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有股子廉价打印墨水和尘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呛得人鼻子发痒。
那张薄薄的纸,在我指尖下,感觉比一块铁还重。
空气里有股子廉价打印墨水和尘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呛得人鼻子发痒。
我哥坐在我对面,手揣在袖子里,不敢看我,眼神一个劲儿地往我爸脸上瞟。
我爸呢,他也没看我。
他的目光,像一颗生了锈的钉子,死死地钉在桌角那个崩掉的豁口上。
那张老旧的红木桌子,还是他当年亲手打的,豁口是小时候我哥用锤子砸的,为了炫耀他比我力气大。
我妈当时气得追着他打了半条街。
现在,桌子老了,妈不在了,我爸也老了。
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干得像两块砂纸在摩擦。
“签了吧。”
他说。
就这三个字,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仿佛他不是在剥夺一个女儿应得的一切,只是在通知我,今天晚饭吃面条。
我拿起笔。
笔杆是冰凉的塑料,滑溜溜的,有点抓不稳。
我看见我哥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吞咽口水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屋子里,响得像打雷。
他紧张。
我反而很平静。
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连风都吹不起一丝涟漪。
我没问为什么。
真的,一个字都没问。
有些事情,你一旦开口问,就输了。
不是输在道理上,是输在感情上。你问,就说明你还在乎,你还抱有幻想。
我早就没有了。
从我妈走的那天起,这个家里,我就成了一个外人。一个会呼吸、会吃饭、但没有声音的影子。
拆迁的消息下来时,街坊邻居都说我熬出头了。
五套房子,按照地段,后半辈子什么都不用干了。
他们以为,我爸会给我两套,给我哥三套,毕竟他是儿子。这已经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公平”的分配了。
没人能想到,会是五套,全给我哥。
一点汤水,都没给我剩下。
我把笔尖,轻轻点在需要签名的地方。
那个小小的方框,像一个张开的嘴,要吞掉我过去二十多年所有关于“家”的记忆。
我听见我爸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双布满老茧和木屑划痕的手,悄悄攥成了拳头。
他在怕什么?
怕我哭?怕我闹?怕我把这张桌子掀了,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偏心眼?
我偏不。
我只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就那么一眼。
他的眼神躲闪着,像个做错了事,却又拉不下脸承认的孩子。那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上,我看到了心虚,看到了固执,还看到了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
我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真的,就是想笑。
一个父亲,在把所有家产都给儿子,把女儿扫地出门的时候,露出的不是决绝,不是冷漠,而是一种近乎于哀求的脆弱。
他在求我,求我不要让他难堪。
我成全他。
笔尖落下,我的名字,一笔一划,清清楚楚,写在了那张放弃财产继承权的声明上。
写完最后一笔,我把笔帽“咔哒”一声盖好,放在桌子正中央。
然后,我站起来,拉了拉身上风衣的褶皱。
“我走了。”
我说。
我哥猛地抬起头,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有点无措。
我爸还是没看我,他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含混不清的“嗯”字。
我转身,朝门口走去。
脚步声,踩在磨得发亮的水泥地上,一下,一下,空荡荡的。
这屋子里的一切,都太熟悉了。
墙上挂钟的指针,走起来的时候会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门背后那把用了十几年的藤条椅,坐上去会“咯吱”作响;窗台上那盆我妈生前最喜欢的吊兰,叶子总是绿得发亮。
这些声音,这些画面,曾经是我生活的全部。
从今天起,都和我无关了。
走到门口,我停了一下。
我没有回头。
我只是说:“爸,你那个老工具箱,我能带走吗?”
