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暮色如墨,缓缓浸染了整座将军府的飞檐翘角,檐下红绸随风轻摆,像凝固的血痕,在晚风中无声低诉。
暮色如墨,缓缓浸染了整座将军府的飞檐翘角,檐下红绸随风轻摆,像凝固的血痕,在晚风中无声低诉。
厅内灯火通明,烛火摇曳,映得金丝楠木的梁柱泛出温润的光泽,檀香袅袅盘旋于雕花屏风之间,混着酒香与脂粉气息,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宾客们身着锦缎华服,低声谈笑,杯盏交错间,珠翠轻响,仿佛连空气都镀上了一层浮华的金粉。
可就在这喜庆喧腾之中,三叔的声音却如一把冷刃,划破了满堂暖意——
“温老临终所托,便是盼着阿萱能托付给将军。”
他端起青瓷酒盏,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叩,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霍瑾玄身上,语气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锋芒。
窗外忽有乌云掠过,遮住半轮明月,厅内光影一暗,仿佛连时间都为之停滞。
“将军准备何时迎娶?”
话音落下,厅中乐声骤止,连那拨弄琵琶的歌姬也僵住了指尖,琴弦余音颤颤,如针尖刺入人心。
数十道目光如箭矢般齐刷刷射向主位上的男子,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我坐在偏席角落,指尖无意识抚上袖口绣着的并蒂莲纹,心头猛然一震——
我重生了。
魂魄如坠寒潭又骤然回溯,前世二十年孤灯夜雨、梦断边关的痛楚尽数涌上喉头。
此刻,我竟回到了这一日——霍瑾玄被迫应下婚约的那一日。
记忆如潮水翻涌,我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与鼓点重合,急促而沉重。
我不由自主抬眼,望向高踞主位的霍瑾玄。
他仍穿着玄铁战甲,肩披猩红披风,甲片在烛光下泛着冷冽幽光,宛如披着一身未褪的战场杀气。
发束玉冠,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微湿,贴在眉骨之上,衬得那双凤眸愈发深邃锐利。
酒意微醺,他斜倚椅臂,唇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弧度,目光穿过层层人影,直直落在我身上。
那一瞬,他眼底竟闪过一丝极淡的温柔,像是风雪夜里偶然透出的一线暖光。
二十载生死茫茫,我曾在无数个寒夜里梦见他归来,却总是在伸手触及时化作灰烬。
如今他活生生坐在我眼前,年轻、骄傲、尚未被命运碾碎棱角。
我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灼热,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只得低头咬住唇瓣,以痛感压下哽咽。
霍瑾玄正欲开口,喉结微动,我却倏然起身,衣袖带翻了案上茶盏,清茶泼洒在绣鞋边缘,洇开一圈深色痕迹。
“三叔慎言!”
我的声音不大,却如裂帛般撕开寂静,所有人的视线瞬间聚焦于我,连廊外巡守的侍卫都不由驻足。
我立在原地,掌心沁出冷汗,指尖微微颤抖,仿佛站在悬崖边缘,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干涩发紧:“阿萱……配不上将军。”
三叔眉头一拧,手中酒盏重重搁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惊得旁边小童手中的果盘一抖。
“如何配不上?”他冷笑一声,目光扫过满堂宾客,“你是京城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连宫中贵人都曾赞你‘风骨清绝’。”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温家捐出八成军资,助将军北伐突厥,粮草器械皆由我族倾囊相赠!你父亲更是当年救过将军性命的恩人,若非他冒死传信,将军早已命丧伏龙谷!”
他越说越激动,脸颊泛起红晕,眼中燃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这般情分,这般门第,将军若娶你,岂非天作之合?何来配不上之说!”
