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礼堂里的空气有点闷,混着旧木头和灰尘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樟脑丸气息。
礼堂里的空气有点闷,混着旧木头和灰尘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樟脑丸气息。
就像我记忆里,1988年夏天,高三(2)班教室里的味道。
一模一样。
那时候,味道里还多了点东西。
是汗味,是廉价的墨水味,还有一种叫作“绝望”的、无形无色的东西。
我坐在第一排的嘉宾席,身上是单位发的、笔挺的深色西装,料子有点硬,硌得慌。
主席台上,教育局的领导正在讲话,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嗡嗡作响,像一只巨大的夏蝉。
我没怎么听。
我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了礼堂的后排角落里。
那里坐着一个老人。
头发全白了,稀稀疏疏地贴在头皮上,背驼得很厉害,像一张被折弯了的旧牛皮纸。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扣子扣得一丝不苟,一直到喉咙。
他就是王老师。
我们的班主任。
隔了三十年,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不是因为那张脸,脸已经被岁月刻得面目全非。
是因为他推眼镜的那个动作。
食指和中指并拢,从鼻梁中间,用力往上一顶。
镜片后面,那双眼睛还和当年一样,带着一种审视的、不容置疑的锐利。
尽管,那锐利也已经被时光磨钝了。
我的心脏,毫无征兆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疼倒是不疼,就是有点喘不上气。
时间像一盘被人打翻的录影带,呼啦啦地倒转,回到了那个蝉鸣如织的午后。
1988年,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
成绩发下来了,红色的分数,像一记耳光,火辣辣地印在卷子上。
王老师夹着一沓卷子走进教室,高跟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咯噔,咯噔”,每一下都敲在我们的心尖上。
教室里死一般地寂静。
窗外的老槐树上,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好像要把整个夏天都喊破。
“这次模拟考,很不理想。”
王老师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像一根细细的钢针,扎进每个人的耳朵。
他顿了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们脸上扫来扫去。
“有些人,我早就说过,不是读书的料,就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他的目光,停在了我的脸上。
我当时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我的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能闻到阳光晒在旧木头上的味道,暖烘烘的。
可我的后背,却一阵阵发冷。
“有些人,家里什么条件,自己不清楚吗?”
王老师的声音拔高了一点。
“父母在田里刨食,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指望你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可你呢?”
他拿起我的卷子,两根手指捏着一角,像是捏着什么脏东西。
“语数外,加起来不到两百分。你告诉我,你拿什么去高考?”
“拿你这颗榆木脑袋吗?”
全班同学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我身上。
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有麻木的。
我感觉自己的脸,像被火烧一样,从脖子根一直红到耳尖。
我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快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想站起来,说点什么。
我想说,我不是不想学好,我只是……只是基础太差了。
我想说,我每天晚上都只睡四个小时,蚊子在我耳边嗡嗡叫,我也舍不得点蚊香,因为那要花钱。
我想说,王老师,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
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我敢在这里打个赌。”
王令的声音,像法官在宣判。
“你,这次高考,必定落榜。”
“你要是能考上,我这个‘王’字,倒过来写!”
