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张十八万的账单被服务员用银色的夹子夹着,像一封判决书,轻飘飘地放在桌子中央的转盘上。
那张十八万的账单被服务员用银色的夹子夹着,像一封判决书,轻飘飘地放在桌子中央的转盘上。
包厢里很安静。
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嘶嘶的送风声,还有邻座张总那块百达翡丽手表秒针走动的、细微又磨人的声响。
十八万。
我看着那串零,感觉自己的眼角在抽搐。
这顿饭,从晚上七点吃到现在,快十一点了。吃了什么?我努力回想,脑子里却只有一些模糊的、金光闪闪的碎片。
一条巨大的蓝鳍金枪鱼,被几个穿着料理服的师傅抬进来,当场分解。那鱼肉的颜色,是一种近乎妖异的粉红色,带着深海的冰冷气息。
还有一瓶又一瓶的红酒,名字长得我记不住,只记得倒进杯子里的时候,颜色像融化的红宝石,挂在杯壁上,流得很慢,很慢。
空气里混合着高级香水、食物油脂和酒精发酵的味道,闻久了,让人头晕,像踩在云彩上,不踏实。
而始作俑者,许巍,我们这群人里唯一有资格让那张账单变得理所当然的人,已经走了。
就在半小时前,他接了个电话,脸色平静地站起来,说家里有点急事,先走一步。
他甚至没看那张账单一眼,只是对张总点了点头,说:“张罗一下,大家吃好喝好。”
然后他就走了。
穿着一件洗得有点发白的T恤,手腕上还是那块大学时我们凑钱给他买的电子表。
他的背影消失在包厢那扇沉重的、雕着繁复花纹的木门后,没有一丝留恋。
他走后,包厢里的气氛就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瞬间垮了下来。
刚才还围绕着他、笑声比谁都响亮的人们,此刻都低着头,假装在看手机,或者研究自己面前那只空了一半的酒杯。
那张十八万的账含,就成了房间里唯一的主角。
它像一个黑洞,把所有的光线、声音、甚至我们之间那点虚伪的客套,都吸了进去。
“咳。”
打破沉默的是张总。
他清了清嗓子,肥胖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老许这……也太客气了。”他干笑着说,眼睛却瞟向那张账单,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没人接话。
气氛尴尬得像凝固的黄油。
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剩下的、已经不那么冰凉的柠檬水。水的酸涩味在舌尖上炸开,让我瞬间清醒了一点。
我认识许巍,二十年了。
从我们穿着几十块钱的球鞋,在大学操场上为了一个一块五的肉包子能跑三千米开始。
那时候的许巍,瘦得像根竹竿,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缝,露出两颗小虎牙。
他总说,以后发达了,要请我们吃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我们当时都笑他,说你先把下个月的饭票钱凑齐再说吧。
谁能想到,二十年后,他真的做到了。
只是,这“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吃起来,味道却这么奇怪。
“这……这怎么好意思让许哥一个人破费呢?”一个叫莉莉的女孩,画着精致的妆,声音甜得发腻,小心翼翼地开口。
她是张总带来的,整个晚上都在给许巍敬酒,眼神里的热切藏都藏不住。
张总像是终于等到了一个台阶,立刻接话:“就是说啊!我们这么多人,怎么能让老许一个人买单?这传出去,我们成什么人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扫视着在座的每一个人。
那眼神像一把尺子,在每个人脸上量来量去。
有人开始附和。
“是啊是啊,我们AA吧。”
“对,不能让许哥一个人出。”
声音稀稀拉拉,像没下透的雨。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写满“真诚”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AA?
十八万,这里算上我,一共十二个人。
一个人一万五。
在座的,除了张总和少数几个自己做生意的,大部分都是普通上班族。一万五,可能是他们一个多月甚至两个月的工资。
刚才吃那块入口即化的金枪鱼大腹时,他们脸上的表情可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他们赞美、惊叹,仿佛吃下去的不是鱼肉,是通往上流社会的门票。
现在,门票要自己付钱了,表情就变了。
张总显然也知道这个提议不现实,他只是需要一个姿态。
他拿起那张账单,装模作样地看了看,然后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叹。
“我的天,十八万!老许真是……太大方了!”
