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个字像一颗生锈的铁钉,从我喉咙里硬邦邦地挤出来,砸在饭桌上。我自己都愣住了,仿佛一个欠了半辈子债的人,突然当着债主的面,亲手撕了那本厚厚的账本。
结婚三十五年,我第一次对林晓燕说了“不”。
这个字像一颗生锈的铁钉,从我喉咙里硬邦邦地挤出来,砸在饭桌上。我自己都愣住了,仿佛一个欠了半辈子债的人,突然当着债主的面,亲手撕了那本厚厚的账本。
对面的林晓燕,连同我们那个一心只想着换房的儿子陈实,都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我。
三十五年了。从给她家挑第一担水开始,到后来给她扛煤气罐,给她父母养老送终,再到我们儿子从小到大的所有家长会,我永远是那个点头说“好”、“行”、“没问题”的人。厂里人说我陈卫国是模范丈夫,怕老婆怕出了境界。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这不是怕,是债。一笔从1988年那个闷热潮湿的夏天欠下的,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
一切,都要从纺织厂后院那片氤氲着肥皂香气的白雾说起。
第1章 肥皂味的夏天
1988年的夏天,空气像一床浸了水的棉被,又重又黏。我,陈卫国,二十岁,是机修车间一个不起眼的学徒,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和同样使不完的、无处安放的荷尔蒙。
我们这些单身小伙,住在厂区最角落的筒子楼里,唯一的娱乐,就是晚饭后凑在楼下水池子边,光着膀子冲凉,吹嘘着车间里哪个女工的腰最细,哪个女工的辫子最长。
林晓燕就是那个辫子最长的。
她是纺纱车间的“一枝花”,皮肤白得像刚弹好的棉絮,那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随着她走路的节奏,在腰间一甩一甩,像一条活泼的黑鱼。我们这群小子,没人敢正眼看她,只敢在她走过之后,偷偷吸一口空气里留下的淡淡洗发膏香味,然后爆发出一阵心虚的哄笑。
那天,我跟师傅吵了一架。他嫌我给机器上的油太多,当着全车间的人,用沾满油污的手指头戳着我的脑门骂。我年轻气盛,梗着脖子顶了两句,结果是被罚去清洗一堆油腻腻的废旧零件,一直干到天黑。
晚饭也没吃,我拖着一身疲惫和屈辱往宿舍走。路过女工澡堂的后墙时,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和模糊的歌声,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脚。
那个年代的澡堂简陋得很,就是一排大瓦房,后面开着几个高高的、没装严实玻璃的气窗。水汽混着肥皂的香气,从窗户缝里一个劲儿地往外冒。
我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也许是白天的窝囊气需要一个出口,也许是青春期那点见不得光的冲动在作祟。鬼使神差地,我踮起脚,扒住了那个离地面最近的窗台。
窗户上蒙着厚厚的水汽,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白花花的人影。我心里一边骂自己混蛋,一边又控制不住那份带来的、罪恶的刺激感。心脏擂鼓一样地敲,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
就在我准备缩回头的时候,窗户内侧,一只手伸过来,在玻璃上“唰”地一下,抹开了一片清晰。
然后,我看到了林晓燕的脸。
那张脸离我不到一尺,眼睛又大又亮,带着水汽,像两颗刚从溪水里捞出来的黑石子。她没穿衣服,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光洁的肩膀上,水珠顺着她锁骨的弧度滑下去,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我大脑一片空白,手脚都僵了,像个被钉在墙上的标本。我忘了跑,忘了躲,甚至忘了呼吸。
我以为接下来会是一声刺破夜空的尖叫,然后是无数人举着手电筒和棍棒冲出来,把我这个“流氓”就地正法。在那个年代,这种事足以毁掉一个人的一生。我甚至已经能想象到自己被剃了头、挂着牌子游街的场面。
可林晓燕没有叫。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惊恐,没有愤怒,反而有一丝……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促狭和玩味。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层玻璃对视了足足有十几秒。我的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浸湿了衣领。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大,被哗哗的水声裹着,却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响起。
她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点俏皮的笑意,对我,对我这个正在偷看她洗澡的流氓,打趣道:“看够无聊,不如进来试试水?”
