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夏天,知了叫得跟疯了似的,把空气都叫得黏糊糊的,粘在人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那年夏天,知了叫得跟疯了似的,把空气都叫得黏糊糊的,粘在人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我十九岁,不多不少,正好是那种看天不顺眼,看地不顺心的年纪。
村东头的二牛结婚,摆了三大桌。
酒是村里小卖部批发的散装白酒,辣得跟刀子似的,从喉咙一路刮到胃里。
我喝了半斤,脑子就不是自己的了,嘴也成了别人家的。
大伙儿起哄,问我啥时候也娶个媳妇。
我红着脸,脖子梗得像只斗鸡,酒劲儿一上头,指着天边晚霞的方向,大着舌头说:“急啥?林巧……林巧都离不开我,我还能跑了?”
林巧是我们村的村花。
说她是村花,其实有点亏待她。
她不像花,更像山涧里的一汪清泉,清清亮亮的,能一眼看到底。
她眼睛特别好看,笑起来的时候,像是有两颗小星星掉进了泉水里,一闪一闪的。
我这话一出口,整个酒桌都静了。
静得能听见苍蝇嗡嗡飞过的声音。
然后,就是哄堂大笑。
笑声像石头一样砸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
二牛他爹,村里的老支书,嘬了口烟,慢悠悠地说:“陈默啊,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我当时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酒醒了大半,剩下的那点酒精全变成了冷汗,从我后背上冒出来。
我完了。
我怎么能说出这种混账话。
林巧要是知道了,非得拿纳鞋底的锥子扎我不可。
我在忐忑里熬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我家的柴门就被人敲响了。
“吱呀”一声,我妈去开的门。
我竖着耳朵听,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声音,清脆得像山泉滴在石头上。
“婶儿,我找陈默哥。”
是林巧。
我魂儿都快吓飞了,穿着个大裤衩就从床上蹦了下来,躲在门帘后面,偷偷往外看。
她就站在院子中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两条辫子乌黑发亮,垂在胸前。
晨光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好看得不像话。
可我一点欣赏的心情都没有。
我妈把她让进屋,给她倒了碗凉白开。
她没喝,就那么站着,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我躲着的门帘上。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像打雷。
“陈-默-哥。”
她一字一顿地喊我的名字。
我磨磨蹭蹭地从门帘后面挪出来,头低得快要埋进胸口里,不敢看她。
“林巧……我……我昨天喝多了。”
我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
她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
她的目光不凶,也不带刺,就是……很亮,亮得我无处遁形。
院子里的那只老母鸡,咯咯哒哒地从我脚边走过,悠闲地啄着地上的土。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难熬。
终于,她开口了。
她说:“哥,我听说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完了,这下死定了。
我准备好了挨骂,甚至准备好了挨打。
可她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整个人都懵了。
她往前走了一步,离我更近了些,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
她说:“哥,你说我离不开你。”
我点了点头,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像是阴天里突然裂开一道口子,阳光“哗”地一下全洒了进来。
“那你得守承诺啊。”
“啊?”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
那里面没有嘲笑,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水波一样,一圈一圈地荡漾开。
“什么……承诺?”我结结巴巴地问。
“你说我离不开你,这就是承诺。”她歪着头,辫子也跟着晃了一下,“你说了,就得负责。”
我彻底傻了。
我站在原地,像个木头桩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算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生气?她不骂我?
她……她这是……
我不敢往下想。
我怕那是我喝多了之后,还没醒的另一个梦。
那天早上,林巧没再说别的,就留下那句没头没尾的话,转身走了。
她走的时候,步子很轻快,像一只蝴蝶。
我却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我妈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问我:“你跟巧儿说啥了?这丫头,咋跟变了个人似的?”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从那天起,整个村子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以前,我是陈家的闷葫芦,不爱说话,整天就知道埋头干活,或者跑到后山上一坐就是半天。
现在,我成了那个“让林巧离不开”的陈默。
这名声,一半是笑话,一半是……说不清的羡慕。
男人们看我,眼神里带着点“你小子可以啊”的调侃。
女人们看我,则多了几分审视和好奇。
我走在村里,总感觉背后有无数道目光跟着我,让我浑身不自在。
更让我不自在的,是林巧。
她真的变了。
以前,我们俩在路上碰见,她会冲我笑笑,喊一声“陈默哥”,然后就低着头走过去。
现在不了。
她会停下来,大大方方地跟我说话。
“陈默哥,去砍柴啊?”