“轰”的一声。
全班都笑了起来。
那笑声,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身上。
我低着头,死死地盯着桌上的那道裂缝。
那道裂缝,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我把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掐出了血。
我不恨他。
真的。
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恨。
我只是觉得委屈,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蚂蚁,被一只巨大的脚,轻而易举地踩进了泥里。
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那天下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教室的。
我只记得,回家的那条土路,特别长,长得好像永远也走不完。
路两边的玉米,长得比我还高,把太阳都挡住了。
我走在阴影里,感觉自己也要发霉了。
我爹娘看到我,什么也没问。
我娘只是默默地给我下了一碗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那是家里仅剩的两个鸡蛋,本来是留着给我高考那天早上吃的。
我爹蹲在门槛上,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端着那碗面,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掉进汤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我没哭出声。
我们那儿的男孩子,不兴哭。
哭了,就是孬种。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拼命地往天上飞。
可我的翅膀上,绑着一块巨大的石头。
那块石头,就是王老师的那句话。
“你,必定落榜。”
我飞不高,也飞不远,最后力竭,从天上掉了下来。
摔得粉身碎骨。
高考那天,天很热。
太阳像个大火球,烤得大地都在冒烟。
我骑着我爹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车后座上绑着我的铺盖卷。
考场在县城,离家有三十多里路。
我娘给我煮了十个红皮鸡蛋,用一块新手帕包着,塞在我怀里。
她说:“娃,别紧张,考多少算多少,考不上,咱就回家种地。”
我爹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掌心全是老茧,像一块砂纸。
那一下,拍得我肩膀生疼。
但我知道,那是他全部的力气,和全部的希望。
我骑着车,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越走越远。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眼泪就掉下来了。
高考那三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脑子里全是王老师那张轻蔑的脸,和他那句冰冷的断言。
拿到卷子,很多题,我明明复习过,可就是想不起来。
脑子里像一团浆糊。
手心里的汗,把卷子都浸湿了。
最后一门考完,交卷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虚脱了。
我知道,我考砸了。
王老师的预言,成真了。
走出考场,天正下着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我没有伞,就那么走在雨里。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我的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淋湿的狗,狼狈,又可怜。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没出门。
我爹娘也没来叫我。
他们只是把饭菜放在我门口,等我饿了自己去拿。
第四天,我开门了。
我对他们说:“爹,娘,我不复读了。”
我娘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爹还是蹲在门槛上抽烟,半晌,才说了一个字:“中。”
那个夏天,我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去了南方。
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
绿皮火车,又慢又挤,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厕所的骚味。
我蜷缩在座位底下,枕着我的蛇皮袋,听着火车“哐当哐宕”的声音,一夜没睡。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
我只知道,我得活下去。
在工地上,我什么都干。
搬砖,和水泥,扛钢筋。
南方的夏天,像个大蒸笼,太阳能把人皮都晒掉一层。
每天收工,我的衣服都能拧出水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
晚上,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大通铺上,蚊子像轰炸机一样在耳边盘旋。
有时候,累得躺下就着。
有时候,怎么也睡不着。
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想起王老师。
想起他那句“你必定落榜”。
那句话,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
一碰,就疼。
疼得我睡不着。
但也就是这根刺,让我没有倒下。
每次我累得想放弃的时候,我就会对自己说:
不能认。
不能就这么认了。
我不能让他看扁了。
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套初中到高中的全部课本。
工友们都笑我,说我是个书呆子,假正经。
“都出来搬砖了,还看那玩意儿有啥用?能当饭吃?”
我没理他们。
每天晚上,等他们都睡着了,我就偷偷地起来,借着工棚里那盏昏黄的、只有十五瓦的灯泡看书。
一看,就看到后半夜。
我的手,白天扛钢筋,磨出了厚厚的老茧。
晚上握笔,笔杆在老茧上滑来滑去,字写得歪歪扭扭。
但我不在乎。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啃,一道题一道题地算。
我把所有的公式、所有的定理,都抄在了一个小本子上,揣在怀里。
休息的时候,别人打牌、吹牛,我就掏出本子来看。
汗水滴在本子上,把字迹都晕开了。
两年。
整整两年。
我把所有的课本,都翻烂了。
我参加了成人高考。
考试那天,我特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那是我唯一的一身好衣服,平时都舍不得穿。
走进考场的那一刻,我的手心,还是出汗了。
但我没有慌。
我的心,很静。
这两年,我吃的苦,受的累,流的汗,都变成了我的底气。
成绩出来那天,我正在工地上扛水泥。
邮递员骑着一辆绿色的自行车,扯着嗓子喊我的名字。
我接过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手都在抖。
通知书上,印着一所省城大专的名字。
不是什么名牌大学,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足够让我把扎在心里的那根刺,拔出来一点点。
工友们都围过来看热闹。
他们拍着我的肩膀,说:“行啊,小子,真人不露相啊!”
“以后当了干部,可别忘了我们这些穷哥们!”
