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锅里是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红烧肉,浓郁的酱香混着冰糖的甜,丝丝缕缕地往鼻子里钻。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调一个酱汁。
锅里是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红烧肉,浓郁的酱香混着冰糖的甜,丝丝缕缕地往鼻子里钻。
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像一只被困住的蝉。
我擦了擦手,划开屏幕。
是姨妈。
她的声音永远是那种调子,又尖又急,像一把没磨好的剪刀,不由分说地就往你的耳膜上划拉。
“喂?大舅住院了,你知道不?”
我“嗯”了一声,把火调小。
锅里的肉块随着汤汁的翻滚,颤巍巍的,裹着一层亮晶晶的油光。
“情况很不好,在重症监护室呢,一天好几千,医生说后续手术加治疗,没个二三十万下不来。”
她的声音透过听筒,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仿佛她不是在通知,而是在下达一道命令。
我没说话,听着她在那头连珠炮似的说。
家里的亲戚要怎么分摊,谁家条件好点该多出点,谁家刚买了房可以少出点。
算盘珠子在她嘴里噼里啪啦地响,清晰得就像在我耳边拨动。
最后,话题精准地落到了我头上。
“你呢,现在工作也稳定,收入不错,也没结婚没孩子,负担最轻。”
“这样,你先拿出六万来,当是给大伙儿带个头。”
六万。
我看着锅里那几块红烧肉,忽然就没了胃口。
那股子香甜的味儿,一下子变得油腻不堪,堵在我的喉咙口,让我有点想吐。
我说:“姨妈,我手头没那么多。”
电话那头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
“你没有?你骗谁呢!你去年不是刚升了职?你朋友圈发的那些照片,又去这儿玩又去那儿吃的,会没钱?”
“你可别忘了,你小时候是谁带你最多的!你大舅多疼你,你现在出息了,就想翻脸不认人了?”
我把火关了。
整个厨房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抽油烟机还在嗡嗡作响。
那声音像是无数只苍蝇,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说:“我会去看大舅的,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没等她再说什么,我挂了电话。
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站了很久,直到锅里的红烧肉彻底凉透,表面凝起一层白色的油花。
像一层霜,冷冰冰的。
第二天,我去了医院。
医院里永远是那股味道,消毒水和疾病腐朽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浓得化不开。
走廊里人来人往,脚步声、咳嗽声、仪器的滴滴声,交织成一首令人心慌的交响曲。
大舅躺在ICU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我只能看到他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上罩着呼吸机,胸口随着机器的节奏微弱地起伏。
那个曾经能单手把我举过头顶,用粗糙的大手把我抛起来再稳稳接住的男人,现在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件被抽空了灵魂的旧衣服。
我的眼睛有点发酸。
记忆里的大舅,身上总有一股好闻的松木味儿。
他是个木匠,一双粗糙的大手,布满了老茧和细小的伤口,但就是这双手,能削出最漂亮的木头小鸟,能修好我所有被弄坏的玩具。
小时候,爸妈工作忙,我几乎是在大舅家度过的童年。
他的木工房是我童年的乐园。
阳光从高高的窗户里斜斜地照进来,空气中永远漂浮着细小的木屑,像金色的尘埃。
大舅总是穿着一件蓝色的工装,背对着我,佝偻着背,刨子在他手里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在吃桑叶。
木头的清香,刨花的卷曲,锯子拉扯时发出的沉闷声响,是我记忆里最安稳的背景音。
他话不多,总是闷着头干活。
但每次我去找他,他都会停下手里的活,用他那双被木屑染黄的手,摸摸我的头,然后从高高的柜子上,给我拿一颗糖。
那糖是水果硬糖,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是我能尝到的最甜美的味道。
他会把糖纸仔细地剥开,把晶莹剔透的糖块放进我手心,然后看着我吃,眼睛里带着笑。
那笑容,像他刨出来的木花,温暖而舒展。
姨妈他们来的时候,我正站在玻璃窗外,一动不动地看着大舅。
她一看到我,就拉开了架势。
“来了?钱带来了吗?”
