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碧海蓝天,白沙如练,他那个庞大的家族,十二个人,笑得牙不见眼。
手机屏幕亮起,是周屿发来的照片。
碧海蓝天,白沙如练,他那个庞大的家族,十二个人,笑得牙不见眼。
我放大照片,一个个看过去。
公公婆婆站在最中间,大伯子一家,小姑子一家,还有几个叫不上名字的远房亲戚,众星捧月般围着他们。
周屿站在最边上,一只手被他妈妈紧紧攥着,另一只手比了个耶,笑容有点僵。
照片下面配了一行字:老婆,这边天气真好,就是太晒了。
我没回。
屋子里静得可怕,唯一的声音是冰箱不知疲倦的嗡嗡声,像一只被困在铁盒子里的巨大飞虫。
暖气开得很足,但我还是觉得冷,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带着潮气。
我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一步一步,走遍这个一百六十平的,所谓的“家”。
客厅里,婆婆最爱的红木沙发上,还搭着她没织完的毛衣,一团暗红色的毛线滚落在地毯上,像一颗被掏空的心脏。
餐厅里,巨大的圆桌上,还摆着他们临走前一晚聚餐剩下的果盘,几片苹果已经氧化成了难看的褐色,蔫蔫地缩在那里。
周屿的书房,门虚掩着,我推开,一股混合着烟草和古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他的味道。
我走进去,看到他书桌上摊开的笔记本,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字:机票,护照,防晒霜……
一长串的清单,列了十二个人的名字。
从头到尾,没有我的。
我早就知道了。
半个月前,婆婆就在家庭群里兴高采烈地宣布了这个决定。
“今年过年,咱们全家去普吉岛!我跟你们爸爸攒了半辈子,也该出去享受享受了!”
群里立刻炸开了锅,欢呼声、恭维声,像过年放的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我当时正坐在周屿身边,看着他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出的消息,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感觉到了我的沉默,转过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妈就是临时起意,你别多想。”
我问他:“‘全家’……也包括我吗?”
他躲开我的眼神,含糊地说:“哎呀,这次主要是带老人出去,人太多了,乱糟糟的,你不是最怕吵吗?再说,你那个项目不是正在关键期吗?请假也不方便。”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温柔的刀,扎得不深,却密密麻麻,让人无处可逃。
是啊,我怕吵。
是啊,我工作忙。
这些都成了我不配成为“全家”一员的理由。
我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他脸上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
最后,我什么也没说。
因为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
在这个家里,我永远是个外人。
一个姓氏不同,血缘无关的外人。
他们走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我“懂事”地早早起床,帮他们检查行李,从护照到充电宝,一样样核对。
婆婆喜气洋洋地拍着我的手,说:“家里就交给你了,我们小林最能干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把一屋子的寂静和冷清,全都留给了我。
我站在门口,听着电梯门合上的声音,听着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听着那些喧闹离我越来越远,直到世界彻底安静下来。
我在玄关站了很久,像一尊雕塑。
直到腿都麻了,才慢慢走回客厅,一头栽进沙发里。
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空气里,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跳舞,无声无息。
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遗忘的灰尘,即将落定。
手机又震了一下。
还是周屿。
这次是一段小视频,镜头摇摇晃晃,拍着沙滩上追逐嬉闹的人群,海浪声,欢笑声,隔着屏幕都那么真切。
他说:你要是在就好了。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慢慢地坐起来,环顾着这个空无一人的家。
墙上挂着他们的全家福,照片里,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
拍摄那天,我刚好出差,他们没等我。
后来婆婆说,哎呀,忘了,下次再补拍一张。
可再也没有“下次”了。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的,很没意思。
我在这里,像个守着空房子的管家,等着我的主人们回来。
可他们,真的需要我吗?
我拿起手机,没有回复周屿,而是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妈妈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喂?闺女,怎么了?”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
“妈,我今晚……想回家吃饭。”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妈妈带着哽咽的,毫不犹豫的声音。
“回!现在就回!我让你爸去车站接你!想吃什么?妈给你做!”
挂了电话,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地板上。
我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泪,身体因为压抑的抽泣而微微颤抖。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
为了一个把我当成“不方便”的丈夫?
为了一个永远不把我当“全家”的家庭?