我笑了。
那是我两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我请他们下了顿馆子,要了最好的酒,最硬的菜。
那天晚上,我们都喝多了。
我抱着一个工友,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是高兴,也不是难过。
我就是觉得,这两年,太苦了。
太不容易了。
去学校报到的那天,我把那套被我翻烂的课本,一把火烧了。
火光映着我的脸,很暖。
我对自己说,从今天起,过去的一切,都结束了。
我要开始新的生活。
大专三年,我过得很充实。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地吸收着知识的水分。
我拿了三年的奖学金,入了党,当了学生会主席。
毕业的时候,学校有两个留校的名额。
我是其中一个。
但我放弃了。
我想去更广阔的天地看一看。
我考了公务员。
笔试,面试,我都拿了第一。
我被分到了市里的一个清水衙门。
单位里,人际关系很复杂。
很多人,都有背景,有关系。
我什么都没有。
我只有一股子傻劲,和一身使不完的力气。
领导交代的任务,别人不愿干的,我干。
别人干不好的,我想办法干好。
我写材料,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三天三夜不出来。
我搞调研,能一个人跑到最偏远的山村,跟老乡同吃同住半个月。
我不知道什么叫投机取巧,也不知道什么叫人情世故。
我只知道,要把手里的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
做到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慢慢地,单位里的人,都知道了有我这么一号人。
一个不爱说话,但做事特别靠谱的年轻人。
领导也开始注意到我。
他开始把一些重要的工作交给我。
我没有让他失望。
几年后,我被提拔为科长。
又过了几年,副处。
再后来,正处。
我成了单位里,最年轻的领导班子成员。
一路走来,很辛苦,也很孤独。
我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
没有时间谈恋爱,没有时间陪家人。
我的头发,白得比同龄人早。
眼角的皱纹,也比同龄人深。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也会问自己,这么拼,到底图什么?
图名?图利?
好像都不是。
我只是……只是咽不下那口气。
那口在1988年的夏天,被王老师一句话堵在胸口的气。
我就是要证明给他看。
证明给所有看不起我的人看。
我不是废物。
我不是榆木脑袋。
我能行。
主席台上的领导,终于讲完了话。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接下来,是优秀教师表彰。
主持人念到一个名字的时候,我愣了一下。
“王……建国。”
我看见,后排角落里那个干瘦的老人,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就是王建国。
我的班主任,王老师。
他被一个年轻的老师搀扶着,一步一步,慢慢地往主席台上走。
他的腿脚,好像不太利索了。
每走一步,身体都晃一下。
短短的几十米路,他走得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礼堂里很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再见到他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我会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对他说:
“王老师,你还记得我吗?”
“我就是当年那个被你断言‘必定落榜’的学生。”
“你看看,我现在,混得怎么样?”
我想象着他震惊、尴尬、无地自容的表情。
我想象着他会如何向我道歉,如何为他当年的武断和刻薄而忏悔。
那一定会很解气。
很痛快。
可现在,当他真的就出现在我面前,那么苍老,那么脆弱。
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痛快。
我只觉得,时间,真是一个残酷的东西。
它能把一个意气风发的中年人,变成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它能磨平所有的棱角,也能抚平所有的伤痛。
王老师走上了主席台。
给他颁奖的,是我身边的一位副局长。
副局长把一个红色的荣誉证书,递到他手里。
王老师用他那双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手,接了过来。
他对着话筒,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声音沙哑,含糊不清,带着浓重的乡音。
他说,他当了一辈子老师,没做出什么大贡献,对不起这个荣誉。
他说,他这辈子,教过很多学生。
有的,考上了清华北大,成了国家的栋梁。
有的,没考上大学,回家种地,也成了村里的致富能手。
他说,他最高兴的,不是学生有多大出息,而是学生能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实实做事。
他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台下,很多人都在鼓掌。
我也在鼓掌。
我的手心,又出汗了。
颁奖结束,王老师被搀扶着走下主席台。
他没有回到后排的座位。
而是被引到了第一排,我的身边。
主办方给他安排的座位,就在我的旁边。
他坐下的时候,我们俩的胳膊,轻轻地碰了一下。
我能感觉到,他的胳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浑浊,像蒙了一层雾。
他显然,没有认出我。
也是。
三十年了。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瘦弱、自卑的农村少年了。
我的脸上,也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同志,你好。”
他冲我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王老师,您好。”
我微笑着回应。
我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他听到我叫他“王老师”,愣了一下。
“你……认识我?”