她身后跟着几个亲戚,表情各异,有的同情,有的躲闪,有的则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我没理她,目光依然落在大舅身上。
“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你大舅躺在里面,等着用钱救命呢!你倒好,还有心思在这儿站着!”
姨妈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引得路过的护士都朝我们这边看。
我缓缓地转过身,看着她。
她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眼睛里闪着精明又刻薄的光。
我说:“姨妈,大舅的医药费,我会负责。”
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这还差不多,算你还有点良心。六万块,现在就转给我,我好去缴费。”
她说着,就掏出了手机,准备点开收款码。
周围的亲戚也都松了口气的样子,仿佛我出这笔钱是天经地义。
我看着她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忽然觉得很可笑。
那些堵在心口许多年的东西,像一团被压实了的棉花,瞬间膨胀开来,撑得我胸口生疼。
我说:“六万,不够。”
所有人都愣住了。
姨妈的眼睛亮了一下,语气都变得和缓了许多:“哎哟,还是你懂事,知道你大舅这次病得重。那你说,你准备出多少?”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大舅后续所有的治疗费用,我一个人全包了。但是,在说这个之前,姨妈,我想先跟您算一笔账。”
姨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算账?算什么账?”
我平静地看着她,也看着她身后那些所谓的亲人。
“算一笔十六万的账。”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走廊里的嘈杂声似乎都离我们远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姨妈的脸色,从涨红变成了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终于挤出了一句话,声音却虚得像漏了气的皮球。
我没有理会她的色厉内荏,而是把目光转向了人群中的我妈。
她的脸色同样不好看,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那段尘封的记忆,像一部老旧的黑白电影,在我脑海里一帧一帧地开始播放。
那年我十岁,外婆去世了。
外婆走得很突然,家里人都沉浸在悲伤里。
我记得那个下午,阳光很好,我躲在门后,听着大人们在屋里开会。
他们在商量外婆留下的一笔钱。
那笔钱不多,是外婆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大概有十万块。
按照外婆的遗愿,这笔钱是留给几个子女应急用的,由最“精明能干”的姨妈保管。
当时,大舅的木工作坊出了点意外,赔了一大笔钱,正是最困难的时候。
我爸妈也想做点小生意,需要启动资金。
大家都觉得,这笔钱应该拿出来,帮衬一下。
可是姨妈不同意。
我记得她当时哭得声泪俱下,说这笔钱是妈留下的念想,动了就是对妈不敬。
她说她会好好保管这笔钱,等以后谁家有真正的难处,她再拿出来。
她还说,她的儿子,也就是我表哥,马上要上重点高中了,以后还要上大学,出国留学,那才是真正需要用钱的地方。
她说,这钱,得用在刀刃上,用在家族的未来上。
大人们都被她说动了。
尤其是大舅,他第一个表态,说妹妹说得对,妈的钱不能动,他自己的坎,自己能扛过去。
我当时不懂什么叫“用在刀刃上”,我只看到大舅从姨妈家出来的时候,一向挺直的腰杆,塌了下去。
那天晚上,我看到他一个人坐在木工房门口的台阶上,抽了一晚上的烟。
烟头的火星在他身前忽明忽暗,像一只垂死的萤火虫。
地上的烟头,落了厚厚的一层。
从那以后,大舅的生意就再也没缓过来。
他开始接一些零散的活,给人打家具,做装修,风里来雨里去,人也老得特别快。
而姨妈家,却越来越红火。
表哥顺利地上了重点高中,又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姨妈用那笔“不能动”的钱,给他付了首付,在省城买了房。
这件事,家里人都心知肚明,但谁也没有戳破。
因为姨妈总说,她是为了家族的未来投资,表哥有出息了,以后能拉拔大家。
这层窗户纸,就这么糊了十几年。
直到今天。
我看着姨妈那张因为心虚而扭曲的脸,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姨妈,当年外婆留下的十万块,您说是给表哥投资未来。现在十几年过去了,物价都翻了几番,那十万块,连本带利,算它十六万,不多吧?”
