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团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陈,好样的,给你批半个月探亲假,回去让你爹妈高兴高兴。
那年夏天,我提干了。
一道命令下来,我肩膀上的牌牌就从两道拐变成了一毛一。
团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陈,好样的,给你批半个月探亲假,回去让你爹妈高兴高兴。
我咧着嘴,敬了个礼,吼得撕心裂肺:谢谢首长!
其实心里想的是,终于能回家了。
我们那是个小县城,火车吭哧吭哧地摇过去,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头。
下了车,热浪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子尘土和植物被晒蔫了的味道。
我没让我爸妈来接,自己背着个军绿色的包,走在熟悉的马路上。
路两边的梧桐树还是老样子,叶子肥得能滴下油来,把太阳筛成一片片碎金,洒在地上。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好像要把整个夏天都喊出来。
一切都和我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又好像哪儿都不太一样了。
街上的人看我的眼神,带着点好奇和敬畏。
那身笔挺的军装,在小县城里,确实有点扎眼。
回到家,我妈抱着我哭,我爸一个劲地拍我的背,手劲大得像在捶鼓。
我把提干的命令拿出来,二老看了半天,我妈又哭了,我爸眼圈也红了,扭头去厨房,说给我做我最爱吃的红烧肉。
那半个月,我过得像个皇帝。
我妈变着法地给我做好吃的,想把我身上掉的肉都补回来。
我爸每天都拉着我下棋,悔棋悔得理直气壮。
可我心里总有点空落落的。
在部队待久了,每天的生活都像上了发条的钟,精准,规律,充满了力量。
回到家,突然松弛下来,反而有点不适应。
那天下午,天气闷得像个蒸笼。
我爸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被我从储藏室里拖了出来。
我妈说,你干啥去,外面多热。
我说,我出去转转,好久没看看咱们县城了。
我骑上车,吱呀呀地上了路。
风从耳边刮过去,带着点温吞吞的热气,吹得我那身洗得发白的旧T恤鼓了起来。
我骑得不快,像个游客一样,东张西望。
这里开了家新超市,那里的小卖部好像换了老板。
路过县一中,大门紧闭,能听到里面有学生在打篮球,砰砰砰的,充满了青春的味道。
我心里有点感慨。
当年我也在这里,穿着宽大的校服,以为未来遥远得没有边际。
一转眼,我已经是个军官了。
就在我拐过一个街角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那个路口有点偏,平时人就不多。
我刚拐过去,一个白色的身影突然从旁边的小巷子里冲了出来。
太快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下意识地猛捏刹车。
那辆老破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但还是晚了。
“砰”的一声闷响。
我连人带车,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
我摔在了地上,手肘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擦出了一道火辣辣的口子。
自行车倒在一边,后轮还在徒劳地转着。
我顾不上自己,一骨碌爬起来,去看被我撞倒的人。
是个女孩。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现在侧躺在地上,裙子上沾了灰。
她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摔出来,滚了一地。
是山楂。
红彤彤的山楂,撒在灰扑扑的地上,像一地凝固的血。
我心跳得像打鼓。
“同志,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我蹲下身,想扶她,又不敢碰。
在部队里,我们学过急救,知道不能随便移动伤员。
女孩没说话,趴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凑近了才听到,她在哭。
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的、小声的啜泣,听得人心都揪紧了。
“你……你别哭啊,我带你去医院,我送你去医院!”
我急得满头大汗,比参加五公里越野还紧张。
她终于慢慢地抬起头。
一张满是泪痕的脸。
眼睛很大,又黑又亮,像被水洗过的葡萄。
鼻尖红红的,嘴唇也因为哭泣微微嘟着。
她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你……你撞了我。”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委屈得像个迷路的小孩。
“是是是,我撞了你,我的错,我全责。”我赶紧点头,态度无比诚恳,“你伤到哪了?我看看。”
她动了动,想坐起来,结果“嘶”地抽了口冷气。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她的膝盖上,白皙的皮肤被擦破了一大块,渗着血丝。
白裙子,红山楂,还有她膝盖上的血。
这三种颜色混在一起,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我送你去医院,不,去咱们县最好的卫生所!”我语无伦次。
她不理我,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膝盖,眼泪掉得更凶了。
我彻底没辙了。
在部队,面对再难缠的对手,我都有办法。
可面对一个哭泣的女孩,我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像个犯了错等着挨训的新兵。
周围开始有零星的路人围观。
我更急了,这叫什么事啊。
就在我准备强行把她抱起来送去卫生所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
她抬起那双泪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
“你撞了我,你得对我负责。”
我愣了一下,然后立刻点头如捣蒜:“负责,肯定负责!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你开个价,我都认!”