他把“大方”两个字咬得很重,像是在咀嚼什么东西。
然后,他话锋一转:“不过说真的,老许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我感觉他今天有点不对劲。”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涟漪,一圈圈散开。
“是啊,我也觉得,他话很少。”
“而且都没怎么吃东西,光看我们吃了。”
“他是不是……公司出问题了?故意打肿脸充胖子?”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压低声音说。
他是做风投的,看所有事情都习惯性地从利益和风险的角度分析。
这个猜测一出来,包厢里的空气瞬间变得更加微妙。
如果许巍还是那个无所不能的“许哥”,那这顿饭就是恩赐,是荣幸。
可如果他只是在“打肿脸充胖Pang子”,那这顿饭的性质就全变了。
它变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十八万的笑话。
而我们,就是这个笑话里的小丑。
“不会吧?”莉莉的脸色有点白,“许哥的公司不是刚拿了一轮新的融资吗?新闻上都报了。”
“新闻?”眼镜男冷笑一声,“新闻能信吗?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做出繁荣的假象。这叫……市值管理。”
他吐出“市值管理”四个字的时候,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优越感。
张总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把那张账单往桌子中间一推,力道有点大,杯盘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我就说嘛,好端端的,吃这么贵一顿饭干什么?这不是……有病吗?”他嘟囔着,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每个人都听清楚。
“有病”两个字,像两根针,扎在我的耳朵里。
我再也忍不住了。
“张总,”我开口,声音有点干涩,“许巍请我们吃饭,是情分。我们心安理得地吃了,就别在背后这么说他了。”
我的话,让包厢里再次陷入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有惊讶,有不解,还有一丝……敌意。
张总眯起眼睛看着我,脸上的肥肉挤在一起,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小陈,你这是什么话?”他慢悠悠地说,“我们这不是关心老许吗?怕他被人骗了,怕他打肿脸充胖Pt子,最后连累了我们这些朋友。”
“朋友?”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我看着他,看着这满屋子的人。
我想起大学的时候,许巍为了给我凑够住院费,去工地扛了整整一个暑假的沙包。
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黑得像块炭,肩膀上全是血泡。
他把一沓皱巴巴的、带着汗味的钱塞到我手里,笑着说:“拿着,兄弟之间,别说那些没用的。”
那时候的“朋友”,是这个样子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吃着他用十八万买来的饭,却在揣测他是不是“有病”。
“他不会连累任何人。”我说,一字一句,“这顿饭,他请得起。就算请不起,也轮不到我们在这里说三道四。”
我的态度很强硬。
因为我知道许巍。
他不是一个会打肿脸充胖子的人。他今天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一个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理由。
张总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小陈,你跟我们不是一路人啊。”他冷笑着,“也是,你跟老许是老同学,感情深。我们这些后来认识的,算什么?就是个凑数的呗?”
这话诛心。
他巧妙地把我划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果然,其他人的眼神也变了。
他们看着我,像在看一个叛徒。
“张总别这么说,大家都是朋友嘛。”有人打圆场。
“朋友?”张总的声音陡然拔高,他指着那张账单,“十八万!吃一顿饭花十八万!他把我们当朋友,还是当要饭的?今天这顿饭,他就是来羞辱我们的!”
“他告诉我们,他许巍现在牛了,跟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我们吃一顿饭要花掉两个月工资,他眼都不眨一下!”