“现在,大舅躺在里面,等着钱救命。这算不算您当年说的,真正的难处?表哥现在出息了,在省城有房有车,年薪几十万,这十六万,是不是也该拿出来,用在‘刀刃’上了?”
我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划破了那层维持了十几年的、虚伪的和平。
姨妈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她指着我,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你……你血口喷人!你个小白眼狼!你大舅白疼你了!”
她开始撒泼,这是她惯用的伎俩。
只要一占不到理,就开始用辈分和恩情来压人。
可惜,我早已不是那个可以任她拿捏的小孩子了。
我拿出手机,点开了一段录音。
那是我前几天去看望我爸妈时,无意中录下的。
他们在房间里吵架,说的就是大舅医药费的事。
我爸让我妈去跟姨妈说说,把当年的钱拿出来。
我妈却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那钱早就当是给外甥的了,怎么好意思再要回来。
录音里,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让我怎么去开口?当初我们也是点了头的!现在大哥病了,我们去找她要钱,她会怎么看我们?亲戚还要不要做了?”
我爸叹着气:“那就眼睁睁看着大哥没钱治病吗?那可是十万块啊!不是一千两千!”
录音很清晰。
姨妈的哭嚎声戛然而止。
她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围的亲戚们,也都露出了然又尴尬的神情。
他们窃窃私语,看向姨妈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疏离。
我关掉录音,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姨妈,我再说一遍。大舅的医药费,我来出。我不需要任何人分摊,更不需要您那所谓的‘带头’。”
“但是,那十六万,您必须拿出来。一分都不能少。”
“这笔钱,不是给我的,也不是给大舅治病的。这是您欠大舅的,欠我们这个家的。”
“您今天把钱拿出来,我们还认您是亲戚。您要是不拿……”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那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说完,我不再看她,转身走到了缴费窗口。
我把卡递进去,告诉工作人员,ICU那个病人的费用,全部记在我的账上,并且预存了二十万进去。
当我拿着缴费单走回来的时候,走廊里的人群已经散了。
只剩下姨妈一个人,瘫坐在地上的长椅上,像一滩被抽掉了骨头的烂泥。
我妈站在她旁边,手足无措。
看到我过来,我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我没有停下脚步,径直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
回到ICU的玻璃窗前,我静静地看着里面躺着的大舅。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块光斑。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学校组织春游,老师要求每个同学都要带一个煮鸡蛋。
那天早上,我妈忘了给我煮。
我急得快要哭了。
是大舅,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骑着他那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满头大汗地赶到学校。
他把一个还热乎乎的鸡蛋塞到我手里,那鸡蛋用一块小手帕包着,上面还有他身上的松木味儿。
他喘着粗气,笑着对我说:“快去吧,别迟到了。”
我剥开鸡蛋,发现是双黄的。
那时候,我以为双黄蛋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我分了一半给我的同桌,很骄傲地告诉他,这是我大舅给我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早上,大舅家里只剩下那一个鸡蛋了。
他自己没舍得吃,煮好了,给我送了过来。
他怕鸡蛋凉了,就一直揣在怀里。
从他家到我学校,要骑将近一个小时的车。
那天的阳光,也像今天这么好。
我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大舅,你为我捂热了童年的鸡蛋,现在,换我来为你捂热余生的岁月。
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亲情都明码标价,也不是所有的付出都要求回报。
总有一些人,他们爱你的方式,就像你呼吸的空气,平凡,却不可或缺。
他们从不言语,却把最好的东西,都悄悄地塞到了你的生命里。
大舅就是这样的人。
而我,只想拼尽全力,守护这份沉默而贵重的爱。
那场闹剧之后,姨妈终究是把钱拿出来了。
不是十六万,是二十万。
她把钱打到我卡上的时候,给我发了一条很长的信息。
内容无非是忏悔,说她当年也是一时糊涂,为了儿子,做了错事,希望我们能原谅她。
我没有回。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弥补了。
