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靠在真皮椅子里,身体陷得很深,像一尊庙里的佛,只是脸上没有慈悲。
那张解雇通知书,薄得像一片枯叶,却沉甸甸地压在桌角。
王总监的红木办公桌上,一尘不染,反着刺眼的光。
他靠在真皮椅子里,身体陷得很深,像一尊庙里的佛,只是脸上没有慈悲。
“小陈啊,”他开口了,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没什么温度,“公司的情况,你也知道。业务调整,人员优化,都是没办法的事。”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笃,笃,笃。
那声音,像是某种倒计时。
“你在公司这几年,也……也还行。”他似乎在费力地寻找一个不那么伤人的词,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就是吧,你的工作,创造的价值,不太……直观。”
我心里想笑。
我做的那些数据模型,那些底层架构,就像大楼的地基,没人看得见,但离了它,上面那些光鲜亮丽的报表,一个都跑不起来。
可地基,是不会说话的。
“这个月的工资,还有补偿金,人事那边会跟你算清楚。”他把那张纸往我这边推了推,一个轻微的动作,却像一道鸿沟。
我拿了起来。
纸上的字,方方正正,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我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就觉得陌生。
“行,我知道了。”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他大概是没料到我这么痛快,愣了一下。
然后,他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身体微微前倾,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態。
“说实话,小陈,你这个性格,太闷了。现在这社会,光会做事可不行。”
他端起桌上的紫砂茶杯,吹了吹热气。
“就你这样,出去了,能找到工作吗?”
那句话,像一根细小的针,不疼,但扎得人心里发麻。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昂贵的茶叶香气,混杂着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闻起来让人有点反胃。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张保养得很好的脸,忽然就笑了。
不是苦笑,也不是强颜欢笑。
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点凉意的冷笑。
“别着急,王总监。”
我说。
我的声音不大,但那三个字,好像让办公室里的空气都凝固了一下。
他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
我站起身,没再看他,拿着那张纸,转身就走。
门在我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个充满了虚伪和算计的空间。
我抱着我的纸箱子,站在公司楼下。
正是下班高峰期,人潮像蚁群一样从玻璃旋转门里涌出来。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被掏空了的疲惫。
汽车的鸣笛声,地铁进站的广播声,街边小贩的叫卖声,混成一片巨大的,没有意义的噪音。
风吹过来,带着城市特有的,那种尘土和尾气混合的味道。
我深吸了一口。
感觉,像是从一个密不透风的罐子里,被放了出来。
我没有回家,而是坐上了一辆反方向的公交车。
车窗外,高楼大厦像一排排沉默的巨人,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金灿灿的,却一点温度都没有。
我看着那些光影在我脸上流过,明明灭灭。
脑子里,一遍遍回响着王总监那句话。
“出去能找到工作吗?”