“陈默哥,你家地里的玉米该锄草了吧?”
“陈默哥,我听我爸说,你做的木头风筝最好看,是真的吗?”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亮晶晶地看着我,好像我的脸上有全世界最精彩的故事。
我呢?
我还是那个我。
嘴笨,脸红,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每次她一跟我说话,我就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嘴里说出来的话也颠三倒四。
可她好像一点都不介意。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乱。
那句“你得守承诺啊”,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心里那潭死水里,天天都在泛着涟漪。
我开始琢磨,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把这种事挂在嘴边?
难道她真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狂地长。
我开始睡不着觉。
闭上眼睛,就是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和那句“你得守承诺啊”。
我一个大男人,被一个黄毛丫头给拿捏住了。
我心里又慌又甜,像吃了拌了糖的黄连。
有一天,我去给她家送一筐刚摘的黄瓜。
她爹妈下地了,就她一个人在家。
她接过筐,请我进屋喝水。
我不敢进,就站在门口。
她给我端了碗水,水里泡着几片薄荷叶,喝一口,从嘴里一直凉到心里。
“哥,”她忽然开口,“你那个承诺,打算什么时候兑现啊?”
我“噗”的一声,刚喝进去的水差点喷出来。
我看着她,她正低着头,手指绕着自己的辫子梢,脸颊有点红。
阳光从屋檐下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的心,在那一刻,跳得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了。
我明白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
这个傻姑娘,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她的心意。
她知道我闷,知道我嘴笨,知道我不敢。
所以她把梯子递到了我面前,就等我往上爬。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了我的头顶。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把抓住了她绕辫子的手。
她的手很软,有点凉。
被我抓住的那一刻,她浑身一颤,像受惊的小鹿。
“林巧,”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在抖,“我……我当真了。”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有惊讶,有羞涩,还有……我期待已久的光。
“我本来……就是当真的。”她小声说。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她家走回来的。
我感觉自己踩在云彩上,轻飘飘的,整个世界都在我脚下打转。
我,陈默,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小子,竟然真的让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对我说了这样的话。
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在那一刻,被点亮了。
但是,光有高兴是没用的。
现实很快就给了我一巴掌。
林巧她爹,知道了我们的事。
他把我叫到他家,没骂我,也没打我。
他就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rou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陈默,”他开口了,声音很沉,“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
我紧张地站着,手心里全是汗。
“但是,巧儿不能跟着你吃苦。”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们家就这么一个闺女,我跟她妈,就盼着她能过上好日子。你呢?你除了有一膀子力气,还有啥?你能给她啥?”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扎在我的心上。
是啊,我能给她啥?
我们家,三间土坯房,一亩三分薄田,一年到头,刨去吃喝,剩不下几个钱。
我拿什么去“守承诺”?