屋子里一片死寂。
过了好几秒,才传来我爸闷闷的声音。
“……拿去吧。反正也……没人用了。”
我拉开门。
外面的风,“呼”地一下灌了进来,吹乱了我的头发。
我没回头,径直走到院子角落那个小小的储物间。
工具箱就放在架子的最上层,落满了灰。
我把它抱下来,很沉。
打开搭扣,一股陈旧的木头和机油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静静地躺着我爸年轻时用过的所有工具。刨子、凿子、墨斗、锯子……每一件的木柄,都被他的手磨得油光水滑,像是有了生命。
小时候,我最喜欢待在他的木工房里。
空气中永远飘着好闻的松木香气。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把飞舞的木屑染成金色的。
他会一边干活,一边给我讲故事。
他说,每一块木头都有自己的脾气,要顺着它的纹理,才能把它变成好东西。
他说,做木工活,最要紧的是手要稳,心要正。
手稳,心正。
我看着箱子里那把小小的鲁班锁,是我六岁生日时,他花了一晚上给我做的。
严丝合缝,没用一滴胶水,一颗钉子。
我轻轻把它拿起来,放进口袋。
然后,我合上工具箱,抱着它,一步一步,走出了那个院子。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眼泪是留给还有希望的人的。
而我,早就把心里的那扇门,关上了。
我的小店,开在老城区一条安静的巷子里。
名字叫“修复时光”。
我不卖东西,只修东西。
修破损的旧书,修断了弦的老琴,修不再走动的挂钟,修一切带着旧时光印记的老物件。
店面不大,朝南,有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窗。
阳光好的时候,整个屋子都是暖洋洋的。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旧纸张、老木头和皮革混合的香气。
我喜欢这种味道,它让我觉得安心。
签完字离开家的第二天,是个阴天。
风很大,把巷子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吹得“哗啦啦”响,像是天在叹气。
我正在修复一本民国时期的《诗经》。
书页已经泛黄发脆,用镊子夹起来,都得屏住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就碎成了粉末。
我戴着白手套,用一根细细的毛笔,蘸着特制的浆糊,一点一点,把破损的地方粘合起来。
这是个极其需要耐心的活儿。
一上午,我只修补好了三页。
店里的老式收音机里,正放着一首很老的歌,声音“沙沙”的,像是在下雨。
门口的风铃,突然“叮铃”一声脆响。
我头也没抬。
“欢迎光临,修东西请放那边桌上,稍等。”
我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在对任何一个普通的客人说话。
脚步声,停在了我的工作台前。
那是一种很沉重,又带着点迟疑的脚步声。
鞋底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呀”的轻响。
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不是我店里旧物陈杂的香气,而是一种……混着烟草和木屑的味道。
是我爸身上的味道。
我的手,拿着毛笔,悬在半空中,停住了。
一滴透明的浆糊,从笔尖滴落,掉在书页的空白处,迅速洇开,像一滴眼泪。
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
他站在那里。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裤脚上还沾着点泥点。
头发比我记忆中更白了,也更稀疏了。背也更驼了,整个人缩在那里,显得那么局促不安。
他的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
他没看我,眼神慌乱地在我的小店里四处打量。
看着我墙上挂着的那些修复好的老物件,看着我窗台上养的那几盆绿植,看着我脚边打盹儿的那只肥猫。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一丝我看不懂的茫然。
仿佛他走进的,是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世界。
也是,他大概从来没想过,那个只会跟在他身后,满身木屑的小女孩,会拥有这样一个地方。
一个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安静的,发着光的地方。
我的学徒小许,从里屋端着茶盘出来。
看见我爸,愣了一下。
“师父,这位是……”
我放下毛笔,摘掉手套,站了起来。
我没有回答小许的问题,只是看着我爸,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你来干什么?”