厅内一片哗然,有人点头称是,也有人悄然交换眼神,似在揣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我深吸一口气,指尖掐进掌心,逼自己冷静下来。
“温家资助军需,为的是黎民百姓免遭战火荼毒,而非图谋私利。”我一字一句,清晰坚定。
风从半开的窗棂灌入,吹动帷幔轻扬,拂过我鬓边碎发,带来一丝凉意。
我抬眸直视三叔,声音虽轻却不容动摇:“先父临终时缠绵病榻,神志昏沉,言语多有错乱。他牵挂小女性命孤苦,托付之语,不过是一位老父临终前的痴念罢了。”
我垂下眼帘,睫羽轻颤:“将军乃国之栋梁,岂能因一句糊涂遗言,便背负终身束缚?”
霍瑾玄一直沉默听着,此时终于放下酒杯,白玉杯底与紫檀案面相碰,发出清脆一响。
他眸光微闪,似有波澜掠过,嗓音低沉如远山:“阿萱此言差矣。”
他缓缓站起,甲胄铿然作响,气势迫人:“婚约乃是令尊亲口所订,信物犹存,温老当日亲手将玉蝉佩交予我,言道‘愿两家血脉相连,共守河山’。”
他目光灼灼盯住我:“此事非同儿戏,岂是一句‘神志不清’便可推脱?”
我心头一凛,知道他已动怒,却仍强撑着迎上他的视线。
不等他再说下去,我猛地向前一步,裙裾扫过地面,带起细微尘烟。
“先父久病缠身,药石无效,临终前三日已不能识人,连我唤他都无回应。”
我声音微颤,却字字如钉:“那时他说的话,做的决定,谁能保证不是幻觉妄语?将军英明神武,统领千军,难道要因一段迷乱之语,毁了一生姻缘?”
厅内死寂,连烛火都仿佛凝固不动。
霍瑾玄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原本温润的眼底骤然结出寒霜。
他盯着我,眸光如刀,一字一顿:
“温萱,你不愿嫁我?”
2
温家祖辈深耕商道,绵延数代,金字招牌在南北九城皆有回响。
到了父亲这一代,虽已富可敌国,宅邸雕梁画栋,庭院深如迷宫,却始终缺一座靠山,缺一把真正能护住家业的权柄利剑。
冬夜烛火摇曳,铜炉里的炭火噼啪作响,父亲躺在病榻上,脸色灰败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他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腕,指尖冰凉,眼神却灼热得惊人。
那句临终托付,与其说是为我寻一段姻缘,不如说是为整个温氏一族铺一条通天之路。
那年寒冬,霍家军镇守北疆,粮饷断绝,战马饿得啃食草根,士卒冻毙于营帐之外。
父亲得知消息,当即下令开库放银,倾尽半生积攒的金银绸缎,尽数送往兵部。
风雪漫天,车队穿城而过,百姓围观惊叹,说温家疯了,竟把命根子送进军营。
可父亲只是冷笑一声,眼底藏着深不可测的算计。
他要的不是善名,而是与那位少年将军——霍瑾玄,结下一份无法推脱的人情债。
春日宴设在城西别苑,桃花灼灼,柳丝拂水,席间觥筹交错,香气氤氲。
霍瑾玄一身玄色锦袍,肩披银纹战甲,眉宇间英气逼人,目光如刀锋般锐利。
父亲亲自执壶敬酒,手微微发颤,唇角却扬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就在酒杯递出的刹那,他突然踉跄扑倒,酒液洒了一地。
众人惊呼未起,父亲已重重跪倒在霍瑾玄面前,五指死死扣住他的手臂。
“求您……娶我女儿温萱。”
他声音嘶哑,眼中泛着血丝,像是用尽最后一口气说出这句话。
随即头一歪,气息全无。
满堂哗然,婢女尖叫,宾客退避。
唯有我知道,那杯酒中的毒,是父亲亲手所下。
他早已病入膏肓,太医断言活不过腊月。
于是他选择用自己的命,布一个局,换温家一门荣光。
那杯毒酒,是他最后的筹码,也是他给我的嫁妆。
如今,春去秋来,族中长辈齐聚祠堂,香火缭绕,青烟袅袅升腾。
他们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仿佛我是那飞黄腾达的钥匙。