拿什么去“负责”?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后山上坐了一夜。
山风很凉,吹得我骨头缝里都疼。
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了我爹,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累弯了腰,也没能让我们家过上好日子。
我想起了我娘,为了省几毛钱的盐,能跑半个村子去跟人换。
我想起了林巧。
我想起她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她说的“你得守承诺啊”。
那不是一句玩笑话。
那是一个姑娘,把她一辈子的幸福,都压在了一句醉话上。
我不能让她输。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出去。
离开这个我生活了十九年的村子,去外面闯一闯。
我要去挣钱。
挣很多很多的钱。
挣到足够让我挺直腰杆,走到林巧她爹面前,告诉他,我能给林巧好日子。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我爹娘。
我娘哭了,抓着我的手不放。
我爹抽了一晚上的烟,第二天早上,给了我二百块钱。
那是我们家所有的积蓄。
钱用一块破布包着,沉甸甸的。
我爹说:“去吧。是龙是蛇,出去闯闯就知道了。家里,有我。”
我走了。
走的那天,林巧来送我。
她眼睛红红的,像只兔子。
她没哭,就是一直看着我。
“哥,我等你。”她说。
我点了点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怕一看,我就走不了了。
我给她做了一个风筝。
用最好的竹子做骨架,用我娘陪嫁时的一块红布做面。
风筝上,我画了一对燕子。
“等我回来,”我说,“我带你放风筝。放到天上去,让全村的人都看着。”
她接过去,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我坐上了去县城的拖拉机,车开的时候,尘土飞扬。
我回头看,她还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小小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点。
我心里像是被挖空了一块,疼得厉害。
我对自己说,陈默,你一定要混出个样来。
你一定要回来。
我去了南方。
听说那里遍地是黄金,只要肯干,就能挣到钱。
可现实,远比我想象的要残酷。
我没文化,没技术,只能去工地上干苦力。
搬砖,扛水泥,和水泥。
一天下来,累得像条死狗,躺在工棚的木板床上,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汗水浸透了我的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最后变成硬邦邦的盐壳,磨得皮肤生疼。
手上的茧子,一层叠着一层,厚得像块牛皮。
吃饭的时候,捧着饭盒的手,抖得连菜都夹不稳。
晚上,工棚里挤着十几个人,汗臭味、脚臭味混在一起,熏得人睡不着。
我想家。
我想我爹娘。
我更想林巧。
每个睡不着的夜晚,我都会想起她。
想起她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她说的“我等你”。
这是支撑我熬下去的唯一动力。
我和她通信。
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网络,信是唯一的联系方式。
我不会写什么好听的话,就跟她唠家常。
今天吃了什么,干了多少活,工头又骂人了。
鸡毛蒜皮,絮絮叨叨。
她的信,总是比我的长。
她会告诉我,村里谁家又添了新丁,谁家的牛下了崽。
她会告诉我,她把那个风筝挂在了床头,每天都能看到。
她说,她想我了。
每次看到这三个字,我都会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
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觉得自己没用。
我在这里吃苦受累,可挣的钱,除了寄回家里一部分,剩下的,连给她买一件新衣服都不够。
我什么时候才能挣够钱,回去娶她?
我开始拼命。
别人一天干十个小时,我干十二个,十四个。
别人扛一包水泥,我扛两包。
工友们都说我疯了,说我不要命了。
我只是笑笑。
他们不知道,我心里揣着一个姑娘,揣着一个承诺。
我不能倒下。
有一次,脚手架上掉下来一根钢管,砸在了我的腿上。
当时就感觉腿一麻,然后就是钻心的疼。
我被送到了医院,医生说,骨裂,要躺三个月。
躺在病床上,我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三个月,不能干活,就没有钱。
没有钱,我就得被赶出工地。
没有钱,我怎么回去见林巧?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同乡来看我。
他告诉我,现在深圳那边机会多,搞电子的,挣钱快。
他说,他有个表哥在那边开了个小作坊,缺人手。
问我愿不愿意去。
我当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腿还没好利索,我就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去了深圳。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大城市。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霓虹灯闪得人眼花。
我觉得自己像个土包子,跟这个城市格格不入。
同乡的表哥,叫李强,开了个小小的电子加工厂,其实就是个家庭作坊。
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又闷又热的铁皮屋里,每天的工作就是把一个个小小的电子元件,焊接到电路板上。
我没干过这个,一开始总是出错。
烙铁烫了手,元件焊歪了,被李强骂了好几次。
但我没放弃。
我白天跟着师傅学,晚上自己拿着废旧的电路板练。
眼睛看得又酸又涩,有时候做梦都在焊接。
慢慢地,我上手了。
我的手速越来越快,焊出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好。
李强开始对我刮目相看。
他发现我不仅手巧,脑子也活。
有时候厂里遇到点技术上的小问题,我琢磨琢磨,竟然也能想出解决的办法。
他开始把一些重要的事情交给我做。
我的工资,也从最开始的几百块,涨到了一千多。
我把每个月省下来的钱,都存起来。
存折上的数字,一点点地变多。
我感觉自己离那个承诺,越来越近了。
我给林巧写信,告诉她我的新工作。
我告诉她,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出傻力的陈默了。
我告诉她,我很快就能回去娶她了。
她的回信,充满了喜悦。
她说,她为我感到骄傲。
她说,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她都等我。
日子就这样,在焊锡的烟雾和一封封信件中,一天天过去。
转眼,我出来已经三年了。
93年变成了96年。
这三年,我只在过年的时候回去过一次。
那次回去,我给林巧买了一条红色的连衣裙。
她穿上的时候,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
村里的人都说,林巧的眼光好,陈默出息了。
我听了,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我以为,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可我没想到,命运给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96年的夏天,深圳特别热。
厂里的订单很多,我们天天加班。
那天晚上,我加完班回到宿舍,刚躺下,就接到了我爹打来的电话。
那时候,整个村子只有老支书家有一部电话。
电话是我爹托人打过来的,声音很急。
他说:“默儿,你快回来!巧儿……巧儿她出事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雷劈了。
我抓着电话,手抖得厉害。
“爹,出啥事了?巧儿她怎么了?”