能吗?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不想再找那样的工作了。
公交车摇摇晃晃,像一个疲惫的摇篮。
我靠在窗边,看着外面越来越旧的街景,心里那根紧绷了许多年的弦,好像“嘣”的一声,断了。
车在一个老旧的站台停下。
我下了车。
这里是城市的另一面,藏在繁华背后的,布满了裂纹和青苔的角落。
空气里没有了古龙水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潮湿的,带着植物腐烂气息和老房子木头味道的混合气味。
我走进一条窄窄的巷子。
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有些地方还长出了绿色的苔藓,踩上去软软的。
巷子很深,很安静。
两边的墙壁上,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
偶尔有风吹过,叶子会沙沙作响,像是谁在低声说话。
我走到巷子最深处,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停下。
门上没有门牌号,只有一把老式的铜锁,已经生了绿色的锈。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
那钥匙很旧了,黄铜的,被摩挲得温润光滑,像一块贴身的玉。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咔哒。”
一声轻响,像是打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
我推开门。
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旧木头、金属、钟表油和灰尘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是时间的味道。
也是我记忆里,最安心的味道。
这是一个很小的铺子,或者说,是一个作坊。
光线从一扇蒙尘的天窗里照进来,在空气中投下一道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像一群迷路的精灵。
屋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钟表。
挂在墙上的,摆在桌上的,堆在地上的。
大的,小的,方的,圆的。
木头的,金属的,陶瓷的。
它们都静止了。
像一片被施了魔法的森林,所有的生命,都被定格在了某一刻。
指针,都停在各自的位置上,指向一个已经逝去的,不再回来的时间。
这里,是我爷爷留给我的地方。
也是我藏起来的,另一个世界。
我放下纸箱。
箱子里,是我在那个公司里所有的东西。
一个印着公司logo的杯子,几本专业书,一个没用完的笔记本,还有一盆快要养死的绿萝。
我把它们放在角落里,像是在告别一个与我无关的人生。
然后,我走到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前。
那张工作台,是用一整块厚重的榆木做的,上面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划痕、油渍和烫印。
每一道痕迹,都是一个故事。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桌面。
指尖传来的,是木头温润又粗糙的质感。
我仿佛能感觉到,爷爷当年坐在这里,低着头,专注地修理着那些时间的碎片时,手掌留下的温度。
工作台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工具。
镊子,螺丝刀,放大镜,油壶……
每一件工具,都泛着一种被岁月打磨过的,沉静的光泽。
它们不像我办公室里那些闪着冷光的电子设备。
它们有生命,有记忆。
我拿起一把最小号的螺丝刀,它的木柄已经被磨得油光发亮,完美地贴合着我的手掌。
我闭上眼睛。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爷爷的声音。
“娃儿,记住喽,咱修的不是钟,是人心里的念想。”
“每一座钟,都有它的脾气。你得听,得懂,不能跟它犟。”
“这手上的活儿,急不得。心一急,手就抖,那零件就跟你作对。”
我睁开眼,屋子里很静。
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咚,咚,咚。
像是屋子里唯一还在走动的钟。
我脱下身上那件笔挺的西装,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布褂子。
我走到一面挂满了坏钟的墙壁前。
那些钟,形态各异,来自不同的年代,也带着不同主人的故事。
我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最小的座钟上。
那是一个德国产的黑森林布谷鸟钟,小小的木屋,雕刻得很精致,但屋顶上积了厚厚一层灰,那只本该活泼跳出来的布谷鸟,也耷拉着脑袋,卡在了洞口。