他被我问得一哆嗦,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把手里的布袋子,往前递了递,声音又干又涩。
“我……我路过。顺便……给你送点东西。”
我没接。
我的目光,落在那个洗得泛白的布袋子上。
袋子口没有扎紧,我能看到里面露出来的一角。
是酱色的,油亮的。
是我妈生前最拿手的,酱肘子。
每年过年,她都会做一大锅。
她说,我爸在外面干活辛苦,要吃点好的补补。
她说,我哥在长身体,要多吃肉。
她说,女孩子家,吃块皮,养颜。
热气腾腾的酱肘子,是我们家曾经最温暖的记忆。
妈走后,就再也没人做过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
是一种钝钝的,绵长的疼。
但我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只是对小许说:“小许,照常营业。”
然后,我又加了一句。
“给他倒杯水,让他等着。”
这就是我的“下令”。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质问,没有把他赶出去。
我只是,把他当成了一个普通的,需要等待的客人。
一个和我,再也没有特殊关系的人。
小许有点懵,但还是听话地“哦”了一声,转身去倒水了。
我爸的手,还举在半空中,提着那个布袋子。
他的脸,涨得通红,然后又慢慢变白。
那是一种混杂着尴尬、难堪和屈辱的颜色。
我没再看他。
我重新坐下,戴上手套,拿起毛笔。
我的手,很稳。
稳得像一块石头。
我继续修复那本《诗经》。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看着那些古老的文字,忽然觉得,一切都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爸就站在我身后。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的背上。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让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店里很安静。
只有收音机里沙沙的歌声,和我翻动旧书页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小许把一杯水,放在了我爸旁边的桌子上。
杯子和桌面碰撞,发出“叩”的一声轻响。
我爸像是被惊醒了,他动了一下。
他把那个布袋子,也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
然后,他拉开椅子,坐下了。
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想象出他现在的样子。
一定是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第一次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小学生。
他在等。
等我开口。
等我问他,你到底来干什么?
等我问他,你后悔了吗?
等我问他,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女儿吗?
我偏不。
我就这么晾着他。
我手里的工作,就是我的盔甲,我的壁垒。
我沉浸在那些泛黄的纸张里,用我的专注和沉默,对抗着他带来的所有情绪。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是两个小时。
我终于修复完了那一页。
我放下工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端起手边的杯子,喝了一口已经凉透了变的苦涩的茶。
然后,我转过身,看着他。
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就这么坐着的功夫,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佝偻着,眼神黯淡。
桌上的那杯水,他一口没动。
旁边的酱肘子,也已经凉了,凝固的油渍在布袋上,印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说吧。”
我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什么事?”
他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好像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朝我这边推了推。
是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手帕是旧的,上面绣着一朵兰花,是我妈的。
我的心,又是一紧。
我没有动。
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
“你……你打开看看。”
我沉默了几秒钟,还是伸出手,解开了那个手帕。
里面躺着的,是一只断了翅C膀的木头小鸟。
是我小时候,他给我做的那个。
鸟的身体,是用一整块核桃木雕的,翅膀是另外拼接上去的。
我记得,那天他把小鸟给我的时候,我高兴得又蹦又跳,结果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把小鸟的一只翅膀给摔断了。
我当时哭得撕心裂肺。
他把我抱起来,一边给我吹着摔破的膝盖,一边跟我说:“不哭不哭,爸爸给你修好,修好了,跟新的一样。”
可是后来,他一直很忙,忙着给别人家打家具,忙着挣钱养家。
修小鸟这件事,就这么被忘记了。
我也忘了。
没想到,他还留着。
断掉的翅膀,就放在小鸟的旁边。
断口处,还很新,像是最近才又断过一次。
“它……它又断了。”
我爸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我想……你这里不是修东西的吗?看看……看看还能不能修好。”
我的目光,从木头小鸟,移到他的脸上。
我看着他浑浊的眼睛,看着他眼角的皱纹,看着他花白的头发。
我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来送酱肘子的。
他不是来求我原谅的。
他甚至,不是来看我过得好不好的。
他只是……想找个借口。
一个能走进我这家店的借口。
一个能和我说上话的借口。
一个能把他和我之间,那根已经断掉的线,重新接起来的借口。
而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连接,就是这个。
“我会修东西。”
这个他曾经教给我,而现在,他要求到我头上的技能。
那一瞬间,我心里所有的壁垒,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硬,都“轰”的一声,塌了。
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大团棉花,又酸又胀,喘不过气来。
原来,他什么都记得。
他记得我喜欢吃酱肘子。
他记得这只我早就忘了的木头小鸟。
他也记得,他曾经对我的承诺。
只是,他做不到了。
或者说,他选择了不做。
我把那只断了翅膀的小鸟,轻轻地捧在手心。
木头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我看着它,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对他说:“可以修。”
“但是,要等。”
“我手上的活儿,还没干完。”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有了一丝光。
“等……我等!多久都等!”