我把那二十万,连同我自己准备的钱,全部投进了大舅的治疗里。
医生说,大舅的求生意志很强,手术很成功,后续只要好好康复,恢复的可能性很大。
大舅从ICU转到普通病房的那天,天气很好。
他醒了过来,虽然还很虚弱,但眼神已经清明。
我坐在他床边,给他削苹果。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我能看清他脸上每一道深深的皱纹,那里面藏着他一生的辛劳和风霜。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声音。
我把耳朵凑过去,才听清。
他说:“苦了你了,孩子。”
我的手一抖,苹果皮断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砸在苹果上,洇开一小片水渍。
我摇摇头,哽咽着说:“不苦。大舅,一点都不苦。”
只要你好好的,我吃再多的苦,都觉得是甜的。
大舅住院的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守在医院。
公司那边请了长假,我把工作都交接给了同事。
每天的生活变得很简单,就是病房和家两点一线。
我给他擦身,喂饭,陪他说话,或者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他床边,看他睡觉。
他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从只能喝流食,到可以吃一些软烂的饭菜。
他能坐起来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有一天下午,他精神很好,靠在床头,让我给他讲讲我工作上的事。
我捡了一些有趣的说给他听,他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点点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
讲着讲着,他忽然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听我给你讲鲁班的故事。”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是啊,我怎么忘了。
小时候,在那个堆满木料的工房里,大舅最喜欢给我讲的就是木匠祖师爷鲁班的故事。
他会一边干活,一边用他那浑厚又带着点沙哑的嗓音,给我讲鲁班是怎么发明锯子,怎么造出云梯的。
那些古老的故事,被他讲得活灵活现,仿佛鲁班就在我们身边,挥舞着斧头和凿子。
他说:“做木匠,手艺是根,但心要正。手里的木头,是有灵性的,你用什么样的心对它,它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东西。”
“心正,做出来的东西就稳当,耐用。心要是歪了,做出来的东西,看着再花哨,也是个样子货,经不起风雨。”
那时候的我,听得懵懵懂懂,只觉得大舅好厉害,什么都懂。
现在想来,他说的又何尝只是木头呢?
他是在教我做人的道理。
“大舅,”我轻声叫他,“你还记得你给我做的那只小木鸟吗?”
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点了点头。
“记得。用的是一块最好的楠木料子,做好了,还给你用桐油上了三遍光。”
那只小木鸟,我一直带在身边。
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再到出来工作。
无论我搬到哪里,那只小鸟永远都摆在我床头最显眼的位置。
它只有我巴掌那么大,线条流畅,翅膀微微张开,做出一副要振翅高飞的样子。
木头的纹理清晰可见,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我每次看到它,就好像看到了大舅。
看到了他坐在工房里,低着头,用刻刀一点一点,精心雕琢的模样。
那是我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大舅看着我,忽然叹了口气。
“可惜啊,我这双手,以后怕是再也拿不起刨子和刻刀了。”
他的手,因为长期的病痛和输液,变得有些浮肿,上面布满了针眼。
那双曾经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手,如今连握紧一个杯子都有些费力。
我心里一酸,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很凉,皮肤松弛,像一张老旧的羊皮纸。
我说:“大舅,没关系。你教会我的东西,比你能做出来的任何东西都重要。”
“你教会我,什么是真正的‘心正’。”
他看着我,眼眶慢慢地红了。
这个一辈子都没掉过几滴眼泪的硬汉,在这个午后,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流着泪。
大舅出院那天,我去接他。
办完手续,我推着轮椅,带他走出那栋充满了消毒水味的白色大楼。
外面的阳光很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大舅眯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还是外面的空气好啊。”他感慨道。
我把他送回了他那个许久没住人的老房子。
房子不大,是个老式的小院。
院子里种着一棵桂花树,虽然不是花期,但满树的绿叶依然生机勃勃。
我推他到院子里,让他晒太阳。