我以为她在担心赔偿的问题。
没想到,她摇了摇头,眼泪还在往下流,话里的委屈却好像更深了。
“我不要钱。”
“那你……”
“你得对我负责,负一辈子!”
她这句话,声音不大,但在那个寂静的午后,却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我整个人都懵了。
一辈子?
这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倔强和……委屈。
那双眼睛太干净了,干净得让我觉得,我脑子里闪过的任何一点“这姑娘是不是想讹我”的念头,都是一种亵渎。
我呆呆地看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我还是把她扶了起来,一瘸一拐地送到了最近的卫生所。
医生是个老大爷,戴着老花镜,检查了一下,说,没事,就是点皮外伤,擦点红药水,过两天就好了。
我松了口气。
交了钱,拿了药,我扶着她走出来。
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那个……我送你回家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点了点头。
我推着那辆肇事的自行车,她在我身边一瘸一拐地走着。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一路上,她还是不说话。
我几次想开口,都不知道说什么。
道歉的话已经说烂了,再说就显得假惺惺。
问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又觉得太唐突。
快到她家小区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下脚步。
“我叫林晚。”她轻声说。
“啊?”我没反应过来。
“我叫林晚,晚霞的晚。”她重复了一遍,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被夕阳映得亮晶晶的。
“我叫陈默,沉默的默。”我鬼使神差地回答。
她“噗嗤”一声笑了。
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痕,但这一笑,像雨后的彩虹,一下子就把周围的空气都点亮了。
“你这名字,跟你人还挺像的。”
我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你还没说,你要怎么对我负责一辈子呢?”她又问,眼神里带着一丝狡黠。
我被问住了。
这个问题,我从卫生所出来就一直在想,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我……”我支支吾吾,“要不,我以后每天都来给你换药?”
“换药能换一辈子吗?”她反问。
“那……那等你伤好了,我请你吃饭?”
“吃饭能吃一辈子吗?”
“那……”
我彻底词穷了。
我一个在部队里待了几年,每天跟钢铁和汗水打交道的大头兵,哪懂这些弯弯绕绕。
看着我窘迫的样子,她笑得更开心了。
“算了,看你这么笨,我先回家了。”
她转身,一瘸一拐地往小区里走。
“哎,你的山楂!”我突然想起来,那一地的红果子。
她回头,冲我摆了摆手:“送你了,就当是……精神损失费。”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和那辆破自行车。
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我把自行车推回家,我妈看我手肘上的伤,吓了一跳,问我怎么了。
我含糊地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晚饭的时候,我爸突然问我:“今天下午是不是在光明路口撞了人?”
我心里一咯噔,筷子上的红烧肉都差点掉了。
“爸,你怎么知道?”
“人家找上门了。”我爸的表情很严肃。
我脑子“嗡”的一下,完了。
这下完了。
人家家长找上门了,我这提干的兵,给部队丢脸了。
“人呢?人家没为难你们吧?要多少钱?我现在就去取!”我站起来就要往外冲。
“坐下!”我爸呵斥道,“慌什么!跟谁学的毛毛躁躁!”
我只好又坐下,心里七上八下的。
“人家没要钱。”我爸顿了顿,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人家是县武装部的林部长。”
县武装部……林部长?
我脑子里迅速把这两个词和我下午撞的那个女孩联系起来。
林晚……林部长……
我的天。
我撞了县武装部长的女儿。
我感觉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这比让我负重跑十公里还吓人。
“爸,那……那林部长怎么说?”我声音都发颤了。
“他没说什么,就问了问你的情况,在哪个部队,什么时候提的干。”我爸说,“还说,他女儿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我更懵了。
这剧本不对啊。
不应该是他拍着桌子,让我这个兵蛋子吃不了兜着走吗?