我把它取了下来,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生了病的孩子。
我把它放在工作台上,用一块软布,一点一点,擦去上面的灰尘。
我的动作很慢,很轻。
像是在唤醒一个沉睡的灵魂。
灰尘擦掉后,露出了它本来的样子。
木屋的墙壁上,画着彩色的花纹,窗户小巧玲奇。
我打开钟的后盖。
里面,是密密麻麻,像蛛网一样复杂的齿轮、弹簧和游丝。
它们全都锈住了,纠缠在一起,像一团解不开的心事。
我戴上放大镜。
整个世界,瞬间在眼前放大了。
那些微小的零件,像一座座精致的金属山脉。
我拿起镊子,开始了我真正的工作。
我把每一个零件,都小心翼翼地拆解下来。
生锈的,就用特制的油泡着,再用最细的砂纸,一点点打磨。
变形的,就用小锤子,轻轻地敲,慢慢地校正。
这个过程,枯燥,漫长,需要极大的耐心。
就像我在公司里,对着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数据和代码。
但感觉,完全不一样。
在这里,我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和手里的零件,融为一体。
我能感觉到它们。
感觉到金属的疲惫,感觉到齿轮的渴望。
它们想再次转动起来。
我忘了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窗外的光,从金色,变成了橘红,又变成了深蓝。
巷子里,传来了邻居家炒菜的香味,还有孩子们放学回家的嬉闹声。
这些声音,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我的世界里,只有我和这座钟。
当我把最后一个零件清理干净,重新组装回去的时候,我的手指,已经被钟表油浸得发亮。
我轻轻地,给它上了发条。
“咔,咔,咔……”
然后,我拨动了指针。
屋子里,一片寂静。
我屏住呼吸,等待着。
一秒。
两秒。
三秒。
“嘀。”
一声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响声。
然后。
“嗒。”
“嘀,嗒,嘀,嗒……”
那声音,清脆,均匀,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节奏。
它活过来了。
我把指针拨到整点。
“吱呀”一声,小木屋的门打开了。
那只耷拉着脑袋的布谷鸟,探出头来。
“布谷,布谷……”
叫声清脆,在安静的屋子里,荡起一圈圈的回音。
我靠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满足感,像温暖的潮水一样,包裹了我的全身。
这不是写完一份漂亮的PPT,得到老板一句廉价的表扬所能比的。
这是一种创造。
是一种,让时间,重新流动起来的魔法。
我看着那只欢快鸣叫的布.谷鸟,笑了。
王总监,你看。
我找到工作了。
我的工作,是修理时间。
接下来的日子,我没有去找工作。
我每天都待在这个小作坊里。
早上,阳光从天窗照进来,我会泡一杯浓茶。
茶叶的香气,和着满屋子钟表油的味道,是一种很奇特的组合。
我把爷爷留下的那些坏钟,一个一个,全都修好了。
巴洛克风格的落地钟,修好后,它浑厚悠长的钟声,能让整个巷子都听见。
维多利亚时期的壁炉钟,它的报时声,像一串清脆的银铃。
还有一只小小的,法国制造的旅行钟,它的滴答声,轻得像情人的耳语。
渐渐地,我的作坊里,不再是死一般的寂静。
各种各样的滴答声,报时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永不停歇的,关于时间的交响乐。
我把作坊的门打开了。
我在门口挂了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两个字:
“听时。”
不是修理的“修”,是聆听的“听”。
一开始,没人光顾。
这条巷子太偏了,住在这里的,大多是些老人。
他们会好奇地在门口张望,看着满屋子的老古董,然后摇摇头走开。
他们觉得,现在谁还用这种东西啊,看时间,手机不是更方便吗?
我也不着急。
我每天就坐在工作台前,安安静静地,做我的活儿。
有时候,我会修复一些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破损不堪的老物件。
一个掉了漆的音乐盒,一把断了弦的旧提琴。
我享受这个过程。
享受把那些被遗忘的,破碎的美好,一点点拼凑回来的感觉。
第一个客人,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
她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进来。
她手里,捧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
她把红布打开,里面是一只很老旧的闹钟。
外壳是黄铜的,已经氧化得发黑,钟面也泛黄了,指针都掉了一根。
“小伙子,”她开口了,声音沙哑,“你看看,这个,还能修吗?”