“他走了,把账单一扔,让我们这些人在这里像傻子一样!这是什么意思?啊?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张总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
包厢里,没有人反驳他。
因为他的话,说出了他们心里最隐秘、最不敢承认的那部分想法。
嫉妒。
还有被巨大贫富差距刺痛后,生出的屈辱感。
他们宁愿相信许巍是来炫耀、来羞辱他们,也不愿意相信,这可能只是一场单纯的、念及旧情的款待。
因为如果承认后者,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不堪。
我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忽然觉得很悲哀。
为许巍,也为我自己。
我们曾经以为,只要努力,就能留住一些东西。比如友情,比如青春时的热血。
但现实却狠狠地给了我们一巴掌。
原来,有些东西,早就被时间冲刷得面目全非了。
就像这间包厢,装修得富丽堂皇,可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腐烂的味道。
我站了起来。
“这顿饭,我替他解释一下。”我说,声音不大,但足够压过所有的嘈杂。
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大学的时候,我们七八个兄弟,凑了三百块钱,给许巍过生日。就在学校门口那家‘再来一碗’小饭馆。”
我说的很慢,像是在回忆一幅很久远的画。
“那天,我们点了一盘花生米,一盘拍黄瓜,一个酸辣土豆丝,还有一个水煮肉片。水煮肉片是唯一的荤菜,老板娘心善,给我们多加了好多豆芽。”
“我们喝的是最便宜的二锅头,五块钱一瓶。喝到最后,所有人都哭了,抱着又哭又笑。”
“许巍那天也哭了。他举着杯子,说,‘兄弟们,我许巍这辈子有你们,值了!以后我发达了,我请你们吃全世界最好吃的,喝全世界最好的酒!’”
我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除了我,这里已经没有当年“再来一碗”的任何一个人了。
那些曾经和他勾肩搭背、说要当一辈子兄弟的人,早就散落在天涯,被生活磨去了棱角,断了联系。
“今天这顿饭,”我顿了顿,感觉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可能就是他当年说的,‘全世界最好吃的’。”
“他不是在炫耀,也不是在羞辱谁。”
“他只是……在还一个愿。”
一个埋藏了二十年的,青春时的愿望。
我说完,包厢里一片死寂。
张总脸上的表情,像是调色盘一样,变来变去。
眼镜男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莉莉的眼圈,好像有点红。
我不知道我的话他们听懂了多少,或者说,愿意相信多少。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我拿起我的外套,转身准备离开。
这个地方,我一秒钟也不想多待。
“站住!”张总突然喊道。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说得好听!还愿?”他冷笑,“陈年旧事拿出来当挡箭牌?你以为我们是三岁小孩吗?”
“许巍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他无利不起早!花十八万请我们吃饭,背后肯定有更大的图谋!”
“说不定,是想拉我们投资他的新项目!先给个甜头,后面好让我们把钱掏出来!”
他的声音充满了恶意和揣测。
我闭上眼睛,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跟一个只认得利益的人,是讲不通道理的。
他们的世界里,所有的行为,都必须有一个功利性的解释。
情怀、梦想、承诺……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一文不值。
我没有再理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的灯光很亮,刺得我眼睛有点疼。
身后,包厢的门被重重地关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声音。
我站在走廊里,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
我没能为许巍辩解什么,反而让自己也陷入了难堪的境地。
我拿出手机,想给许巍打个电话。
我想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想告诉他,刚才包厢里发生的一切。
但当我翻到他的号码时,我又犹豫了。
我该怎么说?
说你花十八万请客,结果那群人把你当傻子,在背后骂你“有病”?
我不能。
这太残忍了。
我收起手机,走出了这家豪华得令人窒息的餐厅。
深圳的午夜,依旧车水马龙。
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海水的咸腥味。
我站在路边,看着眼前霓虹闪烁的城市,第一次感到如此的陌生和孤独。
这个我们曾经一起梦想着要征服的城市,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冰冷了?
第二天,我是在宿醉的头痛中醒来的。
昨晚离开餐厅后,我一个人去了一家路边的大排档,点了一箱啤酒。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苦涩的麦芽味,像极了此刻我的心情。
手机上,有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昨晚饭局上的人打来的。
还有一个微信群,是张总昨晚连夜拉的,群名叫“深圳精英荟”。
除了许巍和我,昨晚在场的人,都在里面。
我点开看了一眼。
里面的聊天记录,不堪入目。
他们还在讨论那顿十八万的饭。
张总带头,把许巍形容成一个心思深沉、喜欢玩弄人心的伪君子。
眼镜男则从“专业”的角度,分析许巍的公司资金链肯定出了问题,这次请客就是最后的疯狂。
甚至有人发了一些捕风捉影的八卦,说许巍在外面养了小三,花钱如流水,现在是外强中干。
莉莉也在群里,她发了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后面跟了一个心碎的表情。
我看着那些聊天记录,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这就是人性吗?