“最后,林部长说,”我爸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让你明天去他家一趟,亲自给他女儿道个歉。”
第二天,我提着一堆水果,紧张得手心冒汗,站在了林晚家门口。
开门的是林晚。
她换了一身粉色的连衣裙,膝盖上贴着一块纱布,头发扎成了马尾,看起来俏皮又可爱。
看到我,她眼睛一亮。
“你来啦。”
“嗯,我……我来道歉。”我把水果递过去。
她把我让进屋,客厅里,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他身材不高,但很壮实,腰板挺得笔直,身上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我知道,他就是林部长。
“林部长好。”我赶紧立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林部长放下报纸,抬眼打量我。
他的目光很锐利,像X光一样,要把我从里到外看个透。
我站得笔直,大气都不敢喘。
“坐吧,小陈。”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我坐下,腰板挺得像块钢板。
“听晚晚说,你把她撞了?”林部长开口了,声音很洪亮。
“是,报告首长,是我的责任!”我立刻站了起来。
“坐下坐下,在家里,别搞部队那一套。”他摆了摆手,“年轻人,骑车毛躁点,正常。”
我心里更没底了。
他越是和颜悦色,我越是觉得这事儿不简单。
“小伙子,哪个部队的?”
“报告首长,XX集团军XX师XX团的!”
“哦,王牌部队啊。”林部长点了点头,“当了几年兵了?”
“五年了。”
“嗯,是个老兵了,怪不得看着就精神。”
他问一句,我答一句,像在接受审讯。
林晚端着两杯水过来,放在我们面前,然后乖巧地坐在她爸爸身边。
“爸,你别吓着人家。”她小声说。
林部长瞪了她一眼:“我吓他了吗?我这是关心部队的年轻同志。”
然后他又转向我,表情严肃起来:“小陈啊,你把我们家晚晚撞伤了,这事,你说怎么办吧?”
来了,正题终于来了。
我心一横,站起来说:“首长,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绝无二话!该赔偿赔偿,该处分处分,我认!”
林部长看着我,突然笑了。
“赔偿?我们家不缺那点钱。处分?我还没那么大权力,能处分到你们野战部队去。”
他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慢悠悠地说:“不过呢,我们家晚晚,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委屈。这腿伤了,好几天不能出门,她心里肯定憋屈。”
我低着头,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这样吧,”他放下水杯,“我也不为难你。你不是放探亲假吗?这几天,你就负责陪着晚晚,给她解解闷。等她腿好了,这事就算过去了。怎么样?”
我抬起头,愣住了。
陪她解闷?
这是什么操作?
我看了看林部长,他一脸严肃,不像开玩笑。
我又看了看林晚,她正低着头,嘴角却偷偷地往上翘,耳朵尖有点红。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是!保证完成任务!”我下意识地又站起来,敬了个礼。
林部长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剩下的探亲假,都变成了“陪护假”。
每天早上,我去林晚家报到。
一开始,我们俩还有点尴尬。
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就在旁边坐着,像个木头桩子。
后来,她开始主动找我说话。
“哎,陈默,你们部队里是不是都像你这么闷啊?”
“不是,也有活泼的。”
“那你们平时都干什么?是不是天天跑五公里?”
“差不多,还有各种训练。”
“辛苦吗?”
“习惯了就不辛苦了。”
她问了很多关于部队的事,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我跟她讲我们怎么叠豆腐块,怎么走队列,怎么在泥地里匍匐前进。
她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一声惊叹。
慢慢地,我们熟悉了起来。
我发现,她不是我想象中那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她很聪明,也很善良。
她喜欢画画,她的房间里,挂着很多她自己画的画,有山水,有花鸟,画得特别好。
她会给我讲她画里的故事,讲她对未来的幻想。
她说她想考美术学院,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们这个小县城,太小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望着窗外,带着一丝向往和忧伤。
我看着她的侧脸,阳光照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漏跳了一拍。
她的腿好得很快,没几天就能下地走路了。
她说,为了奖励我这个“护工”,要带我去个好地方。
她带我去了县城后面的那座山。
我们沿着石阶往上爬,路两边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
山不高,但爬上去也出了一身汗。
山顶有个小亭子,可以俯瞰整个县城。
红色的屋顶,绿色的田野,还有远处蜿蜒的河流,像一幅画。
“好看吧?”她站在亭子边,张开双臂,像要拥抱整个世界。
“好看。”我说。
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裙摆,在夕阳下,她美得像个精灵。
“陈默,”她突然回头看我,“你以后会一直待在部队吗?”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会吧,我喜欢部队。”
“那你会回来吗?”