我站起身,走进卧室,拉开衣柜。
里面挂满了我的衣服,各种颜色,各种款式,可我忽然觉得,没有一件是属于我自己的。
它们都带着这个家的气息,一种让我透不过气的,彬彬有礼的疏离感。
我从衣柜最深处,拖出一个落了灰的行李箱。
打开,里面是我大学时的一些旧物。
我翻了翻,找到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卫衣,一条宽松的牛仔裤。
那是我最自在的样子。
我换上衣服,感觉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我没有收拾太多东西,只带了几件换洗的内衣。
然后,我走进那个被我当成储藏室的小房间。
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半成品的木质娃娃屋,上面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那是我很久以前的爱好,用木头和各种材料,搭建一个微缩的世界。
这个娃娃屋,我本来想做成我和周屿第一个家的样子。
那个只有四十平米的出租屋,冬冷夏热,却是我记忆里最温暖的地方。
后来,搬进这个大房子,生活越来越好,我却再也没有动过它。
我用手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露出里面小小的桌椅,小小的床铺。
我看着它,忽然有了一个决定。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抱起来,放进行李箱。
然后,我拉上箱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家。
没有留下一张纸条,没有发一条信息。
就像我来的时候一样,安安静静。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这个空旷的房子镀上了一层虚假的金色。
真像一个华丽的笼子啊。
我轻轻说。
然后,我转过身,走向电梯,走向我的新生。
去火车站的路上,我靠在出租车的窗户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这座我生活了五年的城市,此刻看起来那么陌生。
高楼林立,霓虹闪烁,却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手机又响了,是周屿的视频通话请求。
我按了静音,把手机扔进包里。
我不想听他那些言不由衷的解释,也不想看他那张夹在家人和我之间,左右为难的脸。
累了。
真的累了。
火车启动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车厢里很暖和,昏黄的灯光照在人们疲惫的脸上。
我靠着窗,窗外是无边的黑暗,偶尔有几点灯火一闪而过,像遥远的星星。
我从包里拿出耳机,戴上,点开一个很久没听过的歌单。
是大学时,周屿给我录的。
那个时候,我们穷得叮当响,他买不起MP3,就用一台破旧的录音机,一首一首地,把他喜欢的歌录下来,送给我。
磁带转动的声音,带着沙沙的杂音,却比任何高保真音质都动听。
第一首歌,是朴树的《白桦林》。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鸽子在教堂的屋顶上睡着了……”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想起了那个冬天,也是这样的大雪天。
我和他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冻得瑟瑟发抖,却谁也舍不得先说回家。
他把我的手揣进他的口袋里,口袋里有他刚买的烤红薯,烫得人一哆嗦。
他呵着白气,对我说:“等我们毕业了,我就挣好多好多的钱,给你买一个大房子,让你再也不用受冻。”
那个时候的他,眼睛里有光。
那个时候的我,以为那就是一生一世。
可后来,我们有了大房子,他却离我越来越远了。
他的世界,被他的工作,他的家庭,他的责任,填得满满当当。
而我,成了他世界里,最无足轻重的那一块拼图。
可以随时被拿掉,也不会影响整体的美观。
火车在黑暗中穿行,载着我,驶向我来时的方向。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我只知道,这一刻,我只想回家。
回到那个有爸爸妈妈,有热汤热饭,有我最初的梦想和爱的地方。
火车到站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我拖着行李箱,走出出站口,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爸爸。
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在寒风里来回踱步,不时地搓着手,朝出站口张望。
看到我,他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来。
“怎么穿这么少?”
他一边接过我的行李箱,一边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
外套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烟草味。
是让我心安的味道。
“爸,我不冷。”我小声说。
“胡说,脸都冻白了。”他不由分说地把我裹紧,“走,回家,你妈给你炖了鸡汤。”
车里开着暖气,很暖和。
爸爸一边开车,一边絮絮叨叨地跟我说着家里的事。
东家长,西家短,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静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突然回来,也没有问周屿,没有问他的家人。
他只是用这种最平常的方式,告诉我:你回来了,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快到家的时候,爸爸忽然说:“院子里的腊梅开了,开得特别好。”
我“嗯”了一声。
那棵腊梅,是奶奶去世那年,爸爸亲手种下的。
他说,奶奶最喜欢腊梅,不畏严寒,迎雪吐芳。
做人,也要像腊梅一样,有风骨。
车子开进熟悉的小院,我看到厨房的灯还亮着,窗户上蒙着一层热气。
妈妈听到汽车声,从厨房里跑了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
“我的闺女回来了!”