“她……她为了给你凑钱,跟着村里人去邻县的煤窑打工,窑塌了……”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白色。
我连夜买了火车票,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赶回了家。
当我冲进林巧家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口冰冷的棺材。
她娘趴在棺材上,已经哭得晕过去好几次。
她爹蹲在墙角,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
我走过去,手颤抖着,想要摸一摸那口棺材。
可我的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那个会对着我笑,说要等我的姑娘,就这么没了。
我不相信那个把我的风筝当成宝贝的姑娘,就这么躺在了这口冰冷的木头盒子里。
“为什么……”我跪在地上,声音嘶哑,“为什么要去煤窑?我不是寄钱回来了吗?为什么还要去?”
她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她说,你在外面太苦了。她说,她也想帮你分担一点。她说,等攒够了钱,你们就结婚,再也不分开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
我这个混蛋!
我这个王八蛋!
我为什么要出去?
我为什么要挣那么多钱?
如果我不走,如果我还在她身边,她就不会出事。
是我害了她。
是我害了她!
我狠狠地抽着自己的耳光,一下,又一下,直到嘴角流出了血。
可这点疼,又怎么比得上我心里的万分之一。
林巧下葬那天,下着很大的雨。
我抱着她的遗像,走在泥泞的山路上,一步一个脚印。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把她葬在了后山。
那是我们小时候经常去玩的地方。
那里有我们一起掏过的鸟窝,一起摘过的野果。
我亲手给她立了碑。
碑上没有刻字。
因为我觉得,任何文字,都无法形容我心里的痛。
我把那个红色的风筝,烧在了她的坟前。
火光中,我仿佛又看到了她穿着红裙子,对我笑的样子。
“哥,我等你。”
“哥,你得守承诺啊。”
巧儿,对不起。
哥食言了。
哥没有守住承诺。
哥把你弄丢了。
从那以后,我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不说话,也不笑。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天整天地喝酒。
我想用酒精麻痹自己,可我越喝,脑子就越清醒。
一闭上眼,就是林巧的脸。
我爹娘看着我这样,急得不行,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村里的人都说,陈默疯了。
是啊,我疯了。
我的心,跟着林巧一起,埋进了那座冰冷的坟墓里。
有一天,李强从深圳来看我。
他看到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狠狠地打了我一拳。
“陈默!你他妈的是个男人吗?你就准备这么窝囊一辈子?”
我没还手,就那么看着他。
“林巧要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她会怎么想?她拼了命去挣钱,是为了让你过上好日子,不是为了让你变成一个酒鬼!”