“探亲的时候会回来。”
她的眼神暗了一下,随即又亮起来:“那等你下次探亲,我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
我看着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酸酸的,又有点甜。
我知道,我的假期快结束了。
离别的那天,是个阴天。
我爸妈送我到火车站,林晚也来了。
她没让她爸爸送,自己一个人来的。
她穿的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条白色的连衣裙。
站台上人来人往,广播里放着催促上车的声音。
我妈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着。
我爸站在一边,默默地抽着烟。
林晚就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我。
我跟爸妈告了别,走到她面前。
“我要走了。”我说。
“嗯。”她点了点头,递给我一个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护身符,上面绣着“平安”两个字。
针脚很密,看得出绣得很用心。
“我……我给你绣的,你戴着,能保平安。”她的声音有点抖。
我接过护身符,紧紧地攥在手里。
“林晚,”我看着她的眼睛,“等我,下次回来,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承诺太重,我怕我给不起。
“你还没说,要怎么对我负责一辈子呢?”她突然又问了那个问题。
这一次,她的眼睛里没有了狡黠,只有认真。
我看着她,心里翻江倒海。
汽笛声响了,尖锐刺耳。
我该上车了。
我猛地往前一步,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轻轻地抱了她一下。
只是一瞬间,我就松开了。
她的身体很软,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等我回来告诉你。”
我丢下这句话,转身跳上了火车。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看到她站在站台上,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火车缓缓开动,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靠在车窗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护身符。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回到部队,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紧张和忙碌。
高强度的训练,严格的纪律,让我没有太多时间去想别的事情。
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穿着白裙子的身影,总会悄悄地跑进我的梦里。
我们开始通信。
她的信,总是用那种带着小碎花的信纸写的,字迹娟秀,像她的人一样。
她会跟我讲她学校里的趣事,讲她又画了什么新的画,讲她对大学生活的憧憬。
我的回信,总是写在部队统一的信纸上,字迹潦草,内容也枯燥。
除了训练,就是学习,偶尔会提一提我们又得了什么先进,或者哪个战友闹了笑话。
但她从来不嫌弃。
她说,看我的信,就像在看一部军旅电视剧,特别有意思。
我们的信,成了连接两个世界的桥梁。
她的信,是我在艰苦训练中最大的慰藉。
我的信,也成了她枯燥的高三生活中,一抹最亮丽的色彩。
那一年,她高考了。
查分的那天晚上,她给我打了个电话。
电话是我们连队的公用电话,我被通讯员叫过去的时候,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我考上了!”电话那头,是她带着哭腔的兴奋声音。
“考上哪了?”我激动地问。
她报了一个地名,是南方的一座大城市,一所著名的美术学院。
我由衷地为她高兴。
“太好了,林晚,你真棒!”
“陈默,”她在那头突然沉默了一下,“那座城市,离你很远。”
我的心沉了一下。
是啊,很远。
一个在北疆,一个在南国。
隔着千山万水。
“没关系,”我说,“等我休假,我去看你。”
“嗯。”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失落。
挂了电话,我站在操场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心里空荡荡的。
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了。
她去了大学,开始了新的生活。
她的信里,开始出现一些我陌生的名词。
社团,联谊,还有一些男生的名字。
她说,大学里有很多优秀的男生,会画画,会弹吉他,会写诗。
她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淡,像在说天气。
但我知道,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开始感到自卑。
我只是一个大头兵,除了会跑五公里,会开枪,我什么都不会。
我给她的世界,除了那一身军装,和几封枯燥的信,什么也给不了。
我的回信,开始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短。
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
我们的世界,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有一次,我参加了一个为期三个月的集训,全封闭,不能和外界联系。
等我从集训队出来,回到连队,通讯员给了我一大摞信。
都是林晚写的。
第一封,是问我为什么不回信。
第二封,是问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第三封,信里的语气开始有点生气。
……
最后一封,信纸上只有短短几行字。
“陈默,如果你不想理我了,就告诉我一声,好吗?不要让我像个傻瓜一样,一直等。”
信纸上,有几滴晕开的墨迹。
我知道,那是她的眼泪。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立刻冲到电话亭,给她打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是她。
“喂?”她的声音很沙哑,带着一丝疲惫。
“林晚,是我,陈默。”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她压抑的呼吸声。
“对不起,”我艰难地开口,“我前段时间去集训了,不能通信。”
“哦。”她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你……你还好吗?”