她一把抱住我,抱得紧紧的,好像要把我揉进她的身体里。
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油烟味,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妈,我回来了。”
我哭得像个孩子。
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隐忍,所有的故作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妈妈轻轻拍着我的背,什么也没说。
可我知道,她都懂。
那天晚上,我喝了两大碗鸡汤,吃了一整盘妈妈做的酱肘子。
胃里暖暖的,心里也跟着暖了起来。
洗完澡,我躺在自己房间的小床上,盖着晒过太阳的,有阳光味道的被子,一夜无梦。
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我睁开眼,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直到听到楼下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闻到空气中飘来的阵阵饭香,我才彻底清醒过来。
我回家了。
我掀开被子,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院子里,那棵老腊梅树上,开满了金黄色的花朵,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温暖的光。
爸爸正拿着一把大剪刀,小心翼翼地修剪着枝条。
看到我,他笑着招了招手。
“醒了?快下来吃饭,你妈烙了你最爱吃的葱油饼。”
我笑了。
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简单而纯粹的幸福了?
吃完早饭,我把那个半成品的娃娃屋从行李箱里拿了出来。
妈妈好奇地凑过来看。
“这是什么呀?怪好看的。”
“一个房子模型。”我说,“还没做完。”
“那你就在家做,正好陪陪我跟你爸。”
我点点头。
我把娃娃屋搬到院子里的石桌上,在冬日的暖阳下,开始了我迟到多年的工程。
阳光很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爸爸在一旁侍弄他的花草,妈妈在厨房里准备午饭,时不时地探出头来,问我想吃什么。
收音机里,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
时间仿佛在这里变慢了。
我拿出工具,一点一点地打磨着那些细小的木料。
我要给这个小房子,装上窗帘,铺上地板,摆上我亲手做的沙发和茶几。
我沉浸在这个微缩的世界里,忘记了时间,也暂时忘记了那些烦心事。
周屿给我打了很多电话,发了很多信息。
我都没有回。
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说我受够了你们家的冷漠和排挤?
说我不想再当一个懂事识大体的“外人”?
还是问他,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这些话,说出来,除了争吵,不会有任何结果。
我累了,不想吵了。
下午的时候,小姑子在家庭群里发了一张照片。
是她和婆婆的合影,两个人戴着同款的墨镜和草帽,笑得花枝乱颤。
配文是:跟老妈的闺蜜时光,超开心!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平静无波。
曾几何"时,我也幻想过,能和婆婆像母女一样相处。
我给她买衣服,买护肤品,陪她逛街,看她喜欢的电视剧。
我努力地,想要融入这个家。
可我渐渐发现,有些东西,是努力不来的。
血缘,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在他们眼里,我永远是“周屿的媳妇”,而不是“我们的家人”。
我放下手机,继续打磨手里的木片。
我要给我的小房子,做一个小小的阳台。
阳台上,要种满小小的,五颜六色的花。
那是我的世界,一个不需要讨好任何人,只为自己而存在的世界。
除夕那天,家里格外热闹。
爸爸一大早就去市场买了最新鲜的食材,妈妈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
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家人的欢声笑语。
我和爸爸一起贴春联,挂灯笼。
红色的灯笼,映着白色的雪,特别好看。
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吃年夜饭。
桌上摆满了菜,都是我爱吃的。
妈妈不停地给我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多吃点,看你瘦的。”
爸爸话不多,只是默默地给我倒了一杯他自己酿的米酒。
“过了年,就又大一岁了,要开开心心的。”
我端起酒杯,眼眶有点热。
“爸,妈,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我们碰杯,酒杯发出清脆的响声。
窗外,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绚烂夺目。
电视里,春晚的主持人正在倒计时。
“十,九,八……”
就在这时,我家的门铃响了。
我和爸妈都愣了一下。
这么晚了,会是谁?
爸爸起身去开门。
门打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站在门口。
是周屿。
他穿着一件单薄的风衣,风尘仆仆,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憔悴。
他的身后,是漫天的烟火,和呼啸的寒风。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愧疚,有不安,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脆弱。
“老婆。”
他开口,声音沙哑。
我爸妈都惊呆了。
妈妈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说:“哎呀,是小周啊,快,快进来,外面多冷啊。”
爸爸的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侧身让他进了门。
屋子里的暖气,和他身上的寒气,撞了个满怀。
他局促地站在玄关,看着我们这一桌子的饭菜,和我们脸上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笑容,眼神黯淡了下去。
“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还是妈妈打破了尴尬。
“还没吃饭吧?快,坐下一起吃点。”
她说着,就要去厨房拿碗筷。
我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妈,不用了。”
我站起身,走到周屿面前。
我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问:“你来干什么?”