我接过来,仔细看了看。
这只钟,年纪比我还大,里面的零件,磨损得很严重。
“我试试吧。”我说。
“这是我老头子当年送我的定情信物。”老奶奶看着那只钟,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他走了十年了。以前啊,每天早上,都是它叫我起床。后来它坏了,我就再也睡不踏实了。”
我点点头。
我没问她要修理费。
我花了三天时间,把那只钟,里里外外,全都翻新了一遍。
我甚至找到了和原来一模一样的铜绿配方,给它的外壳重新做旧。
当我把修好的钟交到老奶奶手里时,她小心翼翼地给它上了发条。
“铃铃铃……”
清脆而熟悉的铃声响起。
老奶奶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她握着我的手,不停地说着“谢谢”。
她的手很干,很瘦,但很有力。
从那天起,我的小店,开始有了一些客人。
都是街坊邻居,拿来的,也都是些有年头的老物件。
一块坏了的上海牌手表,是儿子送给老父亲的第一份礼物。
一个不响了的挂钟,是女儿出嫁时的嫁妆。
……
每一件物品背后,都有一个故事,都有一段沉甸甸的,关于时间的记忆。
我不是在修理物品。
我是在缝补他们人生中,那些不小心撕开的口子。
我收的钱很少,有时候,甚至只是一袋邻居自家种的青菜,或者几个刚出炉的烧饼。
但我很快乐。
这种快乐,是我在那个冰冷的写字楼里,拿着高薪,却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那天下午,天气有点阴沉。
风从巷子口灌进来,吹得门口的木牌“吱呀”作响。
我正在修复一只结构复杂的航海钟,需要绝对的专注。
门口的风铃响了。
我没抬头。
“您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没有回应。
我感觉到,有人站在我面前,静静地看着我。
我手上的动作没停,直到把最后一颗比米粒还小的螺丝,稳稳地拧进它该在的位置。
我这才抬起头。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女孩。
她穿着一条素色的棉布裙子,头发很长,就那么随意地披在肩上。
她的眼睛很亮,很干净,像一泓清泉。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手里的活儿,眼神里,没有好奇,而是一种,近乎于理解的专注。
“我能……坐一会儿吗?”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和这屋子里的滴答声,很配。
我点了点头,指了指旁边的一张小木凳。
她坐了下来,依然不说话。
我就继续做我的事。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钟表的滴答声,和我手里工具发出的,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我感觉很舒服。
她的存在,没有打扰到我,反而像一种催化剂,让我更加心平气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完成了手头的工作。
我把航海钟的玻璃罩擦干净,放回架子上。
“好了。”我说。
她站了起来,走到那座钟前,仔细地看着。
“它的声音,很稳。”她说,“像一个老船长的心跳。”
我愣住了。
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方式,来形容我修好的钟。
他们只会说,“嘿,又走了!”或者“真准时!”
“你懂钟?”我问。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不懂它的构造,”她说,“但我能感觉到它的情绪。”
她转过身,看着我。
“我叫林音,森林的林,声音的音。”
“我姓陈。”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
从钟表的历史,聊到木头的纹理,又聊到时间到底是什么。
她懂得很多,却说得很谦虚。
和她聊天,像是在山谷里散步,风是清的,空气是润的。
临走时,她忽然问我:“你这里,是不是什么都能修?”
“只要是和时间有关的。”我说。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那我下次,带一件东西来。”
她说。
从那以后,林音成了我这里的常客。
她不总带东西来修。
更多的时候,她只是搬个小凳子,静静地坐在旁边,看我工作。
有时候,她会带一本书来,小声地读给我听。
有时候,她会带一壶自己泡的花茶,满屋子都是清香。
我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
习惯了在那些细碎的滴答声中,有她平稳的呼吸声。
有一天,她真的带来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非常大的木盒子,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
她把盒子打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座钟。
我看到那座钟的瞬间,呼吸都停滞了。
那是一座,我从未见过的,精美绝伦的自动人偶音乐钟。
它的底座是紫檀木的,上面是一个微缩的舞台。
舞台上,站着两个穿着欧洲宫廷服饰的人偶,一个绅士,一个淑女。
他们的脸,是用象牙雕刻的,表情栩栩如生。
整座钟,都散发着一种,属于上个世纪的,华丽而忧伤的气息。
但是,它坏了。
坏得很彻底。
淑女的胳膊断了,绅士的帽子也掉在一边。
舞台的幕布,破了几个洞。
钟的指针,也无力地垂着。