他的一番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了下来。
是啊。
巧儿她,是希望我好好活着的。
我不能让她失望。
我不能让她在天上,还为我担心。
我跟着李强回了深圳。
我把对林巧所有的思念和愧疚,都化作了工作的动力。
我比以前更拼命。
我没日没夜地干,研究技术,琢磨市场。
几年后,我和李强合伙,把那个小作坊,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电子厂。
我们有了自己的品牌,产品卖到了全国各地。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我有了钱,很多很多的钱。
我在深圳买了房,买了车。
我把我爹娘接到了城里。
我给了他们最好的生活。
可我,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快乐。
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林巧。
想起那个穿着碎花衬衫,站在我家院子里的姑娘。
我想,如果她还在,那该多好。
我会给她买最漂亮的衣服,带她去所有她想去的地方。
我们会有一个家,有几个可爱的孩子。
我们会一起放那个红色的风筝,让它飞得很高很高。
可是,没有如果了。
这些年,也有人给我介绍过对象。
有漂亮的,有能干的,有温柔的。
可我一个都看不上。
我知道,我的心,早就被那个叫林巧的姑娘,装得满满的,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了。
我的一个承诺,一句醉话,让她等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
而我,也要用我剩下的一辈子,去守着这个承诺,去念着她。
有一年清明,我回了村子。
村子变化很大,盖起了很多新房子。
那棵老槐树,还在。
我去了后山,去了林巧的坟前。
坟上长满了青草。
我跪下来,一点一点地把草拔干净。
我跟她说了好多话。
我说,我现在有钱了,可是我一点都不开心。
我说,我很想她。
我说,如果时间能倒流,我宁愿一辈子当个穷光蛋,只要她能在我身边。
我说着说着,就哭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临走的时候,我在她的坟前,放了一个新的风筝。
还是红色的,上面还是画着一对燕子。
我没有放飞它。
因为我知道,我的那根线,早就断了。
断在了1996年的那个夏天。
后来,我把厂子交给了李强打理,自己回到了村子。
我在后山,离林巧坟不远的地方,盖了一座小木屋。
我每天,都能看到她。
我开始学着我爹的样子,种地,养鸡。
日子过得很慢,很静。
有时候,我会坐在山坡上,看着天上的云,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会想,哪一朵云,是我的巧儿呢?
村里的孩子们,都喜欢来找我。
因为我会给他们做最好看的木头风筝。
每次做风筝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林巧。
想起她第一次问我,是不是真的会做风筝时,那亮晶晶的眼睛。
有一个小女孩,长得很像林巧,特别是那双眼睛。
她总喜欢缠着我,让我给她讲故事。
我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我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傻小子,喝多了酒,吹了个牛。
他说,村里最漂亮的姑娘,离不开他。
结果,那个姑娘真的找上门来,让他守承诺。
傻小子为了守住这个承诺,跑去了很远的地方。
他想挣很多很多的钱,回来娶那个姑娘。
可是,等他回来的时候,姑娘已经不在了。
小女孩听完,眨着大眼睛问我:“那后来呢?傻小子怎么样了?”
我笑了笑,摸着她的头说:“后来啊,傻小子就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守那个没有完成的承诺。”
“一辈子?那也太久了吧?”
是啊,一辈子。
真的很久。
可是,对我来说,只要能想着她,念着她,一辈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的人生,从一句醉话开始。
那句醉话,像一根线,一头系着我,一头系着她。
我曾以为,我拼命地往上爬,就能把她带到更高的地方。
可我忘了,风筝飞得再高,也需要有风。
而我,却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了她。
我成了那个断了线的风筝,飘飘荡荡,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又一场的相遇和别离。
那么,我和林巧的相遇,就是我这一生,最美的意外。
而和她的别离,则是我这一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如今,我也老了。
头发白了,背也驼了。
我时常会坐在那座小木屋的门前,看着夕阳一点点地落下山头。
我会想起1993年的那个夏天。
想起那个喝了半斤白酒,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十九岁少年。
想起那个穿着碎花衬衫,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姑娘。
想起那句,改变了我一生的承诺。
“哥,你得守承诺啊。”
巧儿,你看。
哥守了一辈子。
你看到了吗?
我常常在想,人这一辈子,到底在追求什么。
金钱?地位?