人人都盼着我踏入将军府的大门,从此温家便能借势而起,跻身权贵之列。
上一世,霍瑾玄极不情愿地应下了这门亲事,眉头紧锁,眸光冷峻。
成婚前夜,一封密信悄然落入他手中,揭露了当年毒酒真相。
大婚当日,红烛高照,凤冠霞帔加身,我端坐闺房,心跳如鼓。
可等到三更鼓响,门外才传来沉重脚步声。
他一身戎装未卸,铠甲上还沾着边关风沙,连盖头都未掀,只留下一句冰冷话语:
“军情要紧,望夫人体谅。”
转身离去,背影决绝,不留一丝温情。
京城贵女们聚在茶楼绣阁,掩袖低笑,说我独守空闺,形同寡妇。
她们不知,我曾在无数个深夜,对着窗外明月默默念他的名字。
那年我十四岁,初春细雨如丝,青石巷口马蹄声碎。
霍瑾玄率三千铁骑凯旋归城,玄甲映日,白马长嘶,旌旗猎猎迎风招展。
我立于绣楼朱栏旁,隔着层层雨幕,与他四目相对。
那一瞬,电光石火,心湖骤起波澜。
他眉峰如剑,眸光似星,唇线绷得笔直,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不过一眼,我便沦陷其中,再难自拔。
明知父亲手段阴鸷,明知他娶我不过是迫于恩情,心中充满抵触。
可我还是点头答应了,像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
我总幻想着,若我掏心掏肺待他,他是否也会回我一丝温柔?
可真进了将军府才知道,霍瑾玄最恨被人操控、被情感胁迫。
他曾因母亲被族中长老逼迫改嫁,怒带亲兵围困宗祠。
寒风凛冽,刀光森然,那些曾欺辱他母的族人,尽数流放岭南瘴疠之地。
后来听说,他们在途中遭山匪劫杀,尸骨无存。
这样一个宁折不弯、厌恶被拿捏的男人。
却被我温家以如此卑劣的手段,硬生生绑上了婚床。
每当我看见他沉默饮茶的侧脸,听见他深夜练剑的铿锵之声,心底便涌上一阵阵羞愧。
于是我愈发勤勉,晨昏定省,打理府中大小事务,安抚将士遗孀,照料伤病老兵。
将军府在我手中井井有条,宛如一处温暖港湾。
成亲第二年的隆冬,北风呼啸,千里冰封。
敌军突袭粮道,北疆大营断粮半月,士卒啃皮带充饥,战马相食惨叫连连。
我咬牙调集家中余粮,凑足百辆粮车,亲自押运北上。
风雪蔽日,山路崎岖,狼嚎彻夜不绝。
护卫接连倒下,鲜血染红雪地,哀嚎声撕裂寂静。
我裹着厚重狐裘,蜷缩在马车角落,双手冻得发紫,嘴唇干裂渗血。
直到远远望见霍家军的赤色帅旗在风中翻卷,我才终于松下一口气。
眼前一黑,身子软软滑落,意识沉入深渊。
再睁眼时,已是暖帐之内,炭火正旺,药香弥漫。
一只滚烫的大掌正贴在我的脚踝处,小心翼翼地揉搓着冰冷肌肤。
霍瑾玄跪坐在榻边,眉头紧锁,声音低沉而压抑:
“冻伤若再深一分,这双腿就废了。”
那一刻,他眼底闪过心疼,是我从未见过的柔软。
此后三年,是他对我最温柔的时光。
每月一封家书准时送达,字迹刚劲有力,内容琐碎贴心。
边关特产源源不断送来,西域明珠、漠北珊瑚、雪山灵芝……琳琅满目。
那个在外人眼中冷面无情的大将军,竟会费尽心思搜罗少女喜爱的小玩意儿。
一支琉璃蝴蝶簪,一块温润羊脂玉佩,一盒异域香粉,皆藏着他不动声色的宠溺。
我心里泛起丝丝甜意,像春水初融,缓缓流淌。
起初是怕他不悦,不敢贸然打扰,只敢在信里写些日常琐事。
后来思念如藤蔓疯长,缠绕心肺,终于按捺不住,千里奔赴边关探望。
每一次相见,他都将我紧紧搂入怀中,鼻尖蹭着我的发丝,低声呢喃:“想你了。”
夜里更是寸步不离,将我压在身下,一遍遍索取亲吻与温存。
他总说想要个孩子,说将军府该有个继承香火的小身影。
可三年过去,我的脉象依旧平稳,腹中始终空荡如初。
某个雪夜,我伏在他宽阔结实的胸膛上,听着有力的心跳,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若我实在无福……不如纳个妾吧?”