我“轰”的一声,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整个人从窗台上跌坐下来,屁股墩在湿漉漉的青苔地上,冰凉的触感瞬间传遍全身。我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黑暗里,那感觉,比被一百个人追着打还要狼狈。
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林晓燕那句话,那个眼神,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脑子里。我时而觉得无地自容,想第二天就卷铺盖滚回老家;时而又觉得她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甚至……甚至是对我有那么点意思?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我狠狠掐灭。不可能!我陈卫国算什么东西?一个穷学徒,长得也就中等,凭什么让厂花看上?她那句话,分明是一种更高明的、杀人不见血的羞辱。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生怕在厂里哪个角落撞见她。我像个老鼠一样,专挑人少的小路走。
可命运偏偏喜欢开玩笑。下班的时候,我刚走出车间,就看到林晓燕靠在她那辆半旧的飞鸽自行车旁,那条大辫子在胸前晃来晃去,好像在专门等谁。
我心头一紧,掉头就想往回走。
“陈卫国!”她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腿一软,差点跪下。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僵了,只能机械地转过身,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林……林晓燕同志,有事吗?”
她推着车子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瞧你那怂样,昨天晚上不是胆子挺大的吗?”
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我……我昨天……我对不起!”我结结巴巴地道歉,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行了,”她摆摆手,一脸的不在乎,“昨天那事,你要是觉得对不起我,就帮我个忙。”
“什么忙?你说!上刀山下火海,我……我都去!”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表态。只要她不把这事说出去,让我干什么都行。
她指了指宿舍楼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的自行车后座上两个空空的水桶。
“我家住顶楼,水压上不去,每天都得下楼挑水。我看你力气挺大,以后,帮我挑水吧。”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就当是……昨晚的门票钱了。”
第2章 一担水的重量
“门票钱”三个字,像一把小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我心上。它既带着戏谑,又划下了一条清晰的界线。从那天起,我陈卫国,就成了林晓燕的专属挑水工。
每天下班,我不再和工友们鬼混,而是第一时间冲到水池边,把那对印着红双喜的铁皮水桶灌满,然后一前一后地挂在扁担上。扁担是她父亲年轻时用过的,一根老榆木,被岁月和汗水浸润得油光发亮,沉甸甸的,压在肩膀上,咯吱作响。
从水池到她家住的那栋楼,要走三百多米。再从一楼爬到六楼,是一百二十八级台阶。我每天挑两趟,一共是四桶水,足够她和她爸妈一天的用度。
一开始,我纯粹是抱着赎罪的心态。每一次扁担压得我肩膀生疼,每一次汗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我都觉得心里踏实一分。我觉得,我是在用自己的力气,洗刷那个夏夜里我犯下的龌龊。
筒子楼里人多嘴杂,我一个大小伙子,天天给一个姑娘家挑水,风言风语自然少不了。有人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有人说林晓燕眼光不行,怎么会看上我这么个闷葫芦。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甚至有点享受这种被误解的“惩罚”。我低着头,挑着水,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林晓燕也从不解释,每次我把水倒进她家水缸里,她就递给我一个搪瓷缸子,里面是晾好的凉白开,有时还会塞给我一个苹果或者一块她妈做的米糕。
她从不跟我多说话,我也从不敢多看她。放下水桶,喝完水,我就匆匆离开。我们之间,仿佛有一种奇怪的默契。那件不光彩的事,是我们的起点,也是我们之间一道看不见的墙。