“我是您的学生。”
我说。
“哦?哦!”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你是……哪一届的?”
“88届的。”
“88届……”
他喃喃地重复着,努力地在记忆里搜索。
“88届……那年……那年考得不好……”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愧疚和遗憾。
“是啊。”
我淡淡地说,“那年,很多人都落榜了。”
“唉……”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都怪我……怪我当时……太年轻,太急躁……”
“有些话,说得重了,伤了孩子们的自尊心……”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看着他。
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深刻的皱纹,和那双写满悔意的眼睛。
我心里的那根刺,那根扎了我三十年的刺。
在这一刻,好像,不那么疼了。
会议还在继续。
我和他,都没有再说话。
我们并排坐着,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老人特有的味道。
像旧书,像阳光,也像尘土。
那味道,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我父亲,也是在他这个年纪,走的。
走的时候,也是这么瘦,这么干。
我的鼻子,突然有点酸。
会议终于结束了。
人们陆续离场。
礼堂里,又恢复了空旷和寂静。
王老师站起身,准备离开。
他走得很慢,很吃力。
我站起来,扶住了他的胳膊。
“王老师,我送您。”
他想拒绝,但看了看我,还是点了点头。
“谢谢……谢谢你,同志……”
他还是没想起我的名字。
我扶着他,慢慢地走出礼堂。
外面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们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
两旁的法国梧桐,长得很高,很茂盛。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像极了三十年前,我课桌上的那些光影。
“你……现在在哪里工作啊?”
他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在市里。”
我回答。
“哦,在市里好,在市里好。”
他点了点头,“做什么工作啊?”
“也是……为人民服务。”
我笑了笑,没有说得太具体。
他“哦”了一声,没有再问。
我们沉默地走着。
走到学校门口,一辆黑色的奥迪车,停在那里。
我的司机小张,看到我,赶紧下车,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李局,您出来了。”
王老师看到这阵势,愣住了。
他看了看车,又看了看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惊讶。
“你……是……”
我转过身,看着他。
我扶着他的那只手,没有松开。
我能感觉到,他的胳膊,在微微地颤抖。
“王老师。”
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我叫李伟。”
“高三(2)班的,李伟。”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的脸。
他的嘴唇,哆嗦着,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震惊,然后是难以置信,再然后,是巨大的羞愧和无措。
最后,都变成了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有痛苦,有悔恨,还有一丝……解脱?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
我能听到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还有,我自己那颗,渐渐平复下来的心跳。
我没有等到他的道歉。
我也不需要他的道歉了。
当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已经赢了。
我不是赢了他。
我是赢了那个,曾经被他一句话就击倒的,卑微而脆弱的自己。
我松开了扶着他的手。
我冲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王老师,谢谢您。”
我说。
“如果不是您当年那句话,可能,就没有今天的我。”
这句话,是我的真心话。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
如果当年,他没有说那句话。
如果当年,我考上了一个不好不坏的大学。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会成为一个不好不坏的职员。
在一个不好不坏的单位里,拿着一份不好不坏的薪水。
过着一种不好不坏的,平庸的生活。
我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想要证明自己的欲望。
我也不会有那么坚韧的,咬着牙也要走下去的毅力。
是他。
是他用最残忍的方式,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不甘的种子。
这颗种子,在黑暗的泥土里,生根,发芽。
顶开压在它身上的巨石。
最终,长成了今天的,参天大树。
所以,我应该感谢他。
王老师看着我,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
他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沙哑的,破碎的音节。
“……好。”
然后,两行浑浊的眼泪,从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滚落下来。
他没有擦。
就任由那眼泪,流进他嘴角的法令纹里。
我没有再说什么。
我转过身,坐进了车里。
小张关上车门。
车子,缓缓地启动。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那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老人。
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彻底地放下了。
那块压在我心头三十年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那年,我做过的那个梦。
我变成了一只鸟。
这一次,我的翅膀上,没有了石头。
我飞得很高,很高。
穿过云层,飞向了那片,我从未见过的,湛蓝的天空。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宽阔的马路上。
我睁开眼,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这座城市,变化真大。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已经完全不是我刚来时的样子了。
我刚来的时候,这里,还只是一片片低矮的平房,和一条条泥泞的小路。
就像我的人生。
从一片荒芜,到如今的,高楼林立。
这中间,我走了多少路,吃了多少苦,只有我自己知道。
手机响了。
是妻子打来的。
“老李,会议结束了吗?晚上回家吃饭吗?我给你炖了你最爱喝的排骨汤。”
妻子的声音,很温柔,像一汪清泉,流过我的心田。
“回。”
我说,“我马上就回。”
挂了电话,我突然觉得,有点饿了。
我想起了三十年前,我娘给我做的那碗,卧了两个荷包蛋的面。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
我也想起了,我爹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的那个背影。
那个沉默的,像山一样的背影。
他们,都没能等到我出人头地的这一天。
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如果他们还在,看到我今天这个样子,会是什么反应?