话音未落,他猛然翻身将我禁锢,眼神凌厉如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
“胡说什么?
“别妄想把我分出去。”
他手掌抚过我的脸颊,力道适中却充满占有欲。
他说将军府只能有一个女主人,那就是我温萱。
若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
不在边关的日子里,我除了思念,就是等待。
等他的信,等他的归来,等一个属于我们的未来。
可等啊等,最终等到的,却是他战死沙场的噩耗。
那天乌云压顶,雷声滚滚,将军府大门外跪着一位满脸风霜的副将。
他怀里抱着个三岁女童,孩子吮着手指,眼睛清澈懵懂,眉眼竟与霍瑾玄如出一辙。
副将低头哽咽,声音颤抖:
“夫人,这是将军在边关留下的骨肉……请您收养。”
我怔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五脏六腑瞬间碎裂。
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原来在我冒雪送粮、险些丧命的时候,他早已与别的女子孕育了血脉。
温萱啊温萱,这就是你梦寐以求的姻缘吗?
当初若不使手段逼迫他娶我,又怎会有今日这般锥心刺骨的羞辱?
两世的怨与痛,此刻如潮水般汹涌翻腾,几乎将我淹没。
此刻,我迎上霍瑾玄那双逼人的视线,瞳孔深处燃着烈焰般的审视。
我挺直脊背,指甲掐进掌心,一字一顿,清晰而决绝地回答:
“温萱,不愿。”
不等他再开口,也不顾满堂的惊愕与哗然。
我缓缓后退三步,裙裾轻摆,如风中白莲。
盈盈一拜,姿态端庄,声音平静却坚定:
“小女子愿终身守孝,不敢误将军良缘。”
3
宴席上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觥筹交错的光影在身后渐行渐远。
我脚步轻如风掠湖面,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微凉的夜风。
霍瑾玄那道目光却如寒刃刺骨,几乎要将我的背影钉穿。
我不敢回头,只觉脊背发紧,仿佛有千钧重压悬于肩头。
终于踏入温府内院,青石小径上月光斑驳,桂影婆娑,晚风拂过回廊,吹动檐角铜铃轻响。
可就在我抬脚欲进正厅时,一只茶盏自斜刺里疾飞而出,在我脚前轰然碎裂。
滚烫的茶水四溅,热气蒸腾而起,混着瓷片迸裂的脆响划破寂静。
我猛地顿住身形,呼吸一滞,眸光缓缓抬起。
沈氏立于回廊深处,身披素色绣兰暗纹褙子,发髻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珠钗微颤。
她脸色铁青,唇线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眼中怒火如焚,似要将我焚烧殆尽。
“温萱!”
她的声音尖利得如同裂帛,惊得檐下栖息的雀鸟扑棱飞走。
“你父亲临死前,耗尽心血为你争来的这门天赐良缘,你竟敢当众撕毁婚约?!”
她一步踏出,绣鞋踩碎一片落叶,发出枯涩的声响。
“你可知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荣华富贵?!”
她双目圆睁,额角青筋微微跳动,指尖直指我的鼻尖,颤抖不止。
“你如今这般任性妄为,是想让温家百年清誉毁于一旦吗?!”