日子久了,挑水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的肩膀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原来瘦弱的胳膊也鼓起了结实的肌肉。我能一口气把两桶水从一楼提到六楼,中间不带喘气的。
有时候,我挑水上去,会碰到她爸。一个瘦小的老头,在纺织厂干了一辈子会计,背有点驼,看人总带着一丝审视。他从没给过我好脸色,只是淡淡地哼一声,算是打过招呼。我知道,他看不上我。
她妈则要和善一些,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小陈,又辛苦你了。”但那笑容里,总带着一点客气和疏离。
只有林晓燕,她看我的眼神,始终是当初在澡堂窗户后看到的那样,带着点捉摸不透的玩味。
转眼到了冬天。那年雪下得特别大,厂区里的路结了厚厚的冰,滑得像抹了油。挑水变得异常艰难。我特意找了些草绳,把我的解放鞋缠了一圈又一圈,增加摩擦力。
那天傍晚,我又挑着满满两桶水往她家走。天色昏暗,我一步一滑,走得格外小心。就在快到她家楼下的时候,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重心不稳,直挺挺地就朝前扑了过去。
我下意识地想护住水桶,但根本来不及。扁担脱手,两只铁皮桶“哐当”一声砸在冰面上,水泼了一地,瞬间就结上了一层薄冰。我的膝盖和手掌也重重地磕在地上,疼得我龇牙咧嘴。
更糟糕的是,扁担的一头,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一楼王阿姨家刚糊好的窗户纸上,直接捅了个大窟窿。
王阿姨是厂里有名的“广播站”,嗓门大,嘴巴碎。她听到动静冲出来,一看自家的窗户破了,叉着腰就开始骂:“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大晚上的作死啊!”
我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一地的狼藉和那个破了洞的窗户,脸臊得通红,连声道歉:“对不起王阿姨,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赔,我给您赔!”
“赔?你拿什么赔!这大冷天的,西北风嗖嗖地往里灌,你赔得起吗?”王阿姨不依不饶。
周围很快围上来看热闹的人,对着我指指点点。我窘迫得恨不得当场消失。
就在这时,林晓燕从楼上跑了下来。她只穿了件薄毛衣,连外套都没顾上穿,那条大辫子在身后甩来甩去。
她先是看了看我,见我手掌和膝盖都擦破了皮,渗着血丝,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然后她转向王阿姨,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很清亮:“王阿姨,水是我让他挑的,窗户也是因为给我家挑水才弄破的。该赔多少钱,您说个数,我来赔。”
她说着,就从口袋里往外掏钱。
王阿姨被她这干脆利落的架势弄得一愣,气势也弱了半截,嘟囔道:“晓燕啊,阿姨也不是要钱,就是这大冷天的……”
“我知道。”林晓燕打断她,“我家还有块塑料布,待会儿让我爸先给您糊上挡挡风。明天一早,我就让我爸找人来给您换块新玻璃,您看行吗?”
她处理事情的条理和担当,让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王阿姨也不好再说什么,摆摆手,回屋了。
人群散去,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她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水桶和扁担,然后拉起我的手,借着路灯昏黄的光,仔细看我手上的伤口。
“疼不疼?”她轻声问。
我的心猛地一抽。这是她第一次,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跟我说话。我摇摇头,想把手抽回来,她却握得更紧了。
“走,上楼,我给你上点红药水。”她不容分说,拉着我就往楼上走。
那天晚上,在她家的厨房里,她拧开一瓶红药水,用棉签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拭伤口。红药水蜇得伤口火辣辣地疼,可我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
她父亲坐在客厅里,板着脸看报纸,时不时地咳嗽一声,表达着他的不满。
她却像没听见一样,专心地给我处理伤口,一边处理还一边小声埋怨:“你傻不傻,路那么滑,就不能少挑点?摔了怎么办?”
我低着头,看着她垂下的眼帘和长长的睫毛,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第一次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憋了很久的问题。
“林晓燕,”我声音有点抖,“你……你当初为什么不把那件事说出去?”
她手上动作一顿,抬起头,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
“说出去有什么好?”她反问我,“让你被厂里开除,让你一辈子抬不起头?还是让我自己也变成别人嘴里的笑话?陈卫国,我看起来有那么笨吗?”