他愣住了。
他可能没想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哭闹质问,只是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我……我来找你。”他艰涩地说,“我给你打电话,发信息,你都不回,我很担心。”
“担心?”我轻轻地笑了一下,“担心我一个人在家过年,太冷清?”
他的脸白了一下。
“对不起。”他低下头,“这件事,是我不对。”
“你哪里不对了?”我继续问,“你只是带你的‘全家’去旅游了而已,你没有错。”
我特意在“全家”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小林……”他想拉我的手。
我后退一步,躲开了。
“周屿,我们谈谈吧。”我说,“去院子里。”
我不想让我的父母,看到我们最狼狈的争吵。
爸爸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是担忧。
我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院子里很冷,雪踩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腊梅的香气,在寒冷的空气里,愈发清冽。
我和周屿,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烟花还在不停地放,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走到腊梅树下,我停住了脚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没有回头。
“昨天。”他说,“我跟他们说公司有急事,提前回来了。”
“他们没说什么?”
“我妈……她不太高兴。”
我能想象得到。
在婆婆心里,没有什么比一家人整整齐齐更重要。
而我,现在就成了那个破坏“整整齐齐”的人。
“周屿,”我转过身,看着他,“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有意思吗?”
他抬起头,路灯的光照在他脸上,我看到他眼里的红血丝。
“小林,我知道你生气,你怪我。你骂我吧,打我也行,只要你别不理我。”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我摇了摇头。
“我不生气,也不怪你。”我说,“我只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
“想不明白,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我的声音很轻,像叹息。
“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你会为了我,跟全世界对抗。你会在我被别人欺负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保护我。你会告诉我,有你在,什么都不用怕。”
“可是现在呢?你把我一个人扔在那个空房子里,跟着你的家人去海边晒太阳。你甚至,连提前跟我说一声的勇气都没有。”
“周屿,你告诉我,那个曾经会为我奋不顾身的少年,去哪儿了?”
我的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微微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
他只会说这三个字。
“我不要听对不起。”我说,“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睁开眼,看着我,眼神里是深深的无力感。
“小林,有些事,你不懂。”
“你不懂我妈为了供我上大学,吃了多少苦。”
“你不懂我爸为了给我凑首付,低声下气地去求了多少人。”
“你不懂我大伯在我创业最难的时候,二话不说借给我二十万。”
“我们家,能有今天,是所有人一起扛过来的。我欠他们的,一辈子都还不完。”
“所以,”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能,也不敢,忤逆他们。”
我听着他的话,忽然觉得很想笑。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他心里,我和他的家人,永远是放在天平两端的。
而我,是那个可以随时被牺牲的,无足轻重的砝码。
因为我不姓周。
因为我没有在他最苦的时候,陪在他身边。
因为我没有为他们周家,做过什么“巨大”的贡献。
我的爱,我的付出,我的陪伴,在他那笔还不完的“亲情债”面前,一文不值。
“我懂了。”
我说。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冷了下去。
比这满院的冰雪,还要冷。
“所以,这次旅游,也是为了还债吗?”我问。
他没有否认。
“我小姑子的儿子,想出国读书,钱不够。我妈的意思是,大家凑一凑,就当是全家一起出去玩了,顺便把这事办了。”
“所以,你们每个人都出了钱?”
“嗯。”
“那你出了多少?”
他犹豫了一下,说:“十万。”
十万。
那是我们俩攒了小半年的积蓄。
我本来打算,用这笔钱,给自己报一个陶艺班。
那是我的梦想。
我曾经跟他提过一次,他当时笑着说,好啊,只要你喜欢。
原来,我的梦想,在他的“亲情债”面前,也是这么不堪一击。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声音在发抖。
“我……我怕你不同意。”他小声说。
“所以你就选择瞒着我,先斩后奏?”
“我不是……”
“你就是!”我终于控制不住,声音大了起来,“周屿,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那笔钱,是我辛辛苦辛苦苦,一个项目一个项目跟下来的,是我熬了无数个夜,才挣回来的!你凭什么,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把它拿去给你家人还债?”
“那也是我的钱!”他也急了,“我是一家之主,我拿钱出来帮衬一下家里,有什么不对?”