他像是怕我反悔一样,说得又快又急。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
我转过身,继续我的工作。
但他没有走。
他就那么一直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像一尊雕像。
阳光,从玻璃窗外斜斜地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
我也是这样,坐在他的木工房里,一个小小的板凳上。
看着他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把一块块不成形的木头,变成桌子,变成椅子,变成一个家。
那时候,他的背,还很直。
那时候,阳光,也像今天一样好。
只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那天,我爸在我的店里,坐了一整个下午。
他没再说话,我也没再理他。
我们就那么隔着几步的距离,一个埋头工作,一个安静地坐着。
空气中,有一种很奇怪的氛围。
既尴尬,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
仿佛我们不是一对刚刚决裂的父女,而只是两个共享着一小段安静时光的陌生人。
天快黑的时候,我手上的活儿,终于告一段落。
我收拾好工具,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他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也跟着站了起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我……我该走了。”
他小声说。
我“嗯”了一声。
我走到他那张桌子前,把那只断了翅膀的木头小鸟,和那块断掉的翅膀,都收了起来。
“修好了,我给你打电话。”
我说。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狂喜。
“你……你有我电话?”
“哥给我的。”
我淡淡地回答。
我哥在我签完字后,偷偷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是他和我爸的新手机号。
他说:“妹,你别怪爸,他有苦衷。”
我当时什么也没说,就把纸条收起来了。
我爸的表情,变得很复杂。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指了指桌上那个布袋子。
“那个……肘子,你趁热吃。”
说完,他像是怕我拒绝一样,转身就快步朝门口走去。
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很长,很长。
显得那么孤单,又那么……仓皇。
风铃“叮铃”一响,他又消失在了巷子口。
店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看着桌上那个已经凉透了的酱肘子,还有那个空了的水杯。
站了很久,很久。
小许从里屋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问:“师父,那……那是你爸爸?”
我没回答。
我只是走过去,把那个布袋子打开。
一股浓郁的酱香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
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
我用手,撕了一小块皮,放进嘴里。
很咸。
咸得发苦。
我的眼泪,就在那一刻,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砸在油亮的肉皮上。
我没有嚎啕大哭。
我只是无声地流着泪,一口一口,把那块又咸又苦的肉皮,慢慢地,咽了下去。
从那天起,我爸好像找到了一个理由。
每隔三五天,他就会来我的店里。
每次都提着点东西。
有时候是一袋子刚从菜场买来的新鲜蔬菜,有时候是他自己烙的饼,有时候,甚至是一小把从院子里摘的香椿。
他每次来,都不多说话。
就把东西放下,然后问一句:“那个……小鸟,修好了吗?”
我每次都回答:“还没。”
然后,他就会找个角落坐下,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也不打扰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工作。
看我用各种各样奇怪的工具,把那些残破的东西,一点一点,恢复原样。
他的眼神,专注,又带着一丝好奇。
像是在看什么了不起的表演。
小许跟我说:“师父,你爸好像挺崇拜你的。”
我听了,只是笑笑,没说话。
崇拜吗?
