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女婿小许的声音,清清楚楚,像冬天窗户上的冰碴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往我耳朵里钻。
电话那头,女婿小许的声音,清清楚楚,像冬天窗户上的冰碴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往我耳朵里钻。
他说:“叔,您那四千块钱,自己留着养老吧。我们这儿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我握着听筒的手,抖了一下。
听筒是那种老式的,黑色的,塑料外壳已经被磨得发亮,带着一股子岁月的老味儿。
“小许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着解释,嘴巴却像被浆糊粘住了,笨拙得很。
“您是什么意思,我不管。小琴她忙,我也忙,家里还有孩子要上学。您要去,就去找您儿子,找您那个宝贝弟弟去。”
“弟弟”两个字,他咬得特别重。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用钝刀子慢慢地割。
电话“咔哒”一声,挂了。
忙音“嘟——嘟——”地响,像是在嘲笑我。
我慢慢放下电话,听筒砸在电话机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屋子里很静。
静得能听见墙上那只老挂钟“滴答、滴答”的脚步声,它也老了,走得有气无力。
窗外的阳光斜着照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块明晃晃的梯形。
空气里,有几颗灰尘在光柱里慢悠悠地跳舞。
我看着它们,出了神。
老伴儿走后的这五年,这间屋子就像是被抽走了魂儿,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以前,她总是一边擦桌子一边念叨我,说我做的木工活儿,把家里弄得到处是木屑,扫都扫不干净。
那时候我觉得她烦。
现在,我多想再听她烦我一句。
可屋子里只有灰尘,和我自己越来越沉的呼吸声。
我七十五了。
腿脚越来越不利索,下个楼梯,膝盖就跟针扎似的疼。
眼神也花了,看报纸得把报纸举到老远。
记性更差,有时候刚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转眼就忘了放哪儿。
一个人吃饭,随便下点面条,对付一口就算一顿。
夜里经常醒,醒了就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从天黑看到天亮。
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形状有点像我老家门前的那座山。
我就这么看着,看着,心里空落落的。
我怕。
怕哪天就这么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倒在屋里,好几天都没人发现。
所以,我才鼓起勇气,给女儿小琴打了那个电话。
是女婿小许接的。
我没想过会是这样。
我以为,我说我每个月给他们四千块钱,他们会高高兴兴地接我过去。
四千块钱,是我全部的退休金。
我想着,去了他们家,我不白吃白住,还能帮着干点零活,接送外孙女上下学。
这样,我就不是个累赘了。
可小许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去找你弟弟去。”
我的儿子,小琴的弟弟,叫阿伟。
在小许嘴里,他成了我的“弟弟”。
我知道,他这是在戳我的心窝子。
我瘫坐在那张掉了漆的木椅子上,椅子“吱呀”一声,像是在替我叹气。
我的手,是一双做了一辈子木工活的老手。
指节粗大,皮肤干枯得像老树皮,上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口子和老茧。
年轻的时候,这双手能拉得开两米长的大锯,能把一块疙疙瘩瘩的木头,刨得光滑如镜。
我给儿子阿伟打过一整套的家具,从床到衣柜,用的都是最好的料子,上面雕着他喜欢的龙凤呈祥。
结婚那天,那些家具抬出去,十里八乡都来看,都说我这个当爹的,是把心都掏给儿子了。
是啊,心都掏给了儿子。
那女儿呢?
女儿小琴出嫁的时候,我给了她什么?
我好像……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没给。
嫁妆是一床新棉被,还是她妈偷偷攒下布票,一针一线缝的。
我当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弄那么好干什么,反正都是别人家的人了。
这话,是当着小琴的面说的。
我记得,她当时低着头,什么也没说,就是肩膀一抽一抽的。
她妈在旁边,狠狠地掐了我一把。
我还不觉得我错了。
那个年代,谁家不是这样?儿子是根,是传后的人,女儿总是要嫁人的。
我看着自己这双粗糙的手,突然觉得,它们好像从来没有为女儿,正经做过一件东西。
心口那块地方,又开始疼了。
不是病,是悔。
悔意像藤蔓一样,在我身体里疯长,缠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在老屋里又待了两天。
屋子里的空气越来越浑浊,像是我心里积压的那些陈年旧事,发了霉。
我决定去一趟阿伟家。
小许不是让我去找他吗?