“一家之主?”我冷笑,“你问过我这个女主人了吗?在你心里,这个家,到底是我跟你的家,还是你跟你原生家庭的家?”
我们俩,就在这漫天烟火下,在这清冷的梅香中,激烈地争吵着。
把那些积压在心里,许久未曾言说的委屈、不满、怨愤,全都翻了出来。
像两个刺猬,用最尖锐的刺,去刺伤对方,也刺伤自己。
直到,我看到我爸妈,站在屋檐下,一脸担忧地看着我们。
我瞬间冷静了下来。
我不想让他们,在这样一个本该阖家欢乐的夜晚,为我担心。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的情绪。
“周屿,”我说,“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我不想在这儿跟你吵。”
“你走吧。”
他愣住了。
“小林,你让我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别在我家。”
“这是我家!”
“不,”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就往屋里走。
他从后面拉住我的胳膊。
“小林,你别这样,我们好好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了。”我甩开他的手,“在你决定把我一个人扔下的时候,在你决定不跟我商量就拿走我们共同财产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
我走进屋,反手关上了门。
把他的错愕,他的慌乱,他的一切,都关在了门外。
我靠在门上,身体顺着门板滑落。
眼泪,无声地流淌。
妈妈走过来,蹲下身,抱住我。
“傻孩子,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我把头埋在妈妈的怀里,放声大哭。
像要把这辈子的委屈,都哭出来一样。
门外,周屿在不停地敲门,喊我的名字。
爸爸走过去,拉开门,对他说了什么。
我听不清。
我只知道,后来,敲门声停了。
世界,又恢复了安静。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安稳。
一会儿梦到大学时的周屿,穿着白衬衫,在阳光下对我笑。
一会儿又梦到他站在一群人中间,那些人,都是他的家人,他们围成一个圈,我怎么也挤不进去。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
爸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照常做饭,看电视,喂院子里的鸟。
他们绝口不提周屿,也不问我接下来的打算。
他们只是用最沉默,也最温柔的方式,陪着我。
我知道,他们在等我自己想清楚。
吃完早饭,我又搬出我的娃娃屋,坐在院子里,继续我的工程。
阳光照在身上,很暖和。
我用镊子,夹起一片小小的木质地板,用胶水,小心翼翼地,把它粘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
我的手很稳,心也很静。
仿佛这个小小的世界,就是我的避难所。
只要沉浸其中,就可以暂时忘记外面的一切纷扰。
中午的时候,我接到了婆婆的电话。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不高兴。
“林静,周屿是不是去你那儿了?”
她连名带姓地叫我,这是她生气的表现。
我淡淡地“嗯”了一声。
“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他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跑回去了?你知道我跟他爸多没面子吗?亲戚们都在问,周屿怎么不见了,你让我怎么说?”
她的声音,隔着电话,都带着一股兴师问罪的火气。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还有,你也是,怎么回事?大过年的,一声不吭就跑回娘家,像话吗?我们周家是亏待你了,还是委屈你了?”
我轻轻地笑了一下。
“妈,”我说,“您觉得,你们没有委屈我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把我们十二个人高高兴兴地送出门,然后自己一个人,守着一个空房子过除夕,这就是您说的,没有委"屈我?”
“我……”她似乎被我问住了,一时语塞。
“还有,你们全家出国旅游,花了十万块钱,那是我跟周屿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这件事,你们有谁,问过我的意见吗?”
“那是周屿的钱!他孝敬我们,有什么不对?”婆婆的声音,又尖锐了起来。
“那是我们夫妻的共同财产。”我纠正她,“在法律上,有我的一半。”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现在是翅膀硬了,敢跟我算账了是吧?”