她顿了顿,把沾了红药水的棉签丢进垃圾桶,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觉得,你当时的样子,不像个坏人。更像个……做了错事,吓破了胆的傻小子。”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堵墙,好像“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
第3章 一张电影票的告白
自从那次摔跤之后,我和林晓燕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仅仅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债主”,我也开始不把自己完全当成一个赎罪的“苦力”。她会主动跟我聊一些厂里的趣闻,问我工作顺不顺心。我也会在她家多待一会儿,帮她父亲换换灯泡,修修收音机。
她父亲对我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但至少不再用咳嗽声来表达驱逐令了。她母亲看我的眼神里,则多了几分丈母娘看女婿般的打量。
我知道,我喜欢上林晓燕了。不是因为愧疚,不是因为感激,而是发自内心地被她吸引。她的大方、她的聪慧、她的善良,像阳光一样,照进了我灰暗的青春里。
可我不敢说。
我始终记得那个夏夜的起点,那是我身上洗不掉的污点。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她那么好,像天上的月亮,而我,只是泥地里的一颗石子。
转眼到了89年的春天,厂工会组织放电影,是当时很火的一部香港片。谁要是有两张电影票,就等于有了约会女孩子的最佳理由。车间里的小伙子们都摩拳擦掌,想尽办法搞票。
我也想要。我做梦都想和林晓燕一起,并排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哪怕什么都不做,就那么静静地待上两个小时,也是好的。
可电影票紧俏得很,根本轮不到我这种小学徒。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机会来了。车间主任家的下水道堵了,臭气熏天,找了好几个人都没弄好。我仗着年轻,不怕脏不怕臭,自告奋勇,脱了衣服钻到狭小的地沟里,硬是用手把堵塞的毛发和污垢一点点掏了出来。
等我从地沟里爬出来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泥人,浑身散发着恶臭。车间主任嫌弃地捏着鼻子,但脸上满是感激,当场就拍给我两张电影票作为奖励。
我捏着那两张薄薄的纸片,手都在抖。那不是电影票,那是我通往幸福的入场券。
我把票揣在怀里,一路狂奔到女工宿舍楼下。正值下班时间,女工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来,看到我这副尊容,都捂着鼻子绕道走。
我不在乎,我的眼睛里只有林晓燕。我看到她和几个女伴说笑着走出来,那条大辫子一甩一甩,像是在对我招手。
我冲了过去,在她面前站定,因为跑得太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她的女伴们看到我,都笑了起来,有人打趣道:“晓燕,你家挑水的又来啦,这是刚从哪个粪坑里钻出来的?”
林晓燕的脸微微一红,瞪了她们一眼,然后转向我,眉头微蹙:“陈卫国,你这是怎么了?”
我顾不上自己有多狼狈,从怀里掏出那两张被汗水浸得有点发软的电影票,递到她面前,用尽全身的力气说:“林晓燕,晚上……晚上一起看电影,好吗?”
我能感觉到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好奇,有嘲笑,有惊讶。我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林晓燕看着我手里的电影票,又看了看我满是污垢的脸和身上散发的臭味,沉默了。
那几秒钟,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我手悬在半空中,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我想,她肯定会拒绝的。没有哪个女孩子,会愿意和这样一个“泥人”去看电影。
就在我准备讪讪地收回手时,她却伸出手,接过了那两张电影票。
她没有嫌弃票上的潮湿和污渍,只是用手指轻轻地把它抚平,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笑着说:“好啊。不过,你得先把自己洗干净。”
周围响起了一阵善意的哄笑。我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但心里,却像是瞬间开满了烟花。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从头到脚刷了三遍,换上了我最好的一件白衬衫,头发上还偷偷抹了点我爸的头油,梳得油光锃亮。
电影院里,我们并排坐着。黑暗中,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膏的清香,能感觉到她胳膊偶尔碰到我时传来的温度。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连电影演了什么都记不清了。
电影散场,我们走在回厂区的路上。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一路都在酝酿,想把那句“我喜欢你”说出口,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还是怕,怕自己不配。
快到她家楼下时,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
“陈卫国,”她说,“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我心里一惊,像是被看穿了心事。我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啊。”
她叹了口气,像是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你这个人,真是个闷葫芦。”
她向前走了一步,离我更近了。我甚至能看清她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
“陈卫国,”她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挑了一年的水,肩膀疼不疼?”