我就去。
或许,儿子会欢迎我呢?
我换了件干净的衬衫,把压在箱底的钱,仔仔细细地数了三遍,装在一个布袋里,缝在贴身的口袋上。
去儿子家,不能空着手。
我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车上摇摇晃晃,像我此刻的心情。
车窗外,高楼大厦一晃而过,那些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晃得我眼睛疼。
这个城市,我已经越来越不认识了。
阿伟家住在一个高档小区,门口有保安站得笔直。
我跟保安说是他老子,保安打了个电话,才放我进去。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要饭的。
阿伟给我开了门。
他穿着丝绸的睡衣,头发乱糟糟的,打着哈欠。
“爸,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他没叫我进屋,就让我站在门口。
屋里传来麻将的碰撞声,还有他媳妇的笑声。
“我……我想来看看你。”我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行了行了,看到了吧?我好着呢。有事说事,我这儿还忙着呢。”他有点不耐烦。
我把手伸进怀里,掏出那个布袋。
“阿伟,这是我攒的钱,你拿着。”
他接过去,掂了掂,脸上这才有了点笑模样。
“爸,还是你疼我。行,钱我收下了。你吃饭没?没吃自己找地方吃点去,我这儿一堆朋友,招呼不过来。”
说完,他就要关门。
“阿伟!”我急了,一把抵住门。
“我……我想在你这儿,住一阵子……”
我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阿伟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
“住这儿?爸,你开什么玩笑?我这儿哪有地方给你住?再说了,我媳妇她……她不喜欢跟老人住一块儿,嫌不方便。”
“我睡沙发就行,我不给你们添麻烦……”
“那也不行!”他斩钉截铁,“你这不是给我添堵吗?行了行了,你赶紧回吧。过年我给你打钱。”
门,“砰”的一声,在我面前关上了。
门板上那个红色的“福”字,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站在那儿,像一截被砍掉的木头。
从头到脚,都是凉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那个小区的。
我只记得,那天太阳很大,可我一点儿都感觉不到暖和。
我的儿子,我疼了一辈子的儿子,就这样把我关在了门外。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
脚上的旧布鞋,磨得脚底板疼。
肚子也饿得咕咕叫。
我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看着孩子们在草地上追逐打闹,看着年轻的父母满眼宠溺地跟在后面。
我的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我想起了小琴。
我想起她小时候。
她很乖,很懂事,从来不跟弟弟抢东西。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滴水成冰。
我给阿伟买了一双新的棉手套,是带绒的,很暖和。
小琴的手,冻得通红,像胡萝卜。
她妈让我给小琴也买一双。
我说,女孩子家,冻一冻怕什么,哪有那么娇气。
后来,我看见小琴自己用旧毛线,给自己织了一双手套。
织得歪歪扭扭,线头都露在外面。
她却戴得很开心。
还有一次,学校开家长会。
阿伟和小琴是同一个学校。
那天我正好要去镇上送一批家具,时间赶不及。
我只去了阿伟的班级,跟他的老师聊了很久。
出来的时候,我看见小琴一个人站在走廊的尽头,靠着墙。
她班里的家长会,已经开完了。
她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又迅速地暗了下去。
她什么也没问,就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走回了家。
那条路,不长,我却觉得,我和女儿之间,隔了一辈子那么远。
这些事,我都记得。
我不是忘了,我只是……我只是把它们藏起来了,假装它们没有发生过。
我以为,只要我对儿子好,我的家就有根,我的晚年就有靠。
我错得有多离谱。
我在公园的长椅上,坐到了天黑。
风吹过来,带着凉意。
我该去哪儿呢?
老屋,是回不去了。
那个地方,太空,太冷,会把人逼疯。
我拿出手机,那是一个老人机,屏幕很小,按键很大。
我翻到小琴的号码。
手指在拨号键上,悬了很久,很久。
我有什么脸,再去找她呢?