“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还有没有你那含恨九泉的父亲!”
我深吸一口气,胸腔起伏不定,喉头泛起苦涩。
脚下碎瓷残片闪着幽光,像极了人心难测的锋芒。
我小心翼翼挪步,避开那些尖锐的碎片,裙裾轻轻扫过地面,沾了些许湿痕。
“靠谎言堆砌的姻缘,算什么天赐良缘?”
我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盘。
“用权谋捆绑的婚姻,我宁可不要。”
这一世,我看得分明透彻。
与其沦为霍瑾玄名存实亡的夫人,终日困于金屋囚笼之中,看尽冷眼与漠视,
不如堂堂正正做他一生无法偿还的恩人。
当年战事吃紧,军资匮乏,温家倾尽库银,捐出数十万两白银助其渡难关,那是真正的雪中送炭。
而父亲那一场“舍命挡酒”的戏码,不过是多此一举的拙劣表演,反倒把恩情变成了交易筹码。
如今我亲手退掉这桩婚事,便是将那份恩义重新高举于光明之下。
从此以后,霍瑾玄纵使不愿娶我,也绝不敢轻易薄待温家半分。
他若再遇我,也只能低头垂目,恭敬唤一声——恩公。
沈氏见我神色淡漠,言语坚定,全然不受动摇,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她扶住廊柱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指甲几乎嵌入木纹之中。
“你父亲拼了性命才换来你今日的前程,你却不屑一顾?”
她咬牙切齿,嗓音沙哑,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悲愤。
“你可知道,没了这门亲事,你一个孤女,将来还能依仗谁?”
她冷笑一声,眼角抽搐,眸中闪过一丝讥诮与怜悯交织的复杂情绪。
“再风光的商户之女,终究只是个女子。这世道对女人何其苛刻?”
“哪怕你坐拥金山银海,若无男子庇护,也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觊觎分割!”
“你以为将军夫人的头衔是什么?那是护身符!是通往权势之门的钥匙!”
“你今日昏了头,等日后流落街头、被人欺辱时,才会明白自己错得多离谱!”
我忽然低笑出声,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着几分冷意与嘲讽。
夜风吹乱了我的鬓发,几缕青丝贴在颊边,我抬手轻轻拨开,动作从容。
“母亲说得极是。”
我慢条斯理地望着她,语气轻缓,却字字如针。
“既然父亲已不在人世,您又何必白白守着这份空名?”
“不如改嫁霍瑾玄,亲自去做那位高高在上的将军夫人,也好早早寻个依靠。”
“您觉得如何?”
“你——!”
沈氏猝然瞪大双眼,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被狠狠击中要害。
她嘴唇哆嗦,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像是被羞辱到了极致。
“不知好歹的孽障!我……我这是为了谁!”
她声音陡然拔高,尾音颤抖,带着几分哽咽。
她或许是真的气急攻心,眼眶竟渐渐泛起一层薄红,泪光隐现。
“温萱,我虽非你亲生母亲,这些年却从未亏待过你一日三餐、四季衣裳!”
她声音微颤,指尖指着自己的心口,“我所做的一切,哪一件不是为你打算?”
“你如今倒好,一句轻飘飘的‘不要’,就把所有前程都推开了!”
“你可知道外面有多少女子想攀这根高枝却连门槛都摸不到?!”
“你偏要逆天而行,难道真以为自己能独善其身?”
“你这是在赌命啊!懂不懂!”