可以前一秒还对你笑脸相迎,下一秒就能在你背后捅上最恶毒的一刀。
我毫不犹豫地退出了那个群。
然后,把里面所有人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我不想再跟这些活在阴沟里的人,有任何交集。
做完这一切,我心里并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我还是担心许巍。
直觉告诉我,他一定出事了。
我再次拨通了他的电话。
这一次,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阿陈。”
是许巍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还算平静。
“老许,你……没事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我能有什么事。”他笑了笑,那笑声听起来有些空洞,“昨天公司临时有点急事,没陪好大家,不好意思啊。”
他还在为昨晚的事情道歉。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没事,大家都能理解。”我撒了个谎,“就是……你为什么要请那么贵的饭?”
我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哦,那个啊。”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就是突然想起来,以前答应过你们的。拖了这么多年,总得兑现嘛。”
“就因为这个?”
“嗯,就因为这个。”
他的回答,轻描淡写,却让我更加心慌。
这不像他。
以前的许巍,虽然重情义,但绝不是一个会如此铺张浪费的人。
他公司的每一分钱,都是他熬了无数个通宵,喝了无数杯苦咖啡换来的。
他比谁都懂得珍惜。
“老许,你跟我说实话。”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电话。
就在我准备再问一遍的时候,他开口了。
“阿陈,我们见一面吧。”
他说。
“就在‘再来一碗’,我们学校门口那家。”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再来一碗”小饭馆,早就拆了。
在五年前的城市改造中,那一片老旧的街区,连同我们所有的青春记忆,都被夷为平地。
现在那里,矗立着一座崭新的、闪闪发光的购物中心。
许巍不可能不知道。
他这么说,一定有别的意思。
半小时后,我站在了那座购物中心的门口。
阳光很烈,照在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我看到了许巍。
他就站在喷泉旁边,背对着我,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还是穿着那件白T恤,牛仔裤,脚上一双运动鞋。
整个人看起来,比昨天在饭店里,还要瘦削。
风吹过,把他的T恤吹得紧贴在背上,勾勒出蝴蝶骨清晰的轮廓。
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过头,看到我,笑了。
还是那种熟悉的、眯起眼睛的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只是,他的脸色很差,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也没有血色。
“来了。”他说。
“嗯。”我点点头。
我们俩谁也没提饭馆已经拆了的事。
就好像,我们都默契地遵守着一个约定。
“想喝点什么?”他问。
“随便。”
他带着我,走进了购物中心里的一家咖啡馆。
咖啡馆里冷气很足,放着舒缓的爵士乐。
我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是繁华的街景,人来人往。
“两杯冰美式。”他对服务员说。
我记得,他以前最讨厌喝苦的东西。
服务员走后,我们之间再次陷入了沉默。
我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他似乎也需要一点时间来组织语言。
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
“昨晚……他们没说什么吧?”他问,眼神有些闪躲。
我摇了摇头。
“没,都挺开心的。就是觉得,太破费了。”
我又撒了谎。
我不想让他知道那些肮脏的言语。
他看着我,眼神很深,像一潭古井。
“阿陈,你不用骗我。”他轻轻地说,“他们会说什么,我大概能猜到。”
我的心一紧。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请?”他替我把话说完。
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眉头因为苦涩而微微皱起。
“因为,我想给自己的过去,画上一个句号。”
“什么意思?”我追问。
他放下杯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药瓶,放在桌上。
白色的瓶身,上面贴着标签,写着一串我看不懂的英文。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什么?”
“止痛药。”他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肝癌,晚期。”
轰隆!