我则开始里里外外地打扫。
房子因为很久没人住,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我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让阳光和新鲜空气流进来。
当我打扫到那间熟悉的木工房时,我的脚步停住了。
工房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大舅住院前的样子。
木料整齐地码放在墙角,工具挂在墙上,工作台上还放着一个没有完工的木马。
空气中,依然弥漫着那股熟悉的、淡淡的松木香。
我走过去,用手抚摸着那些冰冷的工具。
刨子,凿子,锯子,墨斗……
每一件工具的木柄,都被大舅的手摩挲得油光发亮,带着温润的包浆。
我仿佛能看到,大舅站在这里,专注地工作的样子。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金色的粉尘在他身边飞舞。
我的目光,落在了工作台的一个角落。
那里放着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盒子。
盒子也是大舅自己做的,上面雕着很简单的花纹。
我认得这个盒子。
这是大舅的“百宝箱”,里面放着他觉得最珍贵的东西。
小时候我很好奇,总想打开看看,但大舅从来不让。
他说,这里面装的是他的念想。
现在,这个盒子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也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我正看着,大舅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摇着轮椅进来了。
他看到我盯着那个盒子,笑了笑。
“想看?”
我点了点头。
他从脖子上取下一把小小的铜钥匙,递给我。
“打开看看吧。”
我用钥匙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只有一沓泛黄的信纸,几张老照片,还有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东西。
我先拿起了那些照片。
照片都已经褪色了,边角也有些卷曲。
第一张,是年轻时候的大舅和外婆的合影。
照片里的大舅,还很年轻,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腼腆的笑。
外婆慈祥地看着他,满眼都是骄傲。
第二张,是我满月时的照片。
我被大舅抱在怀里,他小心翼翼地托着我,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还有几张,是我童年时拍的。
有我骑在他脖子上大笑的,有他手把手教我用锯子的,还有一张,是我拿着那只小木鸟,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照片里的我,笑得没心没肺。
而照片里的他,永远都是那个沉默的、温柔的背景,目光始终追随着我。
我拿起那沓信纸。
信纸上的字迹,刚劲有力,是大舅的笔迹。
那不是信,是日记。
或者说,是他的一些随笔记录。
我翻开第一页,日期是二十年前。
上面写着:
“今天,小外甥女来我这里,把她最喜欢的娃娃弄坏了,哭得好伤心。我给她修好了,她又笑了。孩子的脸,就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看着她笑,我心里也跟着亮堂。”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今天带她去公园,她非要吃棉花糖。那东西,又贵又不好吃,就是一团糖丝。但她吃得好开心,吃得满脸都是。我给她擦脸,她还咯咯笑。”
“今天她上学了,背着新书包,一蹦一跳的。我躲在校门口,看她走进教室,才放心。希望她以后能多读书,不要像我一样,当一辈子木匠。”
“今天她拿了奖状回来,三好学生。她第一个跑来给我看,那小脸蛋,骄傲得像只小公鸡。我给她做了她最爱吃的红烧肉,她吃了两大碗。”
“今天,她要离开家,去很远的城市上大学了。我送她到火车站,没敢多说话,怕自己掉眼泪。看着火车开走,我心里空落落的。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好像也跟着我一起难过。”
“今天她打电话回来,说工作很辛苦,被领导骂了。我听着心疼,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跟她说,累了就回家,大舅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
日记的最后一页,日期是他住院前一天。
上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感觉身体很不舒服,胸口闷得慌。不敢告诉孩子们,怕他们担心。明天自己去医院看看吧。”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把大把地往下掉。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那些岁月里,他一直用这样一种方式,默默地关注着我,记录着我的点点滴滴。
我的每一次哭,每一次笑,每一次成长,都被他珍藏在这里。
我以为我已经长大,可以独当一面,可以为他遮风挡雨。
可在他的世界里,我好像永远是那个需要他操心的小女孩。