看着她那副近乎崩溃的模样,我的心弦微微一震。
那一瞬间,坚硬如铁的心防裂开了一道细缝。
我垂下眼睫,目光落在破碎的茶盏残片上,映出我模糊的倒影。
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终于软了下来:
“母亲,我知道。”
父亲生性风流,年轻时纵情声色,早已伤了根本,再难有子嗣。
沈氏嫁入温家多年,始终无所出,地位岌岌可危。
那些年,她与父亲身边的莺莺燕燕明争暗斗,手段狠厉却不失分寸。
她不曾让任何一个外室进门,也不曾让一个庶子落地生根,硬生生守住了主母之位。
而我,作为原配嫡妻留下的唯一血脉,成了她在这深宅大院中唯一的指望。
她今日雷霆震怒,固然因那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化为泡影而心痛欲绝,
但其中亦有几分真心实意,是怕我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将来落入他人掌控,受尽屈辱。
沈氏见我虽语气缓和,神情却依旧平静如水,毫无悔意。
那刚压下去的怒火,瞬间又被点燃,熊熊燃烧起来。
她猛地一甩袖子,金线绣纹在月下闪出一道冷光。
“好!好一个温萱!”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
“你既执迷不悟,不肯认错,今晚就给我去祠堂跪着!”
她抬手指向西角那座幽暗的小院,声音森冷如霜。
“跪到你良心发现,跪到你知错悔改为止!”
“我倒要看看,你父亲在天之灵,还认不认你这个胆大包天的不孝女!”
我静静望着她,月光洒在脸上,凉如秋水。
片刻后,我才缓缓点头,声音轻得如同落叶触地:
“好。”
4
暮色如墨,悄然浸染了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远处宫墙在斜阳余晖中拉出长长的影子,斑驳而寂寥。
我刚迈步走出垂花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自身后传来,夹杂着裙裾窸窣的轻响。
抬头望去,只见贴身丫鬟青梅正提着绣鞋,赤脚踩在微凉的石阶上,发间的珠钗早已歪斜,鬓角碎发被风拂乱,脸上泪痕未干,一双杏眼里满是惊惶与不舍。
“小姐!小姐您等等奴婢啊!”她声音颤抖,带着几分哽咽,仿佛稍慢一步便会永失所依。
晚风卷起她半褪的袖口,露出一截枯瘦的手腕,那曾是温软如春水的肌肤,如今却被岁月与操劳刻下痕迹。
我心头猛地一揪,像是被无形的线狠狠扯了一下,酸涩直冲鼻尖。
上一世,也是在这条通往冷院的幽长小道上,她跪在雨里为我求药,膝盖磨破也不肯退后半步。
那时的我心如死灰,只觉天地无光,却不知这世间还有一人,愿以血肉之躯为我挡尽寒霜。
她本可嫁与城南李家那位温良的书生,过柴米油盐、安稳平凡的日子。
可她偏偏执拗地守在我身边,任青春荒芜,年华老去,只为一句“奴婢生是小姐的人,死也是小姐的鬼”。
重活一世,我不再是那个逆来顺受、任人摆布的温家嫡女。
我的命,我要亲手攥紧。
而这些真心待我的人,我也绝不能再让她们为我枯萎一生。
我缓缓停下脚步,转身凝视着她通红的眼眶,抬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像秋叶在风中战栗。
“青梅,你放心,我嫁不嫁人,嫁给谁,都无所谓了。”我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目光坚定如磐石。
“但这一世,我定会为你寻一个真心待你、值得托付的好郎君,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青梅闻言,身子猛地一颤,眼眶霎时便红透,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滚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破碎的抽泣。
“小姐说这些做什么……小姐若是不嫁,青梅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自己的事情啊!”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攥住我的裙角,指节泛白。
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映在她脸上,照出满脸泪痕,也映出她心底最深的恐惧——怕我又走上前世那条孤寂终老的路。
她仰头望着我,眼中既有哀求,又有不甘:“小姐,那可是霍将军府啊!金鞍白马,门庭显赫,多少闺阁女子梦寐以求都求不来这样的姻缘!”
“霍将军年少封侯,战功赫赫,相貌堂堂,京城之中谁不称一声少年英雄?您怎能轻易拒婚?”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几分怯意,却又鼓起勇气继续劝道:“小姐,您总得为自己多想三分,为温家多想三分啊……父亲大人这些年在外奔波,不就是盼着您能联姻权贵,保全家族吗?”