我愣住了,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我下意识地摇摇头:“不疼,习惯了。”
“那你愿不愿意,”她抬起头,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再帮我挑一辈子的水?”
我彻底呆住了。
大脑里像是有一万个烟花同时炸开,把所有的自卑、怯懦、不安都炸得粉碎。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终于明白,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我的愧疚,知道我的喜欢,也知道我的胆怯。
她一直在等。等我走出那个夏夜的阴影,等我鼓起勇气。
而现在,她不等了。她选择向我走过来。
我的眼眶一热,积攒了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用力地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愿意!我愿意!”
那天晚上,在她家楼下,我这个被她抓住把柄的“小流氓”,终于牵到了“厂花”的手。她的手很软,很暖,牵住了,就再也不想放开。
第4章 三十五年的账本
时间一晃,就是三十五年。
我和林晓燕结了婚,生了儿子陈实。我从一个小学徒,干到了车间副主任,再到后来厂子倒闭,我自己出来开了个小小的五金店。林晓燕也从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姑娘,变成了眼角有了细纹的母亲。
那件发生在1988年夏夜的事,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过。它像一颗沉在湖底的石头,我们都知道它在那里,但谁也不去触碰,任由岁月的青苔将它层层包裹。
但这块石头,却实实在在地影响了我三十五年。
在这段婚姻里,我始终把自己放在一个“偿债者”的位置上。我觉得我的一切,都是林晓燕“赏”给我的。没有她当初的“高抬贵手”,我可能早就被厂里开除,灰溜溜地回了老家,根本不会有后来的这一切。
所以,我拼命地对她好。家里的家务我全包了,她想吃什么,不管多远多难买,我都会想办法弄来。她说什么,我从来不说一个“不”字。她父母晚年生病,我在医院里端屎端尿,比亲儿子还尽心。
我以为,这就是爱,这就是我回报她的方式。
林晓燕也习惯了我的这种模式。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她拿主意。她习惯了发号施令,我习惯了听从执行。我们就像一台配合默契的机器,平稳地运转了三十多年。
直到儿子陈实要结婚,这台机器的齿轮,第一次出现了错位的声音。
陈实的女朋友小雅是城里姑娘,家里条件不错。对方提出,结婚可以,但必须在市区买一套新房,不能和我们老两口挤在纺织厂这套老破小的家属楼里。
房价高得吓人。我和林晓燕一辈子的积蓄,再加上五金店这几年的盈利,也只够付个首付。剩下的月供,对刚工作的陈实来说,是座无法承受的大山。
“把这套老房子卖了吧。”一天晚饭时,林晓燕突然说。
我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卖了?”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房子卖了,我们住哪?”
“去租个小点的房子,或者……”她看了儿子一眼,“等他们买了新房,我们去跟他们挤挤。”
陈实立刻附和:“对啊爸,新房买大一点,肯定有你们住的地方。这老房子又破又旧,留着干嘛?卖了还能多凑几十万,我们的压力也小点。”
我沉默了。
我看着这间不到六十平米的房子,墙皮有些剥落,家具是几十年前的旧款式。可这里,有我们全部的记忆。在这个客厅里,我第一次紧张地见她父母;在这个卧室里,我们迎来了儿子的第一声啼哭;在这个小小的阳台上,我曾经抱着牙牙学语的儿子,看夕阳落下。
这里是我的根,是我奋斗了一辈子才换来的安稳。
“我不卖。”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这是我三十五年来,第一次对林晓燕的决定说“不”。
饭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晓燕愣住了,她显然没料到我会反对。她皱起眉头:“陈卫国,你什么意思?儿子的婚事是大事,你还抱着这破房子不放?”