年轻的时候,我以为是。
我以为有了这些,就能拥有一切,就能给心爱的姑娘幸福。
可我错了。
当我拥有了这一切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弄丢了最珍贵的东西。
我弄丢了那个,会因为我一句醉话,就愿意把一生托付给我的姑娘。
我用半生的富贵,换不回一个穿着碎花衬衫的她。
我用满城的霓虹,换不回她眼里那两颗闪亮的星星。
有时候,我会在梦里回到那个夏天。
回到二牛的婚宴上。
我又喝多了,又吹了那个牛。
可这一次,我没有等她第二天来找我。
我醒了酒,就跑去她家。
我告诉她,我喜欢她。
我告诉她,我想娶她。
我告诉她,我哪儿也不去了,就在村里,守着她,守着我们的家。
梦里的她,笑得很甜很甜。
可每次醒来,枕头上都是湿的。
我知道,那只是梦。
现实是,我守着一座空荡荡的木屋,守着一座孤零零的坟。
守着一个,永远也无法兑셔的承诺。
村里的人,渐渐地都忘了当年的事。
只有一些老人,还会在闲聊的时候,提起那个叫陈默的傻小子,和那个叫林巧的好姑娘。
他们说,那是命。
我不信命。
我只知道,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会放开她的手。
我会告诉她,巧儿,别怕。
天塌下来,有哥给你扛着。
你不用去什么煤窑,不用去吃那种苦。
你想花的钱,哥去挣。
你想过的日子,哥给你。
哪怕是豁出我这条命。
可是,没有如果了。
人生就是一趟单程列车,错过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这些年,我资助了村里很多贫困的孩子上学。
我希望他们能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但我也告诉他们,无论走多远,都不要忘了家里等你的人。
因为,家,才是你唯一的根。
那个像林巧的小女孩,后来考上了大学,去了北京。
她每次放假回来,都会来看我。
她会给我讲大学里的新鲜事,讲北京的繁华。
她说:“陈默爷爷,等我毕业了,就把您接到北京去住。”
我总是笑着摇头。
“爷爷哪儿也不去,爷爷要守着这片山。”
她不懂。
她不知道,我守的不是山。
我守的,是我的心。
是我的,整个青春。
前几年,村里搞旅游开发,后山要被推平,建一个度假村。
我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我拿着我所有的积蓄,把那片山给承包了下来。
他们都说我傻,花那么多钱,买一块没用的荒山。
他们不知道,那座山,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里,埋着我的爱人,埋着我所有的念想。
我不能让任何人,去打扰她的安宁。
我请了最好的工匠,把后山重新修葺了一番。
我种了很多很多的花,各种各样的。
春天的时候,满山遍野,开得像一片彩色的海洋。
风一吹,花香四溢。
我想,巧儿她,应该会喜欢吧。
我还修了一条通往山顶的路,用青石板铺的。
路的两旁,我种满了槐树。
我记得,她家院子里,就有一棵老槐树。
夏天的时候,她总喜欢坐在树下乘凉。
如今,我为她种下了一片槐树林。
我希望,她在另一个世界,也能感受到一丝清凉。
山顶上,我建了一个小亭子。
亭子里,我放了一张石桌,两个石凳。
闲暇的时候,我就会泡上一壶茶,坐在那里。
从山顶望下去,可以看到整个村子。
可以看到我长大的地方,可以看到她长大的地方。
可以看到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田埂,一起玩耍过的河边。
一切都好像还在昨天,一切又好像已经过了几辈子那么久。
我常常会想,如果巧儿还在,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应该也当爷爷奶奶了吧。
会有一群孙子孙女,围着我们跑。
她会给他们讲故事,我会给他们做风筝。
我们会坐在院子里,看着夕阳,慢慢地变老。
那该是多好的一幅画面啊。
可惜,这幅画,我只能在心里画一画了。
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我知道,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我立了遗嘱。
我死后,把我的骨灰,和巧儿葬在一起。
生前,我没能守在她身边。
死后,我希望能永远陪着她。
我还要在我们的墓碑上,刻上一行字。
就刻:
“陈默和他的妻子林巧之墓。”
我欠她一个名分,欠她一场婚礼。
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我希望,到了那边,我能找到她。
我会跪在她面前,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然后,我会告诉她:“巧儿,我来守我的承诺了。这一次,我再也不走了。”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原谅我。
但我想,她会的。
因为她是林巧。
是那个,会因为我一句醉话,就愿意等我一辈子的,傻姑娘。
这个故事,我藏在心里很多年了。
今天,我把它讲出来,不是为了博取谁的同情。
我只是想告诉大家,特别是现在的年轻人。
珍惜眼前人。
不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后悔。
因为,有些错,一旦犯了,就是一辈子。
有些遗憾,一旦造成了,就再也无法弥补。
不要像我一样,用一生的孤独,去偿还年少时犯下的错。