夜风拂过回廊,吹动檐下铜铃,叮咚作响,如同敲打在我心上。
我低头看着她伏地的身影,心中微暖,又添几分怜惜。
这个傻丫头,从来不懂为自己打算,一心只想着护我周全。
我弯下腰,伸手将她扶起,指尖轻抚她手背上的旧茧。
那是常年为我浆洗衣物、点灯熬油留下的印记。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语气轻缓,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定。
“现下小姐我饿了,去弄点吃的来。”
5
暮色如墨,缓缓浸染了整座温家老宅,祠堂内烛火摇曳,映得灵位前的香炉泛起幽微金光。
檀香袅袅盘旋,在寂静中织成一道朦胧的纱幕,缭绕着先人牌位上镌刻的名字。
父亲的灵位静静立于正中,漆面沉敛,字迹庄重,仿佛仍带着生前不怒自威的气息。
我缓步走入,木屐轻叩青石地面,回声在空旷殿堂里低低震荡。
寻了一方旧蒲团跪下,绒面已磨得发白,却依旧柔软地承住我双膝的重量。
夜风从窗隙钻入,吹得烛焰微微晃动,光影在我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斑驳痕迹。
我垂眸闭眼,指尖轻抚膝头布裙褶皱,心中默念:
【爹,女儿不孝,拒了您费心安排的婚事,您若泉下有知,可千万别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喉间一涩,鼻尖微酸,可我不敢落泪,怕惊扰这满堂肃穆的安宁。
【女儿也是没办法,那霍瑾玄,女儿实在是要不起,也配不上。】
想到他那副冷峻如霜的脸庞,心头便像压了块冰,既寒又沉。
他曾是战场上的煞神,铁甲染血,万人辟易,而我只是深闺中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弱女子。
嫁给他?不过是徒增笑柄罢了。
【您就安心去吧,温家有我,倒不了。】
我在心底轻轻许诺,语气坚定,如同钉入木桩般不容动摇。
烛芯“噼啪”一声轻响,似是对我的话应了一声。
晚膳时分,天色彻底黑透,檐角挂着两盏纸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摆荡。
青梅见我白日里吃得寡淡,夜里便忙前忙后张罗了一桌热腾腾的饭菜。
小厨房炭火未熄,锅碗瓢盆叮当作响,香气顺着廊道一路飘来。
她端上来的是一锅滚烫的陶泥小火锅,汤底翻涌着红油与花椒,辣香扑鼻。
几片薄如蝉翼的羊肉刚入锅便卷曲变色,泛出诱人的乳白嫩泽。
我执箸夹起一片,肉质鲜滑,颤巍巍悬在筷尖,正欲送入口中——
忽听得头顶瓦片“咔哒”一响,极轻,却清晰得令人心悸。
紧接着,屋脊上传来衣袂掠空的微响,似夜鸟掠林,无声无息。
一道黑影破窗而入,身形如鹰隼扑地,落地时竟未激起半点尘埃。
青梅吓得魂飞魄散,“啊——”地尖叫一声,手中青瓷碗筷“哐啷”坠地,碎成数片。
我也猛地一震,心跳几乎停了一拍。
那片刚到唇边的羊肉失了力道,跌回酱碟,溅起几点滚烫油星,落在手背上灼得生疼。
我蹙眉抬头,目光迎上那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来人一身玄色劲装,黑袍如夜,长发束于脑后,仅用一根素银簪固定。
他身姿挺拔如松,肩阔腰窄,站在灯影交界处,仿佛自寒夜走出的孤狼。
不是霍瑾玄,还能是谁?
他左手提着个油纸包,隐约透出粉嫩糕点的轮廓,正是我幼时最爱的桃花酥。
右手指节微屈,显然方才用了轻功踏瓦而来。
他的视线扫过桌上沸腾的小锅,又落在我沾了油渍的手指上,神情古怪至极:
“你倒是不亏待自己。”
声音低哑,像是久未开口,又似压抑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我心头本就郁结难舒,此刻更是怒意翻涌。
重重将筷子往食案上一拍,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碗盏轻颤。
“霍将军放着正门不走,何时学会了翻姑娘家墙头的本事?”