“我不是算账。”我说,“我只是想告诉您一个事实。我,林静,不是你们周家的附属品。我是一个独立的,有思想,有尊严的人。”
“我嫁给周屿,是因为我爱他。我孝敬您和爸,是因为您们是他的父母。”
“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你们也要尊重我。”
“如果,你们永远只把我当一个外人,一个可以随意使唤,随意忽略的外人。那么对不起,这个儿媳妇,我不干了。”
说完,我没等她回答,直接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我感觉心里一阵轻松。
这些话,我憋在心里太久了。
今天,终于说了出来。
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后悔。
下午,我把娃娃屋的最后一扇窗户,安了上去。
这个我断断续续做了好几年的小房子,终于,完工了。
它和我记忆里,那个四十平米的出租屋,一模一样。
小小的客厅,小小的卧室,还有一个能晒到太阳的小阳台。
阳台上,有我用黏土捏的,五颜六色的小花。
我看着它,仿佛看到了那个时候的我们。
虽然穷,但是很快乐。
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我们会在周末的下午,窝在小小的沙发上,看一部老电影。
他会把我的脚,捂在他的怀里。
我们会一起在小小的厨房里,做一顿算不上丰盛,但很美味的晚餐。
他总是笨手笨脚地,把面粉弄得到处都是。
我们会在夏天的夜晚,搬个小板凳,坐在阳台上,数天上的星星。
他会指着最亮的那一颗,对我说,那是我。
会永远,照亮你的路。
可后来,路越走越宽,我们却走散了。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这个小房子。
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了下来。
我是在怀念那个房子吗?
不。
我是在怀念,那个时候的我们。
和那份,再也回不去的,纯粹的爱情。
傍晚的时候,周屿又来了。
他看起来,比昨天更憔悴了。
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他没有按门铃,就站在院子门口,静静地看着我。
我也没有理他,继续收拾我的工具。
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尊望妻石。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起了风。
爸爸从屋里走出来,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进来吧,外面冷。”
周屿摇了摇头。
“叔叔,我等她。”
爸爸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屋。
过了一会儿,妈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走了出来。
“喝了吧,暖暖身子。”
她把碗递到周屿面前。
周屿看着那碗姜汤,眼圈红了。
他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下去。
“谢谢阿姨。”
妈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回屋了。
院子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你都听到了吧?”我先开了口。
我知道,他肯定听到了我跟婆婆的通话。
他点了点头。
“我妈她……她就是那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有往心里去。”我说,“我只是,不想再忍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
“周屿,我们离婚吧。”
我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心里异常平静。
仿佛,这只是一个思考了很久之后,做出的,再正常不过的决定。
他却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浑身一震。
“你说什么?”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我说,我们离婚吧。”我又重复了一遍,“我觉得,我们可能真的不合适。”
“不!我不离!”他冲过来,抓住我的肩膀,用力地摇晃,“林静,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是啊,这么多年的感情。”我看着他,自嘲地笑了笑,“可这感情,早就被你的‘还不完的亲情债’,给磨没了。”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他急切地辩解,“我爱你,小林,我一直都爱你!”
“爱?”我看着他的眼睛,“你的爱,就是把我一个人扔下,去成全你的‘孝顺’和‘责任’吗?”
“你的爱,就是把我们共同的未来,拿去填你原生家庭的窟窿吗?”
“如果这就是你的爱,那对不起,我要不起。”
我用力地,挣脱了他的手。
“周屿,放过我吧。”
“也放过你自己。”
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把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他站在那里,失魂落魄,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不……不能的……”他喃喃自语,“我们不能离婚……我不能没有你……”
他忽然蹲下身,把脸埋在手心里,发出了压抑的,像小兽一样的呜咽声。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在我的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知道,他也很痛苦。
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一边是生他养他,他觉得亏欠了一辈子的家人。
一边是发誓要爱护一生,却总是被他忽略的妻子。
他想两全,结果却是一个都没能顾好。
可是,他的痛苦,就能成为伤害我的理由吗?
不能。
我狠下心,转过身,不再看他。
“你走吧。”
我说。
“我不走!”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固执,“除非你跟我回家。”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我说,“那个地方,不是我的家。”
“那我们的家在哪儿?”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
我没有回答。
我抱着我的娃娃屋,走进了屋子。
这一次,我没有关门。
我知道,有些事,必须要做一个了断。
我把娃娃屋,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爸爸妈妈都看着我,没有说话。
周屿也跟了进来,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我打开娃娃屋顶上的小灯。
温暖的黄光,瞬间照亮了那个小小的世界。
我指着它,对周"屿说:
“你问我,我们的家在哪儿。”
“这就是。”
“这是我们第一个家。那个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彼此。但我们很快乐。”
“你还记得吗?我们一起刷墙,一起组装家具。你把螺丝拧反了,我们笑了半天。”
“你还记得吗?我们买不起空调,夏天热得睡不着,我们就去楼顶吹风。你给我讲故事,我枕着你的胳膊,睡着了。”
“你还记得吗?我过生日,你用半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了一条我喜欢了很久的裙子。你自己,却穿着那双开了胶的球鞋,穿了一整个夏天。”
我每说一句,周屿的脸色,就白一分。
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那个时候的你,会把我的事,放在第一位。会把我,看得比你自己还重要。”
“可是现在呢?”