“这是我外婆的嫁妆。”林音轻轻地说,“听我妈妈说,它以前会奏乐,这两个人偶,还会在舞台上跳舞。”
“它已经……快五十年没有响过了。”
我伸出手,想去触摸它,又缩了回来。
我怕把它碰得更碎了。
“你能……让它重新跳舞吗?”林音看着我,眼神里,是满满的期盼。
那是一种,近乎于祈求的眼神。
我看着那座破碎的钟,又看了看她。
我心里没底。
这座钟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它的内部,不仅仅是齿轮和发条,还牵扯到音乐盒的音梳,和控制人偶活动的连杆。
任何一个微小的错误,都可能让它彻底变成一堆废品。
“我……”我犹豫了。
“没关系,”林音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你尽力就好。就算修不好,能让它待在你这里,听着其他钟的声音,我想,它也不会那么孤单了。”
她的话,像一根羽毛,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心上。
我点了点头。
“我试试。”
那是我接过的,最难的一单生意。
我把作坊的门关了。
我需要绝对的安静,和百分之百的专注。
我把那座钟,小心翼翼地,搬到了我的工作台上。
我没有立刻动手拆它。
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只是看着它。
我用放大镜,观察它身上的每一道裂纹,每一处伤痕。
我在想象,它完好时,是什么样子。
它曾经,为谁奏响过音乐,为谁翩翩起舞。
它又是在哪一天,哪一个瞬间,停止了歌唱,沉默了下来。
我试图,去“听”它的故事。
第二天,我开始动手。
我拆下的第一个零件,是一颗比芝麻还小的螺丝。
我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深吸一口气,想起了爷爷的话。
“心一急,手就抖。”
我放下工具,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等到心跳平稳了,才重新拿起镊子。
这个过程,像是在拆解一个精密的炸弹。
我把拆下来的每一个零件,都按照顺序,分门别类地放在丝绒布上。
我给它们编号,画下标示。
光是拆解,我就花了整整一个星期。
当我把它的外壳完全打开,看到内部的机芯时,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里面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很多齿轮,都因为长时间的停滞,和潮湿的空气,锈死在了一起。
控制人偶活动的几根关键连杆,已经断裂了。
最麻烦的,是那个音乐盒。
它的音梳,断了好几根“牙齿”。
这意味着,就算我把它修好了,它奏出的音乐,也是残缺的。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那个晚上,我坐在工作台前,对着那一堆冰冷的零件,发了很久的呆。
巷子里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野猫的叫声。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我是不是太自大了?
我真的有这个能力吗?
王总监那张讥讽的脸,又一次浮现在我眼前。
“出去能找到工作吗?”
也许,他说的没错。
我只是一个,躲在自己的世界里,逃避现实的失败者。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工作台的一角。
那里,放着爷爷留下的一本笔记。
那本笔记很厚,牛皮的封面,已经被摩挲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我鬼使神差地,翻开了它。
里面的字,是爷爷用钢笔写的,字迹遒劲有力。
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他修理过的,各种各样奇特的钟表。
还有很多,是他自己画的,关于机芯构造的草图。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
忽然,我的手指停住了。
那一页上,画着一个和林音那座钟,极其相似的自动人偶钟的内部结构图。
旁边,还有爷爷写下的一行小字。
“奥地利,1887年,孤品。音梳之憾,可锻之。”
可锻之。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迷雾。
爷爷的意思是,这种断掉的音梳,是可以重新锻造的。
可是,锻造音梳,需要极其精密的工艺和设备。
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把笔记翻到最后几页。
那里,记录着一种古老的,几乎已经失传的,纯手工锻造音梳的方法。
需要特殊的钢材,恒定的温度,还有……绝对的耐心。
我的心,又重新剧烈地跳动起来。
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和兴奋的,复杂的情绪。
我要试试。
我必须试试。
为了林音期盼的眼神。
也为了,不辜负爷爷留下的这本笔记。
我开始为锻造音梳做准备。
我跑遍了整个城市的五金市场,才找到笔记上说的那种,含碳量恰到好处的瑞典钢材。
我又用耐火砖,在作坊的后院,砌了一个小小的,临时的锻造炉。
燃料,就用最传统的果木炭。
一切准备就绪。
那天,我给林音发了条信息。
“今天,不要来。”
然后,我关掉了手机。
我点燃了炉子。
火苗,从黑色的木炭中,一点点窜了出来,越烧越旺。
我把那块小小的钢材,放进了火焰的中心。
很快,它就被烧得通红。
我用火钳把它夹出来,放在铁砧上。
我举起小锤。
“叮!”