或许吧。
或许,他是在我身上,看到了他年轻时候的影子。
那个时候的他,也对这些老手艺,充满了热爱和敬畏。
只是,生活磨平了他的棱角,也磨灭了他的热爱。
他成了一个只为生计奔波的,普通的木匠。
而我,却把他丢掉的东西,又重新捡了起来,还把它,变成了一束光。
一束,能照亮我自己,也能温暖别人的光。
这种感觉,很奇妙。
我们父女之间,好像形成了一种新的默契。
一种,以“修复”为名的,脆弱的连接。
我们绝口不提那五套房子,不提我哥,不提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
我们只是,一个修,一个看。
时间,就在这种沉默的对峙和陪伴中,慢慢流淌。
那只木头小鸟,我一直没有动它。
我把它放在我的工作台上,最显眼的位置。
每天,我都能看到它。
看到它残缺的身体,和那道刺眼的裂痕。
它就像我心里的那道伤疤。
我知道它在那里,我能触摸到它,感觉到它的存在。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修复它。
或者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去修复它。
直到有一天,我哥来了。
他是一个人来的。
没有提前打招呼,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了我的店门口。
他比上次见面时,憔悴了很多。
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身上那件名牌夹克,也穿得皱皱巴巴的。
他一进来,就红着眼圈,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
“妹!你救救我!救救咱爸!”
我当时正在给一把古琴调音,被他这一下,吓得手一抖,琴弦“嗡”的一声,发出一声悲鸣。
店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我皱了皱眉。
“起来说话。”
我的声音很冷。
“你不起来,我就当你没来过。”
他可能是被我的冷漠镇住了,抽噎了两下,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小许很有眼色地把其他客人都请到了里屋。
我给我哥倒了杯水。
“说吧,又出什么事了?”
我用了一个“又”字。
因为我知道,我这个哥哥,从小到大,就是个麻烦的集合体。
他不是省油的灯。
他喝了一大口水,像是渴了很久的鱼。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崩溃的语气,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
原来,他前几年迷上了赌博。
一开始只是小打小小闹,后来,越陷越深。
不知不觉,就欠下了一大笔高利贷。
利滚利,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天文数字。
追债的人,天天上门。
打砸,恐吓,无所不用其极。
我爸和我哥,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之中。
拆迁,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我爸之所以要把五套房子都给我哥,不是偏心,是没办法。
他要用那些房子,去抵债,去救我哥的命。
他不敢告诉我。
他怕我瞧不起他这个当爹的,一辈子勤勤恳懇,到头来,却养出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
他也怕我,一个女孩子家,被卷进这些可怕的是非里。
所以,他选择了一个最笨,也最伤人的办法。
他选择,把我推开。
把我远远地,推离这个已经烂到了根的家。
他以为,只要我拿着那点微不足道的补偿款,离开那个是非之地,就能开始新的,安稳的生活。
他以为,这是对我的保护。
我听着我哥的叙述,手脚冰凉。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不是偏心,不是冷漠,不是抛弃。
那是一个父亲,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他的孩子。
虽然,那种方式,愚蠢得可笑,也残忍得可怕。
他宁愿让我恨他,也不愿意让我知道,他和我哥,正活在怎样的地狱里。
“那些人说了,要是下个月再还不上钱,就要……就要我哥的一条腿。”
我哥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爸他……他最近身体越来越差,晚上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前天,他还咳血了……”
“妹,我知道,我们对不起你。但是,现在能救这个家的,只有你了!”
他抓住我的手,那力道,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
“那五套房子,已经抵押出去了三套,但还是不够。还差……还差五十万。”
“我知道你有钱,你的店生意这么好。你借给我,不,你给我!算我求你了!等我们把房子卖了,我加倍还你!”