可是,除了她,我还能找谁?
电话通了。
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没人会接,准备挂断的时候,那边传来了小琴的声音。
“喂?”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一丝疲惫。
“小琴……是我。”
那边沉默了。
我能听到她那边有很轻的呼吸声。
“爸,有事吗?”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这种平静,比小许的冷言冷语,更让我难受。
“我……我……”我“我”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您在哪儿?”她突然问。
我报了公园的名字。
“您在那儿别动,我过去接您。”
她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手心里全是汗。
大概半个小时后,一辆车停在了我面前。
车门打开,小琴从驾驶座上走了下来。
她穿着一件风衣,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
几年不见,她好像瘦了,眼角也有了细纹。
她走到我面前,看着我。
“爸,上车吧。”
我跟着她上了车。
车里很干净,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她递给我一瓶水,还有一个面包。
“先吃点东西吧。”
我接过来,面包很软,可我咽不下去。
车子一路开着,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车里的沉默,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
车子没有开往她家的方向,而是开到了一个旅馆门口。
“爸,您今晚先在这儿住下。我给您开了个房间。”
她扶着我下车,帮我办好了入住手续,把我送到了房间。
房间不大,但是很干净。
“您好好休息,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她把房卡放在桌上,转身就要走。
“小琴!”我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背对着我。
“对不起。”
我说。
这三个字,我欠了她一辈子。
她的肩膀,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就那么站着。
过了很久,她才说:“您早点休息吧。”
然后,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空了。
我瘫倒在床上,老泪纵横。
我在旅馆里住了三天。
小琴每天都会来看我,给我送饭。
我们之间的话,依然很少。
她问我身体怎么样,我说还好。
她问我钱够不够花,我说够。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她心里有怨。
那道坎儿,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迈过去的。
第三天,小许来了。
他一个人来的。
他提着一个保温桶,放在桌上。
“叔,小琴单位有急事,让我给您送饭来。”
他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我点点头,没说话。
他打开保温桶,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
香味一下子就飘满了整个房间。
“喝吧,趁热。”
我拿起勺子,喝了一口。
汤很鲜,火候正好。
“叔,您是不是觉得,我特别不近人情?”他突然开口。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
“我跟小琴结婚的时候,您是反对的吧?”
我没做声。
我是反对过。
因为小许家是外地的,条件也不好。
我觉得他配不上我的女儿。
虽然我的女儿,在我心里,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您当时跟我说,让我好好对小琴。不然,您不会放过我。”
小许的嘴角,勾起一抹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苦涩的笑。
“这些年,我做到了。我没让小琴受过一点委屈。我拼命工作,让她住上好房子,开上好车。我把她当成宝,捧在手心里。”
“可是您呢?”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
“您把她当成什么了?当成草吗?”
“她从小到大,受了多少委屈,您知道吗?”
“她为了凑她弟弟的学费,高中毕业就去打工,一个月就挣那么几百块钱,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全寄回家里。您问过她一句苦不苦吗?”
“她结婚的时候,您连一件像样的嫁妆都没给她,她婆家那边的人怎么看她,您想过吗?”
“她生孩子,坐月子,您来看过一眼吗?您那个时候,在干什么?在帮您那个宝贝儿子带孙子!”