我娘,大概会拉着我的手,一边哭,一边笑,说:“我娃有出息了,我娃有出息了。”
我爹呢,他可能还是什么都不说。
就只是,默默地,把他的那杆老旱烟,擦得锃亮。
然后,给我递过来,让我,也抽一口。
想到这里,我的眼眶,又有点热了。
我摇下车窗。
傍晚的风,吹在我的脸上,很凉,很舒服。
吹干了我眼角的,那一点点湿润。
我的人生,已经走过了大半。
前半生,我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活在那句“必定落榜”的阴影里。
我拼了命地奔跑,只是为了向别人证明,我能行。
现在,我证明了。
那么,我的后半生呢?
我要为谁而活?
我想,我要为自己活。
为我的妻子,为我的家庭,也为这份,我用半辈子辛苦换来的,安稳的生活。
我要学会,和自己和解。
和过去的一切,和解。
车子,拐进了一个老旧的小区。
这是我们单位的家属院,房子很老了,但很安静。
我没有买新的商品房。
我觉得,住在这里,挺好。
邻里之间,都认识,很有人情味。
我下了车,抬头看了看。
我家的窗户,亮着一盏温暖的,橘黄色的灯。
我能想象到,妻子正在厨房里,忙碌着。
排骨汤的香气,仿佛已经飘出了窗户,飘到了我的鼻子里。
我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
回家的路,原来,是这么的温暖,这么的,让人归心似箭。
我推开家门。
妻子穿着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回来啦?快去洗手,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她的脸上,带着笑,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皱纹。
但在我眼里,她比我见过的任何女人,都美。
“好。”
我应了一声,走进洗手间。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眼袋很深。
这是一个,被生活狠狠地捶打过的,中年男人的脸。
但他的眼睛里,没有了当年的那种,不甘和戾气。
变得,很平和,很温润。
像一块,被岁月打磨光滑了的,鹅卵石。
我笑了笑。
我对自己说,李伟,欢迎回家。
饭桌上,妻子给我盛了一大碗排骨汤。
汤很浓,很香。
我喝了一口,从胃里,一直暖到心里。
“今天开会,怎么样?顺利吗?”
妻子问我。
“挺顺利的。”
我说,“见到了一个……故人。”
“哦?谁啊?”
“我高中的班主任。”
“是吗?那可真是巧了。”
妻子说,“你们聊了聊?”