我拿起那个用红布包着的小东西,颤抖着手打开。
里面,是一只小小的、雕刻得栩栩如生的老虎。
也是木头的。
我属虎。
这应该是他早就做好,准备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我握着那只小老虎,木头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像大舅的手,温暖而有力。
我转过身,看着轮椅上的大舅。
他正微笑着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慈爱。
“傻孩子,哭什么。”
我再也忍不住,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把头埋在他的膝盖上,放声大哭。
像要把这二十多年来,所有积攒的委屈、心疼和感激,都一次性哭出来。
大舅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双不再有力的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在那个洒满阳光的木工房里一样。
那个下午,阳光拉得很长。
我和大舅,就在那间充满了松木香的工房里,待了很久很久。
我们聊了很多,聊我的童年,聊他的过去,聊那些被岁月遗忘的琐碎小事。
我才知道,当年外婆留下的那笔钱,大舅其实是知道姨妈的心思的。
他之所以第一个站出来说不要,只是不想让兄弟姐妹为了钱伤了和气。
他说:“一家人,和和气气比什么都重要。钱没了可以再挣,情分没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还说,他不怪姨妈。
“你姨妈那个人,心不坏,就是脑子一根筋,总觉得钱比什么都重要。她也是为了你表哥好。”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我的大舅。
一个善良到有些“傻”的老人。
他总是先考虑别人,把自己放在最后。
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他认为最重要的东西——亲情。
哪怕这份亲情,曾经深深地伤害过他。
我把那个装着日记和照片的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收好。
我说:“大舅,以后我来照顾你。”
他摇摇头,说:“我一个老头子,能吃能喝,不用你照顾。你有你自己的生活要过。”
我说:“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你。”
他看着我,笑了。
那笑容,依然像他刨出来的木花,温暖而舒展。
从那天起,我搬回了老房子,和大舅一起住。
我把我的工作,从线下转到了线上,这样我就有更多的时间可以陪他。
每天早上,我会推着他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我们会看晨练的老人打太极,看孩子们在草地上追逐嬉戏。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斑驳陆离。
我们会买两根刚出炉的油条,一碗热腾腾的豆浆,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慢慢地吃。
吃完早饭,我会陪他看一会儿电视,或者给他读报纸。
下午,他会午睡。
我就会在院子里,侍弄那些花草。
那棵桂花树,在我的照料下,长得越发茂盛。
傍晚,我会做他喜欢吃的菜。
他的胃口越来越好,脸颊也渐渐变得红润起来。
我们的日子,过得平淡,却很安稳。
姨妈后来又来过几次。
她每次都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想跟大舅说说话。
但大舅,只是淡淡地应几声,再也没有了从前的热络。
我知道,有些东西,终究是回不去了。
我也没有再为难她。
就像大舅说的,一家人,没必要闹得那么僵。
只是,心里的那道坎,不是说过去,就能过去的。
秋天的时候,院子里的桂花开了。
满树的金黄色小花,香气袭人,飘满了整个小院。
我扶着大舅,在桂花树下站了很久。
他说:“这棵树,是你出生的那年,我亲手种下的。”
我看着他,他正仰着头,看着满树的繁花,眼神里充满了怀念。
“那时候,你才这么点大,”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我抱着你,就在这树下,给你唱我唯一会唱的那首儿歌。”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树长大了,你也长大了。”
一阵风吹过,桂花像雨一样,簌簌地往下落。
落了我们一身,也落了一地金黄。
我忽然明白,大舅的那个“百宝箱”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了。
那里面装的,是他一生的爱与牵挂。
是他用沉默和付出,为我构建的一个温暖的世界。
这个世界,没有华丽的言语,没有贵重的礼物,却有着最坚实的守护和最深沉的爱意。
它像这棵桂花树,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早已为我扎下了深根,长成了参天大树,为我遮风挡雨,送我一路芬芳。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回了童年的那个木工房。
阳光依然很好,金色的粉尘在空气中飞舞。
大舅依然穿着那件蓝色的工装,背对着我,佝偻着背,在工作台前忙碌着。
