望。
我很庆幸。
庆幸自己在那个最愤怒,最绝望的时刻,选择了用一种,最“极端”的“理智”,来处理问题。
我没有让情绪,毁掉一切。
我用一场盛大的、仪式感极强的“表演”,把所有的问题,都摆在了台面上。
让所有人都无法回避,无法装傻。
虽然过程很痛苦,但结果,却是好的。
我们都从这场“战争”里,学到了东西。
我学会了,如何温柔而坚定地,设立自己的边界。
陈阳学会了,如何作为一个丈夫,去平衡两个家庭的关系,保护自己的妻子。
而公公婆婆,他们学会了,如何去尊重和理解,一个和他们观念完全不同的,新家庭成员。
他们学会了,爱,是放手,而不是占有。
现在的我们,过得很好。
我和婆婆,会像朋友一样,分享一些生活中的小事。
公公,也开始会主动关心我的工作。
陈阳,更是成了我最坚实的后盾。
每年的春节,我们都会提前很久,就开一个家庭会议,商量去哪里过年。
每个人,都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
最后,我们投票决定。
这个过程,充满了欢声笑语。
“家”,终于变成了它应该有的样子。
温暖,包容,充满爱和自由。
而那张被作废的火车票,也像一个褪色的书签,夹在了我人生的某一页。
偶尔翻到,会觉得有些刺眼。
但更多的时候,我会感谢它。
感谢它,让我看清了生活的真相。
也感谢它,给了我一次,破茧成蝶的机会。
让我,成为了一个,更好的我。
也让我们,拥有了一个,更好的家。
来源:搞笑我是认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