那代价,太大了。
大到,我用尽一生,都还不清。
夕阳又落山了。
山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
好像是她在跟我说话。
我笑了。
“巧儿,等我。哥很快,就来陪你了。”
我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夏天。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她站在我家院子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哥,你得守承诺啊。”
“嗯,我守。”
这一次,我回答得,无比坚定。
我的一生,就像那个我亲手做的风筝。
年少时,凭着一股冲劲,挣脱了手中的线,以为可以飞向更高更远的天空。
我飞过了高山,飞过了大河,飞过了繁华的都市。
我看到了从前从未见过的风景。
可飞得越高,风越大,心越慌。
我才发现,没有了那根线的牵引,我不过是一片无根的浮萍,在茫茫天际,找不到方向。
那根线,就是林巧。
是她,用她全部的信任和等待,给了我起飞的勇气。
也是我,亲手弄断了这根线。
我以为我挣的是前程,是未来。
可到头来,我挣来了一切,却唯独失去了牵着线的那个人。
我成了别人眼里的成功人士,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故乡,早就没有了。
因为,有她的地方,才是故乡。
我回到村子,守着这座山,其实是在为自己建一座牢笼。
我把自己困在这里,每天面对着她的坟,面对着我们曾经的回忆。
这是一种惩罚。
是我对自己,最残忍的惩罚。
我一遍遍地回忆着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她第一次对我笑。
她第一次跟我说话。
她第一次,红着脸,说让我守承诺。
这些回忆,像刀子,一遍遍地割着我的心。
但我也甘之如饴。
因为,这是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
我害怕,有一天,我会老得记不清她的样子。
所以我把她的照片,放大,挂在木屋的墙上。
每天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她。
照片上的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好看。
扎着两条乌黑的辫子,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仿佛我们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相框,而不是生与死的距离。
我常常会对着照片自言自语。
“巧儿,今天天气不错,山上的花又开了。”
“巧儿,村东头的二牛,都当爷爷了,他孙子跟你一样,也爱笑。”
“巧儿,我又给你做了个新风筝,比以前的都好看,等你回来,我们就去放。”
我不知道,她听不听得到。
但我相信,她一定能感受到。
因为,我们的心,从来没有分开过。
李强也劝过我,让我别这么折磨自己。
他说,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要往前看。
我懂。
这些大道理,我比谁都懂。
可我做不到。
我的脚下,就是万丈悬崖。
往前一步,是粉身碎骨。
我只能站在原地,守着这一点点念想,苟延残喘。
我的人生,在林巧离开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剩下的,不过是在数着日子,等待着重逢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天堂是什么样子。
但我希望,那里有山,有水,有槐树。
有她。
我会在那里,重新开始。
我会重新追求她,重新对她说那些,我这辈子都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情话。
我会告诉她,我爱她。
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就爱上了。
爱她的眼睛,爱她的笑容,爱她的一切。
这份爱,穿越了生死,也穿越了岁月。
永不磨灭。
我把我们的故事,写成了一本日记。
厚厚的一本。
我把它放在一个木盒子里,埋在了那棵最大的槐树下。
我想,很多很多年以后,也许会有人发现它。
他们会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个傻小子,为了一个承诺,守了一辈子。
他们会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个好姑娘,为了一个承诺,付出了一生。
他们的故事,也许会感动一些人,也许会被当成一个笑话。
但都无所谓了。
因为,对于我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故事。
这是我,和林巧,全部的人生。
是我用一生,去书写的,一封永远也寄不出去的情书。
现在,我要去赴我最后的约会了。
巧儿,你等急了吧。
别怕,哥来了。
这一次,哥再也不会迟到了。
我们会一起,去看那满山的繁花,去看那天上的云彩。
我们会一起,放那个红色的风筝。
让它,带着我们未完成的梦,飞向,永恒。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