我感觉我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整个世界,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我听不到咖啡馆里的音乐,也看不到窗外的人流。
我的眼睛里,只有他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他那双平静得近乎绝望的眼睛。
“什么时候的事?”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半年前查出来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告诉你们,能做什么呢?”他苦笑了一下,“让你们来看我这个药罐子,还是陪我一起掉眼泪?”
“我不想我人生的最后一段路,是在别人的同情和怜悯里走完的。”
“我想像个正常人一样,把我该做的事,都做完。”
他的话,像一把刀,一刀一刀地割在我的心上。
我这才明白。
我什么都明白了。
那顿十八万的饭,不是炫耀,不是羞辱,也不是还愿。
那是一场告别。
一场他为自己精心准备的,盛大的告别仪式。
他想用这种方式,把他生命中,那些他曾经在乎过的人,再聚一次。
不管那些人,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只是想再看他们一眼。
然后,用一顿饭的价钱,买断所有的恩怨情仇。
从此以后,山高水长,互不相干。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哽咽着问。
“辞职了,公司也交给合伙人了。”他说,“剩下的时间,我想回老家待着。”
“我爸妈,年纪也大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随时都会飘散。
我看着他手腕上那块老旧的电子表。
那块我们凑钱给他买的生日礼物。
表带已经磨损得很厉害,塑料的表盘上,也满是划痕。
可他一直戴着。
我突然想起,昨晚在饭桌上,我好像看到他悄悄看了一眼手表。
当时我以为,他是在看时间。
现在我才明白,他看的,或许不是时间。
而是他剩下的,生命。
“昨晚那顿饭,其实我本来没想搞那么大。”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自嘲地笑了笑。
“是张总,他非要订那个地方,说要配得上我的身份。”
“他说,我现在是成功人士了,不能再像以前那么寒酸。”
“我当时就在想,成功人士,是什么样的?”
“是穿着名牌,戴着名表,吃一顿饭花十几万吗?”
“如果是这样,那我宁愿不成功。”
他看着窗外,眼神有些迷离。
“我最怀念的,还是在‘再来一碗’,我们喝着五块钱的二锅头,吃着那一盘水煮肉片的日子。”
“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但我们什么都有。”
“我们有梦想,有兄弟,有明天。”
“现在,我什么都有了,却感觉,好像什么都丢了。”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拼命地擦,却怎么也擦不干。
我恨我自己。
我恨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他的异常。
我恨我为什么在他最需要朋友的时候,却和那些人一样,对他一无所知。
“别哭。”他递给我一张纸巾,拍了拍我的手背。
他的手很凉,没有一点温度。
“这事,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他说,“帮我保密,好吗?”
“我不想让爸妈知道,也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
“我想安安静静地,走完最后一程。”
我攥着那张纸巾,用力地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天下午,我和许巍聊了很多。
聊大学时的糗事,聊我们暗恋过的姑娘,聊我们曾经吹过的牛。
我们谁也没再提他的病,也没再提那顿十八万的饭。
就好像,我们还是二十年前那两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坐在学校的草坪上,对未来充满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夕阳西下的时候,他说他该走了。
我送他到地铁站。
进站口,他转过身,对我张开了双臂。
我走上前,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比我想象中还要瘦弱,隔着薄薄的T恤,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背上凸起的骨头。
“阿陈,好好活着。”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替我,好好活着。”
我的眼泪,再次决堤。
他松开我,对我笑了笑,还是那两颗小虎牙,在黄昏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不真实。
然后,他转身,刷卡,进了站。
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涌动的人潮里。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地铁站的灯光全部亮起,我才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
“喂,请问是陈先生吗?”
“我是。”
“我是许巍的妻子。”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知道许巍结婚了,但我们从来没见过。
“许巍他……他是不是跟您在一起?”她急切地问。
“我们刚分开。”
“他去哪了?您知道吗?他把手机关了,我联系不上他!”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慌。
“我……我也不知道。”
“陈先生,求求您,您是他最好的朋友,您一定知道的!”她哭着说,“他把公司股份全部转给了合杜,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留给了我,只带走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他说他要出去走走!”