我看着他,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现在的你,会为了让你妈妈开心,把我一个人扔下。”
“现在的你,会为了帮你亲戚,不跟我商量,就拿走我们所有的积蓄。”
“现在的你,会在我和你家人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他们。”
“周屿,你变了。”
“我们,也回不去了。”
我说完,屋子里一片死寂。
只有我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
过了很久很久,周屿才慢慢地,走到茶几前。
他伸出手,想要触摸那个小房子,却又不敢。
他的手,在空中,微微地颤抖。
“我……我没变。”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深深的痛苦和迷茫。
“一边是我妈,她养大我不容易。她每次跟我哭,说她这辈子吃了多少苦,我就觉得,我欠她的。我必须听她的话,让她高兴,不然我就是不孝。”
“一边是你。我知道你委屈,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每次看到你不开心,我心里比谁都难受。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
“我夹在中间,就像要被撕成两半。”
“我真的……好累。”
他说着,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下来。
滴在那个小小的,木质的屋顶上。
我看着他,心,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揪住。
疼得我快要无法呼吸。
我一直以为,他是懦弱,是自私,是不够爱我。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这么痛苦。
原来,他不是不爱了。
他只是,被那份沉重的“亲情债”,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该如何平衡,不知道该如何取舍。
所以,他只能选择最简单,也最愚蠢的方式。
那就是,牺牲我。
因为他觉得,我是他的妻子,我会理解他,会包容他。
他却忘了,我的包容,也是有限度的。
我的心,也是会冷的。
爸爸站起身,走到周屿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周,”爸爸的声音,很沉稳,“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但是,孝顺,不等于愚孝。”
“你父母养大你,是不容易。但你已经长大了,成家了。你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你首先要负责的,是你的妻子,是你们这个小家。”
“你不能因为觉得亏欠父母,就把你妻子,当成可以随意牺牲的代价。”
“这对她,不公平。”
“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那他就算挣再多的钱,给父母买再大的房子,他也不是一个成功的男人。”
爸爸的话,不重,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周屿的心上。
他呆呆地看着爸爸,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
“爸,妈,”他忽然转身,对着我爸妈,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
“还有你,老婆,”他又转向我,眼神里,是深深的愧疚,“对不起。”
“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我不该把你一个人扔下。”
“我不该不跟你商量就动用我们的钱。”
“我更不该,让你受这么多委屈。”
“我不是一个好丈夫。”
“你打我吧,骂我吧,只要你别离开我。”
他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放在他的胸口。
“这里,一直都只有你。”
“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们重新开始。”
“我们一起,去建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
我看着他,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看着他眼里的祈求和真诚。
我的心,乱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再相信他一次。
我怕了。
我怕这只是他一时冲动的承诺。
等回到了那个环境,他又会变回那个,在我和他家人之间,摇摆不定的,懦弱的男人。
我抽回我的手。
“我需要时间。”我说,“你也需要。”
“你需要想清楚,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是继续被你的原生家庭绑架,还是,真正地,为我们这个小家,负起责任。”
“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说完,我转身上了楼。
我没有再给他任何回应。
我知道,这个决定,必须由他自己来做。
如果,他还是选择他的家人。
那我也就,彻底死心了。
接下来的几天,周屿没有再来。
他只是每天,会给我发一条信息。
不问我在干什么,也不说他想我。
只是简单地,跟我说一声,早安,晚安。
或者,拍一张他窗外的天气,告诉我,今天天晴了,或者,今天下雨了。
像一个笨拙的,不知该如何表达爱意的少年。
我没有回过他。
但我知道,他在努力。
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告诉我,他没有放弃。
元宵节那天,我接到了大伯子的电话。
他的语气,很客气,甚至带着一丝讨好。
“弟妹啊,在家吗?周屿他……他好几天没回家了,电话也不怎么接,我们都挺担心他的。”
我淡淡地说:“他在哪儿,我不知道。”
“哎,你别生气。”大伯子说,“之前那事儿,是妈做得不对,我们也有责任,没考虑到你的感受。我替他们,跟你道个歉。”
“周屿这孩子,从小就实诚,心眼好,就是有时候,有点拎不清。你多担待。”
“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啊。你看,这都过完年了,你们俩也该和好了。晚上一起吃个饭?”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没什么波澜。
我知道,他们不是真的觉得错了。
他们只是,怕周屿真的跟我离婚。
怕他们那个“整整齐-齐”的家,从此有了缺口。
“不了,”我拒绝了,“我今晚有约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
我的心,也像这天气一样,不明朗。
晚上,我爸妈包了汤圆。
黑芝麻馅的,我最喜欢。
我们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吃着汤圆,看着电视里的元宵晚会。
很温馨,也很平静。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请问,是林静女士吗?”