刨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首古老而安详的歌谣。
我像小时候一样,跑过去,从后面抱住他的腰。
他转过身,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的头。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我。
那笑容,温暖得像秋日的阳光。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窗外,传来了鸟儿清脆的叫声。
我转过头,看到大舅正安详地睡着,呼吸均匀。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一道温暖的光。
我轻轻地起床,走到院子里。
桂花的香气,经过一夜的发酵,变得更加浓郁。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整个胸腔都被这香甜的气息填满了。
我知道,新的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
生活,有时候就像大舅手里的木头。
它或许粗糙,或许布满瑕疵。
但只要你用心去打磨,用爱去雕琢,它终将变成你想要的、温润而美好的模样。
而我,何其有幸。
在我生命的最初,就遇到了我生命中,最好的那个木匠。
他用他的一生,为我雕刻了一段最温暖的时光。
这份时光,将永远珍藏在我的生命里,熠熠生辉。
后来,大舅的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好,甚至可以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慢慢地走动了。
他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我们最常做的事,就是搬两把竹椅,坐在桂花树下,天南海北地聊。
他给我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讲他怎么学的木匠手艺,讲他走南闯北时遇到的趣事。
他的记忆力很好,那些陈年旧事,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像是昨天才发生一样,生动有趣。
我也给他讲我的世界,讲互联网,讲人工智能,讲那些他从未接触过的新鲜事物。
他听得津津有味,像个好奇的孩子,总会问一些让我啼笑皆非的问题。
比如,他会问:“那个叫‘外卖’的东西,是不是有个长着千里眼顺风耳的人,在天上看着,谁饿了就给他送饭?”
我笑得前仰后合,然后耐心地跟他解释。
阳光透过桂花树的枝叶,在我们身上洒下细碎的光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
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我想回工房看看。”
我有些担心他的身体。
他却很坚持。
我只好扶着他,一步一步,慢慢地挪进了那间工房。
工房里,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
他走到工作台前,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工具,眼神里充满了眷恋。
他拿起一把刻刀,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又放下了。
“老了,不行了。”他叹了口气。
我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知道,这间工房,这些工具,是他一生的心血和骄傲。
让他就此放下,对他来说,太残忍了。
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我对他说:“大舅,你教我吧。”
他愣住了,转过头看我:“教你?教你做什么?”
“教我做木工啊。”我说,“你不是总说,你的手艺不能失传吗?我来当你的徒弟。”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摇了摇头。
“胡闹。你一个女孩子家,干这个太辛苦了。这活儿又脏又累,还容易伤到手。”
“我不怕。”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只要是你教的,我什么都愿意学。”
他沉默了很久,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最终,他点了点头。
“好。”
从那天起,我成了大舅的关门弟子。
我辞掉了线上的工作,全心全意地,跟着他学起了木工。
大舅对我要求很严格。
从最基础的认识木材,到学习使用各种工具,每一步,他都要求我做到极致。
他说:“手艺活,来不得半点马虎。一是一,二是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我每天都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身上沾满了木屑和汗水。
我的手上,也渐渐地磨出了茧子,添了许多细小的伤口。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苦。