我看着他。
看着他这张,和我有着一半相同血缘的脸。
我忽然觉得,很累。
一种,从心底里,泛上来的,深深的疲惫。
我慢慢地,把我的手,从他的手里抽了出来。
我没有答应他,也没有拒绝他。
我只是站起来,走到我的工作台前。
我拿起那只断了翅C膀的木头小鸟。
我看着它,看了很久。
然后,我对他说:“你回去吧。”
“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我哥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别说两个,两百个都行!”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第一,从今天起,你去戒赌中心,什么时候把赌瘾戒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第二,带爸去医院,做一个全面的检查。所有的费用,我来出。”
我哥愣住了。
他可能没想到,我提的条件,会是这个。
没有羞辱,没有报复,没有趁火打劫。
我只是,在要求他,去做一个正常人,一个儿子,该做的事。
他的嘴唇,哆嗦了半天,最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
我哥走了。
店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拿着那只木头小鸟,坐在窗前,坐了很久。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洒在我的身上。
暖洋洋的。
我忽然觉得,我心里那块,一直被冰封着的地方,开始慢慢地,融化了。
我拿起了工具。
最小号的钻头,特制的粘合剂,还有一根细得像头发丝一样的铜针。
我开始修复那只小鸟。
我的动作,很轻,很慢。
就像我平时,修复那些珍贵的古籍一样。
我在断裂的翅膀和身体上,分别钻了两个极细的小孔。
然后,我把铜针,小心地,穿了进去。
这是我修复易碎品时,最常用的一个方法。
叫“金缮”。
用金属,来弥补器物的残缺。
不掩盖,不伪装,就那么坦然地,把伤痕,变成一种独特的美。
最后,我用粘合剂,把接口处,仔细地封好。
我没有把它打磨得天衣无缝。
我故意,留下了一道浅浅的,金色的痕迹。
就像一道,愈合的伤疤。
它在提醒着我,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但,它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重新变得完整。
第二天,我爸又来了。
他看起来,比前几天,更憔悴了。
眼窝深陷,脸色灰败,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
他一进门,就急切地问:“他……他跟你说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哥。
我点点头。
他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要站不稳。
他扶着门框,嘴唇哆嗦着,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愧疚和痛苦。
“是爸没用……是爸对不起你……”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把那个已经修复好的木头小鸟,放在了他的手心。
他低下头,看着那只小鸟。
那只断掉的翅膀,已经被我重新接了回去。
在翅膀和身体的连接处,有一道细细的,金色的线。
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那道金色的痕(痕)迹。
他的手,抖得厉害。
“修……修好了?”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嗯。”
我看着他,“修好了。”
“但是,它飞不起来了。”
“它身上,永远都会有这道疤。”
我的声音,很平静。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这个一辈子都没对人低过头,硬得像块石头的男人,在我面前,缓缓地,弯下了腰。
他没有哭出声。
但是,我看到,有两行滚烫的泪水,从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滑了下来。
滴落在他手心里的,那只小小的,有了伤疤的木头小鸟上。
那一刻,我知道。
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塌了。
我没有去扶他。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让他,把他这半辈子,所有的愧疚,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无奈,都随着这两行眼泪,流出来。
有些坎,必须要自己迈过去。
有些债,必须要自己去偿还。
我能做的,只是,给他一个偿还的机会。
也给我自己,一个和解的可能。
那五十万,我没有直接给我哥。
我联系了那些债主,把钱,分批还清了。
我也没让我爸知道,我为了凑齐这笔钱,把我这个小店,抵押给了银行。
有些事,没必要说。
说了,就成了施舍,成了负担。
我只是,想让这个家,重新回到正轨上。
我哥,真的去了戒赌中心。
我爸,也听我的话,去医院做了检查。
结果出来,不太好。
是肺癌,早期。
医生说,幸亏发现得早,还有手术的机会。
手术那天,我守在手术室外。
走廊里的灯,白得刺眼。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我爸被推出来的时候,还在昏迷。