第一声,清脆的敲击声,在后院里响起。
“叮,叮,叮……”
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活儿。
我只能按照爷爷笔记上写的,控制着每一次敲击的力度,和落点的角度。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进了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不敢去擦。
我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块小小的,烧红的金属上。
它在我的锤下,一点点地,改变着形状。
从一块钢,变成一片钢,再变成一根细细的,带着特定弧度的钢针。
这是一个,和修复完全不同的过程。
修复,是让旧物重生。
而锻造,是创造。
是从无到有,赋予一块没有生命的金属,以歌唱的能力。
我不知道失败了多少次。
有时候,是温度没控制好,钢材脆了。
有时候,是力度没掌握对,钢针的弧度不对。
每一次失败,都意味着,一切要从头再来。
后院里,堆满了被我敲坏的,奇形怪状的钢条。
我累了,就靠在墙边睡一会儿。
饿了,就啃几口干面包。
我忘了白天,也忘了黑夜。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火焰的温度,和锤子敲击的声响。
终于,在第三天的黄昏。
当我敲下最后一锤,把那根成型的,还带着余温的钢针,放进冷水里淬火时。
“呲——”
一阵白烟升起。
我把它捞了出来。
那是一根完美的,带着漂亮弧线的,闪着金属光泽的“牙齿”。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焊接在了那个残缺的音梳上。
严丝合缝。
我成功了。
我靠在墙上,看着满天的晚霞,忽然很想哭。
我做到了。
我没有让爷爷失望。
也没有,让自己失望。
接下来的工作,就顺利多了。
我把修复好的机芯,重新安装回钟的身体里。
我用最细的丝线,缝补好了舞台的幕布。
我用特制的胶水,粘好了人偶断掉的胳膊和掉落的帽子。
最后,我给它上了发条。
我拨动了指针。
一阵轻微的,齿轮咬合转动的声音响起。
然后,音乐响起了。
那是一首我从未听过的,古老而优美的华尔兹。
音色清澈,没有一丝杂质。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时间的深处传来。
随着音乐,舞台上的两个人偶,缓缓地动了。
绅士弯下腰,向淑女伸出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淑女微微点头,把手搭在了他的掌心。
然后,他们开始旋转,跳跃。
他们的舞步,优雅,轻盈,配合着音乐的节奏,分毫不差。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五十年前的某一个下午。
阳光正好,一个年轻的女孩,坐在梳妆台前,听着这座钟,为她一个人,奏响音乐,翩翩起舞。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交叠在了一起。
我给林音打了电话。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修好了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异的颤抖。
“你来看吧。”我说。
她来得很快。
她来的时候,还穿着家居服,头发也只是随意地挽着。
她推开门,看到了那座正在跳舞的钟。
她愣在了原地。
音乐声,在小小的作坊里回荡。
那两个人偶,不知疲倦地,旋转着。
林音慢慢地,走到工作台前。
她伸出手,想要触摸,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它……它跳的,是我外公教我外婆跳的第一支舞。”
她哽咽着说。
“这首曲子,也是我外公自己写的,他说,这是只属于他和我外婆的音乐。”
我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我知道,这一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我修复的,不仅仅是一座钟。
我修复的,是一段被遗忘了的爱情,是一整个家族的,温暖的记忆。
音乐停了。
人偶也恢复了静止。
林音转过身,看着我。
她没有说谢谢。
她只是看着我,然后,给了我一个,很轻,很温暖的拥抱。
“谢谢你,”她在我耳边说,“让时间,重新回来了。”
那座钟,林音没有带走。
她说,它应该待在这里。
这里,才是它的家。
我的“听时”小店,因为那座会跳舞的钟,忽然在一些很小众的圈子里,有了名气。
开始有一些,真正懂行的人,从很远的地方,慕名而来。
他们带来的,都是些稀奇古罕的,极难修复的古董钟表。
我也因此,见识到了一个,我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我的生活,变得很忙碌,也很充实。
我不再有时间,去想过去那些人和事。
那个曾经让我感到窒息的写字楼,那个叫王总监的人,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直到那天。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下午,阳光很好。
我正在给一座十八世纪的法国座钟,做最后的调试。
门口的风铃,响了。
我以为是林音来了,她总是这个时间,带着一壶茶过来。
“今天泡的是桂花……”
我抬起头,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站在门口的,不是林音。
是王总监。
他穿着一身昂贵的定制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但看起来,却比我上次见他时,憔悴了很多。
眼角有了掩饰不住的细纹,眼神里,也多了一丝疲惫和焦虑。
他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地看着我这间,和他格格不入的小店。
他的目光,扫过墙上那些滴答作响的古董钟,扫过我身上那件沾了油渍的棉布褂子,最后,落在了我的脸上。
他的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小陈?”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好像不太确定是不是我。
我点点头。
“王总监。”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有事吗?”