“挺好的。”
我们之间,第一次出现了这种客套的、疏离的对话。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林晚,”我鼓起勇气,“你信上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又是一阵沉默。
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了电话。
“陈默,”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一阵风,“我们……是不是不合适?”
不合适。
这三个字,像三把尖刀,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能说什么呢?
说我们很合适?
拿什么来证明?
是那一地的山楂,还是那半个月的陪伴?
还是这几百封横跨千山万水的信?
这些在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
“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她打断了我。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听筒,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操场上跑了二十公里。
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咸得发苦。
我以为,我们就这样结束了。
我把她的信,都锁进了一个铁盒子里,埋在了心底最深的角落。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训练和工作中。
我告诉自己,我是一个军人,我的世界里,只有责任和荣誉。
儿女情长,不属于我。
我拼命地表现,立功,受奖。
我的军衔,从一毛一,到一毛二,再到一毛三。
我成了我们团最年轻的营长。
所有人都说我前途无量。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缺了一块。
那一块,叫林晚。
时间一晃,就是五年。
这五年里,我一次也没有回过家。
不是不想,是不敢。
我怕回到那个小县城,会触景生情。
我怕会忍不住,去打听她的消息。
我怕听到,她已经嫁作人妇,过着幸福的生活。
那对我来说,太残忍了。
直到那一年,我接到了一个新的任命。
我被调到我们省军区,任作训参谋。
这意味着,我离家,近了。
办完调动手续,领导给了我一个星期的假,让我回家看看。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五年了,县城的变化很大。
高楼多了,马路宽了,很多熟悉的老店都不见了。
我走在街上,竟然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回到家,爸妈都老了。
我妈的头发白了一半,我爸的背也有些驼了。
看到我,他们高兴得像个孩子。
晚上,一家人吃饭。
我妈突然问我:“小默,你都快三十了,个人问题,也该考虑考虑了吧?”
我夹菜的手顿了一下。
“妈,不急。”
“怎么不急!”我妈瞪了我一眼,“你看看你那些同学,孩子都会打酱油了。我跟你爸,还等着抱孙子呢。”
我沉默了。
“对了,”我妈像是想起了什么,“你还记得林部长家的那个闺女,叫林晚的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
“记得。”我故作平静地回答。
“那姑娘,真是可惜了。”我妈叹了口气。
“可惜什么?”我紧张地问。
“多好的一个姑娘啊,人长得漂亮,又有才华,听说大学毕业后,在外面大城市工作得好好的,不知道怎么了,前两年突然就辞职回来了。”
“回来了?”
“是啊,现在在咱们县一中当美术老师呢。人也二十七八了,就是不找对象。多少人给她介绍,她一个都看不上。林部长两口子都快愁死了。”
我妈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但我后面的话,一句也听不清了。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回来了。
她没有结婚。
她还在等什么?
是在等我吗?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狂地生长。
我再也坐不住了。
第二天,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县一中的门口。
正是放学的时候,学生们像潮水一样从校门口涌出来。
我站在马路对面,眼睛死死地盯着校门口。
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也许,我只是想远远地看她一眼。
人群渐渐散去。
就在我准备失望地离开时,我看到了她。
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长发披在肩上,正在和几个同事说笑着往外走。
五年了,她变了。
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一份成熟和温婉。
但那双眼睛,还是和记忆中一样,明亮,清澈。
她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地凝固了。
她身边的同事跟她说了句什么,她只是怔怔地看着我,没有任何反应。
我看到她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红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迈开脚步,朝她走去。
我穿过马路,穿过人群,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她。
每走一步,我的心跳就快一分。
我走到了她面前。
我们离得很近,近到我能看清她泛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睫毛。
“林晚。”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她看着我,不说话,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她身边的同事,都惊讶地看着我们。
“好久不见。”我说。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哭。
我伸出手,想帮她擦掉眼泪,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有什么资格呢?