小许的话,像一把一把的刀子,一刀一刀地扎在我的心上。
鲜血淋漓。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原来,这些年,小琴都把这些委屈,藏在心里,告诉了她的丈夫。
“我不是不让您来我们家住。”
小许的声音,缓和了一些,却更加沉重。
“我是怕。我怕您来了,小琴看见您,就会想起以前那些不高兴的事。”
“她嘴上不说,可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有个疙瘩。那个疙瘩,是您亲手种下的。”
“我不想让她再难过。我只想让她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他说完,站了起来。
“汤喝了吧,对身体好。我先走了。”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
“叔,解铃还须系铃人。小琴心里的那个结,只有您能解开。”
门关上了。
我看着那碗鸡汤,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了进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老伴儿。
她就坐在我的床边,像以前一样,给我掖被子。
她对我说:“老头子,你糊涂了一辈子,也该清醒了。”
“儿子是手指头,女儿也是。十根手指,咬哪一根都疼啊。”
“你欠小琴的,该还了。”
我从梦里哭醒。
窗外,天已经蒙蒙亮。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小琴打了个电话。
我说:“小琴,你来接我吧。我们回家。”
她说的那个“家”,不是她和小许的家,而是我和她的老家。
那栋承载了我们半辈子记忆的老屋。
小琴来接我的时候,小许也一起来了。
他帮我提着行李,什么也没说。
车子开了很久,回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镇。
老屋还是那个样子,只是更破败了。
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比人都高。
门上的油漆,剥落得不成样子。
我拿出钥匙,插进锁孔。
钥匙是旧的,锁也是旧的。
转动的时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岁月在呻吟。
门推开了。
一股尘封已久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
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照出一道道光束,灰尘在光束里翻滚。
小琴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我知道,这个地方,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好的回忆。
“小琴,你进来。”
我走到里屋,从一个旧木箱的箱底,拿出了一个上了锁的小盒子。
那个盒子,也是我亲手做的。
用的是最好的楠木。
我把它擦干净,递给小琴。
“打开看看。”
小琴疑惑地看着我。
我把一把小小的钥匙,放在她的手心。
她打开了盒子。
里面没有钱,没有金银首饰。
里面,是一沓沓的东西。
有她小时候的第一张奖状,被我用塑料纸仔仔细细地包着。
有她第一次剪下来的胎毛,用红线扎着。
有她掉的第一颗乳牙,用小布包包着。
还有一本日记。
是我写的。
从她出生的那天起,一直写到她出嫁。
里面记录了她每一次的成长。
她第一次笑,第一次叫“爸爸”,第一次走路,第一次上学……
我写的字,歪歪扭扭,不好看。
可每一笔,都是我当时的心情。
“小琴……爸爸不是不疼你。”
我的声音,哽咽了。
“爸爸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疼你。”
“我这个老木匠,做了一辈子东西,手是巧的,可心是笨的。我以为,对儿子好,就是对这个家好。我以为,女儿总是要嫁人的,对她太好,会让她舍不得离开家……”
“我错了……错得离谱。”
“这些东西,我一直收着。我想,等我老了,走不动了,就把这些给你。告诉你,爸爸心里,一直有你。”
小琴捧着那个盒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她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那些积压了三十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刻,全都释放了出来。
小许走过去,轻轻地把她搂在怀里。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冰冷,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我站在那里,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
哭了很久,小琴才慢慢地站起来。
她走到我面前,把那个盒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看着我,哭红的眼睛里,有怨,有痛,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爸。”
她轻轻地叫了我一声。
这一声“爸”,和我以前听过的任何一声,都不一样。
它穿过了三十多年的隔阂,穿过了所有的误解和伤害,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心上。
我的心,一下子就暖了。
那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动手,把老屋打扫了一遍。
我们把院子里的草除了,把屋子里的灰擦了。
阳光照进来,屋子里一下子就亮堂了。
小许的手很巧,他把松动的桌子腿修好了,还把吱呀作响的门轴上了油。
他干活的时候,很专注,像个年轻时候的我。
晚上,小琴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
都是我爱吃的。
吃饭的时候,小许给我倒了一杯酒。
“爸,以前是我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