“我知道,他不是出去走走!他是想一个人……”
她后面的话,已经泣不成声。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说他要回老家。
他在骗我!
这个傻瓜,他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们!
他用一顿饭,告别了他的“朋友”。
他用一个下午,告别了我这个唯一的兄弟。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把所有人都安顿好,然后,准备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
“他有没有说过,他想去什么地方?”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着电话那头喊道。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
“你仔细想想!任何细节都可以!他最近有没有念叨过什么特别的地方?”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她断断续续的声音。
“他……他最近总是在看海。”
“他说,他很想去看看,我们年轻时,一起去看日出的那片海。”
那片海!
我瞬间想起来了。
大四毕业那年,我们几个兄弟,骑着破自行车,骑了整整一夜,去深圳东部的一片野海滩看日出。
那天的日出很美。
金色的阳光,一点一点地冲破云层,把整个海面都染成了金色。
我们对着大海,声嘶力竭地喊着自己的梦想。
许巍当时喊的是:“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然后,在这片海边,盖一栋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就是那里!
他一定去了那里!
我挂了电话,疯了一样地冲向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东部海滩!最快的速度!”
车子在城市的夜色中飞驰。
窗外的霓虹,被拉成一道道模糊的光影。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老许,你这个混蛋!
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你答应过我的,我们要当一辈子的兄弟!
你还没有看到我儿子娶媳妇,你还没有当上我孙子的干爷爷!
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出租车司机被我的样子吓到了,一路上把油门踩到了底。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终于停在了那片熟悉的海滩入口。
我甩下一沓钱,连找零都顾不上,就冲向了海滩。
晚上的海边,很黑,很静。
只有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
海风很大,吹得我几乎站不稳。
“许巍!”
我对着漆黑的大海,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
“许巍!你给我出来!”
我的声音,被海风吹得支离破碎。
没有人回应。
只有无尽的涛声。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难道,我来晚了吗?
我沿着海岸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
沙子灌进了我的鞋里,磨得脚生疼。
我不管不顾,只是拼命地跑,拼命地喊。
“许巍!”
“你这个懦夫!”
“你他妈给我滚出来!”
我跑了不知道多久,喊得嗓子都哑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看到,在远处的一块礁石上,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个人影,瘦削,孤独。
像一尊望海的雕塑。
是许巍!
我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
“许巍!”
他听到我的声音,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转过头。
海边的月光,很淡,但我还是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
惊讶,错愕,还有一丝……狼狈。
他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晰的泪痕。
这个在我面前,永远都表现得云淡风轻的男人,这个独自一人扛下了所有痛苦的男人,他终究,还是哭了。
我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你想干什么?”我红着眼睛,对他咆哮,“你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吗?你把我们当什么了?”
他没有反抗,只是任由我抓着。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你说话啊!”我用力地摇晃着他。
“阿陈。”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我气得笑了,“我不来,是不是就准备给你收尸了?”
我的话,很重。
他低下头,避开了我的目光。
“对不起。”他说。
“我不要听对不起!”我松开他,一拳打在了他旁边的礁石上。
拳头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鲜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我只要你活着!听见没有!我只要你活着!”
我对着他,也对着这片无边无际的大海,声嘶力竭地吼道。
他看着我流血的手,眼神里闪过一丝心疼。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纸巾,想帮我擦拭。
我一把推开他的手。
“别管我!”
我们俩,就在这片冰冷的海滩上,对峙着。
海风,吹乱了我们的头发。
海浪,一下又一下地,冲刷着我们脚下的沙滩。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开口。
“活着,太疼了。”
他说,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病痛和化疗而变得憔悴不堪的脸。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必须坚强,必须活着?