是我,当年先放开了手。
“对不起。”我说。
这三个字,我欠了她五年。
她终于有了反应。
她猛地抬起手,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
但我心里,却 strangely 松了口气。
打我,骂我,都好。
只要她还愿意见我。
“陈默,你这个混蛋!”她哭着骂道。
“是,我是混蛋。”
“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够了吗?你知道我这五年是怎么过的吗?”
她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打我的胸口。
力气不大,打在身上,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我没有躲,就那么站着,任由她发泄。
她的同事想上来拉她,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哭了很久,她终于哭累了,靠在我的怀里,肩膀还在一抽一抽的。
“陈默,我好想你。”她在我怀里,闷闷地说。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紧紧地抱着她,像是要把她揉进我的骨血里。
“我也是。”
那天晚上,我们沿着县城的小河边,走了很久很久。
谁也没有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不需要言语。
她告诉我,她大学毕业后,留在了那座大城市。
她进了一家很好的设计公司,工作很出色。
但她过得不开心。
她说,那座城市太大,太繁华,却没有一个让她有归属感的人。
她说,她一直在等我。
等到最后,她以为我不会再回来了,心灰意冷,才辞了职,回到了这个小县城。
“我以为,回到这个我们相遇的地方,就能忘了你。”她看着河面,轻声说,“可我发现,我做不到。这里的每一条路,每一个角落,都有你的影子。”
我听着她的话,心如刀割。
“林晚,”我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说要我负责一辈子。”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眶又红了。
“那句话,还算数吗?”我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反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带她回了家。
我爸妈看到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然的笑容。
我妈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喜欢得不得了。
我爸把我拉到一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臭小子,可以啊。”
第二天,我跟着林晚,去了她家。
开门的,还是林部长。
他比五年前老了一些,但精神还是那么矍铄。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
再看到我身边,牵着他女儿手的我,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林部长好。”我立正,敬礼。
这一次,我没有那么紧张了。
“你小子,还知道回来?”林部长哼了一声,但眼神里,却没有责备。
他把我们让进屋。
林晚的妈妈,一个很温婉的阿姨,看到我们,笑得合不拢嘴。
那天中午,我在林晚家吃了饭。
饭桌上,林部长问了我很多问题。
关于我的工作,我的未来规划。
我一一作了回答。
最后,他看着我,很严肃地说:“陈默,我们家晚晚,是我和她妈的宝贝。这些年,她为了你,受了很多委屈。我不管你现在是什么营长还是参谋,你要是敢对她不好,我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饶不了你。”
我站起来,对着他,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首长,请您放心,我会用我的生命,来爱护她,保护她,对她负责一辈子。”
这一次,我说得无比坚定。
因为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承诺。
这是我的使命。
我的假期很快就结束了。
走的时候,林晚去送我。
还是那个站台。
还是那趟火车。
只是这一次,我们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了。
“这次,要等多久?”她问我。
“不会太久了。”我摸了摸她的头,“我已经打了调动报告,申请调回我们市里的军分区。顺利的话,年底就能批下来。”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真的?”