因为每当我完成一件小小的作品,哪怕只是一个打磨光滑的木块,看到大舅脸上露出的、那一点点赞许的笑容时,我心里就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成就感。
那间小小的木工房,成了我们师徒俩的新天地。
他坐在轮椅上,口述指导。
我站在工作台前,动手实践。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我们俩的影子,一高一矮,一坐一站,投射在满是木屑的地上,构成了一幅温暖而和谐的画面。
我渐渐地发现,做木工,是一件非常需要耐心和专注的事情。
当你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时,外界的一切烦恼和喧嚣,似乎都消失了。
你的世界里,只剩下你和手中的那块木头。
你能感受到它的纹理,它的呼吸,它的生命。
这是一种奇妙的、与自然对话的感觉。
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大舅一辈子都离不开这间工房。
因为在这里,他能找到内心的平静和安宁。
我的手艺,在一天天进步。
从一开始连直线都锯不直,到现在,我已经能独立地做出一些简单的东西了。
一把小凳子,一个笔筒,一个相框。
虽然还很粗糙,但在我眼里,它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宝贝。
大舅把他毕生的经验和技巧,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
他告诉我,不同的木材有不同的“脾气”,要顺着它的性子来。
他告诉我,榫卯结构是中国木工的灵魂,一阴一阳,一凹一凸,看似简单,却蕴含着无穷的智慧和哲学。
他说:“做人,也要像这榫卯一样。有时候要懂得退让,有时候要懂得坚守。这样,才能和这个世界,严丝合缝地连接在一起,稳固,而长久。”
我把他的话,一句一句,都记在心里。
我学的,不仅仅是木工手艺,更是他沉淀了一生的人生智慧。
转眼,又是一年春天。
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大舅的身体,虽然还是需要拄着拐杖,但精神头却越来越好。
他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坐在工房门口,看着我在里面忙活,时不时地指点我几句。
那天,我正在雕刻一只小鸟。
就是他当年送给我的那只。
我想复刻一只一模一样的,送给他。
我雕得很专注,连他什么时候走到我身后都不知道。
他看着我手里的那只初具雏形的小鸟,点了点头。
“有我当年的七八分火候了。”
这是他给我的最高评价了。
我开心地笑了。
我把小鸟翻过来,准备在底部刻上日期。
这时,我看到大舅从口袋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块小小的、已经被摩挲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木牌。
他把木牌递给我。
“把这个,也刻上去吧。”
我接过来,看到木牌上,刻着两个字。
“心正”。
字迹已经很模糊了,但依然能看出,下笔时是何等的苍劲有力。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郑重而庄严的神情。
他说:“这是我师父传给我的。他说,我们这一行,传的不是手艺,是心。现在,我把它传给你。”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
我拿起刻刀,一笔一划,郑重地把那两个字,刻在了小鸟的底部。
心正。
这两个字,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两个字,更是一种传承,一种信念。
它将伴随我的一生,指引我未来的方向。
那天之后,大..舅仿佛完成了一件天大的心事,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他开始催促我,让我不要总待在家里,要多出去走走,交交朋友。
他说:“你还年轻,有自己的人生。不能为了我这个老头子,耽误了自己。”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
我答应他,等我的手艺再好一些,我就开一个自己的工作室。
把他的手艺,和他教给我的人生道理,通过我的作品,传递给更多的人。
他听了,高兴得像个孩子。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
平淡,却充满了阳光和希望。
我常常会想,什么是亲情?
是血缘的纽带?是法律的规定?
或许都是。
但对我来说,亲情,更是一种选择。
是选择在无数个平凡的日子里,默默地守护。
是选择在对方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是选择把对方的喜怒哀乐,都放在自己的心上。
就像大舅对我一样。
他用他的一生,向我诠释了,什么是最深沉,最无私的爱。
而我,也将用我的余生,去回应这份爱。
我会守着这间小小的木工房,守着这棵他亲手种下的桂花树,守着他传给我的“心正”二字。
把这份温暖,一直一直地,传承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
到那时,我或许也会坐在桂花树下,给我的后辈,讲一个关于木匠的故事。
故事里,有一个沉默寡言,却心怀暖阳的男人。
他用一双粗糙的大手,雕刻了时光,也温暖了一个孩子的一生。
来源:运运课堂