“这不是破房子,这是我们的家!”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我们把家卖了,去给儿子买房,然后像个累赘一样去跟他们挤在一起?我不同意!”
“爸,你怎么能这么说!”陈实急了,“什么叫累赘?这是为了我好!再说了,我妈都同意了,你怎么什么事都跟我妈对着干?”
儿子的话像一根针,刺进了我心里最敏感的地方。
“是啊,”我自嘲地笑了一声,目光转向林晓燕,“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就该什么事都听的?我陈卫国在面前,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是不是?”
我的情绪有些失控,三十多年来积压的、那种不平等的、寄人篱下的感觉,在这一刻全部涌了上来。
林晓燕的脸色也变了,她大概没想到我会是这么激烈的反应。她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站了起来。
“陈卫国,你今天吃错药了?我跟你商量,是尊重你。为了儿子,卖个房子怎么了?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比儿子的幸福还重要吗?”
“我的自尊心?”我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林晓燕,你跟我谈自尊心?你忘了我这辈子是怎么过来的吗?我欠你的!我欠你一辈子!所以我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让着你!但这房子,不行!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欠我的?”林晓燕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气得笑了起来,“陈卫國,你把话说清楚,你欠我什么了?”
客厅里一片死寂。儿子陈实看看我,又看看他妈,完全被我们这突如其来的争吵弄懵了。
我看着林晓燕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看着她那双依旧明亮但此刻充满了质问的眼睛。那颗被青苔包裹了几十年的石头,终于要被翻出来了。
“你真的忘了吗?”我死死地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1988年,纺织厂女澡堂的后窗外,你忘了?”
第5章 被撕开的真相
当那句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时,整个客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连窗外马路上的汽车鸣笛声都消失了。
陈实的嘴巴张成了“O”型,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茫然。他看看我,又看看林晓燕,显然无法理解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而林晓燕,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那是一种血色尽褪的白,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她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身后的餐边柜。
她看着我,眼神里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伤痛、失望和疲惫的复杂情绪。
“陈卫国,”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就是这么想的?三十五年了,你一直觉得,你是在为那件事还债?”
我没有回答,但我的沉默就是最响亮的肯定。
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那件事,高傲如你林晓燕,怎么会看上我这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如果不是我心怀愧疚,我又怎么会三十五年如一日地对你百依百顺,活得像个没有灵魂的影子?
这一切,难道不都是从那个“门票钱”开始的吗?
“好……好……”林晓燕连说了两个“好”字,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地坐回椅子上。她没有哭,只是眼圈红了,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透过我,看着那段早已远去的岁月。
“妈?爸?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陈实终于忍不住了,焦急地问,“什么澡堂?什么还债?这都怎么回事?”
林晓燕没有理会儿子,她只是看着我,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陈卫国,你跟我过来。”
她站起身,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犹豫了一下,跟了进去。
卧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林晓燕背对着我,站在窗前,肩膀微微耸动。
“你知道吗?”她幽幽地开口,声音沙哑,“我这辈子,最讨厌听到的,就是‘你欠我的’或者‘我欠你的’这种话。家人之间,夫妻之间,算得那么清楚,那还叫家吗?”
“我……”我想解释,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以为,当初我让你挑水,是在收你的‘门票钱’,是在拿捏你的把柄?”她转过身,月光照在她脸上,我看到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三十五年,无论生活多苦多难,她从未在我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你这个傻子!你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傻子!”她走上前来,用拳头捶打着我的胸口,力气不大,却像一记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我让你挑水,是想找个借口跟你接触!是想让全厂的人都知道,你陈卫国是我林晓燕的人,这样别人就不会再拿异样的眼光看你了!你懂不懂?”
我彻底愣住了,像被雷劈中一样。
“那……那次你摔倒,我给你上药,问你为什么不把事情说出去。你说,你不想让我被开除,也不想让自己变成笑话……”我喃喃地说,试图从记忆里寻找支撑自己观点的证据。
“是!我是那么说了!”她激动地打断我,“可我后面还说了一句,你记得吗?我说,我觉得你当时的样子,不像个坏人,更像个吓破了胆的傻小子!这句话你为什么不记?你为什么只记着你欠我的,只记着你犯的错?”