我冷冷盯着他,语带讥讽,“莫非军营里教的都是这般逾矩之举?”
他身形微滞,冷硬的面容竟浮现出一丝窘迫,薄唇紧抿,喉结微动。
耳根悄然泛起一抹浅红,在昏黄烛光下格外显眼。
“我来讨个答案。”他将桃花酥轻轻搁在桌角,动作克制而谨慎,“你为何宁肯跪祠堂,也不愿嫁我?”
一字一句,沉如磐石,砸进这狭小却温暖的屋子里。
我低头看着锅中翻滚的汤泡,一片菜叶打着旋儿沉下又浮起。
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新切的羊肉放进滚汤里,肉片瞬间由红转白。
“将军何必明知故问?”我语气平静,却藏着锋利的刺,“温家逼你报恩,你不痛快。如今我主动退了,岂非皆大欢喜?”
锅中热气蒸腾,模糊了我的视线,也掩住了我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
他曾是我前世倾尽所有去爱的男人,可换来的却是漠视与辜负。
这一世,我不想再演那场悲情戏码。
霍瑾玄眉头骤然锁紧,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我没说过不痛快。”他低声道,声音沙哑了几分。
顿了顿,他又往前迈了半步,离我更近了些,气息几乎拂过我的发梢。
“阿萱,你究竟为何不愿?”
他唤我乳名,语气竟有一丝罕见的柔软,像冬日里难得透出云层的一缕阳光。
我眉头一皱,心中疑云顿起。
前世此时,我们尚未成婚,他对我向来冷淡疏离,连多看一眼都嫌多余。
何曾有过这般追根究底的模样?
除非……他是为了军饷。
温家富甲一方,田产遍布三州,商铺林立南北通衢。
而霍家军常年驻守北境,粮草匮乏,军资短缺,屡次奏请朝廷皆被驳回。
上一世,我身为霍夫人,以夫家名义行走商路,无人敢阻。
每年所得盈余,尽数捐作军需,从未吝惜。
他今日深夜造访,恐怕不是为情,而是为钱。
想通此节,我嘴角扬起一抹冷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将军将来定会遇到真心所爱之人,何苦与我互相折磨?”
话音落下,锅中汤水“咕嘟”冒泡,像是回应我的决绝。
“互相折磨?”他怔住,瞳孔微缩,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之言。
我抬眸直视他,目光清冷如秋潭。
“霍将军放心。”我神色坦然,索性把话挑明,“即便温萱不嫁于将军为妻,我温家感念将军为国征战之功,依旧会尽绵薄之力,支援军饷。”
我顿了顿,指尖轻敲桌面,节奏分明。
“不过,这次要写借据。按市面利钱归还,本息分明,概不赊欠。”
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有力,如同刀刻斧凿,不容更改。
霍瑾玄脸色瞬息万变,先是震惊,继而愠怒,最后化作一片晦暗不明的沉寂。
他盯着我良久,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女子。
“在你眼中,与我成亲,竟是互相折磨?”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钝刀割心。
我默然不语,只低头继续吃肉,咀嚼的动作缓慢而机械。
那一口肉早已凉了,嚼在嘴里只剩干涩。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明显,终是收回目光,声音冷硬如铁:
“好,今日算是霍某唐突了。”
他转身欲走,脚步沉重,似背负千钧。
“霍家军欠温家的银钱,来日必如数归还。”
话语落地,掷地有声。
说完,他深深看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无声叹息。
下一瞬,他纵身一跃,身影掠过窗棂,如夜风般消失在屋外茫茫黑暗中。
果然。
他还是为了钱粮。
我答应资军,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心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平息了。
桌上,那包桃花酥静静放着,油纸完好无损,仿佛未曾被人触碰。
奇怪,他何时知道我爱吃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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