他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我端起酒杯,手抖得厉害。
酒洒出来一些,落在桌子上。
“好孩子……是爸对不住你们。”
我也喝了。
那酒,很辣,一直辣到我的心底,把那些陈年的伤痛,都烧了个干净。
那天晚上,我睡在了自己的老床上。
被子是小琴刚晒过的,有阳光的味道。
我睡得很沉,很香。
是我这五年来,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
第二天,我们要回城里了。
临走前,小琴把那个楠木盒子,又放回了我的手里。
“爸,这个,还是您留着吧。”
“等您什么时候想我了,就看看它。”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小琴突然说:“爸,您那个退休金,还是自己留着吧。我们家,不缺那点钱。”
小许也说:“是啊,爸。您要是想过来住,随时都可以。家里有给您留的房间。”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眼眶又湿了。
我没有去他们家住。
我回到了自己的老屋。
但这一次,我的心里,不再是空的。
我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把院子里种上了花草。
我每天早上起来,打打拳,散散步。
下午,我就坐在院子里,摆弄我的那些木工家伙。
我开始给我的外孙女,做一些小玩意儿。
木头的小马,会叫的布谷鸟,还有可以转动的风车。
每到周末,小琴和小许就会带着孩子来看我。
外孙女最喜欢我做的那些玩具,她会抱着我的脖子,甜甜地叫我“外公”。
小许会陪我下棋,我们一盘棋,能下一下午。
小琴就在厨房里忙活,给我们做一桌子好吃的。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常常会想起她的妈妈。
她们真像。
有时候,阿伟也会打电话来。
电话里,他总是问我钱够不够花,说要给我打钱。
我总是说,够了,够了,不用了。
他没有来看过我。
一次也没有。
我心里,已经不起什么波澜了。
有些东西,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
有些人,你对他再好,他的心,也不是热的。
我把那只老挂钟,拆开来,把里面的零件,一个个擦干净,上了油。
它又开始准时地走动了。
“滴答,滴答。”
声音清脆,有力。
就像我这颗重新开始跳动的心。
去年冬天,我病了一场,很严重。
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
是小琴和小许,轮流在医院照顾我。
喂我吃饭,给我擦身,端屎端尿。
没有一句怨言。
同病房的人,都羡慕我,说我养了个好女儿,找了个好女婿。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心里又酸又暖。
我想,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小琴,但最大的福气,也是因为有小琴。
出院那天,小许背着我下楼。
他的背,很宽,很稳。
就像一座山。
趴在他的背上,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我也这样背过小琴。
那时候,她还很小,趴在我的背上,小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
我一步一步,走过田埂,走过石桥。
那时候,我觉得,我可以为她扛起整个世界。
可是后来,我是怎么把她弄丢了的呢?
“爸,我们回家了。”
小许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嗯”了一声,把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一次,我没有回我的老屋。
他们把我接到了他们家里。
那个我曾经被拒绝过的地方。
家里,我的房间,早就收拾好了。
被褥是新的,床单上有淡淡的肥皂香味。
窗台上,还放了一盆绿萝。
外孙女跑过来,塞给我一个苹果。
“外公,吃苹果,甜!”
我接过苹果,咬了一口。
真的很甜。
一直甜到了心里。
我没有再提给他们四千块钱的事。
他们也没有再提。
我们都默契地忘了这件事。
因为我们都知道,家人之间,最珍贵的,从来都不是钱。
而是那份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是那份历经风雨,依然能够彼此温暖的心。
我现在,就住在这里。
每天,我送外孙女上学,接她放学。
她会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学校里发生的趣事。
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握在我的手心里,像一团温暖的火。
我会给她讲我年轻时候的故事,讲我怎么做木工,怎么把一块木头,变成好玩的东西。
她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小琴和小许下班回来,我们一家人,就围在一起吃饭,看电视。
屋子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我常常会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看着看着,就笑了。
我那双做了一辈子木工活的老手,现在,终于学会了,如何去拥抱我的家人。
那个我亲手做的楠木盒子,就放在我的床头。
我偶尔会打开看看。
看看那张泛黄的奖状,看看那撮用红线扎着的胎毛。
它们像是在提醒我,我曾经,是多么的混蛋。
也像是在告诉我,我如今,是多么的幸福。
人生,就像做木工。
有时候,一刀下去,偏了,错了,就会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
但只要你用心去打磨,去修补,总有一天,那道疤痕,会变成独一无二的纹路。
虽然不完美,但它真实,而且,温润。
我今年七十六了。
腿脚还是不太好,记性也还是一样差。
但我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家里,我不是一个累赘。
我是外公,是爸爸,是一家人。
这就够了。
来源:恬恬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