我看着他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没有恨了。
真的,一点都没有了。
只剩下一种,血脉相连的,沉甸甸的疼。
我爸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是医院和店铺,两点一线。
我给他熬汤,给他擦身,给他讲我店里发生的,那些有趣的事。
他话很少,大多数时候,都只是静静地听着。
但是,他的眼神,越来越亮了。
有一天,他趁着护士不在,偷偷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存折,塞给我。
“这里面……是十万块钱。”
“是爸这些年,攒下的所有家当了。”
“我知道,不够……不够还你那五十万。但是……你先拿着。”
“剩下的,爸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一定还给你。”
我看着那个,已经洗得发白的存折。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把存折,又塞回了他的手里。
“爸,我不要。”
“你就当……是妈留给你的。”
“你好好养病,比什么都强。”
他抓着我的手,抓得很紧。
那双曾经能打出世界上最漂亮家具的手,现在,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他翻来覆去,就只会说这一句话。
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进了花白的鬓角里。
我爸出院那天,天气特别好。
阳光灿烂,天空蓝得像一块洗过的玻璃。
我哥也从戒赌中心出来了。
他像是变了一个人。
瘦了,黑了,但是,眼神,变得清澈了,也坚定了。
他没说什么豪言壮语。
他只是,走到我面前,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妹,谢谢你。”
“从今以后,这个家,我来扛。”
我把他扶起来。
“哥,别这么说。”
“我们,是一家人。”
是的。
一家人。
这三个字,我曾经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说了。
我们一起,回了那个,我曾经以为,再也不会回去的家。
院子,被打扫得很干净。
窗台上那盆吊兰,也被人浇了水,叶子绿油油的。
屋子里,变了样。
那张老旧的红木桌子,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崭新的,现代风格的餐桌椅。
墙,也重新粉刷过了。
整个屋子,看起来,亮堂了很多。
但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那种,熟悉的,家的味道。
我爸看出了我的心思。
他指着墙角,一个新打的,小小的博古架。
“你看。”
我走过去。
博古架上,只放了一样东西。
是那只,被我修复好的,木头小鸟。
它静静地站在那里。
翅膀上那道金色的伤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它。
我爸在我身后,轻声说:
“家里的东西,是该换换了。”
“但是,有些东西,不能丢。”
“那是根。”
我转过头,看着他。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和的微笑。
我知道,他说的,不只是这只小鸟。
他说的,是我们。
是我们这个,破碎过,也疼痛过,但最终,还是重新粘合在一起的,家。
后来,我哥真的变了。
他找了一份很辛苦,但是很踏实的工作。
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开塔吊。
每天,风吹日晒。
但是,他再也没碰过赌博。
他把剩下的两套房子,都卖了。
一套,还清了我的贷款。
另一套的钱,他交给了我爸,让他安心养老。
他说:“妹,这本来,就该有你的一半。”
我没要。
我说:“哥,你留着吧。以后,娶媳妇用。”
他一个大男人,又在我面前,红了眼圈。
我的小店,还在开着。
生意,不好不坏。
但是,我很满足。
每天,和那些带着旧时光印记的老物件打交道,我觉得,我的心,很静。
我爸的身体,恢复得很好。
他戒了烟,戒了酒。
每天,早睡早起,去公园里打太极。
他没事的时候,还是喜欢来我的店里坐着。
但他不再是那个,局促不安的“客人”了。
他会帮我打扫卫生,会帮我给花浇水,有时候,还会戴上老花镜,帮我看看那些老物件上的榫卯结构。
他会一边看,一边跟我说:“你这个活儿,干得糙了。”
“这个地方,应该用燕尾榫,才结实。”
我也不反驳,就笑眯眯地听着。
阳光,从玻璃窗外照进来,洒在我们父女俩的身上。
暖洋洋的。
我常常会想。
什么是家?
家,不是那几套冰冷的房子。
也不是那一张,决定财产归属的纸。
家,是那个,无论你走了多远,心里,都永远会为他留一个位置的人。
是那个,会让你疼,让你怨,但最终,还是会让你选择原谅和守护的地方。
我的家,曾经碎过。
碎得,像那只断了翅膀的木头小鸟。
但是,现在,它被我们,用爱,用理解,用包容,一点一点,重新粘合了起来。
虽然,它身上,留下了无法抹去的伤疤。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正是这些伤疤,才让它,变得独一无二。
也正是这些伤疤,才让我们,更懂得,珍惜。
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修复好的,时光。
来源:凡格格聊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