“我是。”
“您好,这里是‘星光’陶艺工作室。您之前在我们这里,预定了一个体验课程,时间是今天晚上七点。请问您还过来吗?”
我愣住了。
陶艺班?
我什么时候预定过?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心,猛地一跳。
“请问,是谁帮我预定的?”
“是一位姓周的先生。”
是周屿。
是他,用那笔我以为被他拿去“还债”的钱,帮我报了我梦寐以"求的陶艺班。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
原来,他没有忘记。
原来,我的梦想,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谢谢你,我会过去的。”
我挂了电话,再也坐不住了。
我穿上外套,拿起包,就往外冲。
“哎,闺女,你去哪儿啊?”妈妈在后面喊。
“妈,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我跑出院子,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星光陶艺工作室,麻烦快一点!”
车子在夜色中飞驰。
我的心,跳得飞快。
我不知道,我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但我知道,我必须去。
我必须,去见他。
陶艺工作室,在一个很安静的巷子里。
我推开门,风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工作室里,很暖和,点着熏香,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泥土的芬芳。
一个穿着围裙的男人,正坐在拉坯机前,专注地,塑造着手里的陶泥。
是周屿。
他瘦了,也黑了。
但他的侧脸,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柔和。
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在旋转的陶泥上,灵巧地舞动。
那团泥巴,在他的手里,渐渐地,有了一个家的雏形。
我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到了我。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们隔着不远的距离,遥遥相望。
他的眼神里,有惊讶,有欣喜,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不敢确定的期待。
他站起身,朝我走来。
他的手上,还沾着泥。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
“你来了。”
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
“我……”他看着我,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把那十万块钱,要回来了。”
“我跟他们说,那笔钱,是我老婆的梦想基金,谁也不能动。”
“我妈……她很生气,骂我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白眼狼。”
“我跟她说,我不是忘了娘,我只是,不能再忘了我老婆了。”
“我告诉她,以后,我们这个小家的事情,由我们自己做主。他们可以给建议,但不能替我们做决定。”
“如果,她不能接受一个,有自己独立思想,不再对她言听计从的儿子。那我们,就只能搬出去住。”
我震惊地看着他。
我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个地步。
这对他来说,无异于一场决裂。
“那你妈……她同意了?”
他苦笑了一下。
“她把我赶了出来。”
我的心,揪了一下。
“那你……”
“我没事。”他看着我,眼神,却异常坚定,“我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小林,以前,是我错了。”
“我总觉得,我欠他们的。我必须,用我的顺从,去偿还。”
“但我现在明白了,真正的爱,不是绑架,也不是牺牲。”
“我爱他们,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要为此,牺牲掉我们的幸福。”
“我们的家,应该由我们自己来守护。”
他伸出手,轻轻地,擦掉我脸上的泪水。
他的指尖,冰凉,还带着泥土的气息。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我终于,学会了怎么去爱一个人。”
“也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打开,里面是一枚戒指。
不是钻戒,是一枚很朴素的,银色的戒指。
上面,刻着一个很小的,房子的图案。
“这是我自己做的。”他说,“可能有点丑,但它代表我的心。”
“林静,你还愿意,给我一次机会吗?”
“让我,牵着你的手,一起,建造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家。”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真诚和坚定。
看着他手里的,那枚独一无二的戒指。
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愤,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我用力地,点点头。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这一次,是幸福的泪水。
他笑了。
笑得像个孩子。
他把戒指,套在我的无名指上。
不大不小,刚刚好。
然后,他把我,紧紧地,拥入怀中。
“老婆,”他在我耳边,轻声说,“我们回家吧。”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用力地点头。
“好。”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
纷纷扬扬,落满了整个世界。
但我的心里,却是一片,春暖花开。
我知道,未来,或许还会有风雨。
但这一次,我不会再是一个人。
因为,我找到了,那个愿意为我,遮风挡雨的人。
也找到了,那个,我愿意用一生去守护的,家。
来源:一遍真命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