“嗯,聊了聊。”
我没有告诉她,我和王老师之间的那些过往。
那些沉重的,不堪回首的往事。
没必要了。
都过去了。
就像这碗排骨汤,喝下去,就变成了温暖我身体的能量。
那些过去的苦,也一样。
它们没有打倒我,就只会,让我变得更强大。
吃完饭,我陪妻子在楼下散步。
小区的路灯,很暗。
我们俩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我们聊着天。
聊单位的琐事,聊孩子的学业,聊明天,要去哪个菜市场买菜。
都是些,最平凡,最琐碎的话题。
但我觉得,很安心。
这,就是生活。
这,就是我拼了半辈子,想要得到的,人间烟火。
走到小区的花园,我看到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
他们的笑声,很清脆,像银铃一样。
我想起了我的童年。
我的童年,好像,没有这么无忧无虑的笑声。
我的童年,是灰色的。
是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是永远也吃不饱的肚子,是父母脸上,那永远也化不开的愁容。
所以,我才会那么渴望,走出那片贫瘠的土地。
我才会把高考,当成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现在,我出来了。
我靠着自己的努力,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给了我的孩子,一个,我从未拥有过的,幸福的童年。
这样,就够了。
不是吗?
第二天,我上班。
刚到办公室,秘书就敲门进来了。
“李局,这是今天的文件,需要您签一下。”
我接过文件,签上我的名字。
李伟。
这两个字,我写了半辈子。
从一开始的,歪歪扭扭。
到现在的,龙飞凤舞。
这两个字,承载了我太多的东西。
我的汗水,我的眼泪,我的不甘,我的坚持。
签完字,我把文件递给秘书。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小王,”我叫住他,“帮我查一下,咱们市里,有没有一个叫王建国的老教师。”
“就是昨天,在表彰大会上,获奖的那个。”
“我想,以我个人的名义,给他捐助一笔钱。”
“不用太多,就当是,一个学生,对老师的一点心意。”
秘书愣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好的,李局,我马上去办。”
他走后,我站起身,走到窗边。
我的办公室,在二十楼。
从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
远处的地平线上,一轮红日,正在冉冉升起。
万丈霞光,给这座城市,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知道,我的生活里,还会有很多的挑战,很多的困难。
但是,我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了那根刺。
没有了那个,让我自卑,让我痛苦的,心魔。
我的心,是自由的。
就像那只,挣脱了束缚的鸟。
可以,自由地,飞翔。
几天后,秘书告诉我,钱已经送到了王老师的手里。
他说,王老师收到钱的时候,哭了。
他拉着秘书的手,说了很多话。
他说,他对不起我。
他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在课堂上,对我说了那句,伤人的话。
他说,他那时候,太想让我们好了。
太想让我们,都能考上大学,都能有出息。
所以,才会用那么极端的方式,去刺激我。
他没想到,那句话,会给我带来那么大的伤害。
他还说,他这些年,其实,也一直在打听我的消息。
他知道我考上了大专,知道我当了公务员,知道我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他为我感到骄傲。
但他,没有脸来见我。
他怕我,不肯原谅他。
听完秘书的转述,我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原来,他一直,都记得我。
原来,他也会,后悔。
原来,他也有,他的苦衷。
我一直以为,他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者。
却忘了,他也是一个,会犯错的,普通人。
他也是一个,望生成龙的,老师。
那一刻,我对他,最后一丝的,怨怼。
也烟消云散了。
我突然,很想再见他一面。
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和解。
就是,想以一个学生的身份,去看看,自己的老师。
周末,我让司机小张,开车送我去了王老师家。
他住在一个很老旧的筒子楼里。
楼道里,很黑,很窄,堆满了各种杂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发霉的味道。
我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应该是他的儿媳妇。
她看到我,很惊讶。
“您是……李局长?”
我点了点头。
“我来看看王老师。”
她赶紧把我让了进去。
王老师的家,很小,很简陋。
屋里的家具,都是几十年前的样式。
墙壁,被烟熏得,发黄。
王老师正坐在一个掉漆的藤椅上,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看到我,他浑身一僵,手里的报纸,都掉在了地上。
“你……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走过去,捡起报纸,递给他。
“我来看看您。”
我拉过一个小板凳,在他身边坐下。
“听说,您身体不太好?”
“老毛病了,不碍事,不碍事。”
他摆了摆手,眼神,却不敢看我。
屋子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还是我,先开了口。
“王老师,当年的事,我都忘了。”
我说。
“您,也别放在心上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
浑浊的眼睛里,水光闪动。
“我……我对不起你啊,孩子……”
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一句,迟到了三十年的,道歉。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等这句话,也等了三十年。
我一直以为,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会哭,会宣泄。
可我没有。
我只是,很平静地,摇了摇头。
“都过去了。”
我说。
“您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好……是好……”
“可是,你吃的那些苦……”
他的声音,哽咽了。
我笑了笑。
“吃点苦,没什么。”
“男人嘛,不吃点苦,怎么能站得住?”