她深吸一口气,泪水流得更凶了。
“陈卫国,你知不知道,在那个年代,一个女孩子的名声有多重要?我如果当时尖叫,你这辈子就毁了,我呢?我也会被人指指点点,说我‘不干净’,说我‘招蜂引蝶’。我那个玩笑一样的反应,是在救你,也是在救我自己!”
“我选择用一种最温和的方式,把这件可能毁掉我们两个人的事,变成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我以为,你会懂。我以为,我们是平等的,我们是因为互相喜欢才走到一起的。”
“可我没想到,你竟然把这个秘密,当成了一副枷锁,自己给自己戴了三十五年!你把我们之间所有的感情,都当成了一场交易,一场赎罪!你把我对你的好,当成是债主的施舍!陈卫国,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我们这三十五年的感情吗?”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引以为傲的“负责”,在她看来,是一种侮辱。
原来我小心翼翼维系的“亏欠”,在她心里,是一道深深的伤痕。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背负着十字架的赎罪者,却从没想过,我的这种姿态,对她而言,是多么沉重的一种负担。我用我的愧疚,绑架了她的爱情,也扭曲了我们整段婚姻。
我错了,错得离谱。
我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人,这个我爱了半辈子,却从未真正读懂过的妻子,心里涌起了滔天的悔恨和心疼。
我伸出颤抖的手,想要为她擦去眼泪,却又觉得自己的手是那么的肮脏。
“晓燕……”我哽咽着,终于叫出了她的名字,而不是像往常一样连名带姓地喊她,“对……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不是为三十五年前那个荒唐的夜晚,而是为这三十五年来,我对她的误解,对我们感情的亵渎。
林晓燕摇着头,泪水断了线一样地往下掉。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她哭着说,“我只要我的丈夫,一个能跟我有商有量,能跟我吵架,能跟我平等对话的丈夫。我不要一个一辈子都低着头,觉得欠了我什么的……下人。”
“下人”两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我再也控制不住,上前一步,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对不起,晓燕,对不起……是我混蛋,是我错了……”我抱着她,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三十五年的委屈、误解、愧疚、爱与心疼,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肩膀,也洗刷着我蒙尘已久的心。
第6章 一碗阳春面
我和林晓燕在卧室里哭了多久,没人知道。
等我们俩都平静下来,红着眼睛走出卧室时,发现儿子陈实还傻愣愣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的饭菜已经凉透了。
看到我们出来,他“噌”地一下站起来,脸上写满了担忧和不知所措。“爸,妈,你们……”
林晓燕吸了吸鼻子,走到儿子面前,摸了摸他的头,声音还有些沙哑:“傻小子,吓坏了吧?没事了,爸妈吵了一辈子,不差这一回。”
我走到饭桌前,看着一桌的狼藉,心里五味杂陈。我拿起林晓燕的碗筷,又拿起自己的,走进了厨房。
“晓燕,儿子,你们等一下,我给你们下碗面吃。”
这是我第一次,在家庭出现矛盾后,没有选择沉默或者顺从,而是主动去做点什么。
厨房里,我熟练地烧水、下面。听着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我的心也前所未有地平静。
很快,三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就端上了桌。面上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撒着几点翠绿的葱花,飘着猪油的香气。
我们三个人围着桌子,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吃着面。热腾腾的面条滑进胃里,驱散了刚才争吵带来的寒意。
吃到一半,林晓燕突然抬起头,看着我说:“老陈,房子的事,我们再商量商量。”
她叫我“老陈”。这是我们刚结婚时,她对我的昵称,后来随着我的愈发沉默和顺从,这个称呼也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陈卫国”。
我心里一暖,点点头:“好。”
我对陈实说:“儿子,爸不是不同意卖房。爸是舍不得这个家,也怕你们以后压力太大,还得分心照顾我们两个老的。”
陈实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爸,对不起,刚才是我太着急了,说话没过脑子。我没觉得你们是累赘,我就是……就是想让小雅家看得起我,想让我们自己的小家有个好点的开始。”