我没有替他承受那种蚀骨的疼痛。
我没有替他面对过死亡的恐惧。
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一个自以为是的,站在道德高地上的朋友。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心疼。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和他一起,看着眼前这片漆黑的大海。
“那就……别一个人扛着。”我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有我呢,还有你老婆,还有你爸妈。”
“我们陪你一起。”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像很多年前,我们看完日出,筋疲力尽地骑车回学校时一样。
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我知道,他在哭。
无声地,压抑地哭。
我伸出手,搂住他瘦弱的肩膀,就像小时候,他保护我一样。
那一夜,我们就在海边坐了一整夜。
我们聊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聊。
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沉默地坐着,听着海浪的声音。
天快亮的时候,我对他说:“老许,你看,天要亮了。”
他抬起头,看向东方的天际。
那里,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阿陈,”他突然说,“谢谢你。”
“谢什么,我们是兄弟。”
“如果……如果我走了,帮我把我那块表,一起烧了。”他指了指手腕上的电子表,“那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我点点头:“好。”
“还有,”他顿了-顿,“帮我把那张十八万的账单,也一起烧了。”
我愣了一下。
“为什么?”
他笑了笑,那笑容在晨曦中,显得格外释然。
“就当是……把那些不开心的人和事,都一起烧掉吧。”
“下辈子,我想活得简单一点。”
太阳,终于从海平面上,一跃而出。
万丈金光,瞬间铺满了整个海面。
新的一天,真的来了。
许巍最终还是没有回老家。
在他的妻子和我的坚持下,他同意接受治疗。
虽然医生说,希望很渺茫,但我们都不想放弃。
他住进了医院,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化疗。
我辞掉了工作,和他妻子一起,轮流照顾他。
他瘦得很快,头发也掉光了。
有时候,他会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但他从来不喊疼。
他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知道,他是在数着自己剩下的日子。
那段时间,张总他们也听说了许巍生病的消息。
他们提着果篮,来医院看过他一次。
站在病房门口,探头探脑,脸上挂着虚伪的关切。
“许哥,你这……怎么搞的啊?”张总说,语气里满是夸张的惋惜。
许巍躺在病床上,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我们都不知道,你要是早说,我们肯定……”
“出去。”
许巍打断了他,声音很虚弱,但很坚定。
张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老许,我们也是好心……”
“我让你们出去。”许巍又重复了一遍。
我站起来,走到他们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们悻悻地走了。
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出现过。
也好。
许巍的世界,终于清净了。
他人生最后的旅程,只需要最亲的人陪伴,就够了。
三个月后,一个深秋的午后。
许巍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他的妻子握着他的一只手,我握着他的另一只手。
他最后看了我们一眼,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
我记得,那天下午的阳光很好。
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像一个睡着了的孩子。
葬礼很简单。
只有我们几个最亲的亲人朋友。
按照他的遗愿,我把他那块电子表,和那张十八万账单的复印件,一起放进了火化炉。
熊熊的火焰,吞噬了一切。
也吞噬了我的一段青春。
后来,我听人说,张总的公司因为资金链断裂,倒闭了。
眼镜男投资失败,欠了一屁股债。
莉莉嫁给了一个有钱的老头,但过得并不开心。
那些曾经在饭局上,对许巍极尽嘲讽和揣测的人,似乎都过得不怎么好。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报应。
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所谓的“高端饭局”。
我换了一份简单的工作,每天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
闲暇的时候,我会去海边走走。
就是我和许巍一起看日出的那片海。
我会买两罐啤酒,一罐自己喝,一罐洒在沙滩上。
然后,对着大海,自言自语地说一些最近发生的事。
就好像,他还坐在我身边,静静地听着。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顿十八万的饭。
那一张账单,像一个过滤器,帮许巍,也帮我,过滤掉了生命中所有不值得的人。
代价是昂贵的。
但,值得。
因为,它让我们在最后,都看清了,什么才是生命里,真正重要的东西。
不是金钱,不是地位,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人脉”。
而是,一个能在你最绝望的时候,不顾一切地冲向你,对你说“我陪你一起”的,兄弟。
我想,如果许巍在天上能看到,他应该,也会这么觉得吧。
海风吹过,带着咸咸的味道。
我仿佛又听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瘦弱的少年,对着大海,许下的那个,关于“全世界最好吃的”的,承诺。
老许,你做到了。
真的。
你请我们吃的,是全世界最贵,也是最好吃的一顿饭。
来源:一个人很精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