这是我爹,生前,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话。
现在,我把它,说给了我的老师听。
那天,我在王老师家,待了很久。
我们聊了很多。
聊当年的同学,聊这些年的变化,聊各自的生活。
他告诉我,他老伴走得早,儿子儿媳,都是下岗工人,生活,过得很拮据。
他自己的退休金,也不高,还要常年吃药。
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无法想象,当年那个,在讲台上,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王老师。
晚年,竟是如此的,落魄。
临走的时候,我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塞到他手里。
“王老师,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拿着。”
他死活不要。
“我不能要你的钱……我没脸要……”
“这不是给您的。”
我说。
“这是,一个学生,孝敬老师的。”
“您当年,教我们读书,教我们做人,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记得。”
我把信封,硬塞进他的口袋里。
然后,转身,快步地,离开了。
我怕再待下去,我的眼泪,会忍不住掉下来。
坐在回城的车上,我的心情,很复杂。
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
我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让我自己,心安。
或许,都有吧。
人,总是复杂的。
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坏。
王老师,是伤害过我。
但他,也确实,成就了我。
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
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所以,我原谅他了。
不是因为我有多大度。
而是因为,我终于明白。
原谅别人,其实,就是放过自己。
从那以后,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看望王老师。
给他送些吃的,用的,陪他聊聊天。
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记忆力,也开始衰退。
有时候,我去看他,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只是,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叫着一个,我不知道的名字。
但有时候,他又很清醒。
他会给我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
讲他,也是从农村出来的,也是靠着读书,才改变了命运。
讲他,为什么,会对我们那么严厉。
因为他怕。
他怕我们,会重蹈他父辈的覆盖,一辈子,都被困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
我听着,心里,百感交集。
我终于,理解了他。
也理解了,那个年代,所有像他一样的,老师。
他们,或许,方法不对。
或许,言语刻薄。
但他们的心,是好的。
他们是真心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好的未来。
去年冬天,王老师,走了。
走得很安详。
在他的追悼会上,我去了。
我以一个,普通学生的身份,给他,鞠了三个躬。
看着他,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他,还很年轻。
穿着一件白衬衫,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笑得很儒雅。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他的样子。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地,认识过他。
我认识的,只是那个,被我记恨了半辈子的,符号。
一个,代表着,刻薄,与偏见的,符号。
而那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王建国。
我错过了。
也永远地,错过了。
追悼会结束,我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很久。
天,很冷。
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的心里,却很平静。
我和王老师之间的,恩怨情仇。
随着他的离去,也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这个句号,或许,不完美。
但,也算,圆满。
我的人生,还在继续。
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还会遇到,很多的人,很多的事。
但我知道,无论将来,发生什么。
我都不会再,像年轻时那样,偏激,和执拗了。
我会学会,用一颗,更宽容,更平和的心。
去看待这个世界。
去看待,我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人。
因为,我终于明白。
生命,是一场,漫长的,和解。
和别人和解,和世界和解。
最终,是和自己,和解。
回到家,妻子已经睡了。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
我从书柜的最深处,拿出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
我打开它。
里面,放着一张,泛黄的,卷子。
那是我,1988年,高考的,语文卷。
上面,有一个,鲜红的,刺眼的分数。
78分。
在卷子的最后,作文题的下面。
有一行,用红笔写的,评语。
字迹,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文笔尚可,但,思想偏激,难成大器。”
落款,是两个字。
王,建国。
我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拿出打火机。
“啪”的一声,点燃了,那张,我珍藏了三十年的,卷子。
火光,在我的瞳孔里,跳跃。
也照亮了,我脸上,那抹,释然的,微笑。
再见了,我的过去。
再见了,那个,曾经,活在仇恨里的,少年。
从今天起,我,李伟。
要开始,我新的,人生了。
来源:然然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