我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爸懂。你的心情,爸都懂。”
林晓燕也开口了,她的语气很平和:“其实,你们爸说得对。把老房子卖了,我们俩就真成了没根的浮萍了。而且,把所有宝都押在一套房子上,你们未来的日子,只会更辛苦。”
她看着我和陈实,提出了一个我们谁都没想到的方案。
“房子,不卖。”她说得很干脆,“家里的存款,先拿出来给你们付首付。剩下的钱,我和你爸的退休金,加上五金店的收入,我们帮你们一起还月供。等过两年,店里生意再好点,或者你们俩工作稳定了,我们再慢慢把钱还上。”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这套老房子,就留着。以后你们吵架了,或者工作累了,随时可以回来。这里永远是你们的家,是你们的退路。”
陈实听完,眼圈也红了,他哽咽着说:“妈,那你们也太辛苦了。”
“一家人,说什么辛不辛苦。”林晓燕笑了,那笑容,像三十五年前那个春天,她接过我那两张被汗湿的电影票时一样,明亮又温暖。
我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感激。我知道,她这是在用行动告诉我,什么是真正的家人。家人之间,不是算计和偿还,而是分担和守护。
“我同意。”我看着林晓燕,郑重地说,“就按你说的办。”
这是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作为一个平等的伴侣,去赞同她的决定。
那一晚,我们一家三口,聊了很久。我们聊陈实的未来,聊我和林晓燕的过去。那个尘封了三十五年的秘密,在被撕开之后,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带来毁灭性的的打击,反而像排掉了一个脓疮,让溃烂的伤口有了愈合的机会。
陈实知道了父母爱情故事的开端,是那样的一场荒唐闹剧。他看着我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敬畏,多了一丝理解和同情。他看着他母亲的眼神,则充满了敬佩。他大概终于明白,他那个看似强势的母亲,有着怎样一颗强大而柔软的内心。
送走儿子后,我和林晓燕并排躺在床上。
房间里很安静,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晓燕,”我翻了个身,侧着面对她,“那年冬天,你拉着我去上药,你爸在客厅里一直咳嗽。我当时就觉得,他肯定特别看不上我。”
林晓燕在黑暗中轻笑了一声:“他不是看不上你,他是心疼我。他怕我被你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骗了。后来,看到你风雨无阻地挑水,看到你把我父母照顾得那么好,他早就认可你了。他临终前还拉着我的手说,晓燕,你没看错人,卫国是个好男人。”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还有,”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继续说,“你以为你那点心思,我真看不出来?你每次给我家修东西,眼睛总偷偷往我身上瞟。还有那次,你为了两张电影票,把自己弄得跟个臭泥鳅一样……陈卫国,你那点喜欢,早就写在脸上了,藏都藏不住。”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原来,我自以为是的深沉和秘密,在她眼里,竟是如此的透明。
“那你呢?”我鼓起勇气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她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说:“可能……就是在那扇蒙着水汽的窗户后面吧。”
“当我抹开玻璃,看到你那张涨得通红、吓得魂飞魄散的脸时,我就觉得,你这个贼,有点意思。”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笑意。
“胆子那么小,还学人家当流氓。你说,是不是挺傻的?”
我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住。
是啊,真傻。
一个傻小子,遇上了一个聪明的姑娘。他用三十五年的时间,给自己画了一个牢笼,偿还一笔根本不存在的债务。而那个姑娘,也默默地陪着他,等了他三十五年。
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洒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我知道,从今晚开始,我和林晓燕之间那本厚厚的、写满了误解的账本,终于被彻底撕掉了。
我们的人生,还有下一个三十五年。这一次,我们会像一对真正的、平等的夫妻那样,手牵着手,一起走下去。
来源:自强不息喜鹊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