“真的。”
我上了车,隔着车窗,看着她。
她冲我笑着,挥着手。
火车开动了。
我看着她的身影,在视线里慢慢变小。
但我知道,这一次,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我的心,是满的。
年底,我的调令下来了。
我真的被调回了我们市里的军分区。
虽然每天还是要回部队,但周末,我就可以回家了。
我和林晚,终于结束了长达数年的异地。
第二年春天,我们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双方的亲戚和一些要好的朋友。
没有豪华的车队,没有奢侈的宴席。
但我穿着军装,她穿着白色的婚纱。
当我们站在一起,接受大家的祝福时,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婚后,我们住在部队分的公寓里。
房子不大,但很温馨。
林晚把我们的家,布置得特别漂亮。
墙上挂着她画的画,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
每天我下班回家,推开门,就能闻到饭菜的香味,看到她温柔的笑脸。
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辛苦和等待,都值了。
她还是在县一中当老师。
每天开车往返,虽然辛苦,但她乐在其中。
她说,她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喜欢教他们画画。
她说,看着那些孩子们,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对未来充满了梦想。
有时候,周末,我们会一起回县城。
我们会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路口。
那里已经变了样,小巷子被拆了,盖起了一栋新的居民楼。
但我们还记得,当年,就是在这里,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撞上了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姑娘。
撞出了我们一生的缘分。
我们也会去爬那座小山。
站在山顶的亭子里,俯瞰整个县城。
她会靠在我的肩膀上,说:“陈默,你看,我们的家,多美啊。”
是啊,多美啊。
因为有你,这里才成了家。
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女儿。
女儿的名字,是我起的,叫陈念晚。
思念的念,林晚的晚。
女儿长得很像她,特别是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像黑葡萄。
她从小就喜欢画画,也喜欢听我讲部队的故事。
每次我穿着军装要出门,她都会抱着我的腿,奶声奶-地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就会蹲下来,摸着她的头,说:“爸爸很快就回来,回来陪念念和妈妈。”
林晚的父母,对我像亲儿子一样。
林部长虽然嘴上还是不饶人,动不动就说我“拐”走了他的宝贝女儿。
但每次我回家,他都会拉着我下棋,给我讲他当年的故事。
我知道,他已经从心底里,接纳了我。
我的父母,更是把林晚当成了亲闺女。
我妈有什么心里话,都跟林晚说,比跟我这个儿子还亲。
我经常看着他们,心里就充满了感激。
感谢上天,让我遇见了林晚。
感谢她,愿意等我这么多年。
感谢她,给了我一个这么温暖的家。
有一年,我们部队组织去一个很偏远的地方搞演习。
条件很艰苦,通讯也不方便。
有一个月的时间,我都没能跟家里联系。
等演习结束,我回到驻地,打开手机,看到了几十个未接来电,和上百条微信。
都是林晚发的。
一开始,是问我怎么样了,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后来,是问我为什么不回信息,是不是出事了。
再后来,是带着哭腔的语音。
“陈默,你回个信好不好,我好担心你。”
“陈默,念念发烧了,一直在喊爸爸。”
“陈默,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和念念在家等你。”
我听着那些语音,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了下来。
我立刻给她回了电话。
电话一接通,就传来了她带着哭腔的声音。
“陈默?是你吗?”
“是我,晚晚,我回来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压抑不住的哭声。
“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对不起,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她说,在我失联的那些天里,她每天都睡不着觉。
她怕我出事,怕再也见不到我。
她说,她那时候才真正明白,嫁给一个军人,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等待,意味着担忧,意味着聚少离多。
“陈默,”她说,“我不后悔。我只是……只是很想你。”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里百感交集。
我知道,我亏欠她的,太多了。
我能为她做的,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更快地成长。
只有这样,我才能给她和女儿,一个更安稳的未来。
我更加努力地工作。
几年后,我被提拔为副团长。
授衔的那天,林晚和女儿也来了。
我穿着崭新的军装,肩膀上是两毛一的军衔。
我走到她们面前,给她们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女儿学着我的样子,也给我敬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礼。
林晚看着我,眼睛里,是满满的骄傲和爱意。
她走上前,帮我整理了一下衣领,轻声说:“我的英雄,欢迎回家。”
那一刻,我觉得,我拥有了整个世界。
如今,我和林晚已经结婚十年了。
我们的女儿也上了小学。
我的工作依然很忙,经常要加班,要出差。
但不管多晚,我回家的时候,总会有一盏灯为我亮着。
不管多累,只要看到她们母女俩的睡颜,我就会觉得,一切都值得。
有时候,林晚会开玩笑地问我:“陈默,你当初说要对我负责一辈子,现在,你后悔了吗?”
我就会把她搂在怀里,亲吻她的额头。
“后悔了。”
“嗯?”她会假装生气地瞪着我。
“后悔没有早点遇见你。”
是啊。
如果能早点遇见你,我就能早点开始,对你负责这一辈子。
从那个阳光燥热的午后开始,从那一地的红山楂开始。
我的生命,就因为你的出现,而变得完整。
谢谢你,林晚。
我的爱人。
来源:小马阅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