我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在问一个陌生人,今天天气怎么样。
他走了进来,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他那身昂贵的西装,和这个充满了旧木头和机油味道的作坊,显得那么不协调。
他走到那座会跳舞的人偶钟前,停住了。
那座钟,正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沉睡的贵族。
“这个……是你修好的?”他问,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嗯。”
“我……我在一本收藏杂志上,看到了关于它的报道。”他说,“报道里提到了一个姓陈的修复师,我当时就在想,会不会是你……”
他转过头,看着我。
“没想到,真的是你。”
他沉默了。
屋子里,只有各种钟表发出的,富有节奏的滴答声。
那些声音,像时间的脉搏,不疾不徐,从容不迫。
“我……”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那个项目,失败了。”他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声音里带着一丝颓然,“投资方撤资了,公司……也快不行了。”
我没说话。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发现,我心里,竟然没有一丝快意。
没有那种,“你看,你也有今天”的报复的快感。
我的心,很平静。
就像我面前这座,刚刚调试好的法国座钟的钟摆。
“小陈,”他忽然抬起头,用一种近乎于恳求的语气对我说,“你……你能不能回来帮我?我知道你在这方面是天才,我们重新开始,我给你开……开公司的股份!”
我笑了。
“王总监,”我说,“你还是没明白。”
“什么?”
我指了指我满屋子的钟。
“你看,它们都在走。”
“有的快一秒,有的慢一秒,但它们,都在按照自己的节奏,走着。”
“我以前,活得像一块电子表。精准,高效,每一秒都被计算得清清楚楚。但那不是我的时间,是别人的。”
“现在,我活得像它们。”
我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把镊子。
“我找到了我自己的节奏。”
“这里,才是我的工作。”
王总监愣愣地看着我,看着我手里的工具,看着我身后,那些转动不息的齿轮和指针。
他脸上的表情,从恳求,变成了茫然,最后,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他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
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他走的时候,背影有些佝偻,和我记忆里那个,坐在真皮椅子里,意气风发的他,判若两人。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
然后,我重新坐回我的工作台前。
阳光,从天窗照进来,正好落在我手里的零件上,泛起一层温暖的光晕。
门口的风铃,又响了。
这一次,是林音。
她提着一个食盒,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我做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
她把食盒放在桌上,然后,很自然地,搬过那个小木凳,坐在了我旁边。
我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
很甜,很香。
我转过头,看着她。
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能看到细小的绒毛。
她的眼睛,正专注地看着我手里的活儿。
那一刻,作坊里所有的滴答声,仿佛都汇成了一首,最动听的音乐。
我忽然想起了,被解雇那天,王总监问我的那句话。
“出去能找到工作吗?”
现在,我可以回答他了。
我没有找到工作。
我只是,找回了我自己。
找回了,属于